侯马盟书书法的艺术转换谫论
2022-01-23余梅
余 梅
一、侯马盟书与书法艺术规定性
张颔先生在《文物》上发表了《侯马东周遗址发现晋国朱书文字》[1]之后,郭沫若[2]、陈梦家[3]及唐兰[4]等先生撰文对这批“朱书文字”提出了自己的看法。1976年《侯马盟书》[5]报告首次将这批材料系统而比较完整的公诸于世,掀起了侯马盟书研究的热潮。《侯马盟书》作为赵氏集团的会盟记录,为我们展示了不可多得的一个缩影。《侯马盟书》是目前最早的用毛笔书写的手书真迹,形体古雅、变化繁多、科斗笔法、回钩笔意,填补了我国书法发展过程中的一个空白。随着“盟书热”的不断升温,也带来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传统侯马盟书能否视为书法艺术,我们迫切需要答案。巫鸿先生曾言:“现代艺术家不自觉地会受到“古代”“现代”惯有名词的束缚,由于无法对古代传统的复原,浩如烟海的传统经典在现代艺术的语境中不断地被解读和诠释,百家争鸣、各执一词,而又对现代向未来的走向也在不断尝试,艺术家在迷茫中前进和摸索。[6]
“书法,是以汉字为表现对象,以毛笔为表现工具的一种线条造型艺术。”[7]由于书法以汉字作为表现对象,而汉字本身并不是具体的实物形态,是高度抽象的文字符号,可以说书法是一种抽象艺术,是书写者为了表现自己的主体意识和审美要求及艺术技巧,艺术活动的全过程,艺术形态的出现,就是书写者主体审美意趣和技能表现的结果。随着考古的新发现和侯马盟书研究的深入,“侯马盟书”这个词也有了特定的含义,指书写在玉石上的文字。那么狭义的侯马盟书有两个特征,一是春秋末期赵氏集团盟誓活动的产物,二是手写文字,由于书写的连贯性和特殊的技巧,这种特殊形态的侯马盟书具有独特的艺术品质。侯马盟书不仅具有记录语言的活动价值,同时还具有书法的艺术价值,从文字运用的现实意义来看是侯马盟书,从艺术的角度来看是侯马盟书书法。
二、观念转换
春秋末期侯马盟书是一种非艺术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混合形式,为盟誓活动服务是其观念的起点。但是随着历史情境的变迁,今天我们刻意更多地从艺术的角度来看侯马盟书,侯马盟书的艺术特性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它的艺术价值逐渐从原始的混合形式中剥离出来。以从盟誓服务到纯艺术表现正是侯马盟书书法观念转换的基本轨迹。在《侯马盟书和春秋后期晋国的社会背景》一文中称:“盟书,也称载书,是我国古代为了某些重要事件举行集会、制定公约、‘对天明誓’的辞文。”[8]今天发现的侯马盟书就是当时盟誓时埋于地下的正本,盟书的性质其实就是通过神与人的力量对同盟者进行约束监管,以达到其共同的理想与目的,这应成为我们认识侯马盟书的起点。
当代学者侯开嘉先生曾说:“从先秦到汉代末年,书写汉字的功能主要是为了实用,其次才是表现汉字的造型和线条的美。”[9]由于历史情境的转换,侯马盟书基于完全实用性书写的功能逐渐退场,它的艺术价值也因此显现。在现代文化语境中,侯马盟书书法家主体意识觉醒,书法家取法侯马盟书的观念上转向了纯艺术表现。这种观念的转变,首先表现在对侯马盟书书法艺术特性和艺术价值的确认与追求上。其次,追求艺术表现已经成为衍生型侯马盟书书法创作主体的自觉。创作主体更多地转向对侯马盟书书法艺术形式的关注,追求个性化多样化的艺术创造。在当今书风大雷同的背景下,书家开始主动从各种新出土、新发现的书法中汲取营养。总之,侯马盟书已经义无反顾地走上了纯艺术道路,并逐渐形成自身的艺术观念和价值取向,给侯马盟书书法的艺术转换带来了新的契机。
(图一) 张颔通译侯马盟书
(图二) 张守中侯马盟书书法
三、载体转换
书法技巧随着材质和工具而发生转换,从而导致书法艺术形态变化的规律。从载体的角度来观察,我们又看到了由原生型到衍生型的两个极具个性色彩的转换:一是材质转换:从玉(石)到纸张;二是工具转换:从毛笔笔毫柔软、短小、蓄墨有限到柔坚具备、长短各异、蓄墨能力强。这两个相互关联的转换,对技巧转换起到了不可忽视的作用。盟书载体主要是圭、璋、璧等玉器。其中,制作规整的长条尖首型玉圭,是春秋盟誓遗址中出土最多的一类玉器,是“盟书”的主要载体,体现出西周命圭制度对于春秋盟誓仪式的深刻影响。盟书用玉石材料书写,也是因为当时盟誓识读的要求。其章法行文布局均从右到左,自上而下,篇章行距疏密或有不均,上下头尾多有参差不齐。篇幅较大者,若正面写不完则转书于背面,甚至是侧面。有的内容脱露文字,有的或用小字补于一侧,有的同一篇章,文字大小也不尽相同,甚至悬殊很大,风格迥异。诸多方面显示,盟书当为短时间内急促书写,或在盟誓时现场而为,非事先认真书写之物。文字的大小均玉、石片的大小而定,小字必须借助放大镜才能看清。
随着造纸术的不断改进,书画用纸一直伴随着人们在使用过程中产生的不同视觉效果不断发展。宣纸普遍被用于书法创作,这是已经完善的内在秩序带来的必然结果。与其他用纸相比,宣纸具有优良性,质地柔韧,易于受墨,用笔润燥兼备。舒卷自如,耐磨损。以便于观赏。以毛笔在宣纸上书写,它产生的痕迹的可变性和多样性是侯马盟书玉(石)难以比拟的。就纸张的性能来看,由于发墨的效果,它所产生的笔画痕迹是具有不可控性的。再加上毛笔本身的弹性、力度、行笔方向等,变形了书法线条的韵味和层次。书法作品正因为有了宣纸和笔墨的结合,具有比其他艺术都强的艺术性和不可重复性。较之侯马盟书玉(石)的苛刻,以宣纸作为侯马盟书书法创作的材质,艺术空间有了更大的拓展,创作主体自身也获得了更大的书写自由。特殊的材质,对艺术作品的特征会有直接或间接的影响。
由于载体的不同,其视觉效果迥异。形成这种特点是由于笔毫柔软、短小、蓄墨有限,书写时起笔墨多,笔锋接触玉面(或石面)后浑成圆点状,行笔后墨很快消耗笔画变细,玉片(或石片)不像纸张那样吸水,书写行笔必快,一笔写完,很快就要将笔提起,于是自然就出现了如丁尾之尖状,蘸一次笔写不了几画就得重蘸。书写工具和材质促使了书写方式的改变,这使得侯马盟书有别于它书的个性化面貌,劲利圆曲、清丽俊秀,因之足可在书法领域里独树一帜。但从书法发展的总趋势来看,写以便捷方便为支配的地位,而玉(或石)逐渐落入了对写的模仿,为了保留原有的风貌。而随着历史的变迁,现代书法家创作侯马盟书书法,材质和工具彻底转换。侯马盟书书法尽管有许多局限,但一定要充分发挥书家个人的想象力,充分发挥作者个人的笔墨功夫,充分发挥各自的书法素养,只有这样才能创造与众不同的侯马盟书书法来。
四、形态转换
从艺术形态学的角度,侯马盟书书法是一种非艺术价值与艺术价值的混合状态。而且在春秋末期特定时期,它的非艺术价值是主导因素,但是随着历史情境的转换,春秋末期侯马盟书书法的艺术价值从混合形态中剥离出来,激发着现代人的审美趣味,春秋末期侯马盟书书法以自然和自由的艺术形式奠定了现代侯马盟书形态转换的基础。
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缀法第二十一》中说:“古人论书,以势为先。中郎曰‘九势’,卫恒曰‘书势’,羲之曰‘笔势’。盖书,形学也,有形则有势。”[10]侯马盟书的字形与同时期的青铜器铭文相比,则有纵势减弱而横势增加的倾向,正是体势纵长的篆书向横匾体势的隶书过渡的中间环节。因为点画连接比较松散的缘故,其结字的风格舒朗松动而自然,总体上纵势为主,故而字的中宫与重心多数都略向上移,并以上密下疏为主要空间分布。从线条上分析,其点线的特征与篆引的仿形功能均已弱化,而以书写性及节奏的时空表现取而代之,书写时,起笔和收笔的笔锋着力点清晰明快、熟练精到,笔锋的转换从容自如、疾涩有致,行笔中平动与提按在点画的起、收、转折处交替变化,操纵娴熟。侯马盟书的书法将青铜器铭文书法的静态美转换为时空顺序清晰明朗的动态美,且增添了更多的审美要素与技法细节,如点线的流动感,点画间的承接呼应,以及线形与笔势的起伏开合、向背俯仰等。在青铜铭文铸造过程中文字形成的凝结焊接点,侯马盟书以松动的粘连与活脱的映带取而代之,笔势与笔意为之增色。这为以后书法中笔断意连的内蕴美预设了审美内核。但又受春秋文字构成混乱的影响,出现大量的异形别构。偏旁随意増损、部件讹化,繁简杂侧、随便美化,信笔涂点。原生型以风格多样化的真实面目逐渐呈现在人们面前,极大地刺激了人们的艺术兴趣,这说明书家主体精神已经逐步走向自觉,追求个性化、多样化的艺术创造将成为必然趋势。古典书法的既有形式如对联、立轴、横幅、中堂、斗方、长卷等丰富多样的创作形式,几乎运用到侯马盟书的创作中来。
盟书文字构形现象虽然在文字的使用上造成混乱,但现代书家从书法艺术的角度考察,极大的丰富了文字的艺术造型,在创作中合理选择配字的空间,同时也避免了文字形体雷同的现象,原生型侯马盟书书法为衍生型侯马盟书书法创作开辟了新天地。当然,不同创作形式的选择和运用,体现着创作主体的艺术价值取向的差异,这种差异正是艺术形态变化的根本原因。盟书文字由于文字少,而创作者利用已有的文字拟写句子或者联语,在用字上达到高度的统一。同时,盟书中没有的字,借鉴使用同体系的晋系文字形体进行扩充,以盟书的风格和笔法去加工改造,就可达到让人满意的效果。刘熙载曰:“书者,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11]现代人抒发表现已经成为主导因素,追求个性化的艺术表现正是衍生型书法艺术家观念与情感的需要。伴随着创作形式多样化的需求,许多侯马盟书书法家的个性得到充分的展示,而不同个性的书法家在创作技巧、审美趣味上都不尽相同,形成多元化的侯马盟书书法特征。总之,侯马盟书书法观念转向艺术表现,侯马盟书书法技巧转向书写,这种变化,正是衍生型侯马盟书书法走向创作形式多样化,艺术表现个性化和艺术风格多元化的根本原因。
五、价值转换
侯马盟书书法书体在一定的观念驱使下,借助于特定的艺术材质和工具,运用高超的艺术技巧,创作出有意味的作品,而侯马盟书书法艺术的价值才是我们最终所关切的。原生型受盟誓规定限制作为“载书”而有意储藏,而衍生型的艺术价值为侯马盟书书法的变迁争取到了更广阔的空间。
盟书的有意储藏到历史断裂。春秋末期侯马盟书书法具有混合性,为盟誓活动服务是其主要功能。因盟誓内容的特殊性,在当时传播仅限于赵氏家族。而后,侯马盟书书法的传播又发生了2000 多年的“历史断裂”,直到20 世纪才重新进入书法领域。据近年来对盟书的考古材料与传统文献的比较研究成果,我们认为:其一是赵氏家族有意储藏,致使2000 多年前的侯马盟书被深深地叠压在历史的尘埃之下。盟书一式二份,一份藏在盟府,一份埋于地下或沉在河里,以取信于神鬼。正因为它的特殊性,有意储藏严重阻断了侯马盟书书法的传播与交流,形成了历史空白。其二是无缘破译。公元前212 年,秦始皇将成千上万先秦典籍焚烧为灰烬,使得中国文化史形成了巨大的断裂,从而引出了文字学与书学界关于古文与今文的长期困扰与纷争。
盟书逐渐走向多元化价值。侯马盟书作为所出土的先秦墨迹书法,是书法史上所绕不过的书法现象,具有极大的研究价值和利用空间。正如杨吉平先生所说:“侯马盟书的书体价值、笔法价值、章法价值、对当代书法创作的借鉴意义等值得当代书家关注研究,这对充实书法艺术的宝库有着重要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12]侯马盟书的笔势与体势,为我们探究先秦笔法、结构提供了墨迹资料,为我们研究六系书法艺术风格特征有着功不可没的价值。裘锡圭先生言:“春秋战国之交,旧的贵族阶级逐渐为新兴剥削阶级所取代,文字开始扩散到民间。战国以后,随着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的巨大变化和飞速发展,文字的应用越来越广,使用文字的人也越来越多,因此文字形体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剧烈变化。这主要是表现在俗体字的剧烈发展上。”[13]侯马盟书向上继承了两周以来的正体文字脉络,向下又联接了战国文字的演变等,是研究书体嬗变及古文字学的宝贵资料。同时侯马盟书对草书书法的源流考辨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任何一种书法都有它的草体,草书笔法的使转、牵丝、粗细变化,以及结构上草书对于偏旁的简省等都能在侯马盟书中找到出处,从侯马盟书出发探析行草书起源是可行的。
其次,引发对现阶段书法教学状况考量。在资讯瞬息万变,科技高速飞跃,崇尚开放、自由、多元化发展的价值观理念的驱动下,书法作为中国传统艺术门类备受关注。书法学习者取法的书体各不相同,每种书体很难做到十全十美,加上每个人的天赋个性不同,在学习中既要追求完美,又要兼顾差异性,此过程的难度很大,致使很多临书创作的乐趣早已消失。而在侯马盟书这样的手写体中,我们看到了笔画之间相互顾盼、单字之间相互呼应、上下之间多有互动、连带与牵引的意味浓厚,为书者提供了更全面、深入的借鉴。
结语
通过对侯马盟书书法现状的检讨,我们就侯马盟书书法的艺术转换进行了研究。我们认为,侯马盟书书法艺术转换的根本在于“换”即创新,关键在于“转”,即转向现代,努力促成传统与现代的对话。虽然原始的侯马盟书与衍生的侯马盟书在书法观念、载体、形态与价值方面存在着差异,但是它们的艺术规定性是相通的。这几个方面共同构成了侯马盟书书法的艺术转换的基本内涵,也体现出侯马盟书书法艺术转换的独特个性。石涛云:“笔墨当随时代”。[14]我们讨论侯马盟书的艺术转换,其终极目的是为现代侯马盟书书法的不断发展提供理论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