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像逻辑:巴迪欧电影美学的“提纯”
2022-01-22杨浩
杨 浩
(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艺术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4)
从《闪电》《桅帆》到《电影艺术》杂志,巴迪欧的电影美学所讨论的焦点一直处在持续性的变动中。另外,他对电影讨论的文体以短评、访谈和演讲录等多元的形式来展开。加之,巴迪欧的文章在语言上的翻译难度导致国内对巴迪欧电影美学的研究一直处在碎片化的状态中。特别是对他在《电影艺术》杂志期间的相关文章译本的缺乏,导致我们无法以整全的视角窥见巴迪欧电影美学的核心所在。然而,《电影作为哲学实验》译文的出版,却为我们提供了这一契机。对于电影本体的讨论,是电影美学经久不衰的话题,但在巴迪欧看来,“电影是什么呢?”以及电影是如何在与其他艺术的区分中界定自身的身份呢?
一、作为哲学情景的电影叙事
电影与哲学属于两个不同的领域,他们何以可能进行综合呢?在《电影是一种哲学情景》这一小节中,巴迪欧通过三个例子对哲学的情景进行了说明,如下表:
例子异质术语哲学情景苏格拉底vs卡利克勒斯决定vs被决定选择阿基米德vs马塞拉斯国家法律vs创造性思想距离情人vs社会例外事件vs社会规则例外
在他看来,“选择”“距离”和“例外”这三个术语建构起的术语丛表征了电影的特质,即从异质关系的断裂处构建哲学情景。因为他始终坚信哲学的任务就是制造综合,特别是在事物的断裂之处来创造一种新的综合。由此可知,这种新的综合,使得电影成为一种多媒体,它将众多的异质关系纳入其中,并为它们的并置甚至建构新的关系提供可能。例如艺术中经常出现的造型价值与声音价值的关系问题。电影《催眠大师》中,尤其是当女主人公坐在床上,深蓝色的调子铺满整个房间时,我们不知道她将要做什么。但是当弹珠从女主人公的双脚站立的侧面滑过的画面出现时,弹珠在地板上滑动的声音不仅刺破了这一空间的宁静,也主导了我们的体验。在这种情形下,女主人公的双脚局部特写与滑过的弹珠之间并不具备关联性,但对弹珠滑过地板时声音的强调,却让女主人公此时的内心以纯粹感性的方式呈现出来。这里,有事件,有选择,也有距离和例外,电影提供了一种可以直接进入人物内心的通道。
在巴迪欧看来,电影这种纯粹化的综合正是它区别于其他艺术,并界定自身的关键。他从对“时间”的讨论中,认为电影是以“嵌套”的方式来展现时间,即被建构和被嵌入的时间,这种时间为画面造型和声音造型等异质的新综合建构起了一条关系链。这条关系链中的组成元素虽然都是平凡且不具有关联性,然而电影所特有的叙事方式却意在突破文本的叙事架构,利用视觉生产的近似物组建传达情景。也就是说,电影向我们提供一种基于复制现实情景的认同。所以,巴迪欧指出,电影将时间转化为了新的知觉,让抽象的时间变为可见之物。
这种复制现实的能力,使得电影在创作时就与大众之间保持了一种亲密性。也就是说,是“大众性”给予了电影不断扩展的力量。因此,巴迪欧认为,当“大众+艺术“作为电影的艺术标签时,电影就打开了艺术,去除了艺术的贵族性,使得艺术从存在中走出去表达那些最普遍的情感。在此情境下,巴迪欧才将电影的“大众性”视为一种最普遍却又最具情感触动的力量。
二、电影的大众化与化大众
对于巴迪欧而言,通过借助数学集合的思维模式,可以在异质关系的新综合中,为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形态的合法性找到依据。显然,巴迪欧将电影中的碎片化拼接视为类似于数学集合的模型。由此,电影的剪辑就不是简单的画面组合,而是在此基础上传达特定意义的新模型。巴迪欧的思想曾受到数学家康托尔(Georg Cantor)的集合论和保罗·寇恩(Paul Cohen)的力迫法的影响,热衷于在异质要素的综合中寻求确定的意义。正是因为如此,巴迪欧将电影看作是绘画、音乐、雕塑等六种艺术普遍性的综合。他认为,电影艺术所具有的综合特质,一方面为其他传统艺术提供了一种新的可能;另一方面,在综合的过程中,电影却去除了传统艺术的“贵族性”。基于此,巴迪欧指出,电影是一种大众艺术,其 “大众”的特质在于经过对异质的综合而生产出具有普遍性的真理。
巴赞曾说:“电影实际上成为唯一重要的大众艺术。”在巴迪欧看来,电影的“大众性”在于它具备可以被更广大的人群阅读的可能。换言之,电影成为经典,与其传播过程的不断扩大是紧密相关的。很显然,巴迪欧将电影艺术的这种特质视为它区别于其他艺术形式的重要依据。并且,他还将其与绘画等传统艺术传播的过程相比较,认为传统艺术被人们接受并成为经典,需要一段漫长的时间积淀。然而,电影几乎是同时进行的。因而,电影降低了人们欣赏艺术的门槛,使得电影以更贴近大众的方式而发生作用。在此意义上,巴迪欧就将“大众”与“艺术”视为一种对立关系。可是巴迪欧却不满足于此,他做出了大胆的理论架构:将这两者并置在一起,作为新的术语来使用。这时,康托和保罗·寇恩的数学思维已经成为他看待电影的独特视角。
基于此,巴迪欧就在“大众”与“艺术”的断裂处找到了一条哲学的路径。而这种悖论恰恰为我们超越日常生活的固有惯性提供了可能。电影也正是因为对这种悖论关系的思考,使得它的视觉呈现带有持续的哲学情景。所以,电影艺术作为“大众艺术”,它是以贴近大众的方式,通过对断裂的思考,进而向大众生产真理。正是在对这一术语的思考中,巴迪欧提出了五种思考电影的方式。归根到底,电影是以“大众艺术”的身份,通过“化大众”来实现对真理的触摸。
三、从“不纯”到“提纯”
“电影的不纯性”是由安德烈·巴赞(André Bazin)在《非纯电影辩》中首次提出。巴赞指出,如果要说早期有声电影存在“纯性”,是没有依据的。巴赞之所以提出这个观点,是因为他认为有声电影的出现,使得戏剧和小说以新的方式被再次关注。由此,如何将电影与艺术区别开来呢?巴迪欧认为电影的“纯粹性”决定了两者之间的差异。反观巴赞的观点,他的核心在于:如果电影被视为艺术的话,那它就必须具备一个可以被识别的“纯粹性”这一属性。尽管如此,但是我们知道,电影是建立在断裂的综合之上的一种结果,那么,电影的语言是什么,以及我们将电影放置在何种语境中来进行界定才是准确的?
巴赞的观点向我们指出,电影特质的界定不应该以是否具备“纯粹性”而妨碍电影被界定为艺术。巴迪欧在沿用巴赞这一观点的同时,对其进行了一定程度的改造。他认为,电影是否具备“纯粹性”在于电影是“各种艺术的‘合一’(plus-un)”。进而,巴迪欧将电影是否具备“纯粹性”的关键放置在电影叙事方式是否是艺术之上。巴迪欧将对电影是否具备“纯粹性”的问题转向了通过电影来反思艺术的“纯粹性”这一问题,也就是说,电影成为我们窥见艺术“纯粹性”和区分艺术与非艺术的一种通道。
巴迪欧的这种观点与德勒兹对“影像”概念的界定有着明显的传承性。巴迪欧认为德勒兹将“影像”从意识中抽离出来,放回到现实,使“影像”仅仅是“影像”物质本身,而不再具有超越的抽象功能。他说:“电影当然是用影像制成的,但影像不再是再现,影像是电影用以思考的东西,因为思想通常是一种创造。”在这个意义上,巴迪欧指出,因为德勒兹对“影像”的重新定义,才使得我们得以看清电影的特质,即电影是通过影像生产影像来构建一种哲学情景。这种构建的因素可以是异质的集合的交集,这样,我们才能在异质要素的非关系中进行关系建构。因此,巴迪欧借助德勒兹的“影像”概念为电影找到了一个身份的标示,在此意义上,“不纯”成为电影可以被大众审视的特质。
德勒兹对“影像”的定义实际上是恢复了“影像”的物质性。德勒兹的这种还原本身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为电影建构了一个可以被定量分析的物质依据。然而这些物质依据并非是在同一的标准下发生作用的。巴迪欧指出,“电影的工作方式正相反:艺术家开始于无序、聚集和不纯,它试图创造纯粹性。”相比于绘画、舞蹈甚至文学这些艺术开始于纯粹性不同,电影从开始就是基于对不同物质影像的聚合和加工。基于此,电影需要的提炼与简化,是从复杂性来构建一种可见性的完美情景,在与大众分享社会想象的同时为哲学的思考提供一条捷径。
从以上的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正是德勒兹关于时间-影像和运动-影像的概念为巴迪欧提供窥视电影特质的基底。但是,巴迪欧却坚称时间-影像和运动-时间的具体体现就是创造一个不纯的物质系统。他说:“电影是一种绝对不纯的艺术,从它开始构思起就是如此,因为使电影成为可能的条件系统是一个不纯的物质系统。”然而,巴迪欧认为,“不纯”仅仅只是电影可以被认识的前提,因为电影的素材是现代社会正在发生的各种碎片的拼接,而电影最终还是要实现从“不纯”向“纯”的转换,即实现电影理念向哲学概念的过渡。在他看来,这个过程是一个“提纯”过程。所以,“电影接受这种无限的复杂性并记录它,在其中生产一种纯粹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