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行
2022-01-20孙志保
孙志保
一
四月中旬的一个上午,一场小雨悄悄地淋湿了H城。何先生在7路车上颠了一个小时,在清泉路与金翎路交界的一个叫茉香的站点下了车,带着一把名叫“孤烟”的二胡,踩着人行道上的青色方砖,慢慢地向西走去。小雨此时已变作雾雨,落到头上、衣服上,清爽,令他愉悦。二百米外,应该有一家乐器店,鹅黄色的门头上,应该有“闲征雅令,醉听清吟”两行小字。他就是奔它而来。“孤烟”,无论将来的命运如何,这第一个落点,是不能马虎的。
“米氏乐吧”。就是这里!三间门面,在H城拥有120余家会员的乐器售卖行业里,不小,也不大。地点偏了点。他在网上搜了半天,第一眼看到它的门脸,就认可了。喜欢!仅凭一张照片就能让人喜欢,跑一趟是值得的。
推开明净的玻璃门,何先生看到了米媛。这是他与米媛的第一次见面。这个记忆,在以后的日子里,就像父亲那台平刨留在他左手掌心的伤痕一样,抹不掉,而且,随时都能看到。
米媛站在一张三尺长的乌木短柜后面,正用一块粉色丝绸擦拭一把“爱琴海”牌小提琴。她的神情很专注,似乎那是她非常喜欢做的事情。但是,何先生刚走进来,她便停止了动作,微笑着看他,轻轻地点点头。何先生也点点头,却没有笑。每次火车把他载来,踏上站台的一瞬,他便不会笑了。原因就像天上的云一樣,抬头就能看到。但是,他不想看,云去云来,他不想认识任何一朵。
何先生在店里慢慢地走,眼睛告诉他来之前的判断是准确的。然后,他走到米媛面前,轻轻地褪去“孤烟”的黑色平绒服,小心翼翼地把“孤烟”平放在柜面上。
我想,把它卖给你。何先生说。
米媛吃了一惊。她看看眼前这个四十出头的斯文男人,看看他的被雾雨淋湿的头发和虽然整洁却有些不得体的衣服,最后把目光落到那把乌木材质的二胡上。
没有人这样推销,起码,她以前没有遇到过。这个男人给她一种独特的感觉,她有些好奇,便不想立即拒绝。
我做的,它叫“孤烟”。何先生又说。
米媛拿起“孤烟”,先用手指轻轻地抚了一下镂刻在琴托侧部行草体的“孤烟”二字,又仔细地看了做工,不禁暗暗地点了点头。是把好琴!琴体流畅而婉约,细节精巧细腻,犹如天成,只有富有情结、追求完美的人才能制作出这样的二胡。她不想控制手指,琴筒、琴杆、弯月状的琴头、轸子、琴弓、千金,包括那枚小小的琴马,都浸满了温暖,如玉般润泽。虽然材质只是乌木,却让人充满了期待。
你?用了多少个工?米媛谨慎地问了一句。
一周。何先生说,每天十个小时。
如果是檀的,你下这样的功夫……米媛欲言又止。
只要是可造之材,制作时都应该一视同仁。何先生轻声细语,他不想说服她,只是把想法表达出来。
他做过檀的,红檀、黑檀、紫檀,但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在距离H城七百里的一个叫Q的小城市里,何先生的父亲开了一家乐器行,Q城第一家,取名“飞翔”。那时,何先生的母亲刚刚去世一年。父亲卖别人做的乐器,也卖自己制作的二胡。父亲为自己制作的二胡设了一个专柜,取名“清吟”。那时何先生刚上小学,能用二胡演奏曲调简单的起步曲:《八月桂花遍地开》《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父亲查出喉癌的前一年,何先生从西安音乐学院毕业,和父亲长谈了一次,告诉父亲他有子承父业的想法。父亲已经六十五岁了,头发花白,每天做琴很辛苦。父亲没有说什么,从库房里取出一块珍藏的黑檀,让他去解开,然后,父子二人用了一周时间,做出了一把精美到极致,令何先生终生难忘的二胡。父亲给它起名叫“飞翔”。那是父子俩第一次合作制作二胡,“飞翔”便有了更多的意义。
婚后第五年,“飞翔”被李平平卖了,得了一万块。何先生从单位回到家,知道这个消息后,三天不吃不喝。
米媛点点头,转轴、紧弦、调音,做完准备工作后,看了看何先生。何先生接过“孤烟”,在一只浅蓝色的沙发椅上坐下,试了试音色,沉吟片刻,拉了一曲《听松》,又拉了一曲《天边》。曲终,余音还在绕梁,又把“孤烟”放到乌木柜上,目光落到别处。
米媛有些恍惚。这两首曲子,可以不看谱子而一气呵成,太厉害了!
你给个价?米媛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米氏乐吧”与国内数家著名乐器厂有正常的供需,她从来没想过从一个陌生人手里购一把二胡。
何先生犹豫了一下。一千五?他说,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贵。米媛想。七十个小时,纯手工,一个小时才挣几个钱?
要不,一千也行。他又说。
米媛惊讶地张了一下嘴,然后哈哈地笑了起来。
何先生有些脸红,目光在米媛脸上飞速地扫了一下,又转到别处。
就一千五吧!她说。她不想欺负这样的男人。二胡,值三千。但是,标这个价格,肯定卖不出去。差一些的檀质,这样的手艺,倒可以标三千。同样的价格,谁会选乌木材质呢?
交易完成,何先生转身要走的时候,目光在“孤烟”身上留恋了片刻。惆怅和忧伤,米媛觉得自己读懂了。她忽然感到心里有些疼。从他进店起,她的心就隐隐地做好了疼的准备,还真疼了。
这么说,你一周只做了这一件事?何先生还差一步就迈出店门的时候,米媛在他身后追问了一句。
他回过身来,点点头。
你不用上班?你肯定没有到退休年龄啊!米媛又笑了,比刚才还灿烂。
我……他欲言又止。
是不想说?还是不知道如何说?
这样的人,长期防范,已经形成了本能。米媛想。
他该不是以此为生吧?她又想。但这个念头令她感觉荒唐。如果以此为生,这样精湛的手艺,在业内应该名声很大了。
你是音乐学院毕业的?趁他还没有转回身去,米媛又问了一个问题。好奇!每个人身上都有故事,有些故事,即便很曲折,你却不愿意听;有些故事,还没有开头,你便想知道相关的一切。
他点了点头,眼神亮了一下。
西音?
他的眼神又亮了一下。
我也是西音的啊!米媛的声音有些欢快。
噢,是吗?他的声音很闷,甚至有些冷淡,没有与校友相认时应有的热情,似乎同在西音读书与同在菜市场卖菜没有什么区别。即使同在菜市场卖菜,也不该是这样。
她有些失望,把“孤烟”慢慢地装进琴衣,想了想,转身走进里屋,把它竖放在一张沙发上。出来的时候,看到那男人又站到了乌木短柜前。
我想要一张你的名片。我可以把它们都带到这里来吗?他问。
它们,是已经有的?还是以后陆续制作出来的?米媛想。
我能给你的价格,只能这样了。为什么不到其他地方试一下运气?运气是要找的,它不可能总在同一个地方等你。她咬着嘴唇,不给他眼神。
他没有回答,或者,根本就没想说话。
她连忙取了一张名片放到柜面上,脸上重新有了笑容,说,当然了,如果你愿意光临这里,我肯定是欢迎的。不过,我有一个问题,如果你制作的二胡销售很火,你怎么满足需求呢?
他终于笑了一下,不过,是苦笑。他知道她在调侃,苦笑,只是证明自己能听懂。
他给米媛留了姓名和手机号,取了名片,向門口走去。
他的背影消失的时候,米媛摇头笑了笑,咕哝道:其实我最想知道的,是为什么给它取名“孤烟”?还有,用了整整一周做了一把二胡,为什么要在一个雨天抱出来出售呢?
二
雾雨停了。何先生在公交车上就想好了,如果雨歇,就去一趟华丽家园。走出“米氏乐吧”十多米,米媛动人的笑脸突然在心里闪了一下。而乐吧里那只浅蓝色的沙发椅,则像路边的合欢树一样,从眼前一直延伸到远方。只有一只吗?这种好东西,最好只有一只。当然,如果是坏东西,更不应该有第二只。乌金木沙发椅,他在Q城见过。Q城唯一的一家经营高档家具的商场,他只进去过一次,进去的原因很简单:他在宣传橱窗里看到了它的照片。十二年了,那张照片,在他的印象里还像四月的树叶一样新鲜,似乎还散发着春天的气息。他走进商场巨大的玻璃门,那只实实在在的乌金木沙发椅,像等候他多时一样,立在一块白色的羊毛地毯上安静地看着他。深沉的贵族气质的乌金木,从圈手到底座,呈无比自然的流线型,好像它是自小而大长成的,它到这里来,只不过是从自然界走入了某种生活。而圈手与底座之间的填充,是浅蓝色的真皮软包。这种结合,令何先生有一种意外的惊喜。他想象着自己坐在这只沙发椅上读书的感觉,竟然有些微醺。回到家里,他和李平平说了自己的想法,说将来,我可能会拥有一只这样的椅子呢!李平平用一句俗语回答了他:能吃到天鹅肉的,绝不是癞蛤蟆。
十二年前,那只沙发椅售价三千元。是天鹅肉吗?肯定是!但是,谁又是癞蛤蟆呢?
在米媛的乐吧里见到它的弟兄,竟有久别重逢的感觉。
他想叹一口气,却咽下了一口唾沫。
就这样五味杂陈地走到了华丽家园的东门。
东门的保安,总共有四个人,其中一个瘦瘦的近六十岁的男人,姓牛,也曾经在Q城住过。更准确地说,是在那里工作过,而且做过某局的主要领导,做了六年,犯了错,被开除了公职,判了六个月拘役。出狱后,他便逃到了H城,做了小区保安。他相信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这样,他便可以慢慢地忘记过去。如果他不想见人,可以八个小时都待在那个小小的玻璃房子里。三个月前,何先生在华丽家园租了一间公寓,在靠近东门的25幢楼。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认识了牛保安。牛保安从他的口音猜出他来自Q城。何先生在H城是说普通话的,但是,语速快一点,便带出一些Q城的味道。确认老乡关系以后,牛保安邀他去喝酒,他拒绝了。牛保安经常在晚上去敲他的门,想和他聊一些Q城的人和事。五年过去了,牛保安已经适应了这里的生活,过去忘记与不忘记,在他已经没有区别了。何先生不想聊,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他想全部留给自己。何况,聊Q城有什么意思呢?牛保安把门砸得很响,他坚持不开门。屋里洋溢着灯光,所有人都知道他在。每次都一样,牛保安敲了几分钟,楼上的佟女士便不耐烦地吼几句。于是,牛保安怏怏不快地走开。
佟女士,是何先生的房东。
据佟女士自己说,她在这个小区总共有三套房子,一大两小。大套在南门那边,属于第一期工程。东门这边的两个小套,是她去年春季买的,装修质量不错,住着很舒服。
从华丽家园搬走以后,何先生给自己在这里的短暂租住生活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一个寡言男人和一个多嘴保安以及一个性感女人的故事。
其他的故事不少,但是,都可以忽略。和保安以及女人的故事,单薄如草叶,或者,只是柳絮飘飞季节的一叶柳眉,鲜花盛开季节的一朵花蕾。但是,何先生似乎把它当作了两条极有可能把他绑死的钢索。
牛保安今天值班,他瞪着圆圆的眼睛看着何先生,笑了,说,何师傅,这个失踪玩得漂亮。如果当年我像你一样聪明,就吃不上那六个月的牢饭了。
何先生搬走的时候,牛保安休班。
牛保安已经把过去当作一壶岁月的老酒。何先生想,大概是因为他的过去不只有那六个月,还有六年的辉煌呢!他谈论那六个月,目的是谈论那六年呢!六年,那可是一条长河,会滔滔不息,把无数长夜都淹没的。
何先生取出一只蓝色的圆形芯片钥匙,托牛保安转给佟女士。搬家时,防盗门上的钥匙还给了佟女士,这只进出小区大门和楼门的芯片钥匙却忘了给她。还钥匙的时候,佟女士正在家里睡觉,知道他要走,用不屑的目光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丢下钥匙,便转身下楼了。佟女士在她自己的不屑中沉浸了几分钟,所以也忘了芯片钥匙的事。他带着那辆蓝色的搬家卡车离开的时候,看到佟女士打开窗户,用目光在驾驶室里找到了他,然后用南通土语说:操你妈,男人的胆子不好太小的!他的一个同事是南通人,偶尔会用这种语言和他说话,他能听个大概。
牛保安说,那女人上午是不出门的,你自己给她不行?
何先生红了红脸,说,我还有急事,你转交她吧!不等牛保安回答,便低头匆匆离开了。往北走出百十米,又回头瞅瞅,看到牛保安正和另一个保安说笑,心里才安定一些。
再向前走,就到了牛保安多次提到的饭馆,陶然居。他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从陶然居门前走过数十次,却没有进去。再仔细算一下,他竟没有一次在外面吃饭。他看了看手表,已经快十二点了,便打算在这里对付一下,也算是跟这个小区正式道别了。进得门来,看到窗明几净的,心里舒服了一些,选了一个角落的位子,慢慢坐下,低头看玻璃板下面压着的粉色菜单。
有他喜欢吃的菜:青椒臭干和雪菜肉丝。
他的高中是在Y城上的,距H城不到一百公里,似乎H城的钟声响过,几分钟以后在Y城便能听到。小姑在Y城生活,因为教学质量比Q城高,父亲便和小姑商量,让他去与小姑一起生活。Y城的青椒臭干和雪菜肉丝,据说在全国都有名。十块钱,满满的两盘,再加上一块钱的米饭,或者,一碗阳春面,便是人间至味。他总是在周六的中午去吃,三年下来,便有了嘴瘾,无论吃什么,都能想起它们。可以和Y城的青椒臭干、雪菜肉丝相提并论的,只有H城。他知道这个说法,却从来没有尝试过。据说,在H城,如果想吃到和Y城一样的口味,一定要去本地人开的馆子,就是说,老板一定要操当地土语。H城的土著很有特点,他们是不屑于说普通话的,仿佛只有说土语,才能显示他们是这个城市本来和未来的主人。
何先生便去柜台和老板搭讪,问他们有没有老母鸡汤。老板说,“脑母汁汤孜然是有的”。何先生放心了,老板是土生土长的。
何先生只点了这两个菜,另要了一瓶二两装的二锅头。
菜端上来,尝了一口,几乎全是Y城的味道。便有很多思绪,像洋葱源源不断的气味,渍得眼眶酸酸的。
去年夏天,单位组织了一次考察,二十多人,到Y城。领队是分管政务的副总老刘。何先生作为新提拔的副总,协助老刘带队,到Y城时天已经黑了。匆忙在预定的一家四星级宾馆住下,匆忙洗漱,二十多人便在一楼大厅集合,然后去了宾馆餐厅,要了一张可以坐三十人的大桌。刘副总和何先生坐在上座,服务员送上两份菜单,分别放在两人面前。刘副总一口气点了十几个菜,然后让何先生也点几个。何先生毫不犹豫地点了青椒臭干和雪菜肉丝。刘副总惊讶地看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说,何副总,你点个鸟臭干子,是想臭得大家吃不下去呀?还有你那个雪菜,除了一个咸还是一个咸,有什么鸟意思啊?去掉去掉!搞得忆苦思甜似的。何先生愣愣地看着他,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众人哈哈大笑,说何副总你就这么小气啊?好不容易出趟差,你就拿这个糊弄我们?何先生还想解释,刘副总毫不客气地把他面前的菜单没收了,说算了算了,我一个人点吧!
何先生摇了摇头,像是抖落了无数陈年的灰。
他倒了一杯酒,一口吞下,搛了一块臭干放到嘴里,边嚼边想,这东西闻着臭,吃着香。为什么生活中很多臭的东西越回味越臭呢?
光线暗了一下,一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女人穿了一件红底黑花的丝绸旗袍,烫了一个兰花小波浪,高跟鞋与木地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何先生瞄了一眼,脸色突然变了,连忙低下头去。
清脆的声音继续响了十来秒,然后在何先生旁边消失了。接下来,便是一把椅子被拉动时与地板共同发出的撕扯不清的声音。
何先生慢慢抬起头。那女人就在他左侧的一张桌子边坐着,而且,面对他。
女人的脸色有些苍白,皮肤也有些松弛,似乎慵倦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就没有离开她。她斜睨着何先生,似笑非笑,居高临下的样子。
何先生笑了笑,点点头。
女人正是佟女士。
佟女士的房子出租,是何先生从网上看到的消息。三十平方米的公寓,有一张床和几件简单的家具,还有一个小小的厨房,收拾得挺整洁,一千块钱一个月,按季度结算。何先生觉得挺好,他不挑剔,更不想麻烦,能安静而舒适地住着就行。豪华自然好,但代价是经济的拮据和内心欲望如春草一样疯长。他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很快就搬了过去。感觉很好,完全独立的空间,安静而自由。早上煮点稀饭;中午炒一个菜,外加一小碟从超市买的花生米,再喝二两白酒;晚上有时就吃个水果,有时切五六片牛肉,再喝二两。空闲的时候,就看书,或出去散步。日子就这样淡淡地过,就像风在小区里轻轻地吹,就像云在天上悠悠地飘。有风了,有云了,何先生觉得心里慢慢地亮了起来。
一天在家里喝二两或者四两白酒,他给自己总结了两个字:奢侈!
动了搬走的心思,是从第二个月的某一天开始的。他从来没有想到会和佟女士发生与房子无关的联系,但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佟女士想发生那种联系之外的很多联系。佟女士在中午十一点半敲他的门,带了一瓶酒,说心里高兴,想和何先生喝一杯。那是他们第三次见面,前两次是谈租房的事。何先生说家里只有一袋花生米。佟女士说她喝酒基本不吃菜。何先生不喝,用白开水陪着。这明显的冷淡,只有一个目的:让佟女士知难而退。但是,佟女士第二天中午再次敲响了他的房门,说要把剩下的半瓶酒喝掉,而且带来一塊卤制的水牛肉。何先生这次没有拒绝,他想借着酒力把这个女人永远挡在门外,起码让他安静地过完剩下的租期。但是,当剩下的半瓶酒喝完的时候,佟女士的红唇在他眼前突然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它慢慢的嚅动牵动了他的丹田。“牛肉很好吃吧?”佟女士笑着问他,然后从对面慢慢地挪到了他的身边。
男人和女人之间温暖的故事,对于何先生,似乎一直定格在十八年前,那是一个叫圆的女人给他的。圆给他的温暖,是两个孤寂的灵魂紧紧地贴在一起,悄悄地诉说。现在,这个姓佟的女人,向他伸出了温暖的手,让他丹田的火热瞬间迸发出来。铺天盖地的欲望的宣泄,令他有一种惊心动魄的感觉,让他突然褪去所有他已经习惯的外衣,完全赤裸地展示在这个他并不熟悉的女人面前。然后,他躺在那张用破败的声音让他难堪的床上,无声地流起了泪水。佟女士摸到了他的泪水,然后欠身看了看他,突然轻声笑了起来。你多久没有做过了?她问。做什么?他明知故问。做这个!她摸了摸他的身体。他希望她说出“做爱”两个字,她没有说,或者,是坚持着不说。你好像很久没有做过了,或者,你从来就没有做过?佟女士抚摸着他,与其说是爱抚,不如说是同情和安慰,也许,还有数缕讥讽,只是他不愿意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个年纪的还有这样神级的表现,你好像把自己炸开了。她看着他,像看着一枚咝咝冒烟的手榴弹。他忽然感到很不舒服。俯在身边的这个女人,在过去的半个小时里让他的世界突然丰盈起来,但是,似乎她的世界没有任何改变,他只是她洗澡盆里多倾进的一滴水。
长时间的谦恭和忍耐,必须要穿插这样放肆的激情释放吗?他不愿意多想,于是,原谅了自己。
狂热的感觉慢慢消退,但是,崭新的记忆却留在了心里。
佟女士穿好衣服,说要到附近的超市购一台自动洗衣机,然后打开小包翻了一会儿,说还差五百元。“我去取,两站路以外有一个取款机。”她用意思明确的眼神看着他,起码,他这样以为。他默默地掏出五百元递给她,想,如果她明天或者后天还来,自己该怎么办呢?
何先生搛了一点雪菜,慢慢地放进嘴里。回忆就像鞭子,总是令他恐惧。
佟女士似乎受到何先生微笑点头的鼓舞,带着刚刚烫过的碗筷来到他对面,慢慢坐下,脸上的表情变成同情和安慰,就像那天他们刚刚做过时一样。
何先生收回了微笑,但是,他还是另外加了两个菜。
老牛把钥匙给我了。佟女士说,我知道你不会走远的。
我们,何先生犹豫了一下,以后不可能再见到的。
佟女士轻笑了一声,说,你总得给我一个理由吧!
理由?何先生给佟女士倒了一杯酒,把自己面前的一杯酒慢慢啜尽。
佟女士有没有去买洗衣机,只有她自己知道。掏出五百块钱,何先生心里有些疼。第二天下午,何先生在瑞景路上的一家书店待了两个多小时,然后带着刚买的两本书徒步走回五公里以外的出租房。抄近道,需要经过H大学的西门。从西门往南走,要经过一条叫春茗的小街。春茗街有两景,H城的人都知道:春和茗。春是卖春和买春,茗是售茗和沽茗。这两者结合在同一条街上,一个路东,一个路西,各做各的生意,各品各的味道,没有雅俗,都是生意。何先生在春茗街上走了二百米,已经下定了把佟女士拒之门外的决心。原因呢?安全!他用这个最普通而实用的词作注脚。自打他来到H城,这个词成了他做与不做很多事的理由。现在,它又一次成为了理由。安全有时是躲避,有时却是捍卫,对于他,兼而有之。有些东西可以有,有些东西可以没有。分清可以有的,认清可以没有的,即使这辈子过得潦倒,过得无趣,也可以无愧。就在这时,他突然在路东的一家叫“天丽”的小小的门面里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站定,仔细确认了一下。不错,是佟女士。“天丽”,他记得佟女士的名字中,是有一个“丽”字的。佟女士的身边还站着两个女孩子,只凭装束,便能嗅到浓郁的香味。那么,她还可能是老板呢!何先生摇了摇头,快步走开了。
他突然明白佟女士始终不肯说“做爱”这两个字的理由了。她是明白的,如果每次都说,她要爱多少人啊!
“草草各还家”,“歧路何反覆”!何先生想。
你,总是要理由吗?那样岂不是很折磨人?何先生看着佟女士,有些嘲讽地问了一句。然后觉得有些不地道,便低了头。
佟女士似乎明白了,她笑了笑,喝了一杯酒,然后站起来,低声说,你那天的表现,像一只第一次发情的公狗一样。而且,我告诉你,在那天之前,我的店已经连续三天没生意了。我讨厌没有生意!生意,你懂吗?
还有啊,佟女士说,你在这里住了三个月,但是,有一半时间你是不在的,白天不在,夜里也不在。你做什么去了?你平时不上班,不做买卖,你靠什么吃饭?你不要以为我猜不出来你是做什么的。我们在一个席子上,一个苇子上!
何先生惊愕地张大了嘴。
佟女士走到门口的时候,回过身来看着何先生,高声说,我在H城有三套房产,如果你愿意回来,我随时租给你任何一套!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你干一辈子,也挣不到一套房子的!
三
何先生在皇马庄园的生活,与在华丽家园时有些相近,只是更加任性一些,有时是故意为之,有时,却是不得已。
何先生早上五点半起床,简单洗漱之后,便慢慢地踱到匡河公园散步。匡河没有名气,但是,在何先生H城的日常生活中却有着重要的意义。H城从前年开始启动了一项把苦孩子变成高富帅的重点工程,匡河是其中的一个苦孩子。不到两年,一条十几公里长的宽大的臭水沟,变成了被香蒲和睡莲等传统诗意植物共同覆盖的浓墨重彩的山水长廊。从皇马庄园的南门走出去,向南,走一公里,便进入了匡河长廊。宽阔的绿草坪随着河坡的起伏渐次展开,树木点缀其间,还有一些设计精巧的青色方砖步道向前蜿蜒。河两岸接近水面的地方,各有一条原色的杉木步道随水游向远方。还有无数棵粗大的柳树,自河坡上向水面斜伸,给人遮天蔽日的感觉。河水是碧绿的,每隔一段距离,便有小片的菖蒲或者芦苇在水中摇曳,而睡莲总是在一些转折处适时出现,给人惊喜。沿着杉木栈道走去,会遇到几座桥,桥上车水马龙,而穿过桥下的栈道继续安静,似乎那个喧嚣的世界永远与它没有关系。
这样的散步,会占用他两个小时的时间。走出匡河长廊时,如果天晴,已经是阳光灿烂了。
他的早餐是简单而重復的。小区东门附近有一家早餐店,每天供应油条和鸡蛋饼,以及H城历史悠久的胡辣汤。H城的胡辣汤与Q城的油茶很接近,只是少了一些食材,如花生碎、肉末等。何先生要一碗胡辣汤,一根油条,有时感觉不够,便再要一张鸡蛋饼。饭后的时光,无论做什么,都是较为惬意的。他认为自己没有浪费时光。他坚信从父亲那里传过来的概念:只要你喜欢,就没有浪费。他喜欢,虽然时不时会有一种惶恐的感觉,但是,并不影响他的喜欢,以及由此而感到的舒适。
他在皇马庄园的租的房子仍然是公寓,除了灶具和一张床,没有其他家具,但是,面积比佟女士的公寓大了一些。他从旧货市场淘来一架雕花泡桐木屏风,在中间遮了一下,便拥有了两个房间,一个用来休息和看书,一个用来工作和做饭,他把它们叫作卧室和工作室。他用了三天时间,到旧货市场去淘,淘来的每一样东西,他都非常喜欢,只是心里隐隐地有一些遗憾,因为它们以前的时光与他无关。他淘来一只沙发,是太师椅与欧式沙发风格的结合,绿色皮面,松软而有度,他给它起名叫师兄;一张方桌,虽然小,却因为样式的大气而显得宽大厚实,用它吃饭与读书,都令人愉悦;一盏台灯,是他想了许多年的样式,古朴而不乏时尚,还有淡绿的薄而韧的水滴形的罩子,它本身就是一种氛围,待灯光亮起,自带的气质便随着灯光洒满整个空间……他把它们布置在最合适的地方,触目触手,都是好感觉,给清苦的日子添了很多安慰,也带来希望。
他为自己的工作室淘来一张长方形的杨木工作台,上面有序地摆放着制作二胡的工具:钻头、木锉、平口刀、钢丝锯、三角雕刻刀,以及平刨、磨面砂轮机等。酸枝木、乌木、铁力木等制作二胡的木材,则摆放在一只略显笨拙的紫红色的泡桐木柜子里。工具和木材,一部分是父亲留下的,一部分是他根据需要添置的。
他还买了一台12英寸的笔记本电脑。是购置二手苹果笔记本,还是崭新的国产笔记本?他犹豫了一个小时,最终决定买一台崭新的国产笔记本,当然,牌子小,花了他两千块钱。电脑买回来,他抚摸着它,心里竟有些激动。和李平平结婚以后,他一直想要一台电脑。李平平不同意,让他在生孩子和买电脑这两件事上选择一件。他知道这两件事一点都不矛盾。辐射你懂吗?李平平说。他懂,正因为懂,心里更加不舒服。女儿出生了,从幼儿园到小学、初中,现在,正上高中一年级,十四年过去了,家里仍然没有购置电脑。升任副总后,他向办公室提的第一个要求,是配置一台笔记本电脑,却没有得到满足。办公室的答复很简单:三个副总,只配备台式机。如果出差需要笔记本电脑,可以从办公室临时借用。
他的微信昵称叫“单薄”。他本来想叫“单薄的男人”,想了又想,还是把“男人”放弃了。
把“孤烟”送到“米氏乐吧”的第三天,他收到米媛发来的短信:“孤烟”嫁了,再做一把好吗?
他回复:好!
米媛说:可以尝试一下黑檀,我想知道你的手艺在黑檀上的效果。
他回复:行!
米媛问:它为什么叫“孤烟”?这一把,是不是要叫“长河”呢?
他没有回答。寥寥数语,他能看到米媛在向他坏笑。
当他准备开始时,收到了一条短信,然后,他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地离开了H城。
四
米媛第二次给何先生发短信,是半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已经是中午十二点多了,何先生从一列绿皮火车上走下来,耳朵里塞着一副老旧的耳塞。五个小时的旅途,他一直在听穆索尔斯基的《展览会上的图画》,那是他在西音上学时最喜欢听的钢琴组曲。时隔多年,再听时,在西音时的时光,就像流水一样慢慢地流过眼前,他看得见缤纷的色彩,听得到淙淙的水声。
刚刚踏上H城的土地,米媛的短信就到了。
你的“长河”完成了吗?米媛问。
五天之后,我送到你店里。但是,它不叫“长河”。何先生回答。
你不会还没有动工吧?
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加快脚步向站外走去。
在皇马庄园附近的一家餐馆里,他要了一份阜阳卷馍,从背包里掏出一瓶“小糊涂仙”,用五分钟时间吃完喝完。然后,他走进旁边的一家小型超市,买了一箱方便面,夹在腋下,慢慢地走向他在皇马庄园的出租屋。
五天以后,当何先生走出小区东门的时候,夕阳正从一朵白云中脱身,柔和的胭红的光芒越过阔大的门头,落在他的身上,却像正午的阳光一样刺痛了他的双眼,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十五分钟以后,他出现在一公里以外的一家电影院里。看电影,是他犒赏自己的两种固定方式之一,另外一种,是到剧场听音乐。犒赏,是很少有的奢侈。多年以前,他犒赏自己的方式只有一种,那就是和那个叫圆的女孩约会,五分钟的长吻,一人一碗羊肉泡馍,不羡鸳鸯不羡仙,因为自己就是鸳鸯就是仙。
放什么电影,其实无所谓,他只是喜欢坐在电影院里的感觉。仿佛可以把自己的五脏都掏出来晾晒一下,而不用担心被风吹走,被尘吞噬;仿佛可以用刀子把自己豁开,钉在墙上,像一张银幕一样在灰暗的光影里随意呻吟,而不用担心无法变回人形。很多已经忘记的事情,从他无法察觉的角落里慢慢地浮出来,就像昨天一样清晰,令他惊讶自己还有这样的过去。有惊喜给予的幸福,有不堪回首的痛苦,还有一些蛛网一样交织的虚实相间的情节。他知道,他是借着电影院的道具,来播放自己的电影。只有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在这个短暂的時刻里,他才有勇气回头看。有决心看,说明还未死掉!他这样安慰自己。
今天的电影,是一部炒得很火的生活片,男女主角都由颜值很高的很红的年轻演员担任。银屏被鲜艳的颜色充满,被生活的激情充满,像一只硕大的彩色气球,一直在何先生的眼前飘飞。他时而把目光移开,扫视着眼前在光影里沉醉的观众,时而低下头,默默地想着自己的故事。
他坐在第十五排,也是倒数第二排。他喜欢靠后的位子,可以安静地俯视眼前的一切。在第十一排的中间,他看到一个正喝着饮料看似很漂亮的女人。当银屏的光亮突然变强的时候,他想起来了,这个女人,正是米媛,那个爱笑的女人。
他感到一丝不安,想站起来走掉,脚下却似生了根。他时而看一下银屏,时而看一下米媛,平静的心情变得有些凌乱。
电影结束了,他看看手表,还不到九点钟。灯光亮起来,熙攘的人群往外挤,他坐着不动。待厅里只剩下他一个人时,才慢慢站起来,慢慢地走出去。门外两米,米媛在向他笑。
你早就看到我了。米媛说。
他摇头否认,有些手足无措。
我知道你就住在附近,能不能邀请我去你家,看一下你的工作间?
不,太远。
哪里?
皇马。
米媛笑了出来:是吗?我就住在皇马的对面。
他有些疑惑地看着她。皇马的对面是什么,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帝景华庭。她说。
他有了一点模糊的记忆,帝景华庭,应该在皇马南门的对面。
我今天一定要去你家。她说,我从我大哥手里接了那间乐吧,三年多了,还没有亲眼看到乐器制作,特别是纯手工的制作。
他想拒绝,却想不出理由。他不会拒绝人。李平平喊他靶袋,被人一拳击打出去,还会晃回来承受第二拳。前年冬天,单位一个刚入职不久的年轻人找到他,托他和一家夜市的管理员打一个招呼。年轻人的老婆想在夜市里加一个烤肉摊位,管理员不同意,说一平方米都没有。何先生不喜欢打招呼,而且,他和那个管理员没有什么来往。李平平的大哥与管理员是同学,这个消息,不知道那个年轻人是从哪儿打听到的。最终,他还是硬着头皮去找了那个管理员,请人家吃饭,终于把年轻人的老婆收了进去。为了这件事,他被李平平骂得要死。之后,遇到过几次类似的事情,他依然做了,原因只有一个:他怕自己的拒绝伤害别人。伤害自己,总比伤害别人好些。有时,他也感到奇怪,就凭自己这张苦瓜脸,以及基本不交际的为人风格,为什么有些人还会想到他?
当他打开那扇单薄的房门时,他看到米媛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房间的逼仄与简陋,房间里的一切,都令米媛无法相信。她在房间里慢慢地转动着身体,双手不由自主地拧在一起,显示出她内心的激动。虽然她脸上仍然有笑,但是,何先生感觉到了她的不平静。
何先生突然觉得,内心的凌乱消失了,虽然米媛的气息令他有些发晕。
米媛坐到那只叫师兄的沙发上,盯着西墙上的一幅字,轻轻地嘘了一口气。
那是父亲留给何先生的,是父亲的手书,录的是南宋文人丘葵的《独行》:
孤烟落日是何村,向晚村舂隔水闻。
白鸟远来全似蝶,红霞淡去却成云。
愁同落叶飞无数,淡比秋山瘦几分。
客寄他乡元寂寞,独行不是故离群。
两人都没有说话,似乎无话可说,似乎不说话更好一些。过了一会儿,米媛走到何先生的工作台前,慢慢地打开一只黑色的琴袋,一把散发着浓郁的黑檀清香的二胡出现在眼前。米媛轻抚着它,在灯光下仔细地欣赏,发出一阵轻轻的叹息。
在琴托的侧面,米媛找到了“向晚”二字。她有些忧伤地摇了摇头,把二胡装回琴袋,对何先生说,我今天就想把它带走。
何先生点点头。
米媛说,因为,我怕你明天会后悔,不给我了。
何先生摇摇头,说,投之以木瓜,报之以琼瑶。何况,你投的是琼瑶。
米媛重新坐到沙发上,抱着“向晚”,半晌不说话。
何先生走到屏风的另一侧,收拾着零乱的东西,声音越过屏风,传给了米媛:你是不是想问我一些问题?比如说,一个男人,四十出头了,为什么还会这么潦倒?
米媛说,有的问题,我已经知道答案了。有的,我不想问。山高月小,江流有声。也许,会有一个月白风清夜,会有松江之鲈,斗酒之藏,那时我就知道一切了。
何先生看了看手表,问,你明天上班吗?
米媛站起身来,说,逐客了,你这人真有意思。我有些怀疑,以你的性格,怎么会独自去看一场电影?
何先生打开房门,说,看电影与工作的区别,对于我来说,就是一动一静。动得累了,就要静一下,有什么奇怪的!
五
第二天早上,何先生在匡河边散步的时候,收到三条短信。第一条,是一个同事发来的,说儿子明天结婚,请他务必光临,并特意嘱咐:收到请回复。第二条,是一个熟人发来的,邀请他晚上去一家新开的酒馆试菜。我妹夫开的!熟人专门强调。何先生知道,这顿酒喝了,要有回报的,人家是请他拉生意。单位的招待事宜是刘副总亲自过问的,想分一杯羹出来,难度比让刘副总下台还大。他给那个同事发了五百块钱的红包,说自己明天有急事,无法赴宴。给熟人的回复简单一些,说自己在北京看病,食管有问题,不知是什么结果呢?如果是癌,一切都完了!把自己咒得厉害了,人家才可能相信。
第三条短信,是坐在匡河边的亭子里看的。一条萨摩耶在主人的鼓励下,勇敢地跳到了河里,激起的浪花溅到了岸上,何先生身上也溅了一些。他一边向萨摩耶微笑,一边打开了第三条短信。
柳总昨天晚上被带走了,下落不明!而且,传说刘副总也被带走了。是他帮助过的那个年轻人发来的。年轻人姓杨,老婆进了小吃街以后,杨一直把何先生尊为叔叔,每个月都要送他一些烤肉。
何先生看着萨摩耶在水中畅游,想,它刚才激起的浪花,就像这条短信在自己心里激起的浪花一样多。萨摩耶游得快活,好似它刚刚和另一条萨摩耶做过爱。而柳总呢?传说中,柳总有丰富的做爱史,但是,从今以后,他很难再浪起来了,他还能不能做爱,都是未知数了。
何先生突然感到心里很痛快,當然,持续的时间很短。
柳总是个什么样的人呢?这是他一直在问的问题。他问了十几年,一直找不到答案。
何先生进入柳总把持的单位,整整十五年了。在何先生眼里,柳总可以轻松扮演各种角色,而且,可以自然切换,不着痕迹。多年把持恁大的单位,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多么强大的意志!权力是一只胖大海,在岁月的温水里会渐渐膨胀,大到自己的眼睛看不到自己的脚。柳总也看不到自己的脚了。何先生在李平平的怂恿下,从自家的乐器店进入柳总的单位时,柳总对他是关照的。一年以后呢?是睥睨!何先生一直认为柳总睥睨的目光是在他身上练成的。即使睥睨,柳总仍然一步一步提拔他,虽然他总是踩在台阶的边沿——包括提拔他做副总——毕竟是在一步一步向上走。一次次地拾级而上,令何先生怀疑柳总,也怀疑自己,甚至怀疑身边的一切,包括李平平,以及五个小舅子,还有李平平家族里的所有人。那个姓杨的年轻人曾经吞吞吐吐地告诉他一些谣言,他不愿意相信。想摧毁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是把他过去的生活变成泡沫,泡沫爆了,什么都没了。
何先生坐在匡河边的亭子里,想着他曾经有过的那些怀疑。怀疑如果是真的,会给自己带来哪些伤害呢?他努力评估着。但是,他的评估一次次地被内心涌出的喜悦冲断。其实,他想跳到匡河里痛痛快快地游泳,或者,去紫蓬山来一次无所顾忌的狂奔。不然,他真的无法静下心来。当然,静心与否无所谓,因为他无法改变什么,他无法主动做什么,在这个时候,没有人知道怎么做是正确的,有益的。
何先生索性从亭子里站起身,微笑着做了一个往匡河里跳跃的动作,令周边的人群发出一阵惊呼。他看到匡河里那条白色的萨摩耶也惊慌地往旁边闪避了一下。
在H城,他第一次这样开心地笑。他想,如果米媛看到他的笑,会惊讶吗?
他忽然想起了佟女士,她是第二个和他发生肉体关系的女人。生意,佟女士是做生意的。抛开对与错,仅仅说那桩生意,他从中体味到了从未有过的感觉。从这个意义上说,他是不是应该感谢她呢?
那么,我是不是要感谢柳总呢?他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正在这时,米媛打电话过来,告诉他,“向晚”已经嫁出去了,一会儿就把钱款转到他账户上。她希望他能制作更多的作品,而且,速度尽可能快一些。
我盼望,米媛说,一把叫“独行”的二胡不久便能奏出令人激动的乐曲。
“独行”?何先生心里一凛。
这个西音的小师妹,竟然有些读懂他了。
但是,“独行”怎么可能很快就制作出来呢?她虽然能读懂他一些,却无法知道在“独行”面世之前,会发生什么事,会发生多少事。
何先生希望,“独行”出现在“米氏乐吧”的时候,他有机会把一切都告诉米媛。
六
何先生和米媛的交往,似乎一直与二胡有关,又似乎不是。在之后较长的一段时间里,他相继制作出“白鸟”“似蝶”“红霞”“成云”和“落叶”五把二胡,均按照米媛的要求,采用了不同的材质。比如“白鸟”,用的是小叶紫檀;“似蝶”,用的是酸枝;而“红霞”,用了红檀。每一次把二胡送过去,和米媛都有一个小时独处的时间。这一个小时里,他们谈论西音,谈论那位体态矮小却能突发洪亮之声的音乐史教授,谈论大兴善寺和小雁塔。有时,还会重温学院里广为流传的那些经典笑话。米媛笑得前仰后合,何先生看着她笑,心里很感动,表情却是单一的。一个小时过去了,他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去。他能感觉到米媛惊讶的目光,但是,他强迫自己不回头。
二胡的价格,总是令何先生惴惴不安。“孤烟”的价格,应该是合适的,之后制作的数把二胡的价格,有些超出何先生的想象。问米媛,只说顾客给的较高,水涨船高,给他的就高一些。何先生担心如果米媛看出了他的拮据,或者,她知道这些补贴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以后的日子便有些尴尬了。和米媛待在一起,很愉快。但是,他不会被这些愉快挟持,他想要什么,他能要什么,心里一清二楚。
米媛告诉他,在H城,有一个西音同学会,会员已经有二百人以上了,一年有一次大规模的聚会,有很多有意思的节目,有很多富有资源的人。米媛甚至告诉他,她的乐吧一半以上的销售额得益于那些师兄师弟师姐师妹的帮助。当米媛问何先生是否有兴趣参加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而且,没有给出理由。
他把起名“落叶”的第七把二胡交给米媛的那天,空气有些污浊。在回家的路上,他遇到了在Y城上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叫谦。他能看出来,这次偶遇给了谦很大惊喜。谦在H城一家政府部门工作,据说已经是中流砥柱。谦说他们在Y城的同班同学中,有十人在H城工作,他们每两个月聚一次,搞得很热闹。谦埋怨何先生这些年的蒸发,并且问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情。谦说以你高中时开朗的性格,你怎么可能蒸发呢?而且以你的才华,无论在哪个领域里,都会头角峥嵘的,我们怎么可能得不到你的信息呢?你知道吗,我们都担心你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呢!谦掏出手机,说要给同学们打电话,晚上好好聚一下。何先生有些慌乱,制止的时候,有些失礼地抓住了谦的手,而且用了比较大的力气。谦的目光真诚而热烈,说我们几个同学搞了个小基金,专门用来招待老同学和一些共同的朋友。而且,大家在一起只叙友情,只回忆过去的美好时光,不说别的。何先生知道谦误解了他拒绝的原因,但是,这原因,谁又能理解呢?何先生匆忙地向谦告别,迅速地逃出了谦的视野。他知道,谦的目光会由疑惑而变冷,冷了就很难变暖了。
他当然知道这样的聚会对他有益。每个人都是一朵花,或者是一枚果,他们都立在自己的枝头上,经历了寒来暑往,花的清香可以让人神清气爽,果实本身就是一种成就,具有持续不断的力量。聚会可以让他的精神拥有柔韧的前进能力。再好的车辆,得不到润滑也会冒烟!
已经过去的,每一次冒烟,对他都是一次考验,都让他重新评估自己,甚至,考虑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他很担心自己还会出现和佟女士相处时的失态,却又不由自主地怀念它。那次失态的很多细节,在夜深时一次次飞到他的眼前,甚至逼得他披衣下床,站到窗户前,看着小区外面那条叫欢乐的小街。欢乐街上有什么呢?当初H城建这条小街的目的,是为H城钢厂下岗的工人提供就业机会,是为他们量身订做的,希望很多充满家庭气息的小餐馆会在数年之后使这里成为全国著名的小吃街,同时,也成为再就业的典范。但是,不到一年,欢乐街失守三分之二。侵入者,是一些顶着奇怪名字的酒吧。街面被奇形怪状的霓虹灯覆盖,就像污秽的墙上爬满了彩色苍蝇。白天这里是安静的,到了夜晚,便成了波涛荡漾的海洋。何先生站在窗前,能看到进进出出的红男绿女,那些绿女,对他的想象力没有太大的促进,却能让他的思绪凝固,消磨掉夜晚剩下的时光。
只有一次,他迷迷糊糊地下了楼,走进了欢乐街。当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站在一家酒吧门前,那些靓丽的女孩已经触手可及时,心里突然敲起了响亮的鼓音。他扭头想走,双腿却背叛了他。他走进酒吧,坐在吧台前,迎着服务员问询的目光,随手指了指一种他从没有见过的酒,然后竖起一根手指。那是伏特加,气息与父亲爱喝的乡村小酒厂生产的高粱酒很接近,令他感到亲切。一杯酒喝到一半,一个女孩来到他面前,点了一杯酒,然后笑眯眯地问他能不能为她付酒钱。何先生口干舌燥,一口喝完杯中酒,像一只害怕踩踏的猫一样窜了出去。
站在欢乐街的出口,他突然想起了佟女士,很强烈的想念。回到公寓,他把头浸进洗脸池,在淋漓而下的水流里低吼了一声,然后带着满头满脸的水躺到了床上,一觉睡到了天亮。
数日以后,他把“秋山”送到米媛的乐吧,破例没有停留,那一个小时的例行的快乐时光似乎从来没有存在过。米媛没有料到他会转身就走,一直到他从眼前消失,才反应过来。她快步走到门外,看到他在秋风中萧瑟的背影,那背影很像一枚瘦瘦的缩紧的枯叶,如果有一个人此时经过他的身侧,带起的微小的风极有可能把他吹离地面。
米媛回到乐吧里,突然而起的忧伤,就像低音炮里正在播放的钢琴曲《I MissYou》,时而急促,时而舒缓,时而令人窒息。
七
周六下午,何先生睡了午觉,醒后喝了一杯茶水,然后坐到沙发上默默地想心事。这几天他总是感觉心脏不舒服,有些疼,还有些闷,试着吃了几粒丹参滴丸,竟然好了一些。這种验证,让他的心情变得很糟糕。虽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但是,人生好似才开头,就像刚把新娘的盖头揭起一角,如果真的得了心脏病,揭盖头还有什么意思呢?
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呢?他正在犹豫,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来电地址是河南开封。何先生想拒绝,每天都会有外地的电话打进来,大部分是广告。每次接电话,他都带着恐惧,担心突然而至的未知会让池水起皱。是广告,他反而会高兴。迟疑了一下,他还是接了。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应该是中年女人。女人问这是不是何飞翔的电话,在得到确定的答复之后,女人犹豫了一下,突然哭泣起来。这哭泣声,带着何先生瞬间飞越了一条长河,他唯一爱过的那张脸出现在眼前。
你是圆?何先生问。
女人止住了哭泣,说是。
何先生的泪水如泉水般涌出。这一场哭泣,与上一场哭泣,就像分别立在峡谷两侧悬崖上被雨水打湿的两棵树,而峡谷,是十八年的宽度。十八年,没有音讯,因为没有打听,因为打听本身就是痛苦,因为被迫的别离像刀割一般疼。还有,圆当时说过,今生不想再见到他这张可恶的嘴脸。圆说这话之前一个月,他们还在商量是何先生去圆的开封工作,还是圆和何先生一起从父亲手里接管乐器店。圆的志向是做一名钢琴老师,最终的目标,是办一所钢琴学校,让她所在城市的上空每天都荡漾从她学校里发出的悠扬琴声。我想成为西音的骄傲。圆对何先生说。何先生满怀信心地对她说,这些目标,一定能够实现。
然而,却是渐行渐远渐无书,自此山水不相逢。
锦水依然汤汤,圆的电话却逆流而来。
为什么要打这个电话呢?何先生从泪水中挣扎出来,想,十八年都过去了,人非物也非,还有必要打电话吗?
我没有别的意思,打这个电话,是心里有些不舒服。圆说。
何先生不这样认为,他知道,如果圆不临近崩溃,他肯定接不到这个电话。在他的追问下,圆终于告诉他,她的钢琴学校彻底完了,曾经在开封城上空像云一样飘飞的音符,现在被乌鸦的叫声遮蔽了。
她还是办了钢琴学校,何先生想,虽然失败了,毕竟曾经做成了。
圆不想告诉他详情。也许,她是觉得这个梦曾经属于两个人,当梦破灭时,另一个人有权知道。
你才四十岁,还有足够……何先生想安慰她,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在撒谎,就闭了嘴。
还能东山再起吗?他了解圆,仅仅从这次失败中走出来,就需要数年时间。
我知道你目前的情况。圆说,我不知道,如果我邀请你,你会不会来开封?
何先生摇了摇头,虽然他知道圆看不到。
他现在最想做的,是把过去的一切都掩盖起来,开始一段无法预测长短的崭新生活。而回到更久远的过去,无论有多少诱惑,他都不想去尝试。
我现在,身体很不好。何先生说,很少外出。
但是,我知道……圆欲言又止。
何先生知道她想说什么,看来她已经关注他一段时间了。只要持续关注,他就没有秘密,他知道自己的弱点。
圆没有继续说下去。何先生听到她在话筒里喘了几口粗气,最后重重地叹息了一声,把电话挂了。
何先生的泪水又流了下来。
如果你不知道今天的黑云什么时候飘散,还敢期待明天阳光灿烂吗?他想。
有人敲门,门外似乎站着一群人。何先生的神经一下紧张起来。
他首先想到的是佟女士的事情牵连了自己,她被抓了,说了对他不利的话,于是便有人找上门来。但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并不大。那么,是米媛来了?她只来过一次,如果是她,事先应该有个电话。而且,这个时间,她正在乐吧里忙乎呢!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人,身上猛地哆嗦了一下。
如果是她,一切都完了!
何先生,我们知道你在家。是一个女人的声音,但不是他想到的那个女人。
我们是物业的,有点事想麻烦你一下。
何先生长嘘了一口气,用毛巾擦了擦脸,然后打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四个人。两个女人,一高一矮,都是三十多岁的样子。他认识高个女人,是物业的经理,他交水电费时见过几次,有一次,还为一个问题探讨了数分钟。两个男人,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三十多岁的男人端着一台摄像机,二十多岁的男人拿着一只话筒。摄像机和话筒上,都有H城电视台的台标。
何先生刚刚松弛下来的神经又紧张起来。
高个女人告诉何先生,物业公司正在和H城电视台联合制作一个小区宣传片,因为皇马庄园准备申报全省文明小区,需要一些相关的视频资料。他们来的目的,是采访一些老住户和租房的房客,聊聊对小区的印象,谈谈对小区未来发展的期望。
这个宣传片制作完成后,将在市电视台播放。如果能荣获全省文明小区,我们会力促在省电视台播出它。高个女人自信满满地说。
何先生感到恐惧,他坚决地摇了摇头。
这只能给你的生活带来阳光。高个女人说,而且,你的配合也是给我们共同的家园播撒阳光。
何先生摇摇头,说,我,我晕镜头。
两个女人哈哈大笑,说,何先生你真可爱!你的幽默,正是我们需要的,你会让这个宣传片更有活力和魅力。
高个女人的嘴唇略微有些薄,以致她的白白的有些粗壮的牙齿很容易暴露出一部分。但是,何先生无法否认,那两片嘴唇是细腻的,肯定也是柔软的;矮个女人的嘴唇有些厚,肉感十足,让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想象力。于是,何先生的想象力穿越三年时光,飞向另一个方向。那时他还是单位的中层。组织部一男一女两位科长来单位检查公有制企业人才队伍建设情况,是何先生的业务,就由他接待。那位女科长,三十出头,有两片非常漂亮的嘴唇,略厚,略大,唇线柔和,唇肉柔软细腻且弹性十足,色泽极健康,散发着迷人的气息。何先生的好感由此而生,接待周到而体贴。他没有想到那两片嘴唇里会发出令人厌恶的声音,颐指气使,盛气凌人。何先生和她吵了起来,这是他参加工作后第一次和人吵架,所以震惊了在场的所有人。当他吵架的消息传到不在现场的同事耳朵里时,大家都像当时在场一样震惊。他为此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写检查,到女科长的办公室当面道歉,被扣了三个月工资,还被李平平臭骂了一顿,为同事们增添了厚厚的谈资。何先生很后悔:为什么他能忍受别人的不恭,却无法忍受有两片美丽嘴唇的女科长?想了半天,他明白了:美麗的嘴唇,能给人美好的想象,并因此产生美好的预判,甚至因此而祝福她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但是,女科长把他的预判和祝福轻易地打碎了,瞬间的破碎,让他来不及理性。
何先生说,请你们走吧,我做不到!
高个女人的脸色变了,说你是业主,你有责任让自己的家园更加美好。
何先生冷笑了一声,说,那就等它成为我真正的家园时再说吧!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鞠躬尽瘁!
何先生迅疾地关上房门,把高个女人的一脸通红和矮个女人的一脸疑惑关在了外面。
他的头低垂着,没人能看到他的表情。他走到镜子前,抬头看了一眼,发现自已的眼神是迷离的、无助的、伤感的。
八
米媛数次邀请何先生到她的乐吧去,何先生答应得很好,却总是失约。米媛无奈,便让他确定一个具体时间。何先生犹豫了片刻,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可不可以在电话里讲。米媛说因为要讨论,电话是解决不了问题的。何先生把时间定在了三天以后,说如果不能如期前往,他会提前告知。
三天以后的那个上午,在冬日难得的暖阳里,何先生带着一把取名“客寄”的二胡,走进了“米氏乐吧”。
他记得很清楚,上次到这里来,是一个半月以前。
乐吧的布局做了微调,小提琴专柜和吉他专柜对调了一下。米媛正和两个穿皮夹克的中年男人谈话,看到何先生进来,脸上现出灿烂的笑容,向他指了指柜台后面枣红色的木门。
何先生从来没有走进过那个房间。米媛喜欢在那里午休,偶尔还会在那里过夜。现在,他知道的关于米媛的信息渐渐多起来,比如,米媛是三年半以前从她大哥米良手里接管这个乐吧的,在此之前她在一所民办音乐学校做校务,兼授小提琴课。她还在H城一所大学里教过音乐理论,做了不到两年就辞职了,原因是她无法忍受系主任每次见到她都会有意无意地哼唱理查德·马克斯原唱的那首《此情可待》,并时不时用眼角看她。米媛接管乐吧不到一个月就离婚了,理由很简单,她想过一段全新的自己做主的生活,这需要扔掉一些坛坛罐罐,清除一些看着不舒服的东西。被她扔掉的最大的坛子,就是她的老公——H市教委第三副主任。現在呢,他仍然是副主任,只不过是第一。
米媛在何先生眼里是活泼开朗的,是温暖和从容的,是舒缓的。有时他想,还可以用多姿这个词来定义米媛。
房间里没有何先生想象中的温馨和体贴,它的特点是阔大、整洁、有序。靠着北墙,有六只棕色的中式实木展示柜,一只棕色衣柜;西墙的窗户两侧,摆放着两只淡青色的北欧风格的实木沙发椅,还有一只黄色的小巧的折叠式跑步机;一只淡青色的布艺双人沙发靠南墙摆放,上面有几本音乐书和时尚杂志。展示柜里摆放着一些中西乐器,或者乐器模型。何先生依次看过去,知道有一些是很珍贵的,如商代的立象兽面纹铜铙,明朝末年民间制作的箜篌等。在最西侧的那只展示柜前,何先生睁大了眼睛,心脏剧烈地跳了几下。他看到了自己制作的二胡:孤烟、向晚、白鸟、似蝶、红霞、成云、落叶、秋山。八把二胡,在展示柜里安静地站立着,像八个美丽而健康的孩子,用善良的眼睛温情脉脉地看看他。他把“客寄”从琴衣里取出,轻轻地放进展示柜,然后坐到一只沙发椅上,眼睛有些潮湿地看着它们。
米媛在乐吧里喊他:飞翔,飞翔你在做什么?
何先生心里涌出暖流。米媛从什么时候开始喊他飞翔的?好像是三天以前,在电话里,他当时没有太在意。但是,当面喊他飞翔,肯定是第一次。
米媛又喊:我这边结束了,你出来一下,我给你准备了上好的红茶。
何先生走出房间,随手把门关上。米媛坐在那只浅蓝色的乌金木沙发椅上,正在用一只精美的青花瓷壶往茶几上的两只青花斗笠杯子里斟茶。浓香的红茶,氤氲出温暖的热气,整个房间随之飘香。
何先生走过去,端起杯子,轻轻地抿了一口。
米媛抬头看他。他点了点头,却没有说话。
米媛笑笑,说,你进门时,手里有把二胡,应该是“客寄”吧?如果我没有猜错,下一把,应该叫“独行”了。
何先生在米媛对面坐下,不置可否。
米媛叹了一口气,说,你前一段时间出差了?请你来一次真不容易。其实,请你来……
何先生又抿了一口茶水,突然说,它们没有卖掉,你一直没有对我说。你是怕打击我吗?
米媛惊讶地看看他,拍了拍脑门,笑出了声,说,打击你?你真的这么不自信吗?
何先生咬了咬嘴唇,说,那又怎么解释呢?你有让我自信的充分理由吗?
米媛告诉他,最初的两把二胡确实出手了,“孤烟”和“向晚”,被本市两位著名的民乐演奏家看中,并且在演出时使用了,效果很好。当她把“白鸟”展示出来时,一个收藏乐器的朋友告诉她,应该把它珍藏起来,而不是卖出去。匠心之作,那位朋友说,这样的乐器,可遇不可求。它体现出制作技艺的精熟,体现出制作者对二胡演奏与乐器自身特点有机结合的精妙理解,它还体现出制作者某个时期的心情和他的个人品位,体现出制作者的性格和对于生活的看法。它肯定是制作者巅峰时期的呕心之作,你以后很难遇到这样的制作了,因为时过境迁,很多事情都会发生改变。
米媛非常赞同收藏家朋友的看法,因为她了解何先生的制作精神。她不仅把何先生后来制作的二胡全部作为收藏品置入展示柜,还回购了已经售出的“孤烟”和“向晚”。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米媛说,如果我的展示柜里放着的是低劣的作品,作为一个商人,作为一个对音乐有粗浅认识的爱好者,我就是不合格的。
何先生知道,这样一个故事是可以接受的,也是给他鼓舞的。但是,他仍然有些不自信,无法驱除是米媛同情他才一次次地购买他的作品这样的念头。
无论是哪一种原因,都是令他感动的:要么,是他的作品得到了认可;要么,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欣赏他,愿意和他做朋友。
我今天请你来,还是与你的二胡制作有关。米媛说,听完以后,你会更加相信我没有骗你,而且,我也没有必要骗你。但是,在谈正事之前,我想听你演奏几首曲子。
米媛站起身来,走进里屋,取出“客寄”,交到何先生手里。
何先生调好弦,略一沉吟,拉出一曲《大浪淘沙》。
米媛没有鼓掌,从她陶醉的表情能看出来,她已经成为大浪中的一滴水了。
何先生看着米媛的眼睛,说,我再给你演奏一个曲子,不说名字,看你能不能听出来。
米媛撇了撇嘴,说,著名的二胡演奏曲就那么多, 你一起弓我就会知道的。
何先生调整了一下身姿,轻咳了一声,右手一颤,一声苍凉便从弓底升起,片刻后,苍凉如雪花飞散,整个房间似乎都冷却下来……
三分钟的演奏,何先生面无表情,似乎他与曲子所表达的情绪全然无关。但是,他不停嚅动的嘴唇已经告诉了米媛,他正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挣扎,沉没,浮起,再沉没,再浮起,最终,他似乎放弃了,他让自己变作一片树叶,顺水而流。
米媛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来,在房间里来回踱了几圈,重新坐下,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悲怆、跌宕却又哀婉,充满了愤怒、无奈与不甘,却伴着缠绵不尽的愁思,还有萦绕始终的仰天慨叹,像深夜里涌动的潮水。师兄,你把我的心揪得很疼!
何先生重重地嘘了一口气,问,你知道这是什么曲子吗?
米媛摇摇头,笑道,不知为不知。
何先生点点头,说,它叫《独行》。
米媛有些惊讶地看着何先生,说,我明白了,它是你自己创作的。
何先生把“客寄”放到乌木短柜上,仍旧坐到米媛对面,说,治好了你的音乐病,该告诉我了吧?
米媛曾经借助一个机会把H城十余位二胡演奏家请到乐吧做客,把何先生制作的二胡取出来,请大家欣赏,并用它们演奏了一些乐曲,受到的好评令她笑靥如花。于是她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请H城电视台音乐栏目的记者给何先生做一个专访,内容自然与乐器制作有关,与对于民乐的理解有关,如果何先生愿意,也可以谈谈人生,谈谈他的西音。米媛通过一个朋友和音乐栏目的记者取得了联系,得到的答復令她很满意。
这就是我数次联系你的原因。米媛说。
何先生在米媛说话的时候,喝了一杯又一杯红茶。细小的汗珠慢慢地从他额头上沁出,他伸出右手,从茶几上的抽纸盒里取出一张纸巾,轻轻地摁在额头上。米媛注意到,有几个瞬间,他的眼睛变得很亮,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
何先生喝完青花瓷壶里的红茶,坐正了身子,目光与米媛相遇,感激地笑了一下。
米媛怔住了:原来他的魅力还有一部分隐藏在笑容里!但是,谁又能让他时时展示这样的魅力呢。
如果,将来还有机会的话,何先生说,我肯定会非常积极主动地做这件事,甚至,我可以伤害一些自尊。
米媛有些不解地看着何先生。
这一次,我选择放弃。但是,我非常感激你。别问我原因,你肯定知道,这样的放弃,对于我,并不容易!
米媛有些绝望地“哦”了一声,委屈得红了眼圈。
何先生用那张揩过额头的纸巾揩了一下眼睛,然后,站起身来,说,米媛,你是H城,最美的女人!
米媛跟在何先生身后走到乐吧门外。一阵冷风突然刮进灿烂的阳光,何先生打了个哆嗦。
你去过紫蓬山吗?米媛问。
何先生摇了摇头。
不远,米媛说,我最近经常在那里夜跑。很美啊,到处都是诗情画意,适合有心思的人。我建议你去那里散散心,也许,能把一些负担卸在那里。
何先生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那么,接下来,你要制作“独行”了?米媛又问。
何先生说,我突然有些犹豫了。
米媛有些紧张,说,你不会停下来,我知道。
何先生向前走去,右手从胸前绕到左肩上方,食指和拇指交叉,向米媛做了一个手势。
米媛没有看明白,那是一个“比心”的手势,还是一个随意的动作呢?
九
紫蓬山位于H城西郊,海拔300余米,是大别山的余脉,也是风景秀丽的国家森林公园。H城连接紫蓬山的道路有六条,有10路公交车从早上六点运行到夜间十二点。何先生从108路公交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夕阳正一点一点往地平线下面隐去,胭红的天际,像前天上午他从“米氏乐吧”离开时米媛漂亮的两腮。
他本来对紫蓬山不感兴趣,但是,在山脚下走了五分钟,他便爱上这个地方了。
他的眼睛一直在寻找米媛的车子。那辆娇小的MINI,奶黄色,像一粒在烤箱里待了十五分钟的糯米,香,散发着热烈的甜馨的气息。它停在第二入口西侧,在一棵高大的合欢树下。
昨天晚上他收到米媛用微信传过来的一张照片:米媛穿着一身黑白相间的修身运动服,精神抖擞地向紫蓬山的主峰千寻峰进发,背景,是辽远的蓝天和一枚夕阳。
他给米媛发了一个语音:为什么要这么晚呢?白天也能挤出时间。
米媛的回复是:晚上的紫蓬山,有白天无法发现的美。
何先生从第二入口进入,沿着新铺的坡度不大的柏油路,在刚刚亮起的暖色路灯的伴随下,脚步匆匆地向山顶进发。盘山道上人不多,但是,仰头向千寻峰顶看,却是灯火辉煌,人影浮动。侧耳细听,似乎还有音乐在峰顶缭绕。山路的左侧有一道叫“清心涧”的细长的山泉,淙淙流淌的水声,也似一曲轻柔舒缓的音乐。走到第三个拐弯处,他终于看到了距他仅有二百米的米媛。
太阳已经完全隐到地平线下面了,天际的亮色被黑暗挤压得很窄,像一条随时可能被风吹走的飘带。紫蓬山里的灯光,更衬出它无法企及之处的暗黑。米媛穿着一身黄白相间的运动服,时而慢跑,时而快走,像一只快乐的羚羊。十五年前,何先生曾经下过一个决心,他想以骑行的方式去西藏,去看藏羚羊,去看唐古拉山上空飘扬的云,去看雪峰和雪莲花。但是,第二年他就把这个想法忘掉了。现在,看到了米媛,这个曾经的决心忽然从记忆深处飘浮出来,令他感慨时光易逝,世事无常。
他略微放慢了脚步,以便让二百米的间距保持不变。
他想,如果能在这山中生活到老,倒是一种别致而有趣的人生。早上坐在清心涧边的山石上,用二胡奏一曲《听松》,会是什么感觉呢?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沿途的路灯似乎更亮了一些。何先生时而低头想心事,时而抬头看看从身姿判断肯定非常快乐的米媛。他并不打算和米媛见面。也许,明天,或者以后的某一天,他仍然会来,仍然不会和米媛见面。他不会告诉她,他曾经来过,而且,见过她快乐的背影。
再次抬起头,他突然发现米媛不见了。这一段山路没有太多曲折,借着灯光,一眼能看到三百米外。没有人,山路上一个人都没有。
何先生有些心慌,他快速向前冲去,迅疾的脚步声惊动了山路两侧树丛中已经夜宿的鸟儿,有几只山椒鸟突然从树枝上腾空而起,惊慌地鸣叫着飞向远方。
在山道与一条直通山下的石径交叉的地方,何先生猛地收住了脚步。
石径只有一米多宽,有二百多级山石砌成的台阶,两侧是山间杂木。米媛就是在这个交叉口附近从何先生的视野里消失的。
石径的两侧没有路灯。何先生顺着石径往下急走,紧张地搜寻着两侧。台阶高低不平,他的脚步有些踉跄,数次险些摔下去。
米媛!他高声喊了起来,你在吗?
没有人回答。但是,在右侧的杂木丛中,传来一阵激烈撕扯的声音。何先生拾起一块石头,打开手机电筒,不顾一切地冲了过去。他看到一个高个子年轻男人一手捂住米媛的嘴,另一只手死死地把米媛摁在地上。一个矮个子年轻男人正在撕扯米媛的衣服。米媛的挣扎,更像是一只被鳄鱼咬住的羚羊的抗争。
何先生举起石头,狠狠地拍在矮个男人的后背上。矮个男人疼得长嗥了一声,便扑倒在地上。高个男人松开了米媛,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向何先生扑来。米媛捡起一根树枝,不顾一切地扫击着高个男人。
去喊人!何先生一边和高个男人周旋,一边向米媛喊。
米媛愣了一下,把树枝扔给何先生,转身向山道奔去。
矮个男人从地上爬起来,向米媛追去,却被何先生用树枝扫到小腿,再次跌倒在地。他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和高个男人一起向何先生扑过来。
何先生内心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悲壮情绪,这种新鲜的感觉让他兴奋,让他勇敢,他一边高声叫骂,一边用树枝抵挡着,慢慢地向石径退去。
那些粗劣的骂人话,是他四十余年从不曾说过的。
他大学毕业的时候,父亲曾经和他开玩笑,说我教会了你很多东西,却无法教会你骂人。一个男人不会骂人,会不会变成一个女人呢?他当时笑道,女人骂起人来,比男人厉害!
他终于退到了石径上,看到米媛已经奔上了山道,心里顿时轻松起来。
高个男人在低处,矮个男人在高处,两人在石径上把何先生夹在了中间。何先生扔下树枝,像饿虎一样,纵身向高个男人扑去。他感觉自己抱住了高个男人脖颈,他想扭断它,他感觉自己携带的力量足够把它扭断。突然,右大腿上传来一阵剧痛,凝聚的力量在一瞬间消失殆尽,但是,他的双臂始终没有松开。
何先生和高个男人,像两块捆在一起的石头一样,顺着石径向下滚去。
十
何先生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病床上。头有些晕,身上疼得厉害,右大腿疼得更厉害,似乎整个世界都被疼痛充满了。
日光灯在天花板上发出令人绝望的白光。
米媛坐在他床前的一只凳子上,看到他睁开了眼睛,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淚水慢慢地流了出来。
何先生慢慢地想起了晚上发生的事,问,什么时间了?那两个家伙怎么没杀了我?
米媛告诉他,现在已经是夜里一点多钟了。他在石径上扑倒了一个歹徒,两人顺着石径往下滚,都被石头撞昏了。另外一个歹徒见事不妙,独自逃跑了。她在山道上喊到了人,然后拨打了110。
那个狗东西经过抢救已经醒了,米媛说,五分钟以前,警察把他带走了。
我的伤怎么样?何先生问。
头部呢,是轻微脑震荡,没有大碍。米媛强作笑颜,说,医生认为你身上的磕碰伤也没有问题,一周左右差不多能好。麻烦的是你右腿上的伤。你和那个高个子搏斗的时候,右腿被他扎了一刀。
多久能好?何先生问。
十来天能出院,痊愈需要二十天左右。米媛回答。
完了!何先生摇了摇头,然后又说了一句,完了!
放心吧!落不了残疾。米媛笑着说,出院后,先住到我家去。你每天都能吃到我做的菜,也是因祸得福了。你还没尝过我的手艺,保证让你吃一次就忘不了。
不是那个意思,何先生说,不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第二天上午,米媛出去了一会儿,给何先生买了一部新手机,然后把SIM卡从那部被撞碎的手机里取出,装进新手机,说,一会儿会有几家新闻媒体过来采访你。
何先生睁大了眼睛,问,你找的?你知道我不想接受采访,为什么要找那些人?
米媛无奈地说,我知道哇!我怎么会找他们过来呢!昨天晚上,那么大的动静,110去了,很多人都知道了,新闻媒体怎么可能不知道?宣传英雄,也是他们的职责嘛!
赶紧把他们回了!何先生说,赶紧!
米媛有些不解,说,飞翔,你又不是逃犯,为什么不能面对他们?
何先生说,我晕镜头。
米媛笑了,说,这个理由,当个玩笑开还行,你还真敢拿来哄我!
何先生面色阴郁如水,说,米媛,如果你为我考虑,赶紧去把他们挡住。我不想解释,你听我的就行了。
米媛犹豫了一下,叹了一口气,低头走了出去。
何先生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心事,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像是把什么东西从大脑里赶开了。他拿起手机,打开微信,慢慢地翻看着信息。
米媛用微信发过来一张照片,是H城几家媒体的记者乘车离去的场面。
何先生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轻松。他看着自己的伤腿,像看着一道永远也解不开的难题。
米媛又发过来一条微信,是从朋友圈转发的。何先生的汗刷地冒了出来,他惊惧地看着它,意识一阵迷乱。
微信由一段文字和一组照片组成。照片是昨天夜里拍的,当时何先生还没有清醒,照片上的他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皱着眉头,像睡熟了一般。文字的标题很简洁:何先生夜斗凶残劫匪,H城盛赞孤胆英雄。
米媛从外面走进来,一脸愁容,说,我也没想到昨天晚上那些办案的警察会在朋友圈里发这个。
何先生有气无力地说,它应该是经过很多次转发,才进入你的朋友圈的。
米媛点点头,说,是!还有,本城的一些网络媒体也转发了,我也是刚刚看到。
何先生叹了一口气,说,从明天开始,你不用照看我了。如果你愿意,就给我找一个护工。出院的时候,我再和你联系。
米媛看着何先生冷漠而坚决的眼神,只好点头答应,说,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
十一
晚上八点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漂亮女人带着三个男人推开了病房天蓝色的木门,出现在何先生面前。
何先生示意护工出去,然后向女人点点头,说,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五天,我以为你们前天就会来。又向三个男人点点头,说,就你们三个吗?老四和老五没来?
女人冷冷地看着他,说,看来你最近进步很快,底气很足啊!
何先生把目光转向窗户。
女人掀开被子,看了看何先生的伤腿,皱了皱眉,说,这年头,愿意为女人伤一条腿的男人不多了,愿意为女人舍命的男人几乎没有了。何总,我想知道,那女人得有多大的骚气才能把你这样的冷面书生熏得昏头涨脑啊!
女人拉开床头柜,从里面摸出一沓票据,看了看,转手递给身穿黑色羽绒服的男人,说,大哥,你去办出院手续吧!那女人住院押金交得很足,剩下的,能裹住咱们来回的费用了。又向另外两个男人说,二哥,还有老三,你们去租一个轮椅,把何总请上去。咱们先去宾馆,明天一早就回Q城。
何先生声音幽幽地说,李平平,你就当没有我这个人,我们从来没有做过夫妻,行吗?
李平平笑了,说,你说从来没有,就没有吗?你们单位的柳总完了,刘副总也完了,还绑死了很多人。你竟然出淤泥而不染,成了英雄了。英雄不回去,那么好的位子会被别人抢走的。我用肩膀垫了你这么多年,骨头都压断了,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一个小时后,何先生被带到市西郊的一家宾馆。李平平把他安置在一个商务套间的里间,然后带上房门,来到客厅,与三个男人相对而坐。
大哥,我辛辛苦苦这么多年,没想到养了一头白眼狼。李平平说。
你这桩婚姻,从刚开始就错了。老大说,当初他是有女朋友的,你也知道。你逼着人家分手,不分手就让我们带人三天两头地去骚扰、恐吓,甚至拿他家老爷子的性命威胁他。如果他不是性格懦弱,真和我们弄个鱼死网破,你不是鸡飞蛋打吗?你为什么非要嫁给他呢?这么多年,你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儿,值得你稀罕吗?
李平平说,买眼镜弄了个车圈回来,他妈的对上光了。我看到他第一眼就知道,如果我不嫁给他,我这辈子都过不安泰。他和他爹受点委屈,总比我一辈子难受好吧?再说了,他委屈吗?我送给他一个家,扛他当副总,就凭这些,他怎么回报我都应该!
老二说,既然你稀罕,就好好哄着他呗!他这样的男人,喜欢个情调,喜欢被 哄。刚结婚那几年,你们三天两头就闹一场,每一次,你都把人家的脸挠得不像樣子。有时候,你自己弄不住了,还得我们兄弟几个去给你镇压。你自己算一下,我们揍了他多少回?能算得过来吗?你们结婚的第二年,他爹就死了,在葬礼上,我们还痛揍了他一顿,这事我记得清清楚楚。
李平平说,不揍行吗?不揍就没有办法让他按照我设计的路子走。你们不了解,他这人虽然有些娘们,却是哄不住的,必须镇压。我给他设计了多好的前程?以咱爹在Q城政商两界四十多年的经营,只要他何飞翔愿意,弄个似锦的前程还不容易?他倒好,变着法子和我对着干。我让他和谁谁接触,他给人家一个冬瓜脸;我让他去给谁谁送礼,他在人家门前转了半天,愣是没送出去;我让他请人家吃饭,结果他二十分钟就喝醉了,饭钱还是人家出的。如果他听我的话,五年前就可以坐到柳总那个位子上了!现在呢?勉强弄个副总,荤不荤素不素的!如果姓柳的和姓刘的不被纪检委抓起来,以他的德性,连这个副总都保不住!
老三插嘴道,你最好不要让他做什么总经理,翅膀硬了,会反过来收拾我们哥几个。我们这些年呼风唤雨的,在Q城得罪的人太多了。这些年,他对我们做的事还是了解一部分的,如果倒打一耙,会出大事的!
李平平笑了,说,借他八个胆他也不敢。
老大也笑了,说,其实我早就看清了,他这人,就是喜欢搞那些酸里酸气的东西,像做个二胡,拉个曲子什么的。如果当初你由着他发展,说不定已经闯下大名气了。
李平平摇头道,闯下大名气又怎么样?你看那些拉二胡的,扭来扭去的,一辈子有什么出息?有意思吗?好处倒是有一个,不会生颈椎病!
老三说,有一回,我们俩在街上碰到了,我拉他去喝酒。刚刚三杯下肚,就哭得像孟姜女一样。问他咋了,也不说,就一个劲儿地哭。我一生气,起身就走了。
老大说,他哭什么?管得严了点,至于吗?
老二说,他哭还有一个原因,你们都不知道。他是哭咱那个城市小,庸俗,人的素质低,他找不到一个能说心里话的。说白了,就是内心孤独。
李平平啪地拍了一下茶几,说,妈的,我改造了十几年,愣是没改造过来。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他竟然在这里安了一个家,租了房子,买了家具,还和一个女人勾搭上了。如果不是万能的朋友圈给了我信息,我哪里能想到,像他这样懦弱得像个病猫一样的人,会为救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没有那些信息,我怎么可能想起来花五千块钱雇一个侦探去查他?一天做八个梦也想不到这些!
老三哈哈笑了,说,姐你真行。他一个月从Q城跑出去十几天,你竟然没起疑心?这不是你的性格啊!
李平平撇了撇嘴,说,我以为他当上了副总,尝到了甜头,就不会有其他想法了。而且,说到骨子里,他真是个老实人,别管心里怎么想,在行动上,以前还真没欺骗过我。他当了副总,出差的机会多,这也正常。刚开始,我也有些不相信,就往他单位打电话,想侧面了解一下,他到底有没有出差任务。每次都是那个姓杨的小子接的,每次都说真有出差任务,要么是培训,要么是学习,要么是开会,要么是交流检查。我有时给他发信息或者打他手机,他都搪塞过去了,滴水不漏。你们知道他在柳总那里是怎么请假的吗?说心脏有问题,要时不时到外地复查一下。人家就当他是个半吊子副总,你不去上班人家才高兴呢!这也是这两天才弄清的。你们看看,这么个老实人,他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老二说,回去就收拾那个姓杨的!
李平平又说,他的工资卡和奖金卡,我一直握在手里,一个月就给他五百块钱零用,他手头一直都紧张。这样的男人,我根本想不到他能翻出浪花来。他租的那个房子,里面没有值钱的东西。他救的那个女人倒是有几个钱,估计平时能给他几碗软饭吃。还有,我都不好意思和你们说,我们生了妍妍后,他再也没有碰过我,说身体有毛病。他是见了我才有毛病,和那个姓米的女人在一起时,他一点毛病也没有了。
老大叹了一口气,说,他倒真行!每个月跑到这里过几天小日子,提心吊胆的,能过出什么滋味?
老二响亮地笑了一声,说,扒个坑,放个屁,舒坦一会儿是一会儿。
大家一起笑了。
李平平说,算了,不说了,大家回房间休息吧,明天早上还得赶路。明天在路上,你们都劝劝他。虽然他这次做得太恶心,但是我苦心巴力地托了他这些年,不能就这么放弃了。我还指望他当了总经理,我好好享几天清福呢!
老三说,要不要把他房子里的东西都带回去?
李平平摇摇头,说,一个商务车,哪能带完?我抽个时间再来一趟吧!该卖的都给他卖了,带回去做什么?看著就生气!
十二
Q城高速交通警察大队事故通报
12月27日中午12点,在德上高速Q城收费站南面30公里处,一辆车牌号为×××××的本田商务车中间车门突然打开,一名何姓中年男子从车内跳出,头部撞到路栏,当场身亡。目前,事故原因正在调查中。
十三
米媛在12月27日早上接到护工的电话,才知道何先生已经出院,而且,是被人挟持离开的。米媛拨打何先生的手机,关了。她匆匆忙忙地赶到医院,从保卫科调出何先生病房外走廊的监控,看到何先生坐在轮椅上被一女三男推出了病房,他绝望的悲壮的表情,令米媛心如刀绞,泪水哗哗地流了下来。她回到乐吧,给那个被自己扔掉的大坛子打电话,把事情简单地讲了一下,问能不能找一下公安机关,查清那一女三男来自哪里,姓甚名谁。大坛子耐心地听完,然后告诉她四个字:无能为力。
米媛把店门从里面锁住,坐在那只乌金木沙发椅上,想着和何先生认识的短暂的日子里发生的点点滴滴,任由泪水流淌。何先生绝望而悲壮的表情像一根针,一次次扎得她全身哆嗦。她不了解真相,但是,她知道,与何先生相比,自己的人生太幸福了。
中午11点57分,她的手机轻轻地响了一下。
何先生发来了短信。
米媛,我早知道在H城的日子不会持久,我随时可能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我的归宿,只有Q城。我感谢你,你让我在短暂的时光里似乎找到了一些幸福。原谅我这么说,因为我已多年没有体验过幸福的感觉,陌生了。我已没有勇气完全回到过去的生活中,也没有勇气去撕破什么。对于我来说,撕破太复杂,太麻烦。我尝试过,多次尝试过,结局都是一样的。所以,我只好向你道一声永别。我租住的公寓里,有我送你的东西,备用钥匙在门边信箱的上方。
米媛当天下午去了皇马庄园。在何先生的工作台上,她看到了一把已经制作了一半的二胡。在二胡底托的侧面,刻着两个朱丹涂色的行草体的小字:独行!
半个月以后,一个落着雾雨的上午,在Q城长青陵园西北角的一处陵墓前,一个戴着墨镜,脸色苍白,穿着一件黑色羽绒服的女人把一束白色的百合花轻轻地倚到墓碑上。然后,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沓照片,慢慢蹲下,把照片依次点燃,嘴里轻轻地诉说着:
飞翔,这些,都是你制作的二胡,我把它们带来了。这是“孤烟”,这是“向晚”,这是“白鸟”,这是“似蝶”,还有“红霞”“成云”“落叶”“秋山”“客寄”,这一张,是你没来得及完成的“独行”。你可以用它们演奏《听松》,演奏《大浪淘沙》,演奏《天边》,演奏你自己作曲的《独行》。有它们陪着,你就不会孤独了……
一阵风吹过,旁边的几株香樟树发出一阵萧索之音,淹没了女人的喃喃低语。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