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子
2022-01-20周秀国
周秀国
那时我大概只有七岁,已经上学了,只是还没到八岁,不符合上学的年龄,村小学老师为了凑齐人数,便让我跟班试读。阿妈是同意的,但阿爸却皱着眉,我知道家里穷,供我上学又要增加负担了。
天一小亮,我便去守在了学校门口。说是学校,其实离我家就隔着一道墙,只有一间教室,十几张桌子,窗户的柱子也断了,所以对那间教室我是最熟悉不过的。因为平时玩“抓特务”游戏,我总爱穿过窗户躲在教室里,这样别人总抓不着我。可惜后来被人识破了,躲了几次都被他们守在窗户口逮个正着,这是笑话,后来就是经常被燕子取笑,并说那真是守株待兔。阿妈对我说现在太早了,先回家吃早饭吧。我没有理她,后来利民来了,刚强来了,慢慢地很多小伙伴都来了,最后老师也来了。见到老师,我心怕怕的,没想到老师一见到我便摸了摸我的头,老师的手肉墩墩地痒着头皮,感觉幸福极了。
那天,燕子就坐在我前面,不知是老师安排的,还是上天安排的。燕子扎着一条麻花辫子,辫子黑黑的,粗粗的,又长又软,就像两股漆黑漆黑的墨水互相缠绕交织着从她头上流到了腰间,每当她一转身,辫子便如风似的甩过,有时甚至还会甩在我鼻子上,痒痒的。于是,我便对那飘着浓墨香味的新书也不感兴趣了——麻花辫子占去了我大部分的眼神,更是常勾起了现在的我对童年那天真无邪的思念。长大了,有一天突然听到了郑智化唱的那首《麻花辫子》,心突地一沉,竟幽幽地想哭,我知道是想起了自己心中的那条麻花辫子。
之后的日子,我便特爱往她家跑,不为别的,只是想经常看到她穿着那件小红对襟哧哧笑的样子。可惜她除了开学穿过一次,以后就很少再穿了。我知道,她家和我家一样,尽管她家成分好,她爸是党员,可她妈却常有病,她家里的钱是要买药的,所以,那件小红对襟也就是她一年中的新衣了,怎么舍得穿呢?她也爱到我家来,但总是来和我一起做作业的,放学后搬出一条凳子往我家院里一放就喊:“小兴,老师的作业做完了吗?”于是我便也搬出了条凳子。那时由于燕子和我好,我以前的那帮兄弟便不和我玩了,“打泥土仗”也不叫我。但在班里我数学最好,上学前便能从1 数到100,他们却只能数到9,所以他们还是要找我对作业的,因此,虽然不和我玩了,却也不敢找我打架。但不久他们便说起了我们。小孩子是最爱说的,他们一见到燕子便喊“小兴老婆”。听到这,燕子总红着脸反骂:“呸,你才是小兴老婆呢。”我是懒得理他们的,一则听见他们喊“小兴老婆”时心中竟有点小甜蜜;另则我放学后还要拿着阿爸特地给我打的那把小锄头帮他挖地,也还要帮阿妈采猪草。
不久,阿爸和燕子阿爸从城里把两头小猪背回家来,看到它们那胖乎乎傻呵呵的样子,我和燕子都乐坏了,一个劲地去捏它们的耳朵,于是,给小猪采草便成了我和燕子放学后都盼着的事。
就这样我们愉快地度过了一个冬天,又一个夏天,在我们两家卖掉第一头猪,我也读上了一年级的时候,第二件事便又发生了。这是最让我终生难以忘掉的,因为在随后发生的一系列事,都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这件事上来,它就像一股泉眼,汩汩不断地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罪恶并让我忏悔不已,也让我在某种气氛之下回想起童年的美丽和心酸,常常想起那个穿着小红对襟哧哧笑,扎着一条又黑又粗的麻花辫子的燕子。
“今天天气实在好,老师叫我们考一考……”记得那天放学后我们就是唱着这首歌,拎着篮子去溪边采草的。刚采了一会儿,我们便听见在坎下有叫喊冲杀的声音。跑过去一看,原来是利民、圣龙、成成,他们一个个都张牙舞爪的,手里拿着一条树枝在拼命挥舞着。
“嗨,你们在干什么呢?”我喊问道。
“快过来,帮我们消灭这群可恶的格德米斯。”利民正说着,一只白色的蝴蝶便被他打下来了。格德米斯是我们那几天正看得入迷的《克塞号》里的大坏蛋。哈,把蝴蝶当作格德米斯,真有意思。因为在此之前老师就告诉我们那些白蝴蝶专门要在白菜上生出那些青虫的。冲着一种憎恨和兴奋,我和燕子便把篮子都放在了一边,拾了根柳条也跟着他们乱追乱挥起来。想象着自己是英雄的格吾,口里叫喊着“克塞,前来拜访!”于是一只,二只……一只只蝴蝶便死在了我们的拍下。于是我们也追得越疯,挥得越狂,满溪滩地疯跑开来。只有我们才是地球的拯救者,为了这个信念我们完全忘却了满头大汗和疲惫。为了地球的安全,我们只有冲冲冲,杀杀杀……天逐渐暗了下来,黄昏快到了。等我们意识到天黑的时候,什么也快看不见了。天!猪草还没采好!我用脚碰到了篮子时才想了起来。看着空空的篮子,我慌了,燕子也停止了屠杀,看着我。我想这下完了,今天回去怎么向阿爸阿妈交代呀?燕子也急了,张着口,瞪着眼。真不知当时我怎么会有了那个致命的想法,我突然意识到了手中捏着的那根柳条。于是迅速把柳条折了折,然后把每折柳条弯成弓形撑在篮底。干完这些后我便在周围扯起草来。燕子也跟着我扯了起来。我把草铺在柳条上面,这样看上去就好像已采了满满一大篮似的。就这样如法炮制,我把燕子的篮子也装扮了一番。于是,我们便忐忑不安地回家去了。
“这样能行吗?”她好像很害怕,怯生生地问。
“行的。”
“我们还是老实点,把柳条拿掉吧,要不我阿妈会骂的。”
“没事,我阿爸也会骂的。”
小孩子的自作聪明总是那么傻。阿爸当天就发现了,用扫把把我的屁股打了八下,并说第二天不让我吃午饭。于是第二天中午放学,我只好坐在教室里。我看见燕子的眼睛是红红的,但她却能回家吃饭。
“给你。”我抬起趴在桌子上的头一看,原来是燕子,她手中正捏着一个饭团。“我阿妈也不让我吃午饭了,这是刚才我弟偷偷塞给我的。”于是我们便瓜分了那个饭团。
“你阿妈也打你了吗?”我问。
“就打了四下,不痛的。只是让猪挨了饿,唉,今天它好像都病了。”
我一听,赶紧低下了头,鼻子一酸,把那团米饭嚼了很长时间,直到阿爸和燕子阿妈来教室拉我们回家吃午饭。
小时候的不快总会很快过去的,不久,我们终于又成为了阿爸阿媽的好孩子。阿妈甚至还在每顿早饭时给我加了个鸡蛋。我们似乎也比以前更亲密了,因为村子的小孩大人见到我们就喊“燕子老公”“小兴老婆”,把我们羞得只好到处跑。那时我们对老公老婆还没有深刻的理解,只知道老公老婆是经常在一起的。后来看到同村年轻人结婚,我们便觉得好玩有趣。但我们是分开去的,在一起别人总爱羞我们。
后来我自个儿心里也准备要和燕子结婚。那天我们采完猪草后坐在溪边,我便对燕子说:“燕子,我们也结婚吧。”她却跳着叫了起来骂道:“小兴,你不害羞!”但骂过之后她却同意了。于是,我们也学着样,我念道:“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相拜。”每念一句,我们便拜一次(现在想起自己当时那副虔诚惶恐的动作,竟不知道心中是笑着还是哭了)。拜完之后我们便坐在一个坡上看水,看河中的鸬鹚捕鱼。她突然失去了语言,我也失去了语言,我想此刻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面肯定都已默认了一种自觉的诺言,因为我们突然之间就变得那么深沉。
后来她终于说话了:“小兴,以后不许你再朝我生气,也不许做不诚实的事了。”
“嗯!”
“那我们回家吧?”
“嗯。”我却仍坐着不动,“不行,还……还有件事
没做。”我声低低地说。
“什么事?”她歪着脑袋问我。
“人家结婚时老公都是要摸一下老婆的手的。”
“哼!小兴,你真不害羞。”她叫了起来,用手指着我。
我也一阵脸红,真不知自己怎么就说了出来,更是坐在那儿起不了身,周围全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怯怯地说:“那好呣,就让你摸一下,只许摸一下!”那声音软软的,特别好听,说完她就把手怯生生地往我这儿挪了挪,睫毛一眨一眨的,脸特别红。
看到她的手我反而更加慌了,连忙站了起来夺过篮子就往家里跑,而把她一个人剩在了那儿。我想那时有地缝我肯定已钻进去了。
那之后,我们仿佛突然之间长大了似的,有了害羞,碰到她时我撒腿就跑,看到我时她脸就红,也不敢像以前“小兴,小兴”地大喊。我们当然更不敢一起去采猪草了。阿妈不知怎么了,一开始还以为我们之间闹别扭,后来阿妈便笑着问我:“燕子好不好?”“燕子上课时把水(shui)念成了sui。”“阿妈让燕子做你的媳妇好不好?”“不,不,不,燕子比我高,我才不要呢。”说完我便往门外跑,阿妈却在后面笑个不停。
直到燕子阿妈给我们家送来了一块猪肉我才知道燕子家的猪不知得了什么病死了。我急忙跑去找燕子问,燕子说:“猪从那天我们贪玩忘了采草,饿了一个晚上后就总躺在栏里不起,肯定是饿坏的,都是我……”我一听她哭了便马上折回了家里,心里沉沉的:“都是我害了燕子家的猪,不是我,燕子也不会玩的。这下她家的猪一死,那她下个学期的学费怎么攒呢?都是我害了燕子啊!”
燕子家的猪一死,她就不用去采猪草了,她家也没再养猪。所幸的是燕子还继续上着学。她的钱是她和她阿妈挣的。那时我们村子附近正修公路,平时她阿妈就煮鸡蛋拿到工地上去卖。星期六、星期天便由燕子去。虽这样,每当我看见燕子的时候就感到特别难过,燕子每天上课前才来,一放学就匆匆回家了。她阿妈的病常犯,家里有很多事等她去做。自从卖上鸡蛋以后,她就更黑更瘦了。每当看到她急冲冲地坐到座位上时,我就特别想对她说我想帮她做点什么,但我一直不敢问,我想我已欠了她很多。燕子很少跟我说话了。
不幸的事总是纷至沓来,那天燕子阿妈拎着一大篮鸡蛋去工地,在过河的时候由于篮子太重,一篮子鸡蛋竟全打进了河里。燕子阿妈回来后就倒下了,到了傍晚起了床,却满村子转,边跑边笑边哭——由于原来的病,再加上穷,她阿妈竟疯了。燕子一个劲地抱着她阿妈的腿,边哭边把她阿妈往家里拉。弱小的身躯左右晃动着宛如一棵被狂风随意摧折着的小草。我心酸酸的,狠狠地打了一个正喊着疯子疯子的伙伴一拳。
从此,燕子就更忙了。阿妈时不时去帮一下她,我也经常去她家帮忙。但燕子的小红对襟不再穿了,更见不着了哧哧笑的样子,麻花辫子也以五块钱卖给了收头发的老头,给她阿妈买了药。
新的学期开始了,我去了邻村上学,燕子却辍了学,她让着她弟,她家里也需要她。
等到我上了初中的时候,她阿妈的病稍好了点。她也有空和同龄的人说说笑笑,却不理我,每当我把从学校里学到的东西对她讲时,她就一个劲地摇手,然后就走开了。我知道她肯定还恨着我,要是我那次不贪玩,她家的猪也不至于挨饿,不挨饿那猪就不会死,猪没死那她阿妈也不用去卖鸡蛋,不卖鸡蛋她阿妈也就不会疯的,那燕子现在肯定還和我一样上着学。我想我害了她。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越强烈我就越想设法去弥补些什么,心里也越不安。
到了高一,我便开始住校了。那天带好行李正要走出村口的时候,燕子却突然出现了,手中捏着一支钢笔,递到我跟前,眼却羞怯怯地直看着脚。“燕子!”我心里一惊,“这又是原来的燕子。”
“到城里念书不要让人看不起。”她就说了这么一句话然后就返身了。
“燕子,”我大喊道,“你为什么不理我?为什么一直不跟我说话?你还记得我们那次在溪边的事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恨我?”
燕子终于转过了身,却已泪流满面:“不是的,阿爸说你将来是坐办公室的,叫我不要吵你读书……”
说完,燕子就哭出了声。
从那时起我们就走向了陌生,见面她顶多只跟我笑笑,宛如已经忘记了小时候。
之后我就上了大学,等我第一个寒假回家便听阿爸说燕子去了温州打工;等我第二个寒假回家的时候,阿妈就说燕子已经结婚了,嫁到了安徽。
我不禁黯然神伤,心底好像被注入了一份难言的痛楚,因为我知道,燕子已彻底离我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