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一个英雄的成长
2022-01-20许婉霓
许婉霓
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英雄:这既意指故事之中的英雄与故事本身所处的时代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所谓“时势造英雄”;亦关乎“英雄书写”的策略——时代对“英雄”的审美和理解同样影响着当下的文学书写,不同时代文学作品中的“英雄书写”因此有别。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英雄书写”是中国当代文学史所无法绕开的。
自然,谍战题材,尤其是抗日战争背景下的东北定位,《大计》并非是石钟山的首次尝试,远的暂且不提,近的便有出版于2018年、讲述地下党员马天阳等如何在战友们遭受敌人酷刑仍信仰坚定的鼓舞下,斗智斗勇收集情报的长篇小说《东北往事》。
《大计》讲述了吉林地下省委书记、代号“棒槌”的甘志刚向副书记、代号“老把头”的程野传达任务,让程野以出卖棒槌的方式投敌打入敌军内部——伪满洲国警察厅。程野一路“深潜”的过程,既是获取敌人信任的过程,也是见证一个个战友被敌人折磨仍不屈的过程,更是程野内心不断成长、信念愈加坚定的过程。与其说,《大计》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潜伏”的故事,不如说,其总体上截取的是“潜伏”中“深潜”下去以获取敌人信任这一阶段的故事,二者在故事层面的侧重点不同,便导致了整体阅读感受的相异。我们随着程野潜入敌方心脏,仿佛深海潜游,为之努力的“大计”如光在头顶耀眼,但在一味往下潜去的程野看来,随着周围战友的牺牲或被捕,却不免感觉到一种越来越深的孤独与漂浮。在《东北往事》中,同样也曾借助革命者的被捕受刑这一情节来触动革命者,并对其身心进行考验乃至催熟“英雄”。但与《大计》不同,《东北往事》在这一线索之外,还交织了较为复杂的感情线索。《东北往事》中的马天阳不仅受到林书记被行刑的震撼,亦面临女友宋鸽背叛自己、背叛革命的冲击,加之宋鸽作为“英雄成长”失败的反例,爱情线索的着墨是更重的。
不同于“棒槌”甘书记、团政委李长林这类在敌人折磨下依然誓死不屈的传统铮铮英雄,也不同于娜塔莎、二丫这类智勇皆备的女英雄,作为“深潜”的当事人,程野是《大计》中较为复杂的英雄形象。整部小说大部分时候处于一个未能得见大计成功的“潜伏”状态,程野为了获取敌人信任,只能亲眼见着战友牺牲,情感上的不舍与理智上为了“大计”的隐忍,成了程野在整个故事推进中贯穿始终的矛盾之处。相较于上述棒槌、李长林、娜塔莎、二丫这类英雄,程野首先是一个复杂的人。程野一开始显然是不如棒槌雷厉风行的,会在接到棒槌传达的潜伏任务时,想到其难度,“倒吸一口冷气”;会在得知棒槌有可能牺牲时,“想大哭一场”“浑身颤抖着”;会“看着甘书记受刑的样子”,惊骇了;也会在和组织联系不上时,感觉孤单……但相较《东北往事》中的宋鸽得知李姐遭酷刑时的紧张害怕,《大计》在描写程野的内心波动时,笔墨显然节制得多——程野从头到尾对于信仰并没有怀疑,他牢记着“大计”的使命,因此他虽有情感上的波动,却没有信仰上的动摇。正是在“深潜”进入敌人心脏的过程中,程野也在一步步成长,这种成长无关信仰,只在于如何以坚定信仰的理智去战胜作为人的情感不舍,在压抑真实情感的情况下,去完成深潜的任务,并为大计的实现做努力。
于是,上述这些细节让程野这个英雄首先有了人暖融融的温度,不失真,愈丰满。以人性与人情入文,这与石钟山在以往“英雄书写”时注重以人物的日常生活状态展示人物英雄性格的写作习惯有关。在著名的“父亲系列”中,石钟山就注重以人物的日常细节,去展现石光荣烙印着农民情结与战斗情怀的英雄形象。不同于书写石光荣——一个已成英雄的人如何存在于和平年代,程野是一个英雄形成的“进行时”。如果说,石钟山以往以日常生活进行“英雄书写”,是展现英雄在远离战场后如何超越平庸和人欲,使人性中的神性得以提纯,那么《大计》中对于程野深潜过程中“英雄成长”的书写,同样基于这一背后逻辑——英雄的前提是人,不是每个人生来就是英雄,只有超越人性和人欲中平凡的部分,才有可能从人走向英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大计》的“英雄书写”不仅仅是为我们展现了潜伏过程中一个英雄是如何形成的,更为我们呈现了人物精神高度是如何一步步在故事中拔高的。
这样一种“英雄书写”,首先拉近了读者与故事的距离,更容易进行角色代入,让“英雄”不再因为崇高而有距离感。石钟山特别注意内外结合的书写。一方面,是与外部环境中的敌人斗智斗勇的深潜过程中,一个英雄如何成长的着墨;另一方面,他更注重呈现程野这个人物在面对各类威逼利诱和情感动摇时内心的剧烈挣扎。《大计》在内容的呈现上充满了较为恰当的分寸感:石钟山并没有泛滥自己的笔墨,去着力追求一个“大计”得现、万事皆备的大结局,而是不断用“大计”催促着,点到为止地讲述着整个故事。无怪乎,程野之外的英雄并未大量铺陈,而是在完成其叙事功能后退出故事,因为这是一个“深潜”的故事,重要的并不是发生了什么,而是还有什么没有发生的紧张感。于是,我们在阅读《大计》的过程中,不知不觉选择了和程野一樣的立场沉浸于文字中,程野不再是一个生来便崇高得只可仰望的英雄,而是和我们每个人一样,有着情感与理智的冲突,会紧张、会难过,会害怕与组织断线而辜负棒槌、“大计”无望实现的人,我们在这样一种并不完全的故事展现中,被悬疑的进程所影响,和程野一起于“深潜”中慢慢成长。
《大计》中,尽管叙述者是全知全能的,但显然更偏向于以程野的视角去观照并呈现整个故事。程野每在情绪波动——换言之,流露其“人”的感性上的复杂时,总会出现棒槌让他为了“大计”而“深潜”的话。有时候是以回忆进入,有时候则呈现为梦境。每一次对“大计”和“深潜”的提起,都是推进故事、暗示程野成长的叙事节奏节点。棒槌的出现既是鞭策程野不要偏离读者英雄期待的标志,也是叙述者在暗示程野有离开读者阅读期待的可能。正是因为程野有着深潜痛苦之感,才会有“大计”不断作为叙事动力去牵引程野剥离人性中怯懦的部分而通向一个英雄——这为读者所期待的终点。在这样的拉锯中,叙述者实际上与故事保持着近乎贴身的姿态,尽管全知全能的叙述者隐于文本之下,却借用程野去完成和读者共同见证并塑造程野成为英雄的过程,在每次程野有偏移可能之时,及时加以纠正。棒槌在梦境中无言盯着程野,程野未及棒槌开口便马上做了保证;而我们于故事之外盯着文本中的程野,又何尝不是另一个棒槌?于是,我们随着叙述者的指引,仿佛也进入故事之中,参与程野这个英雄的成长过程。在“深潜”中,程野终究抵住了种种来自敌人的外在压力与来自自我的内心挣扎,为“大计”在抗日阶段的胜利做出了贡献,由此也顺利成长为一个英雄。这正是《大计》在书写“英雄成长”时,与《东北往事》的不同之一。
此外,留白也是《大计》在叙事上的重要特点。上文中提及的对于程野之外,诸如棒槌、李长林、二丫等一系列革命者这类传统英雄的刻画是较为粗线条的,这一方面自然是篇幅所致;另一方面,也可视为一种留白,是对于这类大家早已耳熟能详的英雄的简笔画处理。当然,这种处理难免会使其他人物较为单薄,但作为一个将重点放在某一个英雄成长的小中篇来说,倒亦能让其笔力更为集中,这或许正是和长篇《东北往事》在叙事上铺陈细致最大的不同之处。此外,在文中不停出现的“大计”,虽是小说的叙事动力,却意旨模糊。诚然,在小说行进过程中,曾通过棒槌之口点出过是“我们民族的大计”“我们的计划叫‘大计”,结合故事时空背景,不难推断出是为了抗日的事业;但等到小说结尾,抗日已然成功,程野却说“大计”仍未完成——这无疑又使“大计”的所指并不局限于抗日了,而看似指向了下一阶段的东北解放。尽管“大计”不断牵引着故事逻辑的铺展,但并不是具体的某个计划,这种虚化透露了叙述者对于故事重点的偏好。毕竟,《大计》关注的不是“大计”为何,而是在“大计”之下,如何“深潜”敌人心脏的这一过程。小说的结尾,选择了几件标志抗日战争胜利的事件后,笔锋一转又聚焦到棒槌的墓前,二丫的谨慎以及山下警察局牌照的车,将小说的“大计”最终是否完成的悬疑彻底置于开放结局中。这种“留白”处理,自然与石钟山小说对于历史问题的大众文化叙事策略相关,虽然他笔下的历史极少直接影响人物的走向,却以看似后撤的“留白”,反而给读者更多的想象空间,从而让整个小说“深潜”的压抑氛围更为浓厚。
《大计》同样是谍战题材,同样置于抗战时期的东北,同样是书写为民族而奋战的英雄,同样是书写英雄的成长,石钟山却与几年前创作《东北往事》有了不尽相同的尝试。石钟山的巧妙在于,不再追求事事周全,而是截取“深潜”这一片段进行深挖,将重点放在英雄自身的情感与理智的挣扎上,普通人在“深潜”这一孤独过程中的情感冲击与信仰支持下的内在超越,从而在拉近阅读距离的同时,与读者一同见证一个人是如何剥离人性的怯懦,成长为一个英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