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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坦卡蒙的幽魂
——《犬之力》

2022-01-20刘子君

世界文化 2022年7期
关键词:萝丝坎普菲尔

文 刘子君

1993 年,新西兰女导演简·坎普恩的《钢琴课》(The Piano)与陈凯歌的《霸王别姬》同台竞技,双双抱得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28 年后,她也拍了一部有同性剧情的电影The Power of the Dog(《犬之力》),横扫千军,一举拿下第94 届奥斯卡最佳导演奖。

我们隐约从《犬之力》里看到《钢琴课》的影子,这并不是错觉。任何了解后者的人都难以忘记新西兰原始森林里的野性和本能与女主Ada 神秘深邃的激情碰撞的火花。外表粗犷的毛利人有着丰富的感知和敏锐的直觉,在此,钢琴虽是文明世界的产物,发出的音乐却没有边界。有趣的是,《犬之力》里也包含着一个会弹钢琴的寡妇带着孩子再嫁的副情节,而她似乎也迎面撞到了与文质彬彬的礼仪社会背道而驰的力量,黑白键遇到了班卓琴,心曲全乱。

电影取景在新西兰奥塔哥,但故事背景是1925年的美国西部蒙大拿州。富有的农场主父母另居他处,把偌大家产交给两个儿子打理。哥哥菲尔是个不好相处的硬汉似的人物,他不满新来的弟媳萝丝,不断实施心理霸凌,最后被萝丝的儿子彼得秘密杀害。本片的著名标签是“有毒的大男子主义”,但为了展示它的普遍性,增强说服力,为什么不挑一处现代都市的生活背景,何必一定要选一百年前的美国西部牛仔当主角?是不是太极端了?你会说,原著小说就是这么写的。确实,不过我们待会再说原著。《犬之力》是一本被低估的、超前的、罕见的、伟大的小说,而以小说为蓝本制作的这部电影也远不止大男子主义那么简单,笔者这样解读,不免冒着“导演已死”的嫌疑的风险,但只能姑且如此。

菲尔高大健壮,外形富有魅力,但他对人态度恶劣,经常用语言暴力恣意打压他人。他叫弟弟乔治肥仔和笨蛋,称呼寡妇萝丝文弱的儿子彼得为娘娘腔“南希姑娘”。他拒绝浴缸、钢琴、宴会社交等一切精致文雅的事物,一年剪三次头发,一个月洗一次澡,穿的和农场雇佣的帮手们一样。他瞧不起汲汲营营的犹太商贩,宁愿把珍贵的兽皮烧掉也不卖给他们,对乔治积极提高社会地位和邀请州长夫妇参加晚宴的行为也嗤之以鼻。菲尔对弟媳萝丝的排斥除了觉得她是闯入者,还因为她有垂涎家产的嫌疑,和菲尔所鄙视的其他急功近利的人一样。菲尔钟情的是传统的质朴的风尘仆仆的西部生活。这个拥有古典文化研究学位的耶鲁大学优等生,很有尼采欣赏的超人的潜质,聪明,富有,敏锐,但却鄙视那些他唾手可得的东西。再说说兄弟俩的关系。年届四十的菲尔和小他两岁的弟弟从小睡在一张床(出于畜牧家族的传统和习惯),一方面文雅温和的乔治仰仗菲尔的西部生存技能,包括如何与牛仔们相处和生活,如何管理牧场。另一方面菲尔却在精神上依赖乔治。萝丝的出现打破了这种平衡。电影不止一次出现菲尔躺在床上边弹班卓琴边等弟弟的场景,当乔治回家,菲尔想谈论往事,乔治却说了一句晚安就走了,接着乔治秘密结婚,菲尔得知后十分气愤,写信向父母告状,这种孩子气的行为进一步增加了菲尔这个人物的复杂性。而当乔治和萝丝在白日的旷野中喝茶跳舞,乔治因为不再孤独而感动哭泣,菲尔却在夜色中唯一一次眼含泪水,像个被抛弃的孤儿。

爱、痛苦、孤独、嫉妒、怨恨的表面之下,汹涌的心潮不断拍打名叫“过往”的巨大礁石,震耳欲聋。已经去世多年的布兰科·亨利(Bronco Henry)是兄弟俩事业的引路人,菲尔心中真正的硬汉,代表着大男人世界的权威,布兰科的名字本也有西部野马的意思。亨利之死在电影中语焉不详,我们只知道他救了菲尔的命并死在他眼前。一个已经死去却又无处不在的人,也算得是文艺作品里的一个原型(archetype)了,在各类故事中层出不穷,不胜枚举。亨利塑造了菲尔的人格和价值观,菲尔对他的念念不忘中,有一些隐晦的爱情成分在其中,但书和电影都没有明确说开,只是如远山淡影一样引人遐想。

《犬之力》电影剧照

如果说那个年代男子气概的金字塔中有一条鄙视链,那么十六岁的少年彼得无疑是末等公民。他身材颀长羸弱,沉默寡言,有一双惊如小鹿的大眼睛,心思细腻,成天泡在书堆里,心灵手巧,能折出好看的纸花。虽然菲尔对萝丝的霸凌是没有硝烟的战争,但彼得冷眼旁观,桩桩记在心里。在金字塔内,弱者崇拜强者,鄙视和打压更弱者,让我们不禁想象,菲尔对亨利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臣服?再进一步,彼得是否就是年少的菲尔?通过捕捉作家型导演坎普恩留下的“蝴蝶”(她曾引用拳王阿里的话:I’m going to float like a butterfly and sting like a bee),这种联想不无道理。

喧闹的餐馆,只有菲尔注意到了彼得精巧的纸花,他随意地蹂躏花心,烧掉花儿来点烟,象征着对弱者的践踏。彼得被菲尔嘲笑后离开厨房,站在屋外转呼啦圈,随后的镜头切到菲尔不耐烦地转动椅子,散漫的心绪如出一辙。搭在彼得手臂上的雪白干净的餐布和菲尔珍藏的那条起皱发黄的丝巾形成对比。菲尔不戴手套阉割公牛,彼得冷静地解剖兔子,两人的表情莫名相似。极端的大男子气概是具有公开表演的性质的,一旦失去观众就无处安放。所以菲尔在只有亨利和乔治知道入口的小森林里才能放松和沉思,而彼得所代表的那种男性气质更加自由和公开。看上去与菲尔如此不同的他不但能找到轻易遇到前者的秘密水塘,还能一眼看到那条隐藏在群山中的狗。在菲尔的眼前,奔跑的猎犬是那样生动,它的呼吸如牧场上常年不断的大风一样扑面而来,除了他和亨利谁也看不出。菲尔问犬,颇有贺拉斯在《诗艺》中跟比索父子说话的感觉。知道的人自然知道,不知道的无须点明。它就在那儿。彼得在秘密水塘看到了赤身裸体的菲尔,帐篷前,众目睽睽之下的彼得又何尝不是一丝不挂?但他骄傲地,平静地,手无寸铁地,在排除异己的目光中走过讥笑的人群,做了菲尔不敢做的事情。菲尔把世界当假想敌,在他有机会唾弃自己前就先发制人地鄙视它(He had loathed the world,should it loathe him first)。萝丝酗酒后菲尔表现出的对酒精的憎恶源自对失控的恐惧,是他这一生习惯性压制内心的并发症。菲尔深知,他隐秘的欲望只要揭开一角,就会成为理想国的弃民,在烈日下灼烧得体无完肤。于是,曾经的少年长出了獠牙,披上了铠甲,装腔作势,有模有样。倘若上帝真的悲悯众生,也会为此流泪。

亨利曾对菲尔说,真正的男人是困境中的耐心磨砺出来的。彼得的父亲对儿子说,如果前方有障碍就移除它。这句话承接了片头彼得的画外音独白,给最后的结局埋下伏笔。彼得外表的纤细柔弱,和谋杀时头脑的冷静缜密形成巨大反差,倒是硬汉形象的菲尔,精神世界可谓不堪一击,因为它本来就处在摇摇欲坠的崩溃边缘。菲尔主动改善关系,彼得也逢场作戏,一个假装亲近,一个真的掏心,小巫见大巫,彼得不露痕迹地让菲尔染上致命的炭疽。晚宴上客人提到的《法老的诅咒》似乎影射了这一情节,打扰年轻法老图坦卡蒙安睡的入侵者都将感染病菌而死。最后一日,菲尔破天荒地穿上正装,摇摇晃晃地寻找彼得,转眼却利落无声地死去,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和拐弯抹角,没有一句临终遗言,而外景也从黄尘滚滚的遥远牧场变得现代起来,夜幕下是幸福相拥的夫妇,窗帘后是毫发无损的凶手。众人皆大欢喜,仿佛摆脱了一个羞于启齿的蛮荒年代。

坎普恩删除了原著里菲尔对彼得的杀父之仇(彼得的父亲戈登医生被菲尔一伙人霸凌而自杀),所以为了不让结局显得突兀,她在影片开头就安插了彼得的画外音独白,称其唯一的愿望就是让母亲快乐。接着导演把她对原著中同性的想象在不捅破窗户纸的前提下发挥到了极致,彼得给菲尔点烟,递烟,与之分享一支烟的镜头充满了暧昧。而全片最有性张力的地方不是菲尔在户外用亨利的丝巾自慰,而是彼得戴上手套轻轻抚摸菲尔留下的牛皮绳,一个驯服兽类后的产物,一个像圆规和尺子的圈定工具,一个不沾血的凶器,一个带有印记和遗言的、承载了共同度过的夜晚时光的微妙含蓄的隐喻。电影结束了,人物的复杂化也达到了令人难以忽略的深度。彼得实践并发展了父亲的遗训,一个真正的男人为了保护爱的人可以不择手段地移除障碍,原来彼得和菲尔一样是别人奉为圭臬的评价体系里的受害者。如果菲尔的傲慢是第一宗罪,彼得以子之名的谋杀又何尝不是替上帝审判?岂不也是一种傲慢?在这个意义上,彼得和菲尔又重合了,并且是撞到一起的重合,以至于各自碎了一地。

狗曾被认为是攻击弱者的动物。《犬之力》的片名来自《圣经》:愿救我灵魂于刀剑,救我所爱远离犬之力(Deliver my soul from the sword/My darling from the power of the dog)。犬之力是带有剥夺和侵略的伤害性力量。于彼得,是将母亲逼向崩溃的残酷的菲尔。但导演对原作进行了重要的增删,悬疑就变得没有必要了,反而破坏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朦胧的美感,以至于笔者不能用瑕不掩瑜或美中不足来总结,而只感到遗憾。如果坎普恩可以在改编小说的基础上进一步突破,让命运的无形之手 ——而不是彼得彻底暗黑的蓄意谋杀 ——引菲尔向毁灭,似乎可以将净化和导泄(catharsis)进行得更激烈。

简·坎普恩有一个拍出伟大悲剧的机会,但是她止步于门前,转身走向了悲伤的故事。或许,她已与28 年前的理想主义分道扬镳,也捞不起那个和钢琴一起沉入海底的Ada了。取而代之的是图坦卡蒙的幽魂,游荡在广袤的荒原上,它永远有效的诅咒无处不在地代言着众生的苦痛。

简·坎普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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