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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华文明与古蜀稻作农业

2022-01-18黄剑华

月读 2022年1期
关键词:稻作巴蜀山海经

黄剑华

我国的农业起源甚早,在原始社会的长江流域就出现了稻作农业,黄河流域则出现了旱作农业。原始农业不仅为人们提供了粮食,也促使人口繁衍,还衍生了丰富多样的文化习俗,对整个社会发展产生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使中国原始社会由渔猎时代走上了农业文明发展的轨道。

根据传世文献的有关记载,古代神话传说中的神农、后稷,都是推动农业发展的先驱。《周易·系辞下》中就有关于神农的记载:“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古籍中又有神农“始作耒耜,教民耕种”的记述,意思是说远古时代先民们以渔猎为生,神农氏用木制作农具,才开创了人类进入原始农业社会的新纪元。原始的刀耕火种,只能是广种薄收,耒耜的发明,改进了种植方法,开始了大面积耕播五谷,这无疑是很大的进步。以后黄帝和尧、舜相继兴起,不断改良生产工具,使人们的社会生活也得到了不断改变和提高。在汉代人的著述中,如刘安《淮南子·修务训》、班固《白虎通德论》等,也都记述了关于神农教民播种五谷的传说。而传说中的后稷,也因播种百谷、教民农耕,而被视为农事的创制者。譬如《山海经·大荒西经》就说“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孟子·滕文公上》也说“后稷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于是在先民心目中,后稷被奉祀为农神。这些记述虽然具有较浓厚的神话传说色彩,但都透露出中国农业肇始的久远。

根据考古资料揭示,早在新石器时代,中国的黄河流域和长江流域就已经形成了原始农业,北方黄土地以种植黍、稷、粟、麦等旱作物为主,南方则已较为普遍地栽种稻谷了,距今至少有七八千年的历史。

神农氏因宜教田辟土种谷以振万民(山东嘉祥武梁祠 汉代画像临摹图)

关于中国栽培种植水稻的起源,学术界曾有起源于云贵高原、起源于华南、起源于长江下游、起源于黄河下游等多种说法。有学者根据现代用酶谱类型来分析亚洲水稻的地理分布规律,还是倾向于由南向北传播。据学者统计,20世纪中叶以来,在我国各地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稻作遗存已有78处左右,其中63处属于长江流域,9处属于黄(河)淮(河)流域,还有广东、福建、台湾各两处。从旱作农业与稻作农业的不同分布状况来看,显然与南北地域的自然条件有着密切关系。中国的稻谷栽培是世界上历史最为悠久的,大量考古资料证明,稻谷最早就是起源于中国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然后才传播到中国的北方,继而传播到东南亚和世界其他国家。

中国自上古以来便是一个多民族融合的国家,有着丰富多样的地域文化。由于旱作农业与稻作农业的生产方式有所不同,因此也形成了中国南北文化系统的差别。

黄河流域和中原北方地区是旱作农业为主,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是稻作农业为主,由此形成了不同族群生活方式的差异,以及思想观念与崇尚习俗的差别,同时也形成了地域文化的不同特点。应该说,正是由于史前时期就形成了南北两种农业体系, 从而促进并形成了南北文化体系发展的各自特色。对自然的认知,对祖先的传说,古蜀与中原地区都有各自的说法。譬如神话传说方面,中原黄河流域和北方地区崇尚的主神是黄帝,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崇尚的主神是帝俊。在中国的传世文献中,代表中原文化传统的一些古籍如《竹书纪年》《世本》,以及后来的《大戴礼记·五帝德》《史记·五帝本纪》《帝王世纪》等,都是以黄帝作为传说中心的。而代表南方文化传统的《山海经》中关于帝俊的记载,则构成了一个帝俊神话传说的体系。

《山海经》中记述,帝俊有多位妻子,最著名的三位妻子分别是羲和、常羲、娥皇。帝俊与羲和生十日,与常羲生十二月,同娥皇生三身之国,此外还有许多后裔。帝俊不仅是太阳和月亮的父亲,还是人间众多部族之父。由此可见帝俊的身份如同古希腊神话中的宙斯一样,妻室与后裔众多,堪称是世界东方的天帝。其中非常重要的说法是《山海经·大荒西经》中所述“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这是古籍中关于農神与五谷起源最明确的记载了。后稷是各族心目中播种五谷的农神,而帝俊是后稷之父,可见帝俊与稻作文化的起源是有密切关系的。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农神后稷的活动区域主要是在长江上游,和古蜀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四川的地理环境非常适合稻作栽培,特别是成都平原气候温暖,土壤肥沃,从文献记载来看,古蜀国很早就已成为一个种植水稻的中心。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海内经》已有“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膏黍、膏稷,百谷自生,冬夏播琴”的记载。都广之野,通常就是指长江上游的成都平原。文中的“都广”,《艺文类聚》与《太平御览》等引用古本则作“广都”,杨慎《山海经补注》解释为“黑水广都,今之成都也”。袁珂先生认为“衡以地望,庶几近之”(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505—506页)。后稷是公认的农神,而葬在都广之野,可见与古蜀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山海经·海内经》中还有“后稷是播百谷,稷之孙曰叔均,是始作牛耕”的记述,《山海经·大荒西经》也说“帝俊生后稷,稷降以百谷。稷之弟曰台玺,生叔均。叔均是代其父及稷播百谷,始作耕”。这些记述都透露了长江上游是较早栽种稻谷的地区之一,也是中国早期农业的发祥地之一。

关于古蜀的稻作农业与文化崇尚,不仅《山海经》中记载了帝俊与后稷的神话传说,成都平原的一些重要考古发现也给予了充分揭示。譬如三星堆出土的青铜神树,就印证了《山海经》中关于帝俊的一些神话传说,揭示了古蜀人信奉的太阳神话与龙的崇拜。三星堆与金沙遗址出土的其他众多文物,则揭示了古蜀人繁荣的社会生活与昌盛的祭祀活动。而这些都与古蜀时期的稻作文化有着非常密切的关系。

秦汉以来的史书对长江上游与西南地区的稻作农业也进行了较多记载。学术界通常认为,汉代所谓的西南夷,主要指巴、蜀之外的西南少数民族,在族属上包括夷、越、蛮三大系统,例如将氐羌系称为“夷”,将百越系(包括濮或僚)称为“越”,将南蛮系苗瑶语族称为“蛮”。巴蜀与西南夷,属于典型的多民族区域,生活习俗虽然各有特色,却又有较多共性,最为显著的就是稻作文化了。《汉书·地理志》对此就有较多记述,说巴蜀“土地肥美,……民食稻鱼”,说“楚有江汉川泽山林之饶,江南地广,或火耕水耨,民食鱼稻,以渔猎山伐为业”,又说粤地近海“男子耕农,种禾稻苎麻,女子桑蚕织绩”。由此可知,在长江以南,包括百越与西南夷的广阔区域内,诸多民族都种植稻谷,衣食住行都与稻作文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由此而衍生出的神话传说、宗教信仰、崇尚意识、审美观念、民俗民风等,也显示出较为一致的南方特色。这种南方稻作文化的形成与传承,不仅区域广阔,而且历史悠久,也充分说明栽培稻的历史和南方诸多土著民族有着密切联系。

通过文献记载可知,巴蜀地区种植稻谷的历史非常悠久,考古发现对此也给予了充分印证。在中国考古史上,四川广汉三星堆遗址、成都金沙遗址、成都商业街船棺葬等,都是众所周知的重大考古发现,成都平原还发现了新津宝墩古城等八座新石器时代古城遗址,充分揭示了古蜀文明的源远流长和灿烂辉煌。三星堆与金沙遗址出土的大量珍贵文物,不仅展现了古蜀文明的辉煌,也说明了当时社会的繁荣,而这些一定是要依靠发达的经济作为基础的。古蜀能够成为夏商周时期长江上游的文明中心,与大量种植栽培稻谷是有密切关系的,古蜀的稻作农业很可能在当时已居于领先地位,从而为社会的发展与文化的繁华提供了充足的保障。

据蒙文通先生考证,成书于战国时期的《山海经》中有很多篇章为蜀人撰写,“我认为《海内经》这部分可能是出于古蜀国的作品”(参见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68页)。其所记述的古蜀国境内的事情应该是真实可信的。《山海经·海内经》说都广之野生产的是“膏稻”,膏是肥沃与味美之意,可知这里很早就生产优良稻谷了。《山海经·西山经》还记述了当时的“神祠礼”,要“糈以稻米,白菅为席”(参见袁珂校注《山海经校注(增补修订本)》,巴蜀书社1993年版,第79页),说明稻米不仅满足人们的日常之需,还用来敬献神灵,是举行祭祀等重大活动时使用的珍贵祭品。这也是古蜀稻作文化很重要的一个特点,对长江流域和南方地区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古蜀稻作农业不仅衍生了丰富多彩的文化习俗,还对中国历史的发展进程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巴蜀地区生产的稻谷,数量极大,在战国时期已称得上是富饶。秦惠王兼并巴蜀之后,获取了丰富的稻米粮食来源,使蜀地成了秦国的重要粮仓,为后来秦始皇统一全国奠定了基础。

从史书与地方志的记载来看,战国时期秦惠王出兵攻取巴蜀之后,很短的时间就征用了众多的兵员,筹集了大量的军粮与军需物资,《华阳国志·蜀志》说“司马错率巴蜀众十万,大舶船万艘,米六百万斛,浮江伐楚”,足见蜀地生产稻米的数量是非常可观的。蒙文通先生说“可知在李冰守蜀开二江灌溉之前,蜀已大量产米”,“在昭王二十七年蜀已能输六百万斛米出去,可见产量相当丰富”(参见蒙文通《巴蜀古史论述》,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64页)。如此庞大的产量,也足以说明古蜀国生产水稻有着悠久的历史和可观的规模。

这些关于古蜀盛产稻谷的文献记载,考古材料也给予了充分印证。新石器时代的成都平原已经出现了宝墩文化等很多座古城,商周时期已经形成了以三星堆遗址和金沙遗址为代表的王城和大型邑聚,这都证明了当时稻作农业和工商业的繁荣兴旺。古蜀时期三星堆和金沙遗址稳定的聚居条件和丰富的水资源,对当时发展稻作农业是非常有利的。到李冰为蜀守的时候,大兴水利,建造了都江堰,“于是蜀沃野千里,号为‘陆海’。旱则引水浸润,雨则杜塞水门,故《记》曰:水旱从人,不知饥馑,时无荒年,天下谓之‘天府’也”(〔晋〕常璩撰,刘琳校注《华阳国志校注》,巴蜀书社1984年版,第202页)。成都平原从此成了风调雨顺、物产丰盈、百姓安居乐业之地,成了名副其实的天府之国。

秦汉之际,刘邦与项羽逐鹿中原的过程中,蜀地生产的稻米也为刘邦最终大获全胜提供了物资保障。《史记·萧相国世家》与《汉书·萧何传》中对此都有记载,《华阳国志·蜀志》也记述“汉祖自汉中出三秦伐楚,萧何发蜀汉米万船而给助军粮,收其精锐以补伤疾”。《汉书·高帝纪》还记载,楚汉战争中曾发生大饥荒,“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因为有蜀汉提供的稻米保障,所以刘邦才渡过难关。概而言之,秦朝依靠巴蜀的富饶而统一了全国,刘邦利用巴蜀的人力物力而战胜了项羽,这都是依靠蜀地盛产稻米。在后来的历史发展进程中,天府之国也一如既往地发挥了类似的重要作用。

长江流域、巴蜀滇越地区是中国稻谷的主要栽培与生产区域,也是早期种植业发达区域,由此形成了富有南方地域特色的稻作文化。从神话传说、民俗崇尚到审美意识,都显示出鲜明的南方特色。在青铜器铸造方面,就有比较独特的展现,例如四川三星堆和金沙遗址出土的青铜器,云南出土的滇文化青铜器,都以人物和动物为主体,这就与黄河流域中原地区以青铜礼器为主体的青铜文化不同。有学者认为,谷物栽培在丰富了人们食物来源的同时,也培育了人们积累财富的观念,加强了人们对土地的依赖,希望自然界风调雨顺,企盼每年都能五谷丰登,于是太阳神崇拜、地母崇拜、生殖崇拜等很快发展起来。在我国西南一些少数民族地区,稻作及谷类作物生产过程中的每一个环节,就有形形色色的祭祀活动。

巴蜀地区和长江流域的稻作文化,还直接影响了很多民俗的形成。比如端午节,就是南方很多地区的一个重要节日,其主要内容是包粽子、饮雄黄酒、挂艾叶、赛龙舟、祭祀五谷神和祭祀祖先。关于粽子与龙舟,起源很早,最流行的传说是纪念屈原,其实这个节俗中的关键要素—粽子与龙舟都和稻作文化有关。在南方稻作文化地区,端午节至今仍是影响很大的民俗节日。值得一提的是,古蜀国的第五位蜀王鳖灵就来自荆楚地区,因为治理蜀地的水患获得成功,取代杜宇而建立了开明王朝,时间比屈原要早大约二百多年(开明王朝传了十二代,末代蜀王与屈原是同时期人)。开明王朝实行船棺葬,成都商业街就发现了大型船棺葬遗址,出土的船棺形似独木舟,与龙舟颇为相似。这也透露了古代蜀人与龙舟在开明王朝时期就有着不解之缘。

在饮食习俗方面,有些地方喜欢以糯米为主食,这也是中国南方稻作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这种源远流长的饮食喜好,逐渐成为分布很广的一种习俗,有学者称之为糯稻饮食文化圈。用糯米酿造甜酒和黄酒的历史也非常悠久,自先秦以來盛行不衰。因为有了酒,所以有了历朝历代的酒文化,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传说故事,成为中国酒文化史上的重要组成部分。

总而言之,中国稻作文化的内涵极其丰富,源远流长,绚丽多彩,具有浓郁的文化底蕴与民族特色。我们通过对文献记载与考古资料的梳理,可知古蜀稻作农业有着悠久的历史,在中华文明的早期演进和发展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从更广阔的视野看,中国稻作文化对东南亚各国、朝韩与日本,以及世界上其他栽种稻谷的国家,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世界文明发展史上谱写了重要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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