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出四川与再次退守
2022-01-18刘克敌
刘克敌
观吴虞日记,在成都及进北大之前几乎所有关于北大、《新青年》方面的消息,吴虞都是从其堂弟吴君毅处获得,时吴君毅在北京法政专门学校任教并在北大兼职讲师。吴君毅自言和马幼渔关系极好,则他所告知这些消息多少会出于同情甚至维护“章门弟子”立场,更不会有贬低马幼渔等人的内容。不过,吴虞到北大后即以亲身经历对《新青年》同人有了自己的分析判断,其日记不再是单纯的记言记行,而且有思想道德方面的评判。如下面一则:“休息少顷,同君毅往中央公园来今雨轩看牡丹。晤马幼渔、马寅初、蒋梦麟,茗饮久之。幼渔、梦麟意见极反,而外面周旋,仍絲毫不露,足见江浙人之内心也。”(1921年5月7日)
这是吴虞到京当天第一次见到马幼渔等北大教授,而蒋梦麟以北大代理校长身份来见吴虞,也可见北大校方的重视。
接下来十几日,吴虞在吴君毅的陪同下,连续拜见北大及《新青年》同人,每天都要外出甚至有数次饭局或饮茶等雅集,对此马幼渔的介绍起到很大作用。吴虞自然在日记中记下对北大同事的印象,特别是他5月10日第一次见到胡适后的印象:“胡适之颇能谈,富于文学趣味者也。”由于是首次会面又是在宴席上,吴虞和胡适并未有机会深层次交流,直到数日后吴虞去胡适府上拜访,两人才有了真正意义上的对话,且看吴虞日记中的有关记录:
旋同石生访胡适之,谈极久。适之借予《札移》《大学书目》及其《中古哲学史讲义》。推崔东壁为中国第一大胆人,甚不以朱逖先信仰古文家为然。谓今文家已推到之古文家,而逖先犹信之,如何要得。又谓幼渔、夷初皆肯看书,而口、笔二者均不行。予谓国文如何讲法?适之言:“总以思想及能引起多数学生研究之兴味为主。吾辈建设虽不足,捣乱总有余。”……
适之近著《章实斋年谱》,又拟刻《辨伪丛书》。其思想活泼,殆少其匹。向不回看朋友,特对予申明。(1921年5月13日)
这是一段理解胡适思想极为重要的文字。对于仅仅是第二次见面的吴虞,胡适不仅大谈特谈学术,而且毫不掩饰对“章门弟子”的不屑和轻视:朱希祖思想保守,马幼渔、马夷初不但文章不行,讲课也不行。胡适指责朱希祖思想保守,仍信仰古文家,其实就是在指责其师章太炎,因章氏乃信奉古文之最后一位大家。而对“二马”的轻视性评价,也许是在告诫吴虞,如要在北大站稳脚跟,必须在著述和讲课方面都很过硬。吴虞显然明白了胡适的言外之意,所以马上问胡适如何讲授国文。胡适的回答很有意思,就是“建设虽不足,捣乱总有余”。其实胡适不仅这样说也是这样做,而且《新青年》同人那时多少都是如此,即批判有余而建设不足,这也是中外所有文化启蒙或革命时期在初始阶段的必然,当然无可非议。但问题在于,胡适回答吴虞之问时已是1921年,距离他和陈独秀提出的“文学革命”已经数年之后,为何还是要以“捣乱”为主呢?事实上胡适此时已经开始“整理国故”也就是开始从事“建设”了,因此他的回答多少有些开玩笑成分,但也不排除胡适对于如何整理旧文化、建设新文化,还是没有完整的设计。从他之后不久马上支持顾颉刚的“疑古”思想来看,所谓“疑古”从本质上看多少还是有些和正统理论“捣乱”的成分在内。也是在这次和吴虞的对话中,胡适认为中国古籍也就是《诗经》之后才可信,之前的周公、武王等人均不可信,所以顾颉刚的“疑古”学说在此已露端倪。
吴虞到北大后,一方面深知要与同事特别是马幼渔、胡适等要搞好关系,一方面也明白自己在北大势单力薄,必须有所为有所不为。故很多事情吴虞只是冷眼旁观并不介入,至多日记中记下自己的看法而已。如下面一则:“据云,适之休假,乃蒋梦麟之要求,盖畏之也。汤尔和、蒋梦麟、马夷初现排斥尹默,非去之不可,暗潮甚烈。”(1924年8月13日)
由于上则日记中提及“马幼渔来”,所以吴虞此处所言可能系马幼渔主动告知,如此马幼渔的态度似颇中立,但也不排除吴虞已从他处获知有关信息,而马幼渔所言不过验证此事,所以吴虞才说“暗潮甚烈”。至于这里的“暗潮”,既指浙籍文人与胡适之间的矛盾,也有浙籍文人内部的争斗。查当事人胡适此时日记及相关书信,似并未有这方面的信息。钱玄同这一时期日记(该年5-10月)基本没有中断,且钱玄同这期间和胡适、马幼渔、沈氏兄弟等有多次来往,但其日记中没有任何关于“暗潮”涌动的记录,说明要么钱玄同确实不知,要么他对这些争斗不以为然,不愿记入日记。不过,沈尹默受到排挤倒是有些征兆,据《北京大学日刊》1924年4月23日报道,北大国文系等六个系改选系主任,国文系马幼渔以八票当选,而沈尹默得三票落选。但其他几个系却有以两票当选者,三票当选者也有三个系,胡适即以三票当选英文系主任。但究竟是沈尹默自己主动放弃还是另有他故,此中当有待发之覆。
“一时半至三时半,在北大上课,买《语丝》一张,阅《礼的问题》,空洞已极,不愧新文化大家之作也。”(1924年12月1日)这是吴虞日记中少有之对《语丝》的讽刺性评价。首先吴虞是“买”了一份《语丝》,说明无论周氏兄弟还是孙伏园等“语丝”诸人,都没有将《语丝》寄赠吴虞,这也说明了“语丝”诸人对吴虞的态度。吴虞之前就对《新青年》上刊登新文学作品太多表示过不满,如今再次表示对“新文化大家”的嘲讽,说明他其实对“五四”新文学既不能真正了解,也缺少从情感上认同的基础。尽管他也写有白话文章,但无论从内心还是出于习惯,他还是更愿意用文言写作。吴虞对此不满,只能说明他对周作人及其代表的新文学运动之不满,昭示出他与胡适、周氏兄弟等真正从事新文学者的重大分歧,对此他日记中还有佐证:“近略酬酢,觉欧美留学生及新人物,于中籍知识寥寥,大多酒食征逐权利嗜欲之念而已。窃谓以此等人而谋国事之治安,殆俟河之清也。开课后仍以看书、静养为是,不必役役交游,反令人不快。”(1925年2月8日)
这里吴虞对中国留学生的指责限于“欧美”而不及于留学日本者,显然和他自己曾留学日本有关。不过只要不涉及自己,他也不会就对留学日本者宽松,甚至对浙籍文人的靠山章太炎也有抨击:“林公铎来谈,云太炎有王菉友稿本,其著书虽诋王菉友,而暗用菉友稿本,改头换面而出之。其《文始》一书,则用陈兰甫之条例也。”(1925年2月10日)“林公铎来谈,极言刘半农之无耻无学,任教授一年半。因学生不上渠课,尹默乃运助出洋,实非例也。”(1925年7月31日)这林公铎也是浙江人,和章太炎大致同时代,甚至算是章太炎的半个弟子,他性格怪异,常发一些大胆古怪议论,他对章太炎有不敬之词一点也不奇怪。不过,这里所说章太炎有两件“抄袭”古人之事,恐怕还是他故作惊人之语。查章太炎著作,确实有多少诋毁王菉友(即王筠)之语,如他在赞扬段玉裁《说文》研究的突出贡献时就以王菉友等为参照:“段氏为《说文注》,与桂馥、王筠并列,量其殊胜,固非二家所逮。何者?凡治小学,非专辨章形体,要于推寻故言,得其经脉。不明音韵,不知一义所由生,此段氏所以为桀。”
陈兰甫即陈澧,广东番禺人,晚清著名学者。《文始》一书是章太炎文字学方面的重要著作,如果说章氏此书受到陈澧影响也许不错,但说章氏抄袭就有些过分。吴虞将林公铎上述言论郑重记入日记,说明他即便不完全相信林公铎所言至少也是半信半疑,也说明他对章氏及其弟子在当时的影响多少有些不满罢。
至于林公铎对刘半农的攻击,说明刘半农确实曾因没有留学经历遭致他人攻击,甚至有传言说他因受到胡适轻视才愤而辞职留学。类似传言不管真假,倒是从一个侧面说明新文化运动内部的矛盾,而吴虞写此则日记之时,刘半农已经在法国获得博士学位正在回国途中,准备到北大担任教授。大概此事林公铎已经获知,才对吴虞大讲特讲刘氏往事。
以下再讨论吴虞对胡适和钱玄同的评价及态度变化。此二人在吴虞初在《新青年》发表文章之时,是除陈独秀外对吴虞评价最高者,钱玄同甚至亲自为《吴虞集》的出版校订标点。至于胡适,不仅早在吴虞来北大之前就为吴虞女儿留学美国写了介绍信和担保,而且对吴虞在四川的处境表示过同情,为此吴虞曾写信表示“又承介绍女桓。且为担保,感荷无量,叩头叩头”。这绝不只是客套,而是真诚地表示感谢。之后胡适又为《吴虞集》出版做了很多工作,其所写序言更是因“只手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一句而直接让吴虞生前就已“盖棺论定”,确立了在历史上的不朽地位。按说吴虞对他们理应感激且关系友好,但吴虞对他们的好感并未持续很久。很快,吴虞就把其女儿对胡适的“酷评”记入日记,结合之后他对中国留学欧美学生的看法,意味着他对女儿的评价还是有所认同:“桓女来信,……胡适之近年对于哲学没有什么表现,只是从事文学,恐怕他文学的根底比哲学的厚,所以兴味要浓一点。现在讲哲学的人,自然大半师罗素。罗素的自然科学很深,不是胡适之比得上的。”(1921年7月29日)
不久,其堂弟吴君毅又谈到胡适,对其多有不敬之词,吴虞还是照样录入日记:“胡适之为人极圆滑而假,不可信。此后凡对人皆宜圆滑慎防,勿说落边际之语。……予皆赞许。”(1924年5月1日)此处吴虞一句“皆赞许”说明他对胡适已有反感。果然就在次日,吴虞在日记中再次表示对胡适的不满:“前年桓、棱事,潘大道令胡适之作书与我,我当时批示桓。而道乃以予所批示示适之,故适之对予不满。此后笔墨宜慎,不可随便写。”(1924年5月2日)
据冉云飞所言,没有任何资料证明胡适对吴虞逛妓院有什么批评之辞。至于在吴虞女儿教育问题上,他和吴虞之间有不同意见,本也正常,其实胡适仅仅建议而已,却招致吴虞不满,说明吴虞缺少雅量。从此吴虞日记中对胡适就多有贬斥嘲讽之语,尽管在读书治学方面吴虞还是常受后者影响。
1925年1月1日,段祺瑞政府邀请“有特殊资望学术经验者”参加所谓的“善后会议”,胡适为被邀者之一。尽管不少朋友反对胡适参与,但胡适认为开会讨论总比武力对抗要好,还是坚持要去。在这些友人中马寅初、陶孟和和顾孟余不仅拒绝参加,还发表言论痛斥段祺瑞政府。如顾孟余就破口大骂道:“孟余无似,未至化豚,岂能伴公等入豚牢耶!”對此吴虞不仅把顾孟余的原话记入日记,而且发表议论说:“胡适之被唾骂,有此三人不干,尚可挽回北大教授面子。特胡博士难堪耳。”其幸灾乐祸之态度溢于言表,也可看出吴虞内心对胡适的真实一面。
再看钱玄同。吴虞到北大后与钱玄同的交往尚算密切,但也谈不上深交。不过刚到北大的吴虞对于钱玄同还是很有好感,在日记中有关见到钱玄同及相关事宜,吴虞都会记入日记,反观钱玄同日记中则很少有关吴虞的文字,当然这也和钱氏日记多有缺失有关。1922年11月27日,吴虞去北大上课见到钱玄同,当请他题字,果然三天后吴虞日记中就有“今日将请钱玄同书之宣纸两张交高福手”的记录。吴虞到京后因为不善交往,又是一人独处,就开始了所谓的“邪狭之游”,并与一个名叫“娇玉”的风尘女子往来密切,这就是他在北大声誉下降乃至受到批评的开始。彼时文人偶尔有风流韵事不足为怪,如今吴虞不仅也有“嫖妓”行为,且还将此事写成诗歌,又是发表在报纸上,又是向胡适等友人四处散发,这就无形中触动了钱玄同等品行端正者的敏感之处。钱玄同本来就对师友同事关系不甚看重,也不太在乎是否得罪人,所以决定“和他开开玩笑”,遂化名“XY”写了一篇《孔家店里的老伙计》,于1924年4月29日发表在《晨报副刊》上。钱玄同在文章中说:“‘打倒孔家店的老英雄(?)做了二十七首臭肉麻的歪诗,忽被又辰君发,写了几句‘冷嘲的介绍话,把它登在四月九日的《晨报副刊》上,拆穿该‘老英雄(?)欺世盗名的西洋镜,好叫青年不至再被那部文理欠亨的什么《文录》所诱惑,我是极以为然的。”“那部什么《文录》中‘打孔家店的话,汗漫支离,极无条理;若与胡适、陈独秀、吴敬恒诸人‘打孔家店的议论相较,大有天渊之别。我有一个朋友说:‘他是用孔丘杀少正卯的手段来杀孔丘的。我以为这是对于什么《文录》的一针见血的总批。”
钱玄同此文嬉笑怒骂,很有鲁迅杂文风格,发表后影响很大,吴虞一时成为众矢之的。之后钱玄同又发表了《〈吴虞先生的来信〉的“读后感”》以及《答浭生君》等文,对吴虞继续批判。吴虞为此曾撰写所谓的“八条”予以反驳,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应,此即为所谓的吴虞“艳体诗风波”。
虽然郁达夫认定此事系钱玄同所为,但吴虞还是半信半疑,日记中也未有确认这“XY”就是钱玄同的文字,只是从此出现了很多对钱玄同的不敬之词,例如其日记中这样一段同事攻击议论钱玄同的文字:“昨夷乘言,幼渔、公铎、兼士皆与玄同冲突过。公铎骂其卑鄙,陈介石骂其曲学阿世,孟寿椿言其出身微贱,傅斯年言其音韵学最使人头痛,潘力山言其前谄事黄侃,后痛诋黄侃,又谄事陈独秀、胡适之。玄同常到蔡孑民处,当时人讥之曰:又到蔡先生处去阿一下,其人格尚可言哉!”(1924年5月5日)
之后,吴虞不仅在课上大骂钱玄同,而且日记中开始有这样的文字:“玄同今日向予点首,小人可笑也。”(1924年6月11日)“阅《苏诗总案》,卷三十三记党人攻排,令人骇叹,如钱玄同辈得志,亦定为贾易、舒亶也。”(1924年11月14日)这贾易、舒亶为苏轼同时代人,曾参与对苏轼的弹劾或攻击,故受到后人贬斥,吴虞把钱玄同与他们相提并论,对钱氏的不满显然溢于言表。
好在这“艳体诗”风波终于慢慢消散,吴虞在北大任教的日子也就要结束。1925年6月25日,吴虞在马幼渔处再次见到钱玄同,时钱氏因从车上摔下致左臂骨折。大概是知道自己快要离开北大,或者也是觉得钱氏既然受伤就不好再攻击他,吴虞终于没有在日记中写下对钱玄同的不满,只是简单记为“玄同因坠车折却左臂”寥寥数字。不过,1926年元旦,已经回到四川的吴虞给北大多位同事寄贺年片,日记中罗列了一大串人名,却没有钱玄同的名字,大概吴虞对于钱玄同,还是没有给予最终的原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