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凤凰谁得髓”
2022-01-18周朝晖
周朝晖
一
唐代陆羽(733—约804)所撰《茶经》是中国茶文化史上一部里程碑式的著作,也是世界上第一部茶学专著。可以说,《茶经》的诞生,标志着中国茶道的确立,也宣告茶史上一个崭新时代的到来。
据沈冬梅《茶经校注》的研究,《茶经》大致在唐上元二年(761)之前脱稿,广德二年(764)后曾作修改,最终于大历十年(775)定稿。此书问世后首先在陆羽的朋友圈传阅传抄,并且极大推动了饮茶在唐朝的风行。大约与陆羽生活于同时期的文人封演在《封氏闻见记》中说:“楚人陆鸿渐为《茶论》(应为《茶经》之笔误),说茶之功效并煎茶、炙茶之法,造茶具二十四事,以都统笼贮之,远近倾慕,好事者家藏一副。有常伯熊者,又因鸿渐之论广润色之,于是茶道大行。”
《茶经》的价值也越来越被后世所重视。据不完全统计,自南宋至民国时期,流传至今并且可考的《茶经》,包括在日本翻刻的各种版本,计有六十四种之多。如果再加上翻译成韩、德、意、英、法、俄等文字的版本,那是一个更为庞大的数量,极而言之,甚至有关《茶经》的中外版本研究,本身就可以自立一门学问。这不仅是世界出版史上的奇迹,更是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奇观。
“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一千多年以来,《茶经》不仅深刻地影响了中国茶文化的走向,也被周边国家的茶人们奉为茶学至尊宝典。唐宋之际,《茶经》流播到日本。作为茶艺的志道之书,《茶经》对日本茶道的形成和确立功莫大焉。在日本,《茶经》至今依然是研究中日茶文化渊源的第一经典。日本茶道“里千家”第十五代家元(即家主)千宗室在《〈茶经〉与日本茶道的历史意义》一书中,站在中日茶文化交流的历史高度,盛赞《茶经》对日本茶道文化的啟蒙之功:
中国的茶文化是日本茶道的源头,被后世尊为“茶圣”的唐代陆羽的《茶经》,是中日两国茶人所共奉之最早和最高的经典著作。不仅日本的茶种、种茶、制茶、煮茶、饮茶的方法,以及茶器、道具等皆源于中国,而且中国文人、僧侣于饮茶时所形成的“他界观念的意境”,那种对幽洁、高远情趣的体味和追求,也提供了日本茶道精神的原型。书中蕴含的中国古代的佛教、道教和儒家思想,均对日本茶道的理念和世界观有深刻影响。
二
杜牧诗云“天外凤凰谁得髓,无人解合续弦胶”,我不知道日本茶道是否得了陆羽《茶经》的真髓,不过,对千年来《茶经》在日本被阅读被接受状况和流播路径进行梳理研究,不仅可以了解《茶经》这部奇书在日本的流布脉络,也为深入理解中日茶道的历史、文化渊源提供某种参照。
日本列岛自古不产茶,大唐茶事东传扶桑,乃至开花结果衍生出富有本土文化特色的日本茶道,是古代中日文化交流的结晶。
迄今为止,有关日本最早的饮茶历史,信而有征的文字资料见于平安朝弘仁六年(815)大僧都永忠给嵯峨天皇“敬奉煎茶”的记载,此事见于日本官修国史《日本后纪》中。也就是说,茶作为一种新型的饮品和优雅的精神文化载体从中国传入日本,大致在九世纪初。永忠是海归遣唐僧,有关他的事迹,《延历僧录》有翔实记载:日僧永忠于宝龟初年(约公元775年前后)随遣唐使赴唐,在长安西明寺进修,于延历二十四年(805)归国。永忠在长安学习生活的年代,大致是中唐初期,饮茶作为一种高雅习俗正处于繁荣阶段。成书于唐大中年间的《膳夫经手录》,虽系烹饪专著,但超过一半的篇幅在谈论茶,可见当时茶风气的流行。书中写道:“茶,古不闻食之,近晋、宋以降,吴人采其叶煮,是为茗粥,至开元、天宝之间稍稍有茶,至德、大历遂多,建中已后盛矣。”杨晔的这段话恰与《封氏闻见记》中的记述如出一辙,这一时期,伴随着陆羽《茶经》问世和流传,长安城内外茶道大行。永忠在长安生活时间长达三十年,饮食起居等生活习惯都已经完全唐化,习惯了饮茶。于是,为了能在祖国永久享有这种唐朝饮料,归国之际便将茶种也带回国种植。虽然史料记载中并没有提供有关煎茶制作细节,但可以推断永忠亲手烹煮奉献嵯峨天皇的,定是在唐朝已经蔚为时尚的“陆羽流”煎茶。
除了史籍,从平安时代的汉诗中也隐约可见“陆羽流”唐朝茶道的影子。日本文学史上早期的汉诗集《经国集》中收录了大量皇室、贵族创作的茶诗,字里行间隐藏着丰富的唐茶信息。比如《和出云巨太守茶歌》(惟良春道作)中所表示:从采茶时令的“萌芽采撷”到饼茶干燥的“兽炭焙炙”,从清水过滤的“纱巾漉水”到欣赏茶色的“浪花浮起”,再到品饮调味的“吴盐和味”,还有饮茶器具的“巩县茶碗”等茶事写实细节,简直就是对陆羽《茶经》的文学化演绎。
平安时代日本受到唐朝茶道的影响,从出土的文物中也清晰可见。在日本九州北部的福冈太宰府鸿胪馆出土了大量茶具,如唐代巩义窑青瓷水注,五代越窑青瓷水注、茶碗和茶碾,这些道具,都是《茶经》中所展示的“茶具二十四事”中的一部分。九州太宰府鸿胪馆是日本朝廷为处理与唐朝的外事往来而设置的外交机构,建于七世纪后期,其存在的时间相当长,甚至在废止遣唐使后继续发挥了外交的职能作用。鸿胪馆出土的茶具,证实了“陆羽流”唐茶文化甚至一度传播到日本北九州。
日本自古极为珍视汉籍,历代天皇都以不遗余力搜购汉籍为王朝文化使命,经年累代,庋藏可观。在《茶经》成书一个多世纪后,平安朝宽平年间(889—898)学者藤原佐世对皇家馆藏汉籍图书进行整理归类编撰成《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从书目可知,当时日本皇室收藏的各种汉文典籍数量计有一千五百七十九部一万七千零六卷,规模相当宏富,甚至拥有不少在中土亡佚的“仙王大典”,连北宋文宗欧阳修都艳羡不已。种类更是包罗万象,除了历代经史子集,还有大量杂著,如天文、历法、小说、谱录等,甚至像《齐民要术》这样的农学经典也在其中。
据《茶经校注》的记载,从唐代到五代,曾存在过几种唐代758—761年前后的《茶经》抄本,因此“不能断言它们没有传到日本”。只是,匪夷所思的是,从《茶经》问世后直到十三世纪初四百五十多年间,在日本不但不见其影踪,也不见相关引述。
《茶经》何以在日本长期默默无闻,成为日本茶文化史上的一大迷思。不过,结合相关的时代背景和历史事实,却不难窥见其中原因。
首先是受制于书籍出版流通的历史时代条件,《茶经》的文本在唐代极为稀缺。在唐代,书籍的流通传播最主要还是依靠手抄,虽然陆羽在世时就声名远扬,在中唐以后也有了皮日休作序的抄本,但在当时,抄本只限于在极小的圈子内流传,远远没有普及。从宋代陈师道(1053—1102)写的《茶经序》中可了解北宋时期曾流传的几个《茶经》版本,除了他自家收藏的一卷本,还有毕氏三卷本、王氏三卷本,以及张氏四卷本,但都各有缺陷,比如文字繁简不同,且多脱误,有的甚至残缺不全。
其次,中日之间往来交流的停滞,使得《茶经》所展示的唐朝茶道在日本的影響步入衰微,对《茶经》的求索研究还没有起步就匆匆退场了。公元894年,日本因为财政困难等因素而废止了延绵两百多年的遣唐使制度,不仅中日之间的物质文化交流因此陷于停滞,而且随着推崇本土文化的“国风”的兴起,唐朝习俗文化对日本的影响开始减弱。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本来在日本就缺乏根基的饮茶习俗和茶文化研究渐趋式微,甚至长期不闻,自十世纪初到十三世纪初三百年间,日本几乎到了“无人识茶”的地步。
三
《茶经》一书的内容在日本被引用而为人所知,始于镰仓时代初期的禅僧荣西明庵。荣西曾留学南宋修习禅宗,归国后撰写《吃茶养生记》宣扬茶与桑的养生价值,书中大量引述陆羽《茶经》中的内容。此书后来由荣西进献给当时执政的镰仓幕府第三代将军源实朝,并接受他的皈依。在幕府的庇护下,荣西从南宋传来的饮茶习俗和禅宗得到了广泛的传播。《茶经》在日本的传播,荣西有首倡之功,这项功绩,与他最早在日本弘扬临济禅宗一样意义非凡,荣西在日本文化史上被奉为“禅茶双祖”,即源于此。
荣西(1142—1215),本姓贺阳,全名明庵荣西,号叶上房,出生于备中(今日本冈山县)吉备津神社一个神官之家。十三岁到京都比叡山修行,曾于南宋乾道四年(1168)和淳熙十四年(1187)两度来明州(今浙江省宁波市),先后在万年寺、天童寺修禅。第二次来华在明州待了四年,师从临济宗禅师虚庵怀敞,学成后获得印可状归国,成为日本临济宗初祖。《吃茶养生记》为荣西晚年所著,于1211年问世,是日本最古的茶书,有“日本茶经”之称。据森鹿三的考证,荣西在《吃茶养生记》中有关《茶经》的引述并非全部来自陆羽原文,很多是出自宋代类书《太平御览》中的引述。引述《茶经》的内容基本是照抄或引述《茶经》“七之事”的相关表述,此外还加上从平安时代以来备受推崇的《白氏文集》中摘录的有关诗文。《吃茶养生记》中直接引述《茶经》的地方有以下几处:
一、陆羽《茶经》曰:茶有五种名,一名茶(早取谓之),二名檟(周公谓之),三名蔎(南人谓之),四名茗(晚取谓之),五名荈(加茆为六)。(按:“加茆为六”四字为《茶经》所无,不知何意。另有一说,“茆”为“厄”字,如确切此字,或可推断荣西从刘义庆《世说新语》所载王蒙好饮茶,被称为“水厄”的典故。)
二、《茶经》曰:叶似栀子叶,华白如蔷薇也云云(实如栟榈,蒂如丁香,根如胡桃)。
三、《茶经》曰:凡采茶在二月、三月、四月之间云云。
四、《茶经》曰:雨下不采茶,虽不雨而有云,不采,不焙,不蒸。用力弱故也。
根据关剑平点校的《吃茶养生记》记载,荣西执笔的《吃茶养生记》曾有两个系统的版本:其一是最初于1211年脱稿问世的手写本,称为“初治本”;其二是1214年正月,荣西对原稿进行修改并另外誊写一部再献给源实朝,称为“再治本”。初治本和再治本两个版本相差不小。从关剑平的点校本中可以看出荣西在三年里斟酌修改的痕迹。初治本去向不明,再治本现藏于神奈川县称名寺的金泽文库中。
称名寺位于今天横滨市金泽区,建于十三世纪,是镰仓时代中期著名武将北条实时家族的菩提寺(家庙)。北条实时文韬武略,非常博学,涉猎之广当时首屈一指,就像王朝时代的皇族一样热衷购藏汉籍珍本,通过渡宋僧大肆进口珍贵汉籍,内容涉及政治、法制、农政、军事、文学等领域。晚年退隐,在横滨金泽构筑别墅和菩提寺,并在府邸里大规模兴建金泽文库,是今天神奈川县立图书馆的前身。为了进一步充实收藏,他设法从各地收集珍贵汉籍如《孝经》《春秋》《群书治要》《尉缭子》《司马法》等,组织学者抄录,经过不断搜藏,规模极为可观,无论是图书的数量还是珍稀性在当时日本均为首屈一指,江户德川幕府智囊新井白石称之为“天下文库”。
北条实时在收藏中国古籍时,除了稀世经典,也很注意收购一些实学方面的著作,如贾思勰的《齐民要术》也赖金泽文库的收藏得以在日本流传,像《茶经》这样重要的茶学著作也应在其收藏范围内。据载,金泽文库中收藏有记载茶名的文书。不过所谓文书,并非完整一书,而是残篇片纸,记载着“陆羽茶经曰:茶有五名”等文字片段,还有一些茶名诸如“荈”“厄”的假名读音,因而有学者推断这是出自《茶经》的抄本,另有一说是《吃茶养生记》再治本的抄本片段而已,究竟何者为真,尚待论证。
迄今为止,南宋以前的诸家抄本,中日间一概不存。现存可见的最早的《茶经》版本是刻印本,乃是南宋著名学者左圭于咸淳九年(1273)辑刊的《百川学海》本,这是中国最早的一部丛书,其中收录了陆羽的《茶经》。这个版本对后世数百年《茶经》的刊刻影响至深,历代《茶经》的刊刻抄写多来源于这个刻本,是现存所有《茶经》之祖本。目前存世的百川刻本《茶经》有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宋百川本和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所藏宋百川本所收的乙集下《茶经》刊本。
宫内厅书陵部中的百川本《茶经》的刊本,是日本现存最古老的《茶经》刻本,与中国国家图书馆所藏的同一刻本相比,因为面目相对完整,是目前最好的刊本,因而被认为可能就是宋版原刻本。宋版书以纸好墨精、印刷优良而著称于世,即便在宋代也是金贵无比,书价以页论银两,非常人可得,能传入日本本身就是传奇。那么,这个宋版《茶经》究竟是何时、由何人,又是以何种鲜为人知的渠道传入日本等都是不解之谜,也给中日茶文化交流史留下了诸多悬想空间。一种流传最广的说法是,《茶经》刻本是经由当时活跃于中日之间的五山禅僧们从中国传入日本的。
在日本,自古以来僧侣就是文化的主要传播者,无论是在日本茶道形成发展期,还是在其鼎盛时期,无论是器物的层面,还是文化精神方面,禅僧所发挥的作用都是非常巨大的,从日本“五山文学时代”存留下来的大量汉诗可以窥知《茶经》在当时禅僧修行生活中的重要性。据日本学者木宫泰彦的研究,在十四五世纪间,有一百四十多名和尚从日本到中国留学,其中多数是禅僧,茶在禅修中体现了清规戒律和以茶悟道的功效受到特别推重,禅僧带动了饮茶之风在日本禅寺的盛行,他们带回的陆羽《茶经》刻本在京都和镰仓的“五山十刹”僧人之间广泛流传。
天岸慧广(1273—1335)是镰仓时代后期的临济宗禅师,曾是当时赴华众僧中一员,1330年回到日本,随后在关东镰仓兴建报国寺。慧广不但精于漢诗,是“五山文学时代”的著名诗僧,也嗜好茶道,汉诗集《东归集》中有很多咏茶名篇,其中《假山聚景》一诗就直接表现了陆羽及《茶经》的内容:“特地乾坤天外乐,平分风月幻仙瀛。异花灵石神开闷,剩水残山眼倍明。浩浩尘中能辨主,悠悠世事不关情,一炉沉水一瓯茗,闲读茶经对客评。”
点起火炉,烧沸一壶热水,一边品茗,一边悠闲自在读陆羽的《茶经》,一边与客人品评议论茶汤色味,忘了乾坤岁月的流逝和风云的变幻。慧广禅师长期在中国留学,虽然南宋已经被元政权所取代,但是刚刚结束茶文化鼎盛时期的宋茶在江南禅寺依旧遗风犹在,慧广浸润其中深受熏陶。从诗中吟咏的场景看来,他学成后大概将平日爱读的《茶经》带回日本。在“五山文学时代”后期的禅僧中,万里集九(1428—?)是一代文化名僧,他在日本文学史上的最了不起的两大贡献,一是独立为《苏东坡诗集》和《黄山谷诗集》作注;二是为汉诗的日本本土化做了不少有益的探索,在理论和实践上为越来越狭隘的日本汉诗拓宽了道路,有汉诗集《梅花无尽藏》传世。他创作了不少茶诗,反映了饮茶与禅寺生活的密切联系,《祥云勉之和韵十首》中写道:“两种暗投茶又诗,故人恋恋助吾衰。诗添陆羽茶经读,茶入放翁诗集知。”
从中可知,万里集九从友人处获赠茶叶和陆游的诗集,他很高兴,于是边煮水烹茶,取出陆羽的《茶经》,与陆游诗集一起对照阅读。陆游爱茶,并且以茶入诗,是宋诗人中留下茶诗最多的诗人,这早已是文学史的常识。陆游他还自称是“桑苎翁转世”,桑苎翁即是陆羽的别号。从万里集九这首诗,可以看出当时的禅僧对陆羽及《茶经》是颇为熟知的,也反映出《茶经》在当时五山十刹禅僧间受到喜爱的事实。
伴随着元代大量五山禅僧来华交流,各种南宋版《茶经》相继流入日本,有关《茶经》的信息开始频繁出现,“禅修与茶道”进入了五山文学的诗意表达。
四
战国时期是日本历史上战乱频仍的乱世,却是茶文化发展史上的一段黄金期,茶道获得前所未有的发展。
庆长三年(1598)农历二月,丰臣秀吉建造的学问所落成,当时有一个相国寺住持西笑承兑(1548—1608)应邀参加落成典礼的茶会,其后在随笔《学问所记》一文中写道:
结草庵,迎良朋,汲清泉,煎楝芽,慕陆、卢风者往往在之。
大相国,座个中,集有道名士,谈《茶经》,玩茶器,论香色,赏风味。
大相国指的就是当时权倾朝野的关白丰臣秀吉。秀吉是个骨灰级的茶道迷,他用权势和财力猎取搜购价值连城的“唐物”,如茶器、美术品和包括像宋版《茶经》这样的汉籍,聘用千利休等当世一流茶人为他主持茶会,将茶道作为制霸天下的软实力,以茶会为媒介在诸侯大名间进行合纵连横。在他的庇护和扶持下,优雅脱俗的日本茶道在血雨腥风的战国时代获得飞跃性发展。相国寺住持的这篇汉文写得并不高明,但细节十分丰富生动,日本战国枭雄,仰慕唐代茶人陆羽、卢仝之斯文遗风,广集名士,济济一堂,汲泉煮茶,谈论《茶经》,赏玩珍稀唐物茶器,品鉴茶汤色味,整个画面隐隐飘溢着唐风余韵。从这段生动的文字可以窥知,由禅僧传入的《茶经》在日本茶道全盛期如何被阅读被仰慕和谈论,《茶经》在日本的流播情况显出比较明朗的面目了。
遗憾的是,作为中国茶文化巅峰之作的《茶经》所体现的茶道精神,在哪些方面、具体又以何种方式被接纳和吸收到日本茶道中等,这方面的资料还很不充分,是留待今后研究的一个重大课题。
经过几代茶人前赴后继的努力和战火的洗礼,茶道在江户时代迎来繁荣发展盛况。由于强劲的需求,大量中国茶书通过海商输入日本,除了古籍还有与时俱进的新著。特别是,晚明时期,在商品经济最为发达、文化发展空前繁荣的江南地区,饮茶越来越成为一种与诗书琴画等量齐观的闲情雅事,文人撰写茶书成为风气,万历年间所出版的许多茶书,也大量运送到日本,成为推动江户日本“茶书热”的催化剂。
江户时代的“茶道热”也带动陆羽《茶经》研究的兴起,在此背景下,《茶经》在日本也随着当时发达的活字印刷技术得到广泛的流通。据相关研究资料,江户时代初期就出现了《茶经》和相关刻本(即在日本翻刻出版的版本),活跃于宽文年间(1661—1672)京都出版界的“板元”(出版商)田原仁左卫门所刊行的《茶经》,有“明晋安郑煾允荣校”的字,据此可推断在京都已经出版了明版《茶经》翻刻本。不过这一版本只见记载不见实物,只能姑且存一说。现存最早的《茶经》和刻本始于元禄五年(1693),当年出版书籍目录《广益书籍目录》中就有《陆羽茶经》二册,据说这是日本刊行《茶经》的最早版本。宝历八年(1758)四月,有一版书上写着“茶经、再刻”几个字,看起来像是类似备忘用的简要文字,却说明当时已经出现了《茶经》的再刻本,是为根据明郑煾校本翻刻的再刻本。以上的几种刻本都是原著原文翻刻而成,读者需要具备相当的汉文阅读素养,因而限制了《茶经》在普通读者之间的普及。在《茶经》的通俗化建立功绩的是18世纪中期著名诗僧大典和尚。
1774年,为了方便日本读者阅读之便,大典和尚将《茶经》加上训点,并用片假名混杂中文详加注解出版,对《茶经》在日本的普及奠定了基础,因此大典禅师的译注版《茶经》,被誉为日本研究《茶经》的早期学术成果。十九世纪以后,《茶经》的出版已经常态化,是出版商的常销书,刻本种类很多,如今最常见的是天保十五年(1844)出版的版本,是京都书肆翻刻的明朝郑煾校本。
这些出版信息也许过于零碎,但从中不难看出《茶经》在江户时代已经拥有相当大的读者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