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线无战事》译本趣谈

胡春晖

《西线无战事》，德国雷马克著，1929年1月由德国乌尔施坦出版社出版，初印五万册，旋即一版再版，短短十一周内发行量达到四十五万册。“这本书所写的是八个寻常的步兵——克脱、克洛勃、贾登、莱尔、谬勒、台脱林、开曼利契和本书主人公保尔自己——在西线战壕里所受的痛苦，在后方所经历的生活和他们对于这时代的劫运的感想。全书十二章，每章都表现着大战的一面生活，虽都可独立成篇，但综合起来，便可以看出大战时全幅的惨象”（洪深、马彦祥译，《西线无战事·序言》），小说反映了一名普通战士的战争经历，用沉郁、冷静的笔颂扬了萌生于战场、成长于炮火之下的人道主义情怀。

吴晓东《〈西线无战事〉与三十年代的“非战小说”》（载《读书》2014年第十期），文中谈到现代书局版、平等书局版的《西线无战事》：“……洪深、马彦祥合译的版本……在1929年10月即由现代书局初版，这一译本上海平等书局也在1929年10月同时印行。”作者认为同时存在现代书局版、平等书局版，于1929年10月同时印行。

寒斋藏有洪、马译本1930年3月再版本，就此书的版本问题笔者写信向北京师范大学现代文史专家朱金顺先生請教，回信提供了相关史料，结论是：“依据相关资料明确有平等书局和现代书局两种版本的《西线无战事》在上海出版，二者关系我说不清。”笔者经多方爬梳，发现在平等书局版、现代书局版之外，还有开明书店版。

1929年9月25日，《申报》刊登了洪、马译本《西线无战事》预约广告。1929年11月10日，《申报》刊登了《平等书店的〈西线无战事〉今日出版》，说书中“并附有原作者肖像、小传，并附有马彦祥的将近万字序言对于本书的价值翻译的困难有恳切的讨论，并附有洪深的将近两万字后序关于战争的文学有很多的引证与说明”，定价一元五角，暂售八折，一元二角。首次广告上没有出现出版单位，这次为“平等书店”，首次广告时预约仅为光华书局、北新书局两家，这次新增了现代书局、大东书局，共四家书局，还有总代售处华威贸易公司。1929年11月16日，再次在《申报》上刊登了该书出版信息并销售广告，内容与11月10日差不多。

关于平等书局与平等书店，马思猛《我的父亲马彦祥与洪深》（载《档案春秋》2008年第十一期）中提及：“父亲离开复旦大学开始了独立生活，家庭断绝了对他的经济支持。他没有固定的职业，靠为报社杂志撰稿谋生。在生活遇到困难的时候，洪深与父亲合作翻译了德国雷马克的著名反战小说《西线无战事》，由平等书店出版。（注：平等书店系洪深个人出资印刷，出版此书时所挂书店名，实际上并无此书店。）长篇小说《西线无战事》一炮打响，此书畅销并七次再版（笔者注：七次再版有误，根据目前所见实物，现代书局至少再版九次，版权转至开明书店后至少又再版四次），不仅提高了父亲在文学界的知名度，经济方面的困难也得以缓解。为了帮助自己的得意门生摆脱困境，洪深先生把自己应得的那份售书所得利润让给了父亲。”从马思猛文章中谈到马彦祥晚年的回忆，平等书店就是子虚乌有的。难怪朱金顺先生给我回信时说：“在《上海出版志》第二四九页至二六四页，是《1843—1949年上海出版机构一览表》，介绍了三百多家上海的书店，却没有一个‘平等书店，不知何故也！”至于平等书局、平等书店两种称呼，此译作一版、再版上，同一本书扉页上署名“平等书局”、版权页上署名“平等书店”，依此可认为，平等书局就是平等书店。

关于华威贸易公司，先说译者之一洪深（1894—1955），江苏武进人，中国电影、话剧开拓者，剧作家，导演艺术家，文艺理论家，一生创作电影、话剧剧本九十余部，写出了中国第一部较完整的电影文学剧本《申屠氏》，赴美国购回第一部有声电影机，编导了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剧本《歌女红牡丹》，1925—1937年任明星影片公司编导。华威贸易公司1929年7月1日在《申报》刊登启事：“本公司以提倡国货、扶助中国影片事业为宗旨，各影片公司暨影戏院如有以出售版权、代理发行、推广营业、供给排片、代办广告、代办运输等事，见委皆当竭诚接受，尽心办理，手续简便，佣金克己，驾临接洽或通信商榷均可。卞毓英、王梦萍同启地址：仁记路三十五号三楼明星影片公司分发行部内。”1937年夏，全面抗战爆发，明星影片公司制片基地受损，遂停办，附属于明星影片公司的华威贸易公司不久也停办解散。洪深在明星影片公司任编导，而华威贸易公司附属于明星影片公司，这样，洪、马译本由华威贸易公司总代售就不难理解了。

现代书局创办于1927年，创办人洪雪帆，张静庐、沈松泉、卢芳等先后加入，1935年因经营原因而关闭。该书局出版以新文艺和社会科学新书为主，早期书内容倾向革命性，出版过《现代》《太阳月刊》《新流月刊》《海燕周刊》《拓荒者》《大众文艺》等杂志。

开明书店创办于1926年，创办人浙江绍兴人章锡琛。1928年改为股份有限公司，地址初设上海宝山路宝山里60号章家，先后迁往兆丰路（今高阳路）、梧州路。1950年实行公私合营，与青年出版社合并为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有杂志《中学生》、开明青年丛书、开明文学新刊、世界少年文学丛刊、开明活页文选、开明英文课本、开明国语课本等。

1929年12月31日《申报》发表了关于《西线无战事》的评论：“现在它的中文译本也都出版了，一部是水沫书店的《西部前线平静无事》，一部是平等书店的《西线无战事》，后者除了参照德文原本之外，还有译者的序言及后序，说明这部小说的内容背景，等等，可以帮助读者了解这部书的价值，不过译文前半部颇流利，到了末尾却有些生涩了。”

当时此书有过版权纠纷：1930年2月22日，《申报》刊登了《西线无战事引起法律问题》，作者署名雷吕君，“去年十月，洪深、马彦祥两君将原书译成中文，由平等书店出版，译文异常忠实流利，为近年翻译界罕见之作，自出书后，颇引起国内文坛之注意，批评界感译文之曲达情感、难能可贵，莫不称道，该译本近且再版。不料最近平等书店忽接德国该书原发印之Ullestien书店（德国乌尔施坦书店，大多写法为Ullstein）来函，声称该书未得其允许，如何贸然翻译出版，深如驳斥，最后要求抽盈利百分之十归彼书店。平等书店已有答复，按中国初未加入万国出版协会，无论何国书籍，无论得原著者或原印书局之允许与否，只要手头有书，能翻译的人就可动手翻译，书店便可贸然出版。此种便利，中国与日本同享受之，而译本之滥亦未始非此有以致之也。犹忆从前商务印书馆以翻印英国某一原本书籍之故，涉诬至于伦敦，被告律师丁榕根据传播智识一理，操获最后胜利。盖此事纯属道德问题而非法律问题也。”又，《现代文学评论》1931年第二卷第二期刊登文章《〈西线无战事〉引起战事》，文中援引当时的新闻报道：广东某书店竟为利所惑，偷窃翻版，为现代所悉，已请名律师赴广州进行诉讼。

洪、马译本的出版有不少老友提供了大力帮助。马序言中说：“端钧、汝堂、衷民诸老友的帮助得使这本书早日出版。”此序中提到的朱端钧（1907—1978），时与马彦祥同为洪深在复旦大学的得意门生，中国话剧的先驱者，戏剧教育家，浙江余姚人，在洪深指导下参与创建复旦剧社，参加过“左翼戏剧家联盟”，上海戏剧学院教授，生前多次说过“今后我死也要死在排演场”，一语成谶，1978年11月7日下午，刚走出排演厅就倒在地上再也没能起来。学院内现有以他名字命名的“端钧剧场”，剧场外立有他的半身塑像。蒋汝堂，时为复旦大学学生，后留复旦大学教書，簿记学教授，1936年2月编著出版《普通簿记》，作为“初中学生文库”由中华书局出版发行。

在研究洪、马译本的过程中，又发现了其他不同译者的译本：

一、林疑今译本：《西部前线平静无事》，林疑今译，目前看到的均为毛边本，1929年10月初版，水沫书店发行。林疑今（1913—1992），福建龙溪人，著名翻译家、作家，曾任厦门大学教授，此译作由其五叔林语堂作序（译者父亲林玉霖，曾任厦门大学教授。林语堂，又名林玉堂，现代著名作家、学者、翻译家、语言学家）。二、梅君译剧本：《西线无战事剧本》，（日）村山知义改编，梅君译，戏剧丛书之一，（南京）拔提书店1931年6月初版。三、姚莘农注释本：书名为《华文详注西线无战事》，世界书局印刷发行，1933年版。四、过立先编译本：过立先编译，节译本，“通俗本世界名著”丛刊，1934年上海开华书局初版。五、徐翔、邝光沫合译剧本：《西线无战事剧本》，徐翔、邝光沫合译，神州国光社1934年初版，根据原著同名小说改编的六幕话剧，改编者不详。六、钱公侠译本：启明书局1936年出版发行。七、凌霄、吴璇玲编译本：凌霄、吴璇玲编译，节译本，经纬书局1936年版发行。

我藏的这本《西线无战事》，在正文前、马彦祥序言后，有书的原持有者“鲁寒雨”用毛笔字书写了自拟的各章标题目录、页次，及“寒雨十九年置于持志学院”等文字（民国十九年，即1930年），此人应该是该校的员工或学生了。上海持志学院乃何世桢1924年创办，初名“私立持志大学”，1930年刚刚易名为“持志学院”，系上海外国语学院前身。1935年12月14日至20日，该校与上海其他大中学校一起，先后集会声援北平“一二·九”抗日爱国运动，1937年10月28日，上海市学生界救亡协会成立，该校等十七所大、中学校为理事，成为当时的爱国名校。时政界要人、社会名流居正、于右任、孙科、蔡元培、何应钦、刘海粟等曾为该校题词。该校以法科为主打，毕业生从事律师职业的居多，外界称“持志系律师”。著名校友有中国第一位国际大法官倪征燠，中国罗马法的先驱、被誉为“罗马法活字典”的法学家周枏，文、史、艺三栖学者郭虚中等。而鲁寒雨，查相关资料，所获信息不多，只是在河南新野县1937年“七七事变”后成立的“新野县旅外学生抗日救亡协会”所编印的《战时》小册上，作为该县知名绅士的鲁寒雨曾题词署名，至于此“寒雨”是否彼“寒雨”，就不得而知了。

书的封面、封底为武昌亚新地学社印刷物的纸张包装，封面上为“本社节要图目（教授类、应用类、零幅类、张挂类、城市类、历史类等）及价格”，封底为“中华国耻地图，武昌亚新地学社印行，勿忘国耻”等内容。

一本九十多年前的旧书，从鲁寒雨之后，不知又经过多少人之手，辗转流传，现在到了笔者手中。书本之外还附载有上海持志学院、武昌亚新地学社及“勿忘国耻”的中华国耻地图等信息，这是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