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丕烈影钞与钞补古书活动考略
2022-01-18李勇慧
刘 帆,李勇慧
(1.山东艺术学院城市艺术与创意学院,山东 济南 250300;2.山东省图书馆,山东 济南 250199)
钞书,亦作抄书,即钞写书籍,是对文本的单纯复制。我国钞书活动最早出现在秦汉时期,到了明清,我国藏书事业兴盛起来,私人钞书活动也达到最盛。随着明清古籍数量增多,藏书家较以往更珍重对宋元善本古籍的修护,因此此时又出现了影钞本。影钞,亦作影抄,指悉依原式摹写旧时刻本、写本,点画、行款等。明清时期最著名的影钞本是“毛钞”,其以最能保存宋、元旧本原貌,以精工、纸佳著称,被誉为“下真迹一等”,与宋元旧本同等观之。此外苏州的周香严、顾抱冲、王芑孙、黄丕烈等也都是乾嘉间著名的藏书家。而家中藏书常请友朋、门仆影钞、钞补,以黄丕烈为最。黄丕烈无论是自己或延请他人修护,皆首重文字内容,其影钞与钞补古书亦是为配补,留存真本,传信后人。研究黄丕烈的护书之道与护书理念,对了解古书流传及我们今天的图书保存有重要意义。
一、黄丕烈影钞与钞补古书数量考
黄丕烈(1763-1825),清苏州府长洲人,字绍武,号荛圃、荛夫等,自称书魔、抱守老人。黄丕烈嗜书如命,常有曝书、修书、装书等活动,并建有专室庋藏。除自己手钞影写古籍外,也请他人影钞、钞补。自嘉庆元年(1796)至道光三年(1823)28年间黄丕烈从未间断过为所修古书修护。
现将黄丕烈影钞、钞补书目汇总,对其修书活动中所补古书的版本、时间、技法、修护人进行整理,以经、史、子、集排序罗列,附表1如下:
表1 黄丕烈影鈔 钞书书目汇总表
续表
经统计,黄丕烈及家中修护人员影钞与钞补古书共34种,影钞18种、钞补15种,传录1种。其中黄丕烈最多:15种,占44.1%,其次是顾千里:6种,占17.6%,陆东萝与张泰各4种,占11.76%,陈敬明与丁竹浯各2种,占5.88%,黄寿凤1种,占2.94%。
二、黄丕烈钞补与影钞古书特色及其他人物考
(一)黄丕烈
1.钞补:求真求实
钞补古书前必定确保内容无误,请他人钞补后再校对。如宋刻补钞本《事类赋三十卷》,其中所缺三卷,恐俗手钞补反损古书古色,故请名手钞补完毕后再校对,遇纸损字坏处,悉手为填补。跋记:“遇纸损字坏处,悉手为填补。窃叹购书之难,难乎其好,尤难乎其力也。所缺三卷,恐俗手钞补,反损是书古色古香,故倩名手写之。”[1]
黄丕烈藏旧钞本《槎轩集十卷》,首尾俱缺,黄丕烈无可借补时先以素纸补缺,后从书友处得旧钞,手补首尾共十七叶。黄跋云:“惜首尾略缺,以素纸阙疑,久而无可借补。今春闭门养静,有书友携一本来,抄虽不及向藏之旧,而首尾缺者多在,因遂手补之。”[2]
元刻钞配本《增广笺注简斋诗集》三十卷,其中缺处借香严藏本补,仍按其旧装潢,黄丕烈又取之复校,一一手自填补蠹痕纸损处。题跋云:“重以周本勘一过,于蠹痕纸损处一一手自填补。”[3]
2.影钞:求全求精
影宋本《太仓稊米集七十卷》缺十五卷,借香严藏本影钞,卷中讹谬衍脱处皆以朱笔标识。宋刊本《纂图重言重意互注毛诗》,内缺三卷,意借五柳主人藏宋刻影钞补全,不知已售给陈鳣,黄丕烈遂向陈鳣借以补全,钞毕后手校其误,以确精准。
(二)黄丕烈除自己影写外,还常年请好友、工人等影钞、钞补古书,如顾广圻、陆东萝、张泰等等都曾是黄家的座上宾,其家中儿孙、内侄也常为古书补全,亦有诸多门仆未记载姓名,存古之功自不可没。下文将对顾广圻、陆东萝、张泰、陈敬明、丁竹浯、黄寿凤等略作考述。
1.顾广圻(1766-1835),字千里,号涧苹,江苏元和(今吴县)人,清著名藏书家、校勘学家,人称“万卷书生”。顾千里师事尚书学专家江声,专精目录校雠之学,酷嗜宋元椠本,为江浙藏书家校刊古籍,经其校雠刊刻之文籍达三十余种,时人多重之。日本汉学家神田喜一郎①曾誉顾千里为“清代校勘学之第一人”,亦称“(千里)先生一生以为人校刻古书为生计,虽功在千古,归美他人。”[4]嘉庆前期顾千里馆于黄家时两人过从密切,相得甚欢。黄家所藏宋元旧钞多赖顾千里影钞补录,跋中皆有记载。古书凡有残缺处,必经多本校对讹误后补全,对其藏书校书事业起到较大帮助。
影钞:嘉庆元年(1796),顾千里为黄丕烈影钞宋本《会稽三赋》。此书黄丕烈得于东城顾八愚家,首尾皆有残缺,后来得知顾八愚从兄有此书,借后校勘发现其中缺页皆可补录,请顾千里用旧纸影钞,配补真本。跋中有记:“其中缺页均可补录,爰取旧纸倩馆师涧苹手影足之。”[5]嘉庆二年(1797),顾千里影写宋刊本《礼记郑氏注残本》。此书黄丕烈得于顾月槎家,恐因其破烂不堪,后人视为废纸,故对此书先加装潢,因顾千里学识深厚,经其影写后再行刊刻,传播甚广。跋中有云:“介抱冲从弟千里影写付刊,外间颇多传播。”[6]
钞补:嘉庆四年(1799),顾千里补录元本《稼轩长短句》,其中所缺三页,先检阅卷中之字,得所缺者仅十余字后再补录,可见其补录古书较为慎重。跋云:“嘉庆己未,荛圃买得于骨董铺,内缺三叶,出旧藏汲古阁钞本,命予补足,因检卷中所有之字集而为之,所无者仅十许字耳。既成,遂识数语于后。”[7]是年顾千里又为黄丕烈描补元钞本《图画见闻志》。周香严将所藏宋刻残本《图画见闻志》相送,适为合璧,其中栏格缺断,皆命顾千里以淡墨描写画栏,模糊处仍悉其旧,可谓诚慎之至。
嘉庆十年(1805),顾千里补残钞本《中庵诗》,书原为闽源观察所藏,后到黄丕烈手中,顾千里校正数字后,皆用墨笔改正。为其作跋:“后为黄君荛圃所得,复为校正数字,即用墨笔所改着也……今原本为闽源观察所藏,暇日出示,属为补跋”。[8]
旧钞本《绛云楼书目》亦是顾千里补空行,黄丕烈从陶蕴辉得,手写极为工雅,远胜于长孙从坊间所得钞本,有跋云:“爰手校一过,并属涧苹补其空行,俾为完本云。”[9]
2.陆东萝,黄丕烈友人,字拙生,名损之,生卒年不详,精楷法,工六朝文。黄丕烈常请其校书,亦为古书作跋,陆东萝亦相赠古书,如旧抄本《砚笺》、宋刻本《浣花集》等。览题跋知,陆东萝在嘉庆中期与黄丕烈往来颇多,钞补、影钞、校雠古书,后期黄丕烈家中财力不足时,东萝便去了别处。黄跋有云:“东萝与涧苹居相近,交亦密,故校书事亦颇勤渠手……余延请东萝司雠校事止二年,余力既不足,砚田之资不足以赡东萝,忽忽别去,晨夕又失一晤语之友。”[10]
影钞:陆东萝购宋刻本《浣花集》于上塘街赠与黄丕烈。此书缺字少页,较为残破。黄丕烈考证书中图章后认为此书确为宋刻无疑,遂命工整理装潢。黄丕烈藏《浣花集》三种,黑格精钞本、蓝格旧钞本、毛氏影钞本,黄丕烈认为该残宋本后在三本之上。黄丕烈遇到宋刻亦有影钞之举,使珍贵之书得以留存真本。黄跋有云:“宋刻出自陆东萝所赠,此属东萝影钞,盖是书始终成于东萝云。”[11]
黄丕烈请陆东萝影钞校元本《韩诗外传》后五卷。嘉庆十七年(1812),黄丕烈泛游西山时欲临陆东萝手校本,奈舟中难以执笔遂归家后烧烛重临,前五卷乃黄丕烈临东萝跋语,后五卷则请东萝代临。书跋有记:“壬申夏五游西山,舟中无聊,偶携此书,拟临陆东萝手校本上之旁引曲证语……余临陆东萝校本至此卷止,已后五卷皆倩东萝代临矣。”[12]《弢翁藏书题识》亦有此书记载:“韩诗外传十卷缺卷九之十,黄荛翁校元本,丁巳得之江都方无隅先生家。荛翁初校此书,盖在三十四岁时,后十七年始录陆东萝校语于眉端,自五卷以后,则倩陆东萝自写之。”[13]
嘉庆十八年(1813),陆东萝影钞黄丕烈藏钞本《近事会元》,此书罕秘之至,外间鲜有流传,有裨于唐代正史。陆东萝跋云:“黄丈荛圃以是书属钞其副。缘此书甚秘,外间绝少流传,且可考唐一代掌故之遗,有裨正史,非泛常类书比也。”[14]且有黄跋记载借吴枚庵本请陆东萝影钞,陆东萝告知黄丕烈古书源流所在,黄跋记:“拟录其副,《近事会元》其一种也,因属余友陆拙生录之。时枚庵将为浙中之游,思急还之,故促迫拙生甚至然,卒赖友人力,得遂录副之愿。拙生并为余云,孱守本在绍兴萧山李柯溪所,亦考索古书源流之一助也。”[15]
钞补:黄丕烈于鲍渌饮处得元刻本《契丹国志》,末尾卷数多缺,嘉庆十六年(1811)从书友处得述古堂钞本,与元刻款式相同,遂请陆东萝为其钞补缺卷,使所藏缺本得以配补真本留存。“其所携本适为下册,遂请陆东萝钞补余书之缺,亦一快事也”[16]。
3.张泰,黄丕烈门仆,生卒年不详,曾在京城藏书,书法水平较高。黄丕烈极为赏识张泰书法,请其影钞古书。黄跋云:“张泰曾在京师拥书,故字迹颇不恶云。”[17]黄跋中关于张泰为黄家手钞古书最早的记载是嘉庆八年(1803)钞《传是楼宋板书目》。
嘉庆九年(1804),黄丕烈收书、影钞书目活动频繁。张泰影写黄丕烈藏宋刊本《孙尚书大全文集残本》,仅存三十三卷,外间罕见。黄丕烈从周香严处借归,命张泰用旧纸为黄丕烈影写,亦可见黄丕烈“悉存其旧”的护书原则。跋记:“余借诸周丈香严处,用旧纸委托门仆张泰影摹,两匝月而竣事,藏诸读未见书斋,居然影宋钞本矣。虽不及毛钞之精,而一时好事之所为,以视汲古阁中入门童仆尽钞书者,其风致何多让焉。”[18]
嘉庆十二年(1807)黄丕烈请张泰、许某影写顾抱冲家藏宋本《骆宾王文集》,此书实为珍贵,故叙其源流,附载于影钞本后。此书装潢藏金纸面,分为两册,一至五卷乃上册,命钞胥影写,皆有画乌丝,六至十卷乃下册命张泰影写,未画乌丝。 跋:“上册至下册六卷七叶六行,钞胥许某写,皆画乌丝。乌丝五卷,至六卷起仍未画。下册六卷七叶七行至十卷。门仆张泰写,未画乌丝。”[19]
嘉庆十五年(1810),黄丕烈命门仆张泰重新补录旧钞本《新刻张小山北曲联乐府》。此书缺下卷,适逢友人至杭州携归,与此书当出一源,命张泰补录。嘉庆二十一年(1816)又为此书作跋:“其钞此书之门仆张泰久去他所,因补钤‘入门僮仆尽钞书’之图记于卷尾云。”[20]
4.陈敬明,黄丕烈友人,生卒年不详。嘉庆前期为黄丕烈影钞古书,但据目前考证题跋,仅记嘉庆二年(1797)请陈敬明影钞明刻两种,两人是否还有古书活动往来,仍需进一步考证研究。
明刻本《南部新书》,黄丕烈从书友处得之,首缺甲、乙二卷,借周香严家所藏刻本,请好友陈敬明为其影钞。跋记:“今春往晤周香严,询及是书,云有刻本,急假归倩友陈敬明兄影钞以成完书。”[21]此书周香严所藏也是翁、何义门两家校本,顾千里有云义门所校实胜于也是翁,拟将校语录出。
明刻本《圭斋文集》,黄氏得于顾八愚家,卷中序言皆脱去,请陈敬明影钞缺页补足后,再重装。“倩友陈敬明兄影钞缺叶补足,命工重装”[22]。而后黄丕烈又从陶蕴辉处得海监张氏之书,两书始获全璧,后人览之当珍重也。
5.丁竹浯,生卒年不详,字达夫,黄丕烈内侄。颇好古书一事,古文唐诗,文义略知一二,书法娟秀。黄丕烈大儿黄玉堂去世后,丁竹浯便常住黄家,时常帮助黄氏检书、影钞古书。黄丕烈影钞明本《诚斋牡丹梅花玉堂春百咏》有云:“甲子岁,大儿署伯骤故,家中应对乏人,遂令竹浯常住余家,余一举一动皆书也。检书一事,时任之竹浯,亦颇好之,握管学书,书法颇娟秀。……今此书之影钞并题跋皆其笔也。”[23]
丁竹浯时常在黄家影摹、传录古书。校元本《韩诗外传》命内侄影摹,与家中校本并藏,可看出黄丕烈兼蓄重本。卷二末跋:“乙亥冬借向归金玩华居元刻本,倩内侄丁达夫影摹一本,仍与校本并藏。”[24]
校钞本《青楼集》是黄氏过访陈仲鱼时携归,命丁竹浯传钞,以备闲暇时浏览,“属内侄丁竹浯传录,以备流览云”[25]。
丁竹浯不止钞书,且临摹书图。黄丕烈所藏钞本《玉山倡和集》便是友人影摹文章,丁竹浯影摹图记,跋记:“余既倩友影摹其文,又命内侄模图记各种,而于字之偶误者手为校之,命工重装。”[26]
据题跋知,丁竹浯嘉庆九年(1804)居于黄家,帮助黄丕烈整理古籍,直至嘉庆二十年(1815)仍有丁竹浯影钞《韩诗外传》的记载,这十一年间都在黄家修书、钞书。
6.黄寿凤(1803-不详),字同叔,黄丕烈三子,秀才。《[光绪]苏州府志》黄丕烈传下有黄寿凤附传云:“工传,能摹印,亦能诗。”[27]著有《书印谱》。
据题跋记,黄家藏书仅有黄寿凤影钞明刻本《宋遗民录》一种。黄丕烈得于书友处,重为原刻,其中残缺处,请工人照所藏汲古毛氏影写明刻本补之,末页残缺处命黄寿凤影摹。此时黄丕烈已61岁步入晚年,家中仍延请工人修书装潢。书跋记:“中有残毁处,倩工照毛氏影写本补之,可见向日储藏可为今日钞补地也……末叶填补图书,钞胥不善为此,因命凤儿摹之。”[28]
黄家影钞、钞补古书除家人、友朋外,也常年请钞书工匠,在题跋中有多处提及钞胥或工人为其影钞补录古书,如校元本《梦华录十卷》、校影写宋本《管子二十四卷》等皆为工人所钞,但遗憾都未言其姓名,仍需进一步考证。
江浙一带,自古就是人文渊薮之地,刻书之精、藏书之盛,可谓代不绝人。二百年前的嘉庆辛酉年(1801)除夕,黄丕烈在“读未见书斋”中首开“祭书”之礼。他将家藏古籍珍本陈列案头,以花果名酒酬之,邀请好友品评玩味,一时传为书林美谈。黄丕烈无论是自己或延请他人修护,皆首重文字内容,其影钞与钞补古书亦是为配补,留存真本,传信后人。修护时以“真”“实”为前提,对待古书遵循“悉存其旧”的原则,坚持“求真求实”“仍存其旧”,影钞与钞补时坚持以最旧本为先的理念,这对我们研究古人的护书之道与护书理念有重要意义。
注释:
① 神田喜一郎(1897-1984),号鬯盦,日本汉学家、学者、京都大学文学博士、日本学士院会员。工汉诗且长于书画鉴赏,嗜书物,喜收藏中、日古籍,曾任京都博物馆学艺委员,与中国罗振玉、王国维、董康等尝有交往,著有《敦煌五十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