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身一跃
2022-01-17左马右各
简大头摊上事了。摊上件让他觉着倒霉、闹心又择不开的事。在谢庄煤矿,你要说找简孝民,没几个人知道,要说找简大头,知道的范围就大了许多。至于大到什么程度,也不好说。谢庄煤矿的人谈起他,都先说他小时候的事。小时候,他的脑袋出奇地大,大到与身体不成比例。人们见着他,就大头大头的喊。等把他喊大了,这头和身体的比例也没喊正常,只不过看着比小时候顺眼多了。可一想到大头这个名字,熟人立刻就会在想象中又把他的脑袋放大一圈儿。等到谢庄煤矿工人村中和他一拨儿长大的孩子都前前后后结婚了,他还是个光棍。他那一茬人,混得好的,成了科长、副科长、区长、副区长、队长、办事员等;混得不好的也离开了井下。只有他还在二掘进区这样的井下生产单位,撅着屁股在煤头上出苦力,抓着大铁锹攉煤,傻受。这时候,他已有了女人,只不过这个叫崔秀芬的女人,有点儿跛脚。
简大头摊上的事,往小里说,就是屁大点儿事。但没人敢说小,因为他这事错撞了码头,他撞在了矿长的枪口上。本来是一件小事,但他在错误的时间又撞上错误的人。运气一差,就变成了件棘手难弄的事。那天,他上早班。半班时,罐车供足了前头使用,他就在把钩洞(井下一个作业场所)内歇着。坐久了,就觉得困乏,他提醒自己不能睡。下井几十年,他也从未像别人那样在井下躺倒就睡过。他总是担心,自己眼睛一合,看不到矿灯的光,就会被井下无边的黑暗吞没,而找不到从睡梦里回来的路。但那天,他却鬼使神差地睡着了。也不是睡,就是把脑袋贴在膝盖上,打了个盹儿。他还特意把矿灯的灯头从安全帽上摘下,怕丢似的捂在胸前。就在他刚刚进入迷糊状态时,就感觉屁股被人重重地踢了一脚。他一激灵,顿时睁开了眼。他一睁眼,便被眼前一道道刺眼的光芒吓住了。他在虚光中看到眼前站着一片戴红帽子(煤矿井下管理人员戴红色安全帽,普通职工戴黄色安全帽)的人。那红像一片喷溅的血色围过来,正在淹没他。他站起来了,那光芒仍像逐光的蚊虫一样粘在他的脸上。大头耷拉下像被惊恐吸干后空空如也的脑袋想,完了。
他撞上了安全巡查小分队。而带队巡查的正是矿长。很快,班长、跟班队长都被喊来,开现场会。
矿长发怒了。不是一般的怒,是真发怒了。那场景,有点儿像电影或是电视剧中那些大人物发怒。大头下井这么多年,这是头一次直接面对平常只能在主席台上看到个影儿、被人私下称为矿长的矿长。这个矿长姓邹,刚调来谢庄半年多。这些年,谢庄煤矿走马灯似的换领导,大头也闹不清楚这是他参加工作以来经历的第几任矿长了。在他心里,从未关心过这事。谁当矿长都一样。他只是下窑,本分地干活,挣一份靠出力出汗换来的工资。之前,大头从未和这个矿长见过面,更没见过矿长发怒。这回他看见了。经过起初一阵像被掏空的惊惧后,大头的头脑恢复了意识。但整个人仍陷在紧张、慌乱和惊恐中。他好不容易稳住心跳从矿灯一扫而过的光影中瞄了一眼矿长的形象。那人有一张白净、威严、鼻子上架着黑边眼镜的脸。大头不敢让目光在矿长脸上多做停留,也就没看清眉眼,更没记住特征。他躲在暗影的边缘,耳朵里全是矿长雷霆般的声音。这声音,震颤着一条挤满矿灯灯光的狭窄巷道,瞬间让人产生一种尘埃弥漫的幻象。那声音尖锐、凌厉,源源不断地从矿灯下犹如隐在影子和虚无中的那张脸上的某个器官发出来。它带着呼啸的凉意掠过大头的心。大头觉得自己好像被架起来扔到了一張筛网上,随时都有在颠簸晃荡中漏下去的危险。
那声音还在巷道内四溅、飞行。但那声音并没直接射向他,而是剑鱼般飞向他们区的区长老雷。矿长头顶上的矿灯光在一脸苦相的老雷脸上颤抖、跳跃,划过去,回来,再闪过去。那声音就在这富有光感的节奏中顿挫、响彻。
老雷!你这区长是怎么当的,队伍是怎么带的,人是怎么管的?安全月的动员会白开了,领导的话白讲了,责任状白签了。虚光中,矿长的手臂抬起来,一根手指从前端弹射出来,变长,抵到老雷面前,像要穿透他。形势这么严峻,责任如此重大,在非常时期,你的区队还有人敢顶风违章,上班睡大觉。这事,你雷区长要给我一个交代。他侧一下身,灯光找到一个人。安监科,这事要当作反面典型通报,必须严肃处理!矿灯又回到老雷脸上。必须重罚!重罚!!他一口气说出两个重罚后,头顶的矿灯在人群里画了一个圈儿,又说,罚一千都不多。然后,转身昂着头大步走了。跟随矿长的一个戴红帽的人走过来,记下大头的矿灯灯号后,一猫腰,急追着矿长的影子而去。
被教训了一顿的老雷,缓过神来,冲着大头和班长像矿长一样大发雷霆。他娘的,王黑的,你狗日的这班长是怎么当的?你眼瞎了?眼珠子长裤裆里了?非常时期给我惹祸!你也是老资格了,还用我教你?他娘的,平常怎么跟你们说的,不打勤,不打懒,专打不长眼。你也该重罚!骂完,便急匆匆地撵着在巷道远处晃动的矿长的灯影,去了。他的矿灯在黢黑的巷道里摇晃着,像是得了癫痫。
区长走了,班长王黑的凶巴巴地对着大头说,大头啊,大头,你真他娘的不长眼。你让我……他还想再说什么,那话,已奔到嗓子眼,但又像被黑暗中的什么东西卡住,咽了回去。王黑的不敢再往深里说了,再说,他怕大头经不住刺激,做出啥出格的事。这小子脑袋一根筋,遇事是又轴又拧认死理,像少根弦似的。有一回,班里同事在井下开大头的玩笑,笑话他老婆秀芬跛脚,大头脸上挂不住了,蔫不声地抓起身边的一张铁锹,抡起来就要劈他。幸亏那小子躲得快,要不非出大事不行。
大头蒙了。脑袋里像灌进了老空水,那水又浑、又凉,一阵一阵地漫过来,淹没他,还夹带着某种熏人的腐臭气。他知道自己闯下大祸了。嘴喏喏半天,也没说上一句完整的话。王黑的看他一眼,叹口气说,大头,你等着瞧吧。这事,小不了,够你小子喝一壶的。
当天下班后,安监科的人就把罚款单送到了二掘进区。罚款单转到大头手里时,一看那数额,他傻眼了,真就是一千元。
看到罚款单后,大头就更蒙了。在蒙之余,像还有点儿呆傻。傻过半晌后,就痴闷地想,这钱不能交,太多、太冤,罚得太重,不合理。这一千块钱,不能就这样被罚走了。矿上有制度,普通违章罚款五十元,他这打盹儿似的睡觉,就是个普通违章。虽说在特殊时期,矿上规定违章要加倍罚款,但再加倍,也不能罚一千元啊!不合理,不合理。他在心里把这仨字自话自说了一百遍后,就决定,这罚款不能交。这事,他想不通。
这些年,有很多事让大头想不通。企业经历改制、重组、下岗、压产、减人等一轮又一轮的冲击,那架势跟变戏法差不多,每折腾一次,大头就心惊一回、胆颤一回。幸好,他都磕磕绊绊地熬过来了。翻过今年,他就五十岁了。等到来年八月,他就能按政策退休了。一想到退休,大头就有种一辈子过到了头的张皇感。这日子真是不禁过啊。还没咋过,也还没咂摸出这日子是咋过的,就老了。这想法一冒出来,吓他一跳。可自从这想法冒出来,大头就再也无法把它从心头抹去。它像块石头带着影子压在心上。他不是没想过自己老了的样子,但即便是想了,也像灯花一闪就过去了。井下三班倒的工作轮序和家里的紧巴日子,让他顾不上多想。偶尔,大头也会在工人村的老人身上翻模子似的看到那可能随时重叠在他身上的老的影子。他从心里不想变成他们的样子,但他们的样子就是他将来的样子。不管想与不想,老,终究会像个顽劣地骑着扫把的孩子,说来就来了。他头发白了,胡楂白了,额头皱纹更深了,这没啥稀奇,是早先就发现的事。有一天,大头照镜子,晃到眼眉上有白楂,一闪;他没在意。等再照镜子时,又晃到了,细看,两撇黑眉毛中竟夹杂着七八根白眉毛。他盯着镜子傻愣了半天,想不出这白眉毛是啥时候长出来的。又有一天,升井后洗完澡,他在更衣箱前擦身子,擦到下身时,无意间瞅见黑乎乎的屌毛丛里有一根白毛翘生生地单挑在外边。怎么屌毛也有白的了?这一发现,让他觉得心里像是灌进腌咸菜的老咸汤,被狠狠地收煞了一下。有了这一连串毛发色变的发现,他就认为自己像被坐实那样老了。等夜里躺在被窝中,他就把这看见白屌毛的事说给老婆秀芬。等他说完,秀芬拨拉开他搁在她小肚子上的手,掉个身,把后背和屁股撂给他说,老不老的,有啥区别。一会儿,她就打起鼾来。这娘们儿,也变老了,睡觉都打起了鼾。他把双手枕在后颈上想。是啊,过了四十岁,他觉着自己身体的欲望没征兆的就开始加速滑坡减损,那里蔫了;一个月也爬不上老婆肚皮两三次。再后来,是继续减量,成月也不上一次了。现在,他都不怎么想这事了。秀芬也不易,跟着他,算是受了委屈。要不是有点儿跛脚,这么端庄利落的一个女人,咋能嫁给他这憨货。
被罚款一千元这事,大头回家没敢告诉秀芬。他想去找领导说说,看能不能少罰点儿。这天,他早早地来到矿上,先去找区长老雷。老雷的办公室一直有人,终于挨到没人了,他赶紧蹭了进去。老雷一看是他,头也没抬就问,有事?他点一下头说,有事。有事快说,一会儿我还要去开会。大头又紧着点头说,好,好。他就把罚款这事颠三倒四地说了。他还没说完,老雷就截住他的话头说,大头,你这事,还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事。要不这样,你去找找安监科,看他们能不能少罚点儿。
大头就又来到安监科,找到专管开罚单的办事员老胡。他们在工人村住前后楼。他递过去一盒红塔山烟,说了罚款的事。老胡接住烟,撕开,抽出一根,点上,又把烟给他扔了回来,说,大头,这单子,是我们科长让开的。你得去找他。
大头一想,也是,就去推隔壁吴科长的门,他的手还没挨到门,那门却开了。吴科长胳肢窝里夹着个棕皮本,要去开会。大头就窝着身子,一边跟着吴科长走,一边说事。吴科长不说话,脸上一直微笑着听他说。大头觉得有戏,就更低声地巴结着说,吴科长,你看这钱,能不能少罚点儿?等快到会议室门口了,吴科长站住脚,还是笑模笑样地对他说,大头啊,你这事,我还真说了不算。那天,你这罚款,是矿长说定的数,底下人,谁敢改啊。你去找找矿长,他要说不罚了,我立马就把你的单子收回来。
大头愣愣地看着吴科长,不停地点头,那样子也不知是在表示听明白了,还是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吴科长在他肩上轻拍了两下儿,转身走进了会议室。看着在那扇玻璃门内变窄又消失的吴科长的身影,大头心里有点儿失望。
这一天,大头就过得无精打采。他这人本来就蔫,摊上这事,就更加蔫头耷脑了。上班,跟谁也不说话,只闷头干活儿。班里的伙计们都觉着他冤,认为这事罚一千元,太重,也不合理,就乱哄哄地嚷嚷,怂恿大头,咱不交这罚款,看他们能怎样?在井下当个工人,干活儿危险不说,累死累活一个月,才挣几千块钱,张嘴就罚一千块,这还让不让人活了?今天能罚大头,明天没准儿就会罚谁。那要是谁顺嘴一说就算,还要制度有㞗用。
大家乱哄哄地吵嚷,班长王黑的一直没说话。班中,趁前头撤人放炮的间隙,他把大头叫到一边,说,大头啊,看远点儿,咱这胳膊拧不过大腿,认个倒霉,把罚款交了算㞗。停顿了一下儿,他又说,昨天,雷头儿说了,你不交罚款,不许安排你上班。我这儿都给你硬顶着两天了。估计再顶,要顶不住了。大头看看王黑的,没说话,迎着被风机从前头吹回来的浓浓炮烟,向里走去。
果然,第二天大头再来上班时,被王黑的拦在了更衣室外。大头像转车轱辘一般,又挨着把找过的人重新找了一遍,最后,这事还是被推到了矿长那里。为这事,他还专门找到支书老蔡。支书老蔡早在区长老雷那里了解过情况。大头来了,老蔡就劝他,忍一忍,把罚款交了完事。他婉转地提醒大头,这事,别再找了,找也不管用。他和老雷把这事向主管副矿长汇报过,他也不敢去替大头说情。这事,在这时候,谁去说,都是碰钉子,不识趣。
大头被逼得没办法了,就心慌意乱地向矿办公大楼走去。他想去试试运气,找找矿长,看他能否手下留情。离大楼越近,他的腿就越发软。等到了近前,他抬头看,就觉着这楼出奇的高,像是从云端里落下来的。这栋大楼建起来也有十几年了,大头每天上下班都从它身边经过。有时扫一眼,有时连瞧也不瞧,像它不存在似的。但等他有事了,想进入到这栋大楼内,去找某个掌握着他命运的人时,它竟像个障碍一样矗立在面前。楼门内,不断有人影进进出出,都轻飘飘的,不像有重量的样子。大头在办公楼前跟自己斗争了一百个回合,鼓足勇气,低下头,迈开腿,就往那门里闯。在一扇对开的玻璃门前,他被保安拦下了。保安问他干啥。他说要找矿长。保安问,找哪个矿长。他说,找那个邹矿长。保安说,你等等,我找办公室的人给你联系一下。保安去旁边一间屋子打电话。大头就在门边等。过了一会儿,保安回来了,说,矿长不在。开会去了,你下午来吧。
大头不能上班,想找的人不在,又不想回家,没事干,他就溜达着爬上临近煤矿的一座小山包。山的这边是谢庄煤矿;山的那边是谢庄煤矿的工人村。出工人村,下了大道,偏向东南一点儿,走上百余米,就是碧波粼粼的九山水库。那是一座小型水库。水库大坝建在两山的狭窄处,细收着往外越来越宽阔,像个躺倒的酒瓶。工人村南扩的一片家属区,就顶在这酒瓶屁股上。绕过工人村有一条小河,它蜿蜒而上没入上游的沟地里。有一段时间,小河两岸布满了土焦窑,日夜不息的窑烟像飘动的黑纱轻轻箍住两岸的景物。小河的水也变得黑浑黑浑。后来,一座座土焦窑被胡乱推倒,那废墟般的遗迹像某个年代曾经疯狂的见证,荒在河的两岸。一条弯弯曲曲约莫两公里的沥青路把煤矿和工人村连在一起。小时候,学校放假了,他常和街道里的孩子一同沿着这条路走到矿上去玩儿。有时,他也一个人去。他一个人去的时候,就站在井架下看天轮转。等天轮不转了,就伸着脖子看从罐笼里出来的人。这一拨人,出来有二十几个,就跟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差不多。他们都穿着分不清颜色的破旧工装,脸黑乎乎的,粘着汗渍,嘴唇粉干粉干的,牙和眼珠子白的吓人。大头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群时,既惊讶又有点儿怕。再后来,他就习惯了,还会暗暗的期待,因为从这人群中会走出来爹。要他从一群黑乎乎移动的身影中,去认爹,他认不出来。但爹从人群中走出来,走到他跟前时,他就能认出来了。爹走到他近前,也不说话,只是温暖地看着他,等看够了,就从怀里摸出一个裹着草纸的糖烧饼,递给他。那烧饼,大头拿到手里,还温乎乎的。大头翻开草纸,狠劲咬过一口后,爹就用脏手拨拉一下他的头说,回家吧。这时,从井口又拥出一拨人,爹一转身,就混进人群里,看不见了。那时他小,不知道爹苦受一班后,有多劳累。等自己像被复制一般也成为爹的影子似的一个矿工后,他便懂了,做矿工有多么艰辛。
大头在家是独苗。在他之前,娘给他生下过一个哥哥,没活。在他之后,娘还给他生下过一个妹妹,又没活。再后来,娘的肚子就没了动静。大头十二岁那年,爹在井下出工伤死了。他记得,爹是在抢救了三天没救活,才死掉的。大头忘了那是在早晨还是傍晚,他被叔叔带到医院,进门后,他有点儿害怕,叔叔推着他到了爹的病床前。见他来了,在爹跟前的娘伸手把他揽进怀里。爹半睁着眼,目光虚虚地盯着他看,看了很久,才努力张嘴说话。他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大头!就不说话了。不说话的爹,閉上了眼。大头看见爹的两个眼角一边滚落下一滴泪。那泪像是红的。
爹死了,大头和娘就靠爹的工亡抚恤金生活。等他初中毕业,不上学了,还不够上班年龄,就在矿上的集体企业公司打临时工。又过去两年,他满十八岁了,就接班下井当了一名掘进工。这一干就是三十多年。
下午两点多,在山上坐了半个上午、一个中午,没吃饭也没喝水的大头又来到办公楼门前。保安说,领导中午陪客人喝了酒,正在休息,让他等等。等他胡乱转过一个多小时,再来时,保安说,我给你联系过了,领导正在开会,估计今天没时间见你。
大头心灰意冷地回了家。
进了家门,秀芬正从娘的屋子里抱着一堆换洗衣物出来。秀芬是个心细的女人,她瞅着大头的样子不对,就走到坐在沙发上一脸疲态的大头跟前问,你咋啦,脸色这么难看。
大头胡乱抹了一把脸说,没事,可能是累了。
这时,里屋传来娘喊他的声音。他起身进屋去了。
爹死时,娘病病歪歪的身子就不好。等到大头上了班,娘这身体更差了,跟个半瘫子差不多,勉强能给大头做个饭,收拾一下儿家。大头在三十岁上娶了秀芬,女儿出生没两年,娘已基本瘫痪了,要有人搀着才能凑合着下地走动。在家中,只要有空闲,大头就会给娘腰上、背上、腿上按摩、揉推一阵子。娘这病歪歪的身子,还真禁熬。这些年虽行动不便,倒也没再添什么病。娘喊他,大头进屋也不说话,就用心给娘把身子按揉捏搓了一遍。按揉完,娘满足地说,这推揉推揉,身上就轻巧、舒坦。
娘这样一说,大头就愈发觉得心里凄苦、酸涩。
秀芬比大头大一岁。家里有个精神病的爹,犯病了,一眼没看紧,就跑得无影无踪。这一跑,少则半月,多则两三个月,才像个叫花子一样回到家里。他要是不跑,就打她娘,打完了,就躲到墙角旮旯儿里,把头拱到地上哭嚎,别抓我!别抓我!别抓我……秀芬她爹这病,是井下出事故吓的。有一年,谢庄煤矿井下发生了一起特大顶板冒落埋人事故。瞬间垮落的砟石,在二十米长的作业区域内,一下埋住八个人。那一班,在前头干活的有九个人,唯一活下来的就是秀芬的爹。事故过去一年多,秀芬爹的病就像茧抽丝一样慢慢显出来了。时间越久,犯病的次数越勤。原本好好的一个家,因为一次事故被彻底地毁掉了。要不是家庭的拖累,秀芬也不会成了老姑娘,更不会嫁给大头。说来也怪,秀芬爹这个疯了一二十年,平时烦躁暴戾、喜怒无常的人,见到大头却格外安静。跟大头说起话来,不细听就跟正常人一样。他要是和大头说话,说上瘾,连饭都不让人吃,一口气能从下午说到半夜,等他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醒过来了,就盯着大头问,你是谁?问过这句话,他就又笑了。你是大头,我闺女秀芬的男人。说完这,他就嚷嚷饿了。等吃下一大盆汤面后,倒头便睡。每逢这时,秀芬看大头的眼神就格外温柔。
原本在心里,秀芬觉得自己嫁给大头憋屈。但爹的病和自己家的境况,慢慢就平衡下去她心中的委屈,转而一想,能有人娶自己,已是福气了。大头闷憨,不是那种精明、优秀的男人,可总归是男人。再说了,精明、优秀的男人,能娶自己吗?她自己都认为不能。这日子,吃累、清苦,秀芬也就忍了。何况,他们的女儿越长越大,越长越出挑。女儿一天天的长大,让秀芬觉得在她身上一点点被岁月侵蚀、磨砺掉的东西,正在从女儿身上慢慢回来。那是一种看不见,却让日子变得生动饱满,还像是隐含了期冀的东西。大前年棚改,他们又住上了新楼,虽说借了点儿债,日子紧巴点儿,但也跟工人村里的其他人家一样,过得琐碎、普通、繁杂、宁静。爹娘那边,这次棚改,也住上一套小平方的两居室,就在紧邻的一栋楼上,还是底楼,两家照应起来,也方便。从小就经历的家庭变故,早已把秀芬磨砺成那种讲求实际的女人。而比现实更实际的生活,也让她听凭了命运。这是她的日子。生活就像个转轮在跟着她的日子缓慢向前滚动。这日子没有夸张的希望,也没有无法喘息的绝望,但一直被某种神秘的压迫感时紧时松地挤压着。有时,她会觉得不是她在过日子,而是她被日子裹挟着在往前赶。至于这日子最终会走向哪里,又在哪里像一艘船停泊,等待靠岸,却是她不愿去想也不敢深想的。想多了,满脑子就纠缠着一个字:累。
这一夜,大头基本上没睡。他的心思完全钻进了罚钱这事的牛角尖里,退不出来。他实在是想不通。一千块钱别人可能会不当回事,但对他就不一样了。这是他一个月苦受钱的四分之一,上大学的女儿两个多月的伙食费,长年病瘫的老娘仨月的药费,精打细算的老婆一次也没算错过的一个月零十天或九天的生活消耗和杂费钱。他越想,越觉得不能交这一千元的罚款。这钱,越想越跟穿在肋条上一样,动不得。一动,就肉疼,还拉扯得心也疼。但那该怎么办呢?秀芬还在打鼾,像是还说了梦话。不过这梦话和平常不一样,很短、很急,像在梦里受到惊吓,或是在与人争吵。他推了她一把。秀芬醒了,嘟哝着翻了个身,又睡着了。很快又响起了鼾声。
大头想,秀芬也是累啊。前几年,企业破产重组,秀芬提前办了退休手续,在家照顾三个老人,操持家务。但这女人心气高,闲不住,每天还要起早去油条店打零工,天天一身油烟味儿。结婚这么多年,秀芬心疼他下井累,家务事很少让他插手,都是自己打理。这样想着,大头就觉得自己窝笨,亏欠了女人。这念想一起来,就慢慢变成不安和一丝一缕的折磨,在屋子里的黑暗中漂浮游荡。等这不安平息下来,大头心里便升起一股炭火般的温热,他翻转身,把手轻轻搭上秀芬的臀胯,身子缓缓靠过去,贴紧。等秀芬的体温渐渐和他的体温融在一起,大头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大头还是没有见到矿长的人影。那栋大楼的门敞开着,他就是进不去。他想,不能再这样拖着不上班了。再拖,受损失不说,秀芬知道了,娘要是知道了,他该怎么解释?他上班这么多年,从没无故空过班,也很少休班。他撑不住了。就去找区长老雷。
老雷见面就问,大头,你交罚款了没?
大头说,还没交。
老雷耐着性子,又问一句,啥时候交?
大头说,罚得太重,我觉得冤,不想交。
老雷就火了,嘴像连珠炮一样开喷:他娘的大头,你冤,谁不冤啊!因为你,连累全区被扣分,我和支书被扣奖金,还大会小会被点名批评。你冤,你别睡觉啊,睡觉别叫人逮着啊,叫谁逮着也别叫矿长逮着啊!
他正说着,桌上电话响了。他拿起电话接听。嗯嗯啊啊一阵后,挂掉电话,他对大头说,安监科吴科长的电话,你再不交罚款,就要上会研究,除你的名。大头啊,你也知道现在煤矿是啥形势。我也不多说了。这事,你看着办吧。
大头急了,说,他们要是除我名,我就去跳井筒子。咱谁也别安生。
老雷也像是急了,用手一指门口,他娘的大头,你有种,这会儿就去跳井筒子。
大头一甩身冲出门去。老雷急追出去喊,大头,你给我回来!
大头又甩身回了一句,我还不想死!
听到这话,老雷才摇摇头,叹口气回了办公室。
大头没去跳井筒子。他是真想去跳。但想想,又不能去跳。这几天,求爷爷告奶奶似的求人,已让他绝望,感觉自己就快要崩溃了。前天晚上,电视上播了一条农民工因受到不公正待遇跳楼的新闻。看罢,他就想,自己就跟那个农民工兄弟一样,受尽了屈辱和精神折磨。他也没想到,见矿长会这么难,会有那么多看不见的阻碍挡在身前。明明大楼的门开着,可他就是进不到里面去。一想这事,他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妈的,再逼急了,老子也去跳,但不是去跳楼。他要跳,就去跳井筒子。他要拼上一死,来证明自己的冤屈。
大头胡乱想着,就出了矿大门。他没地方去,就又爬上那座小山,找块石头坐下,望着远处波光闪闪的水库发呆。他不再想跳井筒子这事了。就想这一千元罚款的事,怎么办?看来,这钱是非交不可了。若这会儿被除名,就太不划算了。他明年后半年就能办退休。今年区里有个伙计刚退,他是井下辅助工,算下来,退休工资能开到三千四五。像他这一线生产工,若要退了,最少也得小四千。他这年龄,拿着小四千的退休工资,再出去找个活儿干,给点儿钱,日子就会过得比上班还美。想到这里,他就对自己说,大头,认命吧。
认命吧。大头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仨字,就下山去找住宿舍的王黑的。
王黑的知道大头家里困难,人又实诚,他当班长这些年,就对他格外照顾。不让大头干太累的活儿,工值分还总是给的高。班上个别人有意见,说闲话,向上打小报告。对此,他一概漠视。他在班前会上坦坦荡荡地说,照顾大头这事,我王黑的当一天班长,就这么办一天。你们谁有意见,等你们当了班長再说。有人把这事捅到区里,区长老雷对这事没态度,有态度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他也知道大头家中困难,人又闷憨、老实。这么大个单位,照顾个把人,算个屌事。再说,矿上有多少人吃空饷?跟他们比起来,私下照顾大头这点儿事,算个屁!
大头去宿舍找王黑的,是为了借钱。他不能从家里往外拿钱。他怕秀芬生气。见到王黑的,大头吞腾半天,才说出了借钱的事。王黑的磕巴都没打,打开柜子,就从一个黑挎包里点出一千块钱,递给他。临了还说,大头,这钱你先交了。等你上了班,我每月多安排你上俩班,再多记点儿分,慢慢把这钱找补回来。
大头的眼里就有点儿热,低头出门准备去交钱。他刚出门,王黑的就追出来说,大头,你反正也是交钱了。我就破例给你安排活儿,一会儿,你先到井口找老谢,报个到,说我让你来跟料。今天你就算上大班,挣个井上工。
王黑的这话,说得大头心里一阵热烫,像装进去个暖宝。
大头来到井口,在一列装满板材、网片、U型钢的料罐边找到正在编号、挂罐的老谢。他给老谢传了王黑的的话,又说自己去财务交一下罚款,过会儿就回来。老谢说,去吧,去了就别来了,直接回家吧。我给你把工记上。老谢拿一根罐橛,用力地敲了一下罐沿,像是安慰大头,又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叫啥世道,一点儿小事,张嘴就罚一千块,还有没有王法。妈的……
听了老谢的话,大头心里又是一阵凄怆。
大头去财务室交罚款,走到门口,一摸衣兜,罚单不见了。这几天,罚单一直就装在夹克的内上兜里,怎么会不见了?他想,可能是自己不注意,掏东西时,弄丢了。他就向安监科的办公楼走去。
老胡见他来了,笑一笑说,大头,你还没想通?
大头叹口气,通个屁,要不是逼得没办法,我才不交这罚款。
老胡说,大头,认了吧。
不认有啥法子。他接口说,老胡,原来的罚单丢了,给重开一张。
老胡翻到原来那张罚单底联,在上边写了个废字。又翻到一张空白单,写下大头的名字,违章事由,罚款金额,撕下两联,递给了大头。
大头说了声谢谢,转身要走。
这时,安监科的副科长魏春生走了进来。这小子是个欺下媚上、善于钻营的主儿,在底下名声很臭,私下里人们都喊他魏滑子。他进门就说,简大头,你不是冤吗?怎么还交罚款啊。你不是有能耐找矿长吗,去找啊。找着了矿长,他一开恩,就把这钱给你免了。
大头被他的话噎得一愣一愣的,憋涨着脸,说不出话。
老胡打岔说,魏科长,你就别再逗大头了。
魏滑子鼻子呲了一声,斜一眼老胡,又转过头来对着大头说,那天我听见矿长骂老雷了。你知道矿长怎么说的吗?矿长说,怎么了,老雷,我的话说了不算数?在谢庄煤矿这地头,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魏滑子又说,你那区长老雷还想辩解,让矿长直接给从办公室轰出去了。简大头,你再不交罚款,就准备除你的名。
大头硬生生地说,他敢!
你说啥?魏滑子一愣,你以为你是谁啊?你算个什么东西,还敢说这话。矿长要除你的名,还不就跟捏死个臭虫似的!
大头急了,红着眼说,他要是敢除老子的名,那就谁也别好过。老子就去跳井筒子。
魏滑子脸往前一探,一字一顿地说,吹牛×,不上税,吹破天,不流泪。有种,你去跳啊。你要跳了,我这魏字倒着写,人爬着走。
大头说,我没工夫和你在这里拌嘴,我还要去井口干活儿。
魏滑子脸一黑,厉声说,你没交清罚款,谁敢安排你上班?
大头拧着脖子说,你管不着。转身走了。
大头交完罚款,心头黑黑地往井口走。他还没到井口,就看见像个恶狗一样的魏滑子正站在老谢身边,颐指气使地说着什么。大头没搭理他,就在罐车的另一头闷着干活。魏滑子走过来说,大头,告诉你,你这活儿干也是白干。谁要敢给你记工,我就找谁的事。在井下,我就罚他,让他干了活儿,也挣不到钱。大头不理他,继续低着头插连罐车。魏滑子往前紧走几步,挡在了大头面前,简大头,我说话你没听见啊,你这活儿干也是白干。
大头猛一抬头,把罐橛用力砸在罐沿上,怒吼道,你狗日的,还让人活不让人活了?!
魏滑子吓得身子一蹦,说,怎么,你还想打我?我是按规定办事,你打我,是报复行为。他身子往前一躬,来,你打啊。
一副等着挨打的样子。
见大头不动,他又抬起头,阴狠地说,就你这态度,交了罚款也不能让你上班。还要办你一星期的学习班,天天中午吃饭时间,让你到大食堂喊话。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顶撞领导。
大头觉得脑袋嗡的一下就炸了。他见过那场面。几个违章的人,排着队,被安检科的人领着,在职工食堂开饭时间,来到饭厅里,站好,依次拿着电声喇叭做检讨,讲自己的违章经历,最后还要说,让大家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不要向他们这样的坏典型学。就餐的职工一边吃饭一边听他们的倒霉故事,食堂里笑声不断,闹哄哄的,跟耍猴的来了差不多。据说这个主意就是魏滑子出的。想到这儿,大头脑子又发生了一次爆炸。这一炸,把他整个人炸成了糨糊。他的意识也飘零成碎片。在这些碎片中,突然像弧光一样闪出一个画面,大头眼前瞬间闪过那个农民工兄弟跳楼的身影。它被定格住,闪爆了。大头眼中冒火,盯着魏滑子闷声说,你再逼我,我就真去跳井筒子了。
魏滑子听了这话,身子一挺,直起,抬手往井口方向一指说,井口就在那里,你去跳啊。跳啊。你吓唬谁?不跳,你简大头就是大闺女养的。
大头觉得眼前瞬间一暗,有扇门关闭了。心也像是被泼进墨汁,全黑了。他把一挂罐环、罐橛,狠狠往地上一摔,奔着井口就去了。走进井洞门,沿着道轨没走几步,就来到井口的护栏前。这会儿正是停钩时间,井洞内一片安静。他稍一犹豫,伸手把住滑档栏杆翻过护栏,就站在了井口边沿。大头感到身下有一股阴森森的吸力在攫住他。他双手反抓死死扣紧滑档,这会儿,只要他一松手,身子就会像飞一样沉到眼前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了。他眼睛的余光瞥见老谢大张着嘴,扬着手,在往井口跑。
大头静静神,仰起头,他看见了井架上方透过天轮漏下来的光。那光,影飘飘地亮,有点儿虚。这高处的东西,远了就会觉得虚。它再虚虚地晃动,就如水,如幻。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九山水库游泳的事。那时,胆大的孩子,都一个个光着腚爬到两米多高的石崖上,排着队,往水库里跳。跳下去一个,平静的水面就被砸出一个亮花花的坑。再跳下去一个,就又砸出一个亮花花的坑。等他们一个个跳完了,那花坑很快就又被水纹抹平了,像是什么也没触碰过水面一样。大头胆小,从来不敢去跳,虽说他会游泳,也只在浅水边玩儿。二街的五魁经常领着大头玩耍,遇事也护着他。他就鼓励大头勇敢地去跳。大头记得,自己第一次颤巍巍地站在石崖上时,脑子里一团糨糊,心都快蹦出来了。他站在石崖上,就是不敢往下跳,像脚下的一片水是他听过的故事中的魔幻深渊。他跳下去,不是落进水里,而是掉进看不见的魔鬼的口中。前街一个叫四碰的小子就起哄,笑话他,还跟几个孩子一起喊,简大头,胆小鬼!简大头,胆小鬼!
这时,五魁就鼓励他说,大头,别怕!没事,你闭上眼,纵身一躍,就下去了。
那时,他们刚学过一篇课文,那篇课文里就有这样一个词:纵身一跃。但这个词在课文中是形容一个英雄的。大头就想,他也要像英雄一样,用纵身一跃来成全自己。他用力闭紧眼,腿一蜷,脚猛一蹬地,再伸直,就觉着自己的身体带着那个词语的速度,弹射着飞离了自己。他在以下落的方式飞离自身。他入水了。那原本在他的恐惧和恐惧的想象中被无数遍放大过的犹如魔渊一般的水,软滑软滑地从下往上快速地把他的身子抚摸一遍。然后就柔柔地裹紧了他,他像是落进一个清明柔澈的襁褓里。那种水掠身而来的滑爽感觉,让大头记忆了多年。
又过去一年,胆子更大的五魁,这时已敢爬到四米多高的石崖上,一次次跃入水中。那是一个接近天堂的高度。他在高处飞身跃下时,身体划出的优美弧线让大头和其他小伙伴们羡慕不已。那么高的地方,只有他敢上去。但有一次,在五魁纵身一跃后,却再也没有浮出水面。他跳偏了方向,头撞在水中暗藏的岩石上。那被砸出很大的亮花花的一个坑的水面,平静后,浮起一股细细的殷红的血线。
血色淡了,镜子似的水面上映出的山石灌木,影子都是弯的。
那水影退去后,光又回来了。仰着脸的大头,在一瞬间,恍惚看见了五魁。他就在那像水似的光影之后,喊着他的名字,向他招手。他只要纵身一跃,就能穿过这层透明的遮障,和他在一起了。大头笑了。这么多年过去,五魁原来一直躲在像玻璃一样的水面下,等着他……
大头清晰地看见了五魁的脸。但他一晃动手臂,那张脸就被水波抚平了。他的手还在像招引般晃动,大头眼看就要被那手拉住了。忽然,那只手臂换成了秀芬的手,而秀芬的脸也清晰地从手臂晃动的水波里分离出来。她在笑,在笑着呼唤大头回家。
左马右各:本名骆同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现供职于冀中能源集团。在《收获》《当代》《北京文学》《青年文学》《上海文学》《阳光》《山花》《长江文艺》《长城》《野草》《作品》《上海文化》《南方文坛》《名作欣赏》《文艺报》《文学报》《文汇报》等报刊发表过中短篇小说、文学评论、散文随笔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