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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

2022-01-17杨天祥

阳光 2022年1期
关键词:车间主任车工厂长

我们车工班共有十六个人。三女十三男。班长史大尚四十八岁,是车工班中年龄最长者。再就是素有酒徒之称的李存刚,四十三岁。剩下我们这些年轻人,用班长的话说都是“小生帮子”。

十六个人中,十五人都是班长史大尚的徒弟。我们都在他手下认认真真地学了三年徒。我们车间主任说,车工班老史就是个老母鸡,一天到晚抱着一群鸡崽子。这话到了别人嘴里就成了护犊子。

二姐张翠兰和我还有毛亮是一茬儿出来的。张翠兰二十五岁,仅次于李存刚,所以大家都叫她二姐。师傅史大尚属于父辈,就连和他仅差五岁的李存刚也不敢管师傅叫哥。我呢,比张翠兰小两个月,大家都叫我二哥。由于二姐和我是一批出徒的,而且关系不错,也有人管我叫二姐夫或者管张翠兰叫二嫂。整个厂子的人都熟悉,大家一天到晚低头不见抬头见,经常开个玩笑打个诨啥的没有人在意。我呢,不管别人叫二姐夫还是当着我面叫张翠兰二嫂,都觉得不吃亏,就任凭他们叫。张翠兰呢,也只是笑笑,没有急眼生气,顶多也就是挥拳打叫的人一两下儿。叫的人也心甘情愿让她打。

我们车工班除了活儿干得利索,还有一件全厂闻名的事情就是都能喝酒。我们在一起吃饭喝酒不管大小也无论男女,一人一瓶六十度小烧,谁也别打酒官司,也不用杯碗,就那样握着酒瓶子喝,喝光拉倒。尤其是大哥李存刚,一天三顿饭,顿顿离不开酒。每天中午吃饭时,他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独自吃,怕师傅看到骂他。其实他那点儿小九九师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睁只眼闭只眼而已。但是,下午他的活儿干不利索那是绝对不行的。所以,李存刚自己也有控制,一般也就二两酒。

为了不断提高我们的技术,师傅会时不时搞个小比赛啥的。一到这时候我们都格外上心,生怕有个闪失影响名次。其实即使名次在后面师傅也不会说什么,但是,他会不用正眼瞧你,那是最让人受不了的。

平时,师傅动不动就会从我们车出的产品中挑出他认为不合格的,扔到一边,“当啷”一声,警报一样让大家都听到。这时候,被扔者真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以后会加十二分小心。

有时车间为了抢活儿让我们车工班计件算酬。第二天,车间会把头一天每个人车了多少挣了多少钱张榜公布。每到这时,那个车得最少也挣得最少的一准儿是师傅。为什么?还用说嘛,不是师傅干得少,而是他把他认为不合格的产品捡出来,都算在他头上。我们当然不干,我们没车好的活儿怎么能算到师傅头上?可师傅却说,你们都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活儿没干好自然是师傅的错。

别看李存刚好酒可手里有活儿。我们搞技术比赛,差不多每次第一名都是他。车工讲究三力,心力、眼力、手力。用师傅的话说,就是心思在、用好眼、掌准力。站在机器旁边,左手摇摇把右手控制零件,最关键的是得掌握好“劲道”。“劲道”一般人不明白,用大众的话说就是功夫。我们师傅经常挂在嘴边的一个词就是劲道,如果哪个人没干好活兒,师傅一准儿会说,说多少次了,怎么还是把控不好劲道?如果哪个人做了不好的事情,师傅也会说怎么就是把握不好劲道?这样一个词,只有我们车工班的人最明白。说是明白,可真让我们用一个准确的词来解释,还真找不到那个词。我们只能解释为功夫。我曾经问过师傅,用功夫解释劲道行不?师傅总会说差不多吧,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我说那不完全的部分是什么?师傅这时候总会看着我说其实就是劲道。劲道不仅仅是功夫,人生大事小事就在于个劲道,把握住劲道凡事都不是事,把握不住啥都是事。

有一次,师傅和我单独喝酒时说,你们一天到晚总问我劲道,其实劲道就是一种火候,就像喝酒,酒这东西喝多了难受,喝好了舒服。这喝多喝少的把握度就是劲道。但是,有时候劲道还和人的情感有联系。我师傅,就是咱厂厂长,当年他的车工手艺在全厂都没的说。有一天,他突然觉得自己右肩膀子疼,疼得他整个右胳膊都抬不起来。大医院都看了也不见效。我师傅就琢磨,怎么回事呢?这其中一定有磨磨。半夜睡不着觉,他突然一拍脑门子,想起来了。前一段时间,忙活一批活儿时,也是上边催得太紧,手中的活儿就有些粗,没有把握住劲道。是不是那批活儿出了啥毛病?第二天师傅就去了一家用户。没承想一进去就见人家围着机器正闹心。机器啥毛病没有却不能好好工作,总听到有“啪啪啪”的声响。我师傅二话没说就把机器拆了,从里面把一根轴拿了出来,那轴是他车的。回到厂把那轴放到机器上又眯着眼睛盯紧了车了几下子,再回到用户单位安上之后,一切都顺顺当当,工作时,机器再没有了“啪啪啪”的声响。说来奇怪,我师傅从那之后,右肩也不疼了,抡起大铁锤又是呼呼生风。这就是劲道,就差那么一点点。凡事败就败在那么一点点上,不仅仅是我们车工,世事都是,你琢磨琢磨是不是这个理儿?

所谓严师出高徒。有师傅这棵大树,我们一帮徒弟都好乘凉。由于我们车出的活儿精细精准,市工业局经过几次抽检,认定我们的产品合格率百分之百,颁发了产品免检证书。我们厂长乐得嘴都合不上。

我们名声大了,可省工业厅技术部不干了,说怎么会有车工产品免检的,这玩笑开得是不是有点儿大啊?

有一天,突然就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说是省技术评审鉴定委员会的,要对我们的车工产品进行抽检。我们厂长吓得脸儿都白了,手里拿着市免检证书,一个劲儿地点头哈腰恭维人家。人家根本不看厂长手中的证书,说我们不看那个,只注重现实质量。

这时候,最安心的是师傅。厂长看人家鉴定团的人不搭理他,就找到我师傅,问他有没有把握?师傅说,有没有把握人家也来了,让他们检查就是,你一个大厂长得把握住劲道。

据说省技术评审鉴定委员会成员都是全省最著名的挑刺专家,没毛病都能找出毛病,何况哪个生产班组没有这样那样毛病呢?可是,在我们车工班,鉴定团成员东检西找南看北挑,就连我们的垃圾箱和放边角余料的地方都看了,愣是一点儿毛病没找到,得出结论说我们车的每个零件完全合乎标准,就连使用料的时候都是最佳选料算计。就是说,我们在一整块料下切我们使用的小料时,都是经过非常科学的计算才下刀的。如果说,一块整料可以下十个小料的话,那么,我们能下十二个或十三个。

那年全国车工技术表演赛在北京举行,我们省举行了选拔赛,结果,我们班四个人参加全部被录用,还又从我们班选了两个人,一共六个人代表省参加全国比赛。我的车工水平在班里不算最好也不算孬,有幸参加了比赛。

其实那次我们得了总分第一名。可是有人举报说,我们在那天下午比赛前,中午有人喝酒。评审专家说,喝酒只会影响比赛,不会提高比赛成绩。但是人家强调车工是个精细活儿,很难说不受影响。经过查实,大哥李存刚的确在中午吃饭时喝过酒,因此我们那次比赛屈居第二。

虽然是第二名,别说在我们市,就是全省也已经是破天荒的事情了。我们省主管工业的副省长说,咱们省车工参加全国大赛拿第二,从有文字记录以来还没有过。尤其参加比赛的六名工人都是出自同一个工厂,这在全国所有参赛团队中都是绝无仅有的。全省车工最好全国成绩是一九六三年第九名。那时候,东北工业在全国是响当当的,钳工在全国拿过第三,铆工拿过第四。因为车工是精细活儿,需要个巧劲儿,东北人粗手大脚,干粗活儿体力活儿最厉害,干精细活儿差点儿劲道。

由于这个全国第二,我们厂在全省乃至全国名声大震,活儿干不过来了,订单雪片般向我们厂子飞来。我们厂长的脸像花儿一样灿烂地开放着,尤其是一进到我们车工班,见谁都先点头然后笑。不消说,我们的奖金涨上来了。一到月底发工资,我们车工班每个人的兜儿都比别人鼓溜,所以,下班喝酒成了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天一上班,我们几个就开始谋划晚上喝酒的事情,因为那天是我们师傅的生日,这样一个关键日子我们绝对是天天想夜夜盼的。二姐张翠兰说她已经订好了饭店,就在“人间花园”,她说那地方菜饭做得地道,东坡肘子全市闻名,是我们师傅的最爱。酒她也准备好了,两瓶正宗五粮液,是她姐姐的对象当年孝敬老丈人的好东西。一听说五粮液,我们几个哈喇子都流出来了,一个个搓手心晃脑袋嘴巴也咝咝哈哈的像马上就要喝到嘴里一样。

看到我们这个样子,张翠兰严肃地说,哎哎哎干嘛呢,熊样吧,五粮液可是给师傅准备的。瞧你们那下贱馋猴样儿!我们几个哼着鼻子说知道知道,闻闻味儿还不行吗?张翠兰笑笑说,这还差不多。身边有人拉拉我衣襟坏笑着问张翠兰,二姐,大姐夫孝敬老丈人用的是五粮液,二姐夫拿的是什么呀?张翠兰脸有些红,指指我说,问他去问他去。大家伙儿就瞅我,我说瞅我干甚,肯定是茅台啦!听我这样说,有人说二姐偏心,这么大的事情不给师傅把茅台拿来,怎么就拿五粮液呀?张翠兰说那还得问他,又指指我。我说那酒还在酿造厂呢。大家伙儿就笑,總之那天的气氛相当好。

下班后,我们十六个人坐进了张翠兰事先订好的“人间花园”包间里。

我们把师傅团团围裹在中间,大哥李存刚说,祝——福——师——傅——五——十——大——寿!李存刚是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话音未落,我们赶紧一起也学着李存刚师兄说,师——傅——生——日——快——乐!

师傅站了起来,我发现,师傅已经两眼含泪了。就见他抖嗦着眼皮,举起手中酒杯,冲我们伸了伸,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一仰脖倒了进去。

大家坐下后,师傅指了指张翠兰,他说翠兰呀,这酒好啊。张翠兰急忙站起来说,师傅,必须的呀!

师傅又把目光转向郑欣,对她说,小郑,你得学学翠兰,你看人家,天大的事儿,一哈哈全没了。瞧你,一天到晚愁愁个脸儿,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有什么?

郑欣老公是个酒徒,不喝酒时比谁都好。一喝酒就变了个人,回家不是摔东西就是打老婆。谈恋爱那阵儿,他对郑欣那个好,让我们车工班每个人都羡慕嫉妒恨。郑欣模样好看,平时又不多言多语,干活儿还有眼力见儿,是我们厂人见人爱的小姑娘。和老公结婚后,那家伙现了原形,先是三天两头找由子喝酒,后来郑欣说他,不让他那么喝,他便动手打郑欣。开始,郑欣不告诉我们,脸上有了疤,不是说碰了就是说撞了。时间长了大家才看出端倪,不可能三天两头总是碰或撞呀。听说老公时不时打郑欣后,我们几个小生帮子想去揍那小子一顿。师傅坚决阻止了我们。再后来,郑欣脸上不再有疤了,可脸上的笑容也没有了。人也瘦了,本来郑欣个头就不高,一瘦,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下来,先前花儿一样的郑欣快变成黄脸婆了。

郑欣拿着酒瓶子走到师傅旁边,她说师傅,我祝福你五十大寿!随着一大口酒下肚,眼泪也跟着下来了。师傅眼睛也红了,他也站起来咕咚灌了一口酒,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把酒瓶子放下,用手拍了拍郑欣的脑袋。

气氛有点儿沉闷。

官菊站起来打圆场说,师傅我唱首歌吧。

大家明白了她的意思,跟着拍手叫好起哄。

官菊歌儿唱得好,曾经获得过市业余歌手大赛一等奖。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们大家也跟着唱了起来。

两瓶五粮液大家喝了一瓶,剩下一瓶是师傅的,我们每个人一瓶六十度东北特产小烧。

大家的话多起来。李存刚赤红着脸站了起来,清了清嗓子说,大家静静,大家静静,我有话说。大家一看是大哥要说话,自然都静了下来。

他先灌了一口酒,又打了个酒嗝说,今儿是咱师傅五十大寿,大家高兴我也高兴,而且我比你们谁都高兴,不服你们起来让我看看,看看谁比我更高兴?

自然没有吱声的。

他看大家都没吱声,来了精神,扬了扬头说,我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

师傅一直没说话,低着头听他说。这时候,李存刚侧身看了一眼师傅,说咱师傅为了咱兄弟姐妹操劳了一辈子。现在我们也都老大不小了,该回报师傅了。

见大家还是没吱声,他放大了声音瞪圆了眼睛说,是不是?

大家说是。

好,既然大家都觉得我的话有道理,我就告诉大家回报师傅的方法——

他又侧身看了看师傅,又用目光扫了扫我们大家,终于说,我的一个朋友介绍给我一些活计,明天开始,我抽出四个人专门干我朋友介绍过来的活计,那四个人的活儿我们大家帮着干。一个月下来,多了我不敢说,保证可以让大家收入翻番。

那时候,我们每个月也就二三百块钱工资,如果翻番的话就是四百多甚至五百元。一听他这样说,我们都把眼睛瞪圆了。

突然,我觉得一下子静了下来,再看,才发现问题。师傅低着头一直无语,明显对李存刚的说法不满意。大家赶紧拿起筷子假装吃菜,一个个却都用眼睛瞄着师傅。

李存刚虽然也发现了气氛不对,但是他那时候眼睛血红,已经喝高了。许是在酒精作用下,他壮了壮胆子又说,师傅,我这样做也是为大家好,就说你……

师傅截断他的话,我挺好,有活儿干有班上有房住,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你别喝点儿酒就瞎咧咧。

现在得说说我师傅了。

我师傅住在一处大约五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一间屋住着师傅、师母和一个读高中的儿子。另外一间屋里住着两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一个是师傅的母亲一个是师母的母亲。两个老人身体都不太好,尤其师母的母亲,前几年患了肾病,先是透析,然后做了换肾手术。为这,师傅拉了一屁股饥荒。可以说,师傅是我们这些人中生活最紧巴的人。可是师傅从来不叫苦说穷,兢兢业业工作,老老实实做人。早些年就有人私下找师傅,让他到别的地方干,明确告诉他,过去后,收入不止翻一番。师傅一口回绝,一丁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我们知道师傅和工厂有感情。师傅从十六七岁就进厂当学徒工,已经在工厂工作了三十多个年头,他把厂里的每一根钉都当宝贝,身边的工具箱里面全是别人丢掉的东西,我们叫破烂,可师傅却捡回来当宝贝。哪个机器出了毛病,从厂里备料库里找不到配件时,都可以从师傅的工具箱里翻出来。这就是我师傅,不仅我,全厂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不尊重他。

现在,听李存刚说出干私活儿挣钱的话,师傅肯定坚决反对。就听师傅又说,存刚,你得当心点儿了,咱们老厂长眼瞅要退休了,听说要调来一个年轻厂长,研究生毕业,又去过国外,见多识广,准备对咱厂进行现代化管理,你的酒得收收了,中午再喝酒恐怕要挨罚。

本来李存刚是想在大家面前显摆显摆,大哥嘛,总得有个大哥样儿,看自己多有门路,可以为大家带来额外收入。不想被师傅打断了话,影响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就觉得憋屈。一听师傅这样说,“当”的一声把酒瓶子往桌子上一蹾,又把衣袖往上撸撸说,我倒要看看那个新来的年轻厂长怎么管理我,老子愿意干就在厂里干,不愿意干……他看了看大家,当然主要是看了看师傅,借着酒劲儿说,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休了口吧!师傅冲李存刚说,我看你是刚过了两天好日子不知道北了。转头又对我们说,为人,不管吃饭喝酒还是交友干活儿,都得讲究个劲道,如果没有个劲道,这天底下就没有了王法,你自己也没有个准星儿了。是,咱们车工班为厂里争了荣誉,老厂长宠着咱,可咱自个儿得有个劲道不是,如果咱把握不住这个劲道分寸,在厂里张牙舞爪的,最后吃亏的肯定是咱自个儿。别看现在有老厂长在,咱奖金收入高人家没说什么,你知道现在厂里有多少人对咱车工班收入有意见?都在心里憋着没机会说出口罢了。如果我们自个儿不收着点儿,不知道个劲道,到时候吃亏一准儿是咱自己。

这时候,就见师傅把酒瓶子往桌子上重重地蹾了两下儿,大家明白这是师傅将要收酒了。师傅说,今儿就到这儿吧,谢谢你们给我过生日!

正如师傅所说,老厂长退休了。临走时,他来到了我们车工班,和我们每个人握手,我感觉到了老厂长的眼睛里的光,是泪水。老厂长是车工出身,他走到师傅那台机器旁站下了,像看自己亲孙子一样将目光笼罩在那台虽然油光锃亮却分明斑驳老化的机器上。好久好久,拍了拍机器操作台,转身走出厂房。

新厂长真年轻,刚满四十岁,斯斯文文的,戴着无框眼镜,穿一身银灰色西服,还扎着红颜色领带。

没几天厂里就有了新精神,对工厂管理有了具体条文。而且非常细,先是对干部,哪级干部什么工作标准,然后是车间,主任副主任一般干部技术干部,连小工长都有具体要求。最后是工人,哪个工种有什么要求,写得详详细细,密密麻麻打印在纸上,订成了一个小册子,发给我们,并要求我们每个人都得倒背如流。

那天,师傅拿着小册子对李存刚说,存刚,看到了吧,这第三款第五条就是专门说喝酒的。那条是这样说的:无论干部职工,进到工厂内不管有什么理由,决不允许喝酒。

李存刚中午喝酒是人人皆知的事情。我师傅也知道,开始说过他,不管用,没有酒他像没了魂儿一样,整个儿下午没精打采的,什么活儿都干不了,后来师傅就随他去了。

可这次,李存刚在劫难逃。

人事主任找到我们车间主任,车间主任找我们工长也就是我师傅,说如果李存刚再中午喝酒的話,按照厂里新规,将扣罚当月奖金。如果还喝,就停止工作到学习班学习,学习期间只发基本工资。还不思悔改的话,开除厂籍。一点儿含糊都没有,工人在工厂喝酒属于最严重违纪行为。

李存刚我们再了解不过了,让他中午不喝酒比登天都难。因为喝酒他和他老婆差一点儿就离婚了,不是我师傅极力相劝,他媳妇早夹包跑路了。

李存刚天天照喝不误,只不过更隐蔽了些。他的工具箱里有个十斤装的塑料桶,每月两桶,长年如一。有一天中午,不知怎么就被人事科干部陈君抓了个现行。后来才知道,人家跟踪他好几天了,这是厂长的主意,厂长早就放出话,对工厂职工喝酒他是深恶痛绝,这个隐患不彻底根除,工厂将何谈安全?

厂长到厂后,了解到李存刚是个多年酒徒,决定从他开刀,在工厂彻底根绝酒风。

那天,车间主任、我们师傅和李存刚都被叫到了人事科。人事科长说,李存刚,你中午喝酒怎么处理?李存刚说,我是喝酒了,而且我从来厂第一天就喝酒,从来没有耽误过工作,也没有出现任何事故,我的工作能力、我的工作表现、我的工作业绩、我的工作态度,全厂不说第二也是第三。

他又补充说,第一是我师傅,谁都比不了。不管人事科长怎么说,李存刚都是一句话,我喝酒了,但是我没耽误工作也没出现过任何安全事故。

三说两说,人事科长急眼了,李存刚也急眼了。他历数自己在工厂工作二十年来做出的成绩,然后问人事科长,你到厂不到十年,你都干啥了?工厂的哪块铁是你搬的,哪个零件是你车的,哪项销售业务是你拉的?问得人事科长干张嘴说不出一句完整话。

我师傅这个时候当然得站出来,他狠狠批评了李存刚,又劝人事科长别和李存刚一般见识。却没到道李存刚突然大喊大叫,声称要找厂长,要和厂长当面对话。车间主任和我师傅赶紧三扯两拽把李存刚拉回到车间。把我师傅气得一阵阵咳嗽,车间主任和我师傅那是没说的,因为他还指望我师傅给他出活儿呢。他看人事科长没有再找,说了说李存刚,又安抚安抚我师傅了事。

没想到第二天一上班李存刚就被叫到人事科,把他关进一间屋子里学习新厂规。李存刚说我不用学,这个鸟本子我都背下来了,我还学什么学?人事科长说,光背下来不行,你得把精神全面理解吃透。李存刚觉得也好,一个人在屋子里坐着抽烟不用干活何不享受?却不想,中午让人送来盒饭,就连上厕所都有人跟着。李存刚这下儿不干了,他推门出来要回车间,陈君说不行,科长让你今天在这里学习一整天。李存刚说我犯了哪条法律,限制我的人身自由,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知道不?这时候人事科长走过来说,你当班喝酒就是严重违纪行为,今天让你在这儿学习新厂规我们做得一点儿不过分。李存刚说,监狱都让犯人放风,怎么我中午活动活动不行呀!人事科长说可以,但是不能回车间。他对陈君说,和李存刚出去走走。

两个人来到外面,李存刚对陈君说,我去厕所尿泡尿。陈君说去吧,管天管地不管拉屎尿尿。我在这儿等你。哪想李存刚从男厕所进去,翻墙进了女厕所,然后偷偷从女厕所溜出来回到车间。

陈君左等右等不见李存刚出来,知道上当了,进到厕所哪里还有他的影子?于是跑到车间找到了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找到我师傅,三个人共同找到了李存刚。

李存刚正大口喝酒,见三个人走过来,没有含糊,嘴对着塑料桶“咕咚咕咚”又喝了起来。三个人上前将塑料桶抢了下来。酒洒了一地,李存刚身上也全是酒。

三个人中最生气的要属我师傅了,他又剧烈地咳嗽起来。李存刚害怕了,一边摩挲着我师傅的后背,一边师傅师傅地叫。过了一会儿,我师傅看李存刚这状态不能再回人事科了,因为他全身都是酒气,这要让人事科长看到了,不是又要罪加一等吗?

我师傅和车间主任合计了一会儿对陈君说,小陈啊,今天下午就让李存刚在车间学习吧,别让他去人事科了。陈君也是聪明人,这他还看不出来吗?他说好的,我回去和科长汇报就说车间主任下午要在车间开会教育他。

这事还是被人事科长知道了。第二天,李存刚再一次被叫到人事科,还是一个人在屋子里学习新厂规。中午的时候,人事科长对李存刚说,今天中午吃完饭,不许再出去走了。就在屋子里休息。李存刚没有想到的是,车间主任和我师傅也被叫过来和他一样吃的盒饭,吃完盒饭三个人一起坐在屋子里不让出去。李存刚再想出去上厕所,车间主任和我师傅都跟在身后,真就是寸步不离。

这下儿李存刚没招儿了,他在屋子里一会儿站着一会儿坐着,抓心挠肝哈欠连天哼哼唧唧无所适从。一直到下午两点半,谁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只见李存刚一头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浑身抽搐不省人事。这下儿可把大伙儿吓坏了,尤其是我师傅,不知道李存刚这是怎么了,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还是头一次出现这样的事情。人事科长急忙让人找来厂医,又派人把厂长和书记请过来。厂医过来后,又是掐人中又是双手压胸,忙活了好一阵子,才见李存刚长吁了一口气,明白过来。可是,只一小会儿又迷糊过去。不断有白沫沫从他口中往外冒,浑身发抖不停。厂医对人事科长说,科长,快打120吧,可别出啥意外。廠长的小白脸更白了,说还犹豫啥快打呀!人事科长急忙让陈君打120。

厂长在屋子里转圈圈,转得整个屋子里的人一个个都慌慌的。还是我师傅冷静,他把人事科长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就听人事科长说,那就快点儿吧,千万别出啥大事呀!

我师傅让我把李存刚那个塑料桶拎到了人事科,我师傅打开桶盖,声音很大地对李存刚说,存刚呀,来,张开嘴我给你灌点儿药吧。李存刚开始还不配合,过了一会儿也许他闻到了酒精味儿,张开嘴“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

真是神了,120救护车鸣着刺耳的笛声开进了工厂,来到人事科时,只见喝了几口酒的李存刚睁开眼睛晃了晃脑袋,望着周围的人问,我这是怎么了?

后来,经人事科长和厂领导商量决定,李存刚每天中午可以喝适量的酒。他们对外的答复是,李存刚有病,中午喝的是药。

师傅背后嘱咐我,一定要看住李存刚,千万不能再有任何闪失。他有什么新情况一定要第一时间尽快告诉他。我说好。

结果,李存刚还是出事了。

李存刚和外面一些小工厂有联系,那天给师傅庆贺五十大寿时,他说想让我们车工班分出几个人赚点儿外快,师傅坚决不同意。可他赚钱之心不死,他早上把小工厂的钢料带进工厂,利用工休时间按照要求车出来,下班时再带出去。他这样做我一点儿没发现,还向师傅报告说李存刚现在干活劲头十足呢。

那天下班走到厂门口,李存刚被保卫科几个人截住,从他随身携带的拎兜中查出车好的钢料,他被带到保卫科。这可是大事,不同于中午喝酒那么简单。如果证实是偷窃,那可就全完了。

我师傅拉住我耳语几句后也跟着去了保卫科。我找到车间主任把刚刚发生的事情和我师傅的话详详细细进行了汇报。主任大惊失色,脸立时拉长了,让我叫来车间党支部书记,两个人小声嘀咕了一阵子,大步流星地朝厂保卫科走去。

那天,我师傅把责任担了过来。他说是外委活儿,由于着急就没在车间开手续让李存刚带了出来,这事情车间主任了解。保卫科长盯着我师傅,明明知道是瞎编,但也没有办法。等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过来时,厂长把他们叫进了厂长室。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的说法和我师傅说的一致,厂长把咬碎了的牙强咽进了肚子里,指着门对车间主任和车间党支部书记吼出了一个字:滚!

李存刚躲过一劫。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李存刚让别人给厂人事科带来一封辞职书。连工具箱里的东西都不收拾,也没和我们任何人说句什么,连师傅都不见,就走了。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李存刚一走,我们无从找到他,更没有办法和他联系。

新厂长到厂先是制订规章制度,然后是人员调整,接下来就进新设备。本来这是好事,可是,我师傅却像和自己的亲人生离死别一样,脸上整天愁云密布。

听说车工班的机器全部更新的消息后,师傅找到车间主任说,能不能把他现在用的这台机器留下来?因为这是老厂长曾经用过,而且也是代表工厂发展的一个印迹。车间主任找了厂长,厂长听完后,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他一连说了三个不行,之后挥挥手让车间主任出去了。

师傅用的那台机器已经跟了他整整三十年。师傅刚进厂时才十六岁,带他的师傅就是刚刚退休的老厂长。师傅太重感情,搬机器那天,师傅早早来到工厂,把那台机器擦拭得像新厂长脚上的皮鞋一样油光锃亮。那天我一进车间觉得面前什么东西耀眼,一看是师傅那台机器擦得太亮了,像一块发光的珍宝,任谁进来都会被吸引住眼睛。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了,因为站在它旁边的师傅,眼睛红得像水蜜桃。

厂长到我们车工班的时候,看到我们都在擦机器,现出不高兴神情,他急吼吼地对车间主任说,怎么还不抓紧把旧机器拆了抬出去,干那些没用活儿做什么?说完转身出去。我师傅追了过去,用很小的声音对新厂长说,厂长,这些机器能不能留下一两台,以后兴许可以用。厂长头都没回,一直往前走去。

不一会儿,来了十几个人,进来就拆机器,稀里哗啦地举起大铁锤就砸。我师傅“嗷”一声扑过去,用身体挡住那些人砸来的铁锤,要不是离师傅近的一个工友双手托住,那一锤子砸下来就要出大事儿了。

我头一次见师傅发这么大的脾气,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

那些人被师傅的举动吓傻了,他们当然不可能理解这些机器在我师傅心目中的分量。

听说那些机器都当废铁卖了,当大卡车把机器零件拉出工厂时,我看到师傅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新设备上来后,我们车工班的地位明显下降,因为新设备都是外国进口的,而且工艺先进,想车什么零件只要按尺寸调好放到机器上就车出来了。我师傅和我们这些年勤学苦练出来的功夫全废了。我们一下子都成了机器人,不用动脑不用操心不用再想如何节约用料,一切都是全自动。

那天在车间领料时,看到师傅在前面走,我突然发现师傅的膀子侧歪得更厉害了,本来侧歪膀子就是我们车工的职业病,成天用左手摇摇把,积年累月下来,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可是现在,师傅左半边膀子和右侧分明已经成了下划线,右边肩像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一样,有些走形。瞬间,我知道师傅老了,好像是一夜之间师傅就老了,老得如此突然。就像我九十多岁的爷爷,我一看到他就能感觉到什么叫沧桑。

后来才知道,我们车间进的那些设备是新厂长把我们厂的一个足球场、两个篮球场和三排旧厂房还有那么多空地和无数棵高高的树木卖掉之后换来的。

先是一些厂职工代表不干了。他们说,工厂这么大的事情必须要经过职工代表大会通过的呀,怎么我们都不知道说卖就卖了?卖了多少钱,卖给了谁,又花多少钱买回的机器设备,经过招标和价比三家没有?

我管不了那么多,只是看到以前的运动场被铁丝网网上了,内心深处的憋屈不是用一两句话能说得清的。

更让我憋屈的是二姐张翠兰告诉我的一条消息。那天,她神秘兮兮地走到我旁边说,有个事儿你知道不?

啥事?我说。她看着我不说话。我这些天正为“铁丝网”的事闹心,不想和她耍贫嘴,就说快说快说,我正烦着呢!

她说你烦什么呢?

我说,你没看我们的足球场和篮球场都没了吗?你没看咱们厂北面后院的大树都被砍倒了吗?你没看……

她说那有什么?还有比那事更烦的呢。

我说还有什么?

她凑到我旁边对着我耳朵小声说,陈晓群知道吧?

陈晓群,她怎么了?

急什么,我说陈晓群你干嘛这么急?

索性不理她。我说我忙着呢,没时间搭理你。

好,你小子有钢,有能耐你就别问。

不问就不问。我哈腰继续干活儿。

张翠兰我太了解她了,她心里憋不住话,不让她说出来,她啥都干不了。

哎,我告诉你吧,陈晓群调到厂办给新厂长当秘书去了。

这一惊不小。我站起身盯着张翠兰说,真的?

真的。刚才看她和厂长一起坐着小汽车出厂了,穿得鲜鲜亮亮的。

我站在那里老半天没缓过劲儿来,要不是张翠兰连喊我两声,不知道我会站多久。

陈晓群是我在市工业局文艺汇演时熟悉的一个女孩儿。她是我们厂铸造车间的核算员,以前不怎么熟悉,所以和她没怎么接触。但是,我知道她是我们厂最漂亮的一个女孩儿。直到市工业局搞汇演,我才知道她不仅长得好而且小提琴也拉得好,一曲独奏《梁祝》曲惊四座。

那天,我俩一起到市工业局报到时,她说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我说我就是一个小工人,你怎么会眼皮往下瞭我?她红了脸笑着说,我也就是在厂庆时上台拉过小提琴独奏大家就都认识了我,是不是?我说不是。你在厂庆时上台拉小提琴那天我参加一个技术表演赛,没赶上。但是,我早就知道你。是吗?你知道我什么?我说我知道你是铸造车间的核算员。她就笑了,笑得很开心。过会儿又说,行了,这回我也认识你了,听说你小说散文诗歌样样精通。我说可不能那么说,那不是折杀我吗?她说这不是我说的,是车间主任说的,他说咱厂就抽我和你,说你是咱厂著名的大作家。我说快别这么说了,我还不知道去了以后能不能写出人家满意的东西呢!

陈晓群长得好看众所周知,她可以算得上我们厂的厂花,她的皮肤特别好,不仅白皙,而且油汪汪的泛著光泽。她那时也就二十一二岁,纤纤秀秀,有点儿亭亭玉立的感觉。眼睛里闪烁着青春的光芒,那种清澈不是一般的透亮。

我和陈晓群在一起待了近一个月,只是这一个月,我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而且我还隐隐察觉出她对我的好感。

那一个月我写了不少歌词、节目串连词还有对口快板、对口词什么的。可是,陈晓群独独对我写的一首叫作《桥墩》的小诗感兴趣。而且还背了下来。有一次,演出空闲时,她走过来,望着我抑扬顿挫地背《桥墩》:

位于相邻桥孔之间,支承桥身的建筑物叫桥墩,这是辞典的解释——

都是一些曾经被撞击的生命

都是一些曾经被辗轧曾经被焚烧的生命

此刻挺立在波涛的汹涌中

赤裸着累累的伤痕

连接两岸却又不是属于两岸

缄默着以不动承负着众多的流动

不问那些远去近来的汽笛

是赞叹还是怜悯

终将自己无数心酸往事

混凝成《辞海》中这条简短的条文

而我常常因它们怆然涕下

为它们的命运

更为它们的使命

我吃惊地问她,都背下来啦?

她说真好,我喜欢!

我的心动了一下,看着她姣好的面庞,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我不知道当了新厂长秘书的陈晓群会不会像有些当了秘书的女孩子一样,白天是秘书晚上做情人。那么冰清玉洁的女人不会那样吧。我在心里说。

时间像水一样流走了,一晃就到了春节。我们一大帮师兄弟每年都给师傅拜年,师傅请我们吃喝一顿。在我的印象中,这样的春节,从我当徒弟开始就已经形成一种不成文的规定。今年过年我们照例来到师傅家。我离师傅家近,自然来得比别人早。一来就帮师母择个菜跑个腿什么的。师母和我熟,使唤我方便。

没想到,今年我到时,比我小两岁的刘小雨已经到了,他坐在我师傅旁边,身旁放着两瓶茅台酒和两条软中华香烟。我看他们似乎不太高兴,两个人闷头坐在那里不说话。我说小雨,你今年咋来得这么早?和我抢活干啊!小雨并没有像以前那样和我斗嘴。只是抬眼瞅了瞅。我刚想说你装啥呀装,抬眼看到师傅苦着个脸,觉得不对劲儿,赶紧出来和师母说话。

师母小声对我说,存刚今年不过来了,让小雨给你师傅捎来点儿东西,你师傅见物不见人心里不熨帖。我说存刚大哥现在在哪儿,我们大家都找他找不到呢。师母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师傅问小雨,看那样子小雨还不想说。我说小雨咋这样,有话还敢不和师傅讲?师母说你没看你师傅不高兴吗。我不敢再说话,只是跑来跑去帮师母干活儿。

大家陆续都来了,就缺李存刚。张翠兰嘴贱,看大家围着桌子坐下了说,存刚大哥也是,平时不着个面也就算了,过年了怎么也不过来看看师傅?

刚刚大家拿碗摆筷端菜盛汤,招呼着开酒的乐呵场面,像个大气球一样,被张翠兰这句针一样的话给刺破了。张翠兰吐了吐舌头,忙用手捂住了嘴。

郑欣走到师傅身边对师傅说,师傅,他爱来就来不来拉倒,您看,他不是给您捎来了烟酒嘛,说明他心里还有您。师傅看了看郑欣,觉得郑欣今天这话说得似乎和平时不一样。她从来不会在众人面前给任何人解释什么或帮助谁说什么解围的话。这时候,唐光和王会东也走过来坐到师傅身边劝师傅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大家都过来给您拜年您就高高兴兴过年吧。师傅瞅了瞅他们两个又看了看大家说,好吧,咱们开吃开喝吧!又转过头对我说,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把存刚捎来的烟酒打开,今天咱们就喝了吧。我说师傅,那是存刚大哥给你捎来的,你留着慢慢自己用吧。咱们今天的酒和烟都准备齐啦。师傅说不行,今天必须听我的,咱先把这两瓶酒喝了,然后再按老规矩一人一瓶二锅头。大家伙儿还想说什么,就见师傅已经把两瓶茅台酒打开了。又撕开一条中华香烟,“唰唰”地抛给我们。

别说,茅台酒真不错,师傅一打开,那种浓烈的酒香味儿便将师傅家的房间填充得满满当当。

两瓶茅台,我们十多个人一人一杯差不多就光了。等再打开我们带来的二锅头的时候,酒桌上的气氛就被我们酒瓶子的碰撞声和吃菜嚼肉的吧唧嘴声改造得一塌糊涂。

最先喝高了的是郑欣。我觉得她今天有点儿反常。郑欣爱人一喝酒就打她,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后来,她不仅瘦了也沉闷下来,很少看到她在众人面前说话。瓶里还剩不到三分之一酒的时候,就见她趔里歪斜地晃到师傅面前说,师傅,我敬师傅酒。平时师傅对我好,总在背后帮衬着我,像爹一样疼我,我也一直把师傅当爹待。今天,今天,今天我……呜呜呜,她竟然哭了起来。师母过来拍拍她后背说,小欣你不能再喝了,已经多了。边说边抢她手中的酒瓶子。郑欣哪里肯松手,她说师母,我没喝多,真的没喝多。我今天有话要对师傅说,我心里难受,说不出来,可我还是想说说。这时候,刘小雨过来把郑欣手中的酒瓶子夺下来,对着瓶口“咕咚咕咚”将酒喝了个一干二净。喝完,他把酒瓶子蹾在桌子上,用一双有些发红的眼睛盯着郑欣说,你想和师傅说什么,啊,想和师傅说什么?郑欣“哇”的一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要说,我就说,我一定说,不说我对不起师傅!刘小雨像是要吼了,他对着郑欣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说,你说什么你说,我告诉你,今天是过年,我们来这里是给师傅拜年的!然后又一字一顿地重复道,拜,年,的!

还是师母把郑欣拉走了。

郑欣哭得我心里不好受。本来存刚大哥没来大家就觉得缺了点儿什么,现在,郑欣这么一哭,刘小雨又这么一吼,我心里就像被窗外的寒风灌进去了一样,拔凉拔凉的。

往年,我们在师傅家吃完饭,一般都是张翠兰、官菊和郑欣帮助师母收拾。可今天我们吃完后,郑欣对张翠兰和官菊说,你们俩走吧,今天我一个人和师母收拾。没想到的是她这话一出口,刘小雨、唐光和王会东三个人一齐反对。让我都有点儿晕头转向,这是怎么了,这三个人怎么会出来管郑欣帮师母收拾东西,这有点儿不着边际。

我喝的有點儿多,平时一瓶二锅头我都强整,今天又加上一杯茅台,脑袋瓜子有点儿沉。最后谁帮师母收拾的我一无所知,回家就睡觉了。

过完年上班时才知道,我们车工班的刘小雨、唐光、王会东还有郑欣四个人同时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书。就是说这四个人工龄、工资、档案等组织手续全都不要了。辞职书是别人捎来的,四个人连工厂都不喜得来,就像当年李存刚师兄一样。

这件事像一颗炸弹在厂里炸开了。

春节后上班第一天,本来情绪就低沉,又听到这样的消息,还有哪个人干活儿?大家仨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议论这事儿。

先是有人说李存刚在外面给人干活发了。一个月多少多少钱,甚至还有人说不是一月多少钱,是一周多少多少钱,一周挣的钱比咱一个月挣的都多。现在刘小雨等人是被李存刚说服过去挣大钱的,人有了钱才是大爷,谁还在乎什么档案工龄啥的,有个屁用啊!

师傅先是被车间主任叫过去,后来又跟着车间主任去了厂部。我们几个都垂着脑袋,像是师傅犯了什么大错误。整个一上午我们没有一个人有心思干活。快中午了才见师傅和车间主任从厂部回来。师傅脸色非常不好看,眉头团成个疙瘩。我过去试图和师傅说句什么,见师傅一脸愁容什么都没敢说。

下午三点钟召开全厂广播大会,厂长宣布了关于开除李存刚、刘小雨、唐光、王会东和郑欣厂籍的决定。

凭什么开除他们厂籍?张翠兰冲着厂部广播大喇叭喊了一嗓子。我们几个也跟着张翠兰喊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我们车工班这几个兄弟要去找厂长理论理论。我们想,如果厂长不撤回这个开除决定,我们整个车工班就都不干了,看工厂那些任务谁去完成。说走就走,我们全都站了起来,甚至有人撸胳膊挽袖子了。

师傅叫住了我们。他没有像以前那样和我们发脾气,而是心平气和地说,你们别去了,该说的我都说了,不好使。

其实我们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时候,最难受的是师傅。他这样说我们还有什么不听的?我们纷纷回到了自己的机器旁。

不一会儿,车间主任来到我们车工班,说要开个小会。我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一个个怒目圆睁看着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在說话前先是想笑笑的,却没有笑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干咳了两声才说,我知道大家的心情都不太好,其实我比你们更不好。可是李存刚他们做得也太过分了,怎么能说走就一走了之呢?他抬头看我们一个个态度都不大好,怒目圆睁直勾勾地盯着他,转了语气说,当然啦,谁不想多挣钱呀,挣钱没毛病。谁不想多挣钱呀,我也想呢!他的话说得重复又饶舌,比语无伦次强不了多少。他看了看师傅,然后说,鉴于你们班组一下子少了五个人,如果你们生产任务不减少的话,厂部决定从这个月起,给你们提高百分之三十的奖金。

张翠兰说不行!你把我这话捎给厂长,如果厂里不把给他们五个人的开除厂籍决定取消,我们就不干活了。我们不要那百分之三十提高的奖金,宁肯饿死!

对,我们大家齐声附和。

车间主任说,你们争这事有什么用,他们已经写出了辞职信,就已经不是厂里职工了,厂里的这个决定只是想给厂里挽回点儿面子,对他们来说根本没有用的。对没有用的事情大家何苦去争呢?如果真是对他们有什么影响的话,我也不会同意的。不信你们问问师傅,当时我是不是和厂长表的这个态?

师傅不得不说话了。

他说大家别再提这个事了,已经过去了,争来争去一点儿用不顶。既然厂里同意给咱提高奖金了,大家就好好把活儿干好,啥也别说了,干活儿吧。天大的事也得讲究劲道,今天这事我全清楚,你们的心思我也全明白,大家散了干活儿吧。

车间主任又补充说,还有就是厂里决定把全厂职工的夜班费翻一番。厂长还说,明年初召开全厂职工代表大会时,重点研究一下提高全厂职工福利待遇这一块。

这是厂里怕职工再辞职,用小恩小惠拉拢人心吧。不知谁在下面小声嘀咕了一句。

那天我想去找陈晓群的时候,她却来找我。走到厂部门口我们相遇。

一见到她我劈口就问,开除我们师兄妹的事你都知道吧?你怎么不管管,你怎么不说说,你怎么就任着厂长的意思这么随意乱来?

她可能被我问蒙了。睁着那双“干净”的眼睛吃惊地望着我。

不夸张地说,她现在更美更好看了。一件普普通通的我们大家都有的工作服穿在她身上却给人一种舒服的感觉,许是她内里一件粉红色衬衣衬托的缘故。总之她像一朵花一样绽放着,不由得人们不想多看几眼。我也是被她的美迷住了,把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好久。自从汇演结束后,我们有好几个月没见过面了。

她终于说二哥,怎么了?你干嘛用那种眼光看着我。

我说全厂开会宣布开除我师兄妹的事情你不知道?

她可能看我的情绪非常激动,就说二哥,我今天找你有别的事情,我们不谈那事好不?

我没好气地说,我今天来厂部找你就是想和你说说这事,如果这事你不想听,不想让我说,那我回车间干活儿去了。说完我转身就往回走。

二哥,她跑过来拉住我说,要不这样,今晚我去你家找你,我有事和你说。

我没答应也没不答应,甩开她大步向车间走去。

晚上她还是来了。

我家住两间平房小屋。父母住一间我自己住一间。陈晓群是个懂事的女孩子,她一来先去我父母那屋,并且还买了水果。进到我屋之后,她把屋门拉上说,二哥干嘛那么大脾气?厂里开除你的师兄妹其实就是个样子,他们都写了辞职信,你想想,这么大个厂,让小工人给炒了,再不做点儿姿态,那工厂还有点儿权威没有了?从某种程度来说,现在是工厂掉价,你的师兄妹提气呀。你干嘛总纠缠工厂做出的这个开除决定?今天干嘛在厂部门口那样对待我?说着眼睛红了,言语中有了哭腔。

我最见不得女孩子哭,一见她那样子,马上说,行了行了,瞧你那样,怎么还哭了?她过来用拳头“啪啪啪”一连擂了我后背几拳才说,你还哪有个哥样儿?

那晚她找我是想让我帮她修改厂长参加一个酒会的发言稿。

一想到厂长把我们北面的大空场地卖了我就憋屈得慌,我说这是你们大秘书的事情,我改不了。我一个小工人干好自己的活儿就行了,改不了厂长大人的讲话稿。

陈晓群说,稿子已经写好了,你帮我看看,有不合适的地方帮着改改,就这事儿有什么?

我说不行我真改不了。

那晚我不知怎么来了那么大的犟劲儿,就是不干,而且一个劲儿地强调我一个小工人。

后来陈晓群也生气了,她说,其实我已经和厂长说了你的情况,厂长对你都有了好印象,而且下一步对你也有想法,你这样子怎么行?

她不这样说还好,这样一说我更来劲了,我说我不想当御用文人。我在车工班干得开心舒服得劲,哪儿都不想去,谁也甭想收买我!

听我这样一说,陈晓群眼睛红了。可能她以为我在影射她,嘴巴颤抖半天没说出话来。

清明一过天就暖和起来。厂区四周的桃花争相斗艳,这儿一团白那儿一片粉,吸引着职工纷纷过去拍照。

那天晚上,刘小雨打电话给我说想聚聚。我说都谁?他说就咱俩。我说干嘛就咱俩,多没意思呀,把大伙儿都招呼过来呗。刘小雨说,先别了,今晚我有点儿事想找你帮忙。我说有事说事,别整没用的,有话就说有屁快放!

刘小雨说,我们这儿吧,有台机器坏了,我们都找不出到底哪儿出的毛病,想请师傅过来帮衬一下儿,不知道师傅会不会过来。

我说请师傅找师傅去,和我一毛钱关系没有呀。

刘小雨说别介呀,这事直接找师傅准砸,谁不了解师傅的性格。我是想求你和师傅说说,师傅喜欢你,啥都听你的,我们大家谁不知道?你想想办法请他过来一下。我们都停了三天工了,真是修不了,哪怕再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麻烦咱师傅呀!

我说好吧,但是不能白让师傅过去修,告诉你们那个老板,维修费可要加倍哟。刘小雨说那还用说嘛,不仅师傅,你也有份啊!我说我那份就免了吧,主要是师傅,你懂的。刘小雨说放心吧,一点儿问题都不会有。

星期六下班后,我跟在师傅后面,没往家走。师傅回头冲我说有事?我说也没啥事儿,陪师傅走会儿。师傅说怎么样,这一段你觉得大家情绪好些没有。我说好些了,尤其开钱时比以前多了不少,誰看见钱不高兴呀。

快到家时,师傅说还跟着我干嘛,你家往那边走。我就把刘小雨想请师傅过去帮忙修机器的事情说了。师傅听了后半天没吭声,我说师傅看在我那五个师兄妹的份儿上,过去帮帮他们吧,他们也不容易呢。

师傅说哪台机器?我说就是师傅用的那台。师傅一听是他曾经用的那台机器坏了,先是一愣神,随后便再不说话,一直到了楼门口才说好吧,就明天吧,你也陪着过去。我说好好好没问题。

那天是李存刚开着车过来接师傅的。一见面李存刚就给师傅深深鞠了一躬,抬起头已是泪流满面。快一年没见面了,李存刚瘦了一圈儿。师傅的眼睛也红红的,什么都没说就上车了。汽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东拐西转进入到一处厂房里。刘小雨、唐光、王会东和郑欣都出来围住汽车,郑欣将师傅搀下来。一个中年胖子伸出手,点头哈腰地说师傅好师傅好,鄙人姓孙,孙吉义,欢迎师傅欢迎师傅!众人介绍说,师傅这就是我们的孙老板。师傅和孙吉义握了握手说,孙老板我的这几个徒弟全凭你多照应,有不周的到地方多多担待。哪里哪里,孙吉义说,他们在我这里是帮助我呢。几个人客气一番进到厂房里。

没想到厂房内这么干净整洁。都是我们用过的机器,一台台虽然很旧,但擦拭得干干净净,无论是工具台还是地面都一尘不染,所有物品摆放得整整齐齐。我不得不佩服他们这里的管理。

师傅一看到他的那台机器就走过去用手轻轻拍打,像是两个老伙计久别重逢一样,有泪从师傅眼窝里流出来。我走过去叫了声师傅,掏出一张纸巾递给师傅,师傅没接,还是一个劲儿地拍打他的机器。好半天,见师傅查看机器,众人才围过去。师傅小心翼翼地打开机器开关,机器像个痉挛的羊角风病人,间歇性地“嘟嘟”响着。师傅急忙拉断开关,一边擦拭一边拆卸了机器。我们几个都想过去帮忙,全被师傅搪开,师傅一干活就不说话,招呼我们全用眼神或手势。我们都跟他学徒三年,他的一举一动我们都心领神会。

大滴大滴的汗珠从师傅脸上流下来。我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不敢上前帮他擦。大概三四个小时,师傅将机器重新组装后,再开动机器,那种非常熟悉的运转声音传出来,像是一个初愈的病人,可以行走了,却明显脚步不如从前。但过了一会儿后,就和以前一模一样了。

谁都没有想到的是,修好机器的师傅并没有罢手,而是找来零件车了起来,不一会儿,几件车好的零件就摆在了机台上。李存刚拿起来和地上摆放的成品零件一对比,一点儿不走样儿。师傅只是瞄了两眼就完全无误地车了出来,实在令人佩服。那个姓孙的老板眼睛睁得溜圆,半张的嘴半天没合上。

师傅把那台机器擦了又擦看了又看,对李存刚说,它也老了,再使唤的时候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其实它什么毛病都没有,就是太老了,用一段时间就得给它擦擦土上点儿油。

临走时,师傅让人给他照了张相,师傅站在那台机器旁边,一只手抚在机器上面。

孙老板热情地邀请师傅吃饭,师傅拒绝了,又要给红包,师傅坚决不收。我们大家都让师傅收下,师傅郑重地说,这个我肯定不会收,因为一旦让厂里知道,我就不仅仅是过来修机器了。

李存刚送我和师傅回家。

谁都没想到,星期一一上班,人事科长就把我师傅叫走了。不一会儿,陈君又叫我也到人事科。人事科长严肃地对我说,有件事问一下,昨天你和你师傅干什么去了?星期天我在家休息呀。我说。知道你休息,上午干什么去了?我明白了,他是想问我和师傅去李存刚那里修机器的事情。我知道这事隐瞒不住,就说想起来了,我和我师傅去李存刚那个小厂修机器去了。师傅以前使的那台机器不知被谁卖到私人企业了,那些机器其实都挺好的,而且能用,为什么就卖了呢?人家可用得好好的,车出的东西比咱新机器都好。真败家!人事科长说我没问你这个,我问你修完机器是不是又干活儿车零件了?我说是呀,得车呀,必须得车呀,不车怎么知道机器修好没修好?人事科长半天没说话,他缓了缓语气又说,其实厂里对你印象一直不错,你工作干得好,还能写文章,我听说你写的散文在咱们省报上都发表了,咱厂这样的人才少有啊。我们做人事工作的已经掌握。下一步就要看你的表现,我们不是没有考虑。

我的心动了一下,想起陈晓群对我说过的话,觉得两个人的话对上号了,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可是,我明白,这是人事科长想收买我啊。

人事科长突然问,到底收了多少钱?

老半天我才把头转过来。没有听清楚人事科长的话。他又问一句,你不知道?我说我什么不知道?人事科长说收了多少钱啊。我说那天人家大老板真要给我师傅钱,我看有这么厚一摞,我用手比量了一下,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厚度得有两三万,说全都是百元大钞。人事科长的眼睛都瞪圆了,收了?我说什么收了?人事科长说钱呀。我说我师傅是那样的人吗?我师傅要是爱钱的话早成富翁了。我说我师傅的家境全厂没有不知道的,科长你也知道吧?他儿子念高中,家中还有两个老人,师傅的岳母有肾病,你知道花了多少钱?多少钱?他问。我说这得问我师傅,他不告诉我们,我们大家都想给他点儿钱帮帮他,可他硬是不要,你说有什么办法。那天我师傅看到给那么些钱,都没正眼瞅,甩甩手就走了。不像有些人做点事儿就想着收钱,而且什么钱都敢收,也不怕報应。

人事科长问我说,这么说昨天你师傅没收维修费?我说科长,请你们不要用燕雀的目光看我师傅好不好,我师傅那样的人,才是咱厂真正的奇缺人才!

人事科长看了我半天说,告诉你,今天咱们的谈话是组织找你谈话,你说的每句话都要负法律责任的。我说当然。不过,我说你们人事科对我师傅太不了解了,这是你们的最大失误!而且你们还如此不相信我师傅,还做调查,我告诉你,背后打小报告的人,你们才应该好好调查调查,看他打这么卑鄙的小报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听我这么说人事科长也烦了,说你回去吧,不过你得为你今天说的话负责。我说当然负责,我说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真实的。

回到车间,师傅已经在干活儿了。我想过去和师傅说说话,但发现师傅没有想和我说话的意思,便回到了机器边也干起活儿来。

人干活心却在想,谁这么缺德打师傅的小报告?那天就那么几个人,除了李存刚他们五个就是我和师傅,那又会是谁呢?师傅是不是会认为是我呢?越想越心烦,越想越觉得窝囊。对了,我忽然想起来了,那天他们那里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人,会不会是他们呢?可他们和我们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打这个小报告有什么用处呢?那还能是谁呢?我走过去问师傅,这个疑问不解除我干不下去活儿。

快走到师傅工作台时,我看师傅正和车间主任说话,便停下脚步。车间主任比师傅高不少,他低着头和师傅说话,声音很低,我只能看到他们比画着说,却听不到说什么。我怀疑他们是在说我,一定在分析谁打的小报告。我的脸无来由地红了,心“咚咚咚”跳得邪乎。

两个人还在说,不行,我得和他们说明白了,不然我还怎么在师傅面前做人?我走上前,打断他们说,师傅,去小工厂维修机器的事不是我汇报的。

车间主任和师傅都愣了一下儿,诧异地看着我。我鼓起勇气又说,那天去小工厂维修机器不是我汇报的,我没那么缺德。师傅瞧着我说,谁说是你汇报的了?没人说呀。我说那还能有谁,那天就是咱们两个去的。

师傅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干活,啥也别想,师傅还不了解你呀!

师傅这么一说,我释然了。师傅这个人我最了解,他不会装假,更不会逢场作戏,一是一二是二,啥话都说在头里,他说话我从来不用琢磨。

十一

那是一个冬日的午后,不到四点钟车间里的灯就全部打开了。我正在车一个零件,就觉得呼啦啦过来一群人。抬头一看,好家伙,厂长在前,后面跟着厂党委书记、两个副厂长、总工程师、厂办主任、技术科长、技术员,还有我们车间主任和党支部书记,一大帮人直奔师傅而去。

看得我一头雾水,这是怎么了?

就见厂长在我师傅面前比画着说什么,说了老半天,又看看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比画着说着什么。

后来才知道,厂里接了一款单子。可里面要求车工的活儿我们现有的机器车不了。厂长接下活儿想干,只好找我师傅。我师傅一向对领导的要求无条件服从,再大的苦他一个人咽进肚里,不会对别人吐一个字。

那些日子我发现师傅明显瘦了。一天到晚纠缠着眉头在那儿捣弄。我知道他在琢磨那东西,走过去说,师傅,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犯不上为这事熬心血。师傅白了我一眼,没吱声。过一会儿说,你看这新家伙完全是整体的,想要换个车头都不行,要换就得换整机。

师傅的话让我灵机一动,我说师傅,我有个主意,师傅说你说。我说如果用咱以前的机器,车那东西肯定没问题。师傅的眼睛亮了一下儿,只一下便又暗了。摇了摇头,像在自言自语,你觉得他们肯允许吗?我说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只要能车出东西就是好机器,怎么不允许?师傅说现在咱那机器在私人手里,是人家的财产,用人家的东西车咱的活儿挣钱人家能干?私企的目的就一个,挣钱。我说那就没招儿了,谁让他把好好的机器给卖了?

往回走的时候我想,能不能两家干,利润分劈?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兴冲冲跑到师傅面前和师傅说。师傅听后说主意倒是个好主意,可和私企联手怕厂长不干。

我直接找了车间主任说了这个主意。车间主任说主意倒是不错,可我得和厂长汇报一下。不一会儿车间主任就从厂部回来了,他说厂长不干,他说他有主意。我说他有主意倒早说呀。

厂长也没什么好主意,他是听了我们车间主任汇报后,想再买台我们以前那样的旧机器干这活儿。

机器终于买来了。我一看差点儿笑喷了,新买的这台机器比我们之前卖掉的旧一百倍不说,而且锈得简直没法用。

那天厂长让人小心翼翼地把这台机器抬进车间时,真让我们车工班的兄弟姐妹大跌眼镜。这台机器比我们当时卖掉的全部机器都贵,当初我们好好的机器厂长找人用大铁锤叮当一顿狂砸,现在却用高价买回这么个东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可这机器不能用啊,锈得都掉渣儿。车间主任围着转了两圈儿就走了。我估计他是找厂长汇报去了。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厂长就来了。他一边往上推眼镜一边对我师傅说,师傅!放轻了声音又叫了一声师傅,这机器修修可以用不?

我师傅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问厂长,就这东西花了两万?厂长说我算了,如果它能干活的话,和咱的利润比起来是小钱,小钱。

我师傅没再说什么,他用手轻轻摩擦摩擦机器,铁屑“哗哗”的往下落。厂长的眼睛暗了,他知道自己买了个废物,转身就走。想当初我师傅那么求他留下一两台机器,他硬是不同意,怎么样,现在后悔了吧?该,活该!

第二天上班,我一走进车间就见师傅哈着腰在那台旧机器旁忙活着。我走过去一看,那机器变样儿了。再一瞅我师傅,双眼通红,不用说师傅整整干了一夜。我说师傅,我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师傅对我说去换两盆水,再把汽油桶拎过来。我没动,我说师傅你还没吃早饭吧,吃完饭再说。师傅有点儿不高兴地说,让你干啥就麻溜儿去,顺就是孝呀!我没再坚持,扭身去打水拎油桶。可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泪水。

废机器可以干活儿了。这消息让车间主任都乐开了花了。他搓着双手在我师傅和机器旁边转了又转,之后便去厂部向厂长汇报去了。

这活儿几乎都是我师傅一个人干的,我们想干却插不上手。那台旧机器师傅用着还行,我们一上去就出毛病,即便不出毛病,车出的东西也不合格。

一个多月,我师傅一天没休息,他车出的零件经厂家严格检查没挑出任何毛病。

据说这活儿人家找了好几家厂子都没敢接,我师傅就用那台废旧机器干出了最难干的活儿。新厂长对师傅改变了态度,一进车间先到师傅面前叫两声师傅。我师弟冯亮对厂长说,哎哎哎,你没资格管我师傅叫师傅知道不?我师傅是你叫的吗?厂长也不生气,对冯亮说,师傅就是师傅谁都得叫师傅,是你们师傅也是我师傅,这个师傅我认!呸!冯亮在他后面吐了一口,现在知道叫师傅了,当初瞧他那熊样,牛哄哄的。

行了。师傅冲冯亮皱了皱眉头。

十二

师傅岳母住进医院的时候,师傅的母亲也病得不轻。没办法,两位母亲同时住进了医院。开始师傅谁也没告诉,只有师母一个人照顾。两个人得的是不同的病,住在不同病房,这个需要喂饭,那个得看点滴,师母难以分身。师傅不想请假也得请假了。师傅只是和车间主任打了个招呼说自己有点儿不舒服去医院开点儿药。车间主任一听说师傅不舒服,赶紧就要找个徒弟陪着,师傅坚决反对,他说不用不用,我开点儿药就回来,不要人陪。车间主任说也好,不过有什么情况或需要帮忙时一定打电话过来。师傅说好好好,不过主任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和徒弟们就说我出去为工厂办点儿事儿,千万不要说别的。车间主任说行行行,你快去吧。

不想师傅一进医院就看到郑欣、刘小雨、唐光和王会东都在,问他们你们怎么来了?郑欣说师傅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快回去吧。师傅说那哪儿行,你们快回去,你们是私企,容不得请假的。刘小雨说师傅你看这是谁?师傅一抬头就看到那个胖胖的老板孙吉义也在,就说你们怎么都来了?孙吉义说师傅这里有我们你就放心吧,一切都会办好的。

正说着,师母把师傅拉到一边儿说,孙老板刚刚把住院费交了,还存了一万元医疗费。师傅说不行不行,这个肯定不行。孙老板说有什么不行的?这个钱不是我给你的是我先垫付上的,等两位老人出院再还我不迟。

师傅还想说什么,郑欣等人将师傅拥出了医院。

臨行时,师傅拉住郑欣千叮咛万嘱咐告诉她一定要记住花钱的详细数目,在这个问题上绝对不能有一丁点儿马虎。郑欣说师傅放心吧,我会处理好的。

整整半个月时间,师傅都是白天照常上班,下班后才去医院,工厂没有一个人知道师傅家两位老人生病的事,就连我这个和师傅走得最近的人也没有丝毫察觉。

师傅岳母和母亲出院的时候,孙吉义让郑欣她们把两位老人接到了他们小工厂附近的一处房子里。这个孙吉义有头脑懂政策敢操作,他觉得办工厂太辛苦,发现现在城里老年人多,而且大多数人家照顾不了老人,尤其当老人生病的时候,更是分心乏术。觉得这是个大有发展前途的产业,于是,他想把工厂旁边的废厂房利用上,改造之后办个养老院,第一步先把师傅家的两位老人接了过去。他还将师母也接过去让她当工作人员。这样不仅可以照顾两位老人而且师母还有了工作收入。

可是我师傅坚决要求师母和两位老人回家。

我师傅从郑欣那儿了解到,两位老人住院共花了一万多块钱,都是孙吉义付的。如果再去人家那里,欠人家的钱会越来越多,这样一来就等于自己被人家收买了,今后,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他那里干活儿了。我师傅是个拎得清的人,他不干这种糊涂事。

星期天,我师傅叫上我,又雇了辆车,来到孙吉义的养老院。一下车,我被眼前景象镇住了。前些日子还是几幢旧房子,可现在已经是像模像样的养老院了。

大门上方五个红色大字非常显眼:绿色养老院。几排房子粉刷一新,后面是成片的蔬菜园子,还有适合老年人活动的运动器材和方桌、小凳等等。我不能不佩服那个胖胖的孙老板了,他肥肥大大的脑袋里全是鬼主意。

师傅把师母和两位老人接回家后,应该说最累的就是师母了。师傅每天正常上班,家里的事情只有师母一个人操持,她对师傅的意见全都憋在心里,她知道说也没用,师傅决定了的事情十头牛都休想拉回来。

十三

就在人家孙老板的生意风生水起的时候,我们厂却凋零了。我们车间的活计越来越少,连正常的工作量都保不准了。连着两个月我们没有了奖金,有消息说,从下月开始,工资也只能开百分之八十五。

我们厂以前是每月市局计划性下拨工作任务百分之五十,我们自己从市场上挖来百分之五十。可现在,计划性的那百分之五十只剩下了不足百分之三十,而我们自己从市场上挖的那块也减少到不足百分之二十了。人心惶惶,都四下找门路想离开工厂。我们师兄弟中有人找李存刚想去他们那里,可是,回话是他们那边也不如从前,暂时不想再招人了。

陈晓群那天偷偷告诉我,现在工厂真的是越来越难办了,厂长一天到晚为订单着急,弄不好一部分职工就得放假了。放假?我问她,放假谁给开工资?放假还开什么工资?她一脸惊诧。我说这么说的话,工厂把工人往家里一推啥都不管了呗?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工厂没有订单,工人没有活儿干,上哪儿开工资去?

我觉得自从到厂部后,陈晓群真的变了,她说话完全站在厂长的角度,根本不考虑职工的生存状况。我说你在厂长身边你得给他出好主意,让他把思考问题的角度向下,向最基层的工人,不要一开口就是什么工厂工厂的。这样想的时候,就觉得她以前那么姣好的面容一下子变得丑陋起来。那种白也是缺少血色生病的样子,吸引我忍不住总想靠近她的那诱人的身子也变成了龌龊的陷阱。

陈晓群说,你不知道,厂长这些日子因为订单的事求了好多人,都累病了,他不是不想让工厂好起来。是咱们整个东北甚至全国都出现了国企不景气。你没听说吗,民生机修厂已经破产了。

我说你今天找我就是想说这些?

她感觉出了我的不快,想了想说,你现在别和他们一样说东说西的,照常上班下班,有活儿好好干,没活儿躲一边休息,千万别乱说话。

我说怎么着,还要抓现行反革命咋的,你说的他们指的是谁,是不是我们的工友?我盯着陈晓群说,你还是回去和那个厂长好好说说,让他想方设法把活儿弄来,这样职工才能安心,才能不说东道西。

那次和陈晓群不欢而散后,我自己也反省了自身的毛病,觉得人家本来是一片好意,不应该那样对待她。可是,一见面一听她说话我就来气,从心里觉得她变化太大了,一说话肯定就是站在厂长的立场上,根本不从基层职工利益着想。

没到月末我们厂就有好几个车间放假了。我们车工班虽然还在上班,但工作量明显不饱和。一般情况下,干个大半天就没活儿了。师傅一如既往地严格要求我们,车出的活儿差一点儿也不行。下午干完活儿后,也不让我们休息,而是打扫卫生。拿我师弟冯亮的话说,我们车间的地面清扫得像厂长的脸,光滑洁净,没有一点儿死角;物品摆放得就像厂长的头发,一丝不乱;机器擦拭得就厂长的皮鞋,油光锃亮,没有一点儿灰尘。

后来,厂部通知全厂职工回厂,告诉大家工厂将要变卖所有设备和厂房,然后用卖东西的钱买断工龄。也就是说,按照工作年限给我们一定补偿后,我们将回家自谋职业。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我们的红星机械厂黄了。

那晚,郑欣和刘小雨来到我家,一进门就说,厂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今晚来就是想和我一起去师傅家,告诉师傅,孙老板说了,不管现在我们厂子如何,一定得把师傅和我安排好,让我和师傅明天办完厂里的事就去他那上班。我说这事不知道师傅能不能应允。他俩说,应该没什么问题,以前是因为有工厂,师傅拉不下面子,现在工厂黄了,师傅也成了自由身,爱上哪儿干上哪儿干,谁也管不着了呀!我说虽然是这么回事,可咱师傅的秉性你們应该知道。

看他二人愣在那里,我说这样吧,咱们一块儿去师傅家,和师傅好好说说,听听他的意见。行就行,不行咱也别多说话,现在师傅心情坏透了。郑欣和刘小雨说好好好,一切听你的,咱快走吧。

正如我所料,和师傅一说,师傅坚决不干。师傅说,现在工厂遇到困难,兴许过些日子会好起来,咱搁家歇几天也好。郑欣说,要不师傅先过去干着,等工厂好了,让回去干活时师傅再回去不迟。师傅说,我肯定不能去,我现在家里一大摊子事情,走不开啊。

我们仨走出师傅家,郑欣感慨说,师傅这个人真是太执着了,全天下也难找出第二个。

十四

没有想到的是,工厂黄了之后不长时间,我被安排到市工业局任办公室秘书。报到那天,陈晓群一见到我眼睛一亮,她一句话也不说,就那样看着我,我被她眼睛放射出来的光芒照耀得接连打了好几个嚏喷。

后来才知道,我们厂有五个人被安排到了市工业局,除了我还有技术科科长等四个人,陈晓群暂时在工业局负责我们人员安排。我问她下一步归属,她说还没最后定,但肯定地告诉我,让我放心,她也会安排得不错。我问她厂长呢?她的脸似乎红了一下,只一下就转白了,显出无所谓的样子,但我还是感觉出她是想遮掩。随后她淡淡地说,也暂时没安排呢。

晚上,陈晓群又来到了我家,还是像以前一样,给我父母买了水果。进我屋后,她先是说东扯西,我不见她有主题,就说,告诉我你安排到哪儿了?她说真没最后定呢,下一步,下一步嘛,我自己也在忧虑。我见她不想说,便也不再细究。我们说了一会儿话,她站起来说,我求你一件事。我说什么事?她说,把你的那首《桥墩》诗好好抄一遍送给我好不好?我说那干什么,我一不是书法家,二不是名人,三不是政要,你要我的手抄诗有什么用?她的眼睛里好似一下子就波涛汹涌起来。我说晓群,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一下子让我有点儿害怕?听我这样一说,陈晓群眼睛里的波涛涌了出来。

那天晚上她是哭着从我家走的。把我给她抄的《桥墩》诗揣到怀里的一个小兜儿里走了。

她走以后,我一直睡不着觉,觉得她有些异样,却又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没过几天,一个爆炸性的消息传出,陈晓群和我们厂长两个人双双飞出国境,去了一个谁都不知道的国度。据说两个人走之前把一大笔变卖工厂和给我们职工买断工龄的钱划到了国外一家银行。

不久,我们以前的工厂变成了一处荒草丛生谁都不想去的地方。而我们厂北面卖掉的那地方,建起了一座化肥厂。据说那家化肥厂想花很少的钱把我们厂再买过去。

虽然我仍不时去看师傅,但和以前相比已经少得不能再少了。师傅先前的精气神全都没了,我劝师傅去李存刚那地方干,师傅说我不能去,我的一切都是工厂给的,包括我的技术我的能力和我的住房。如果我去了李存刚的工厂就等于把我自己像咱厂子一样也卖给人家了。以前我不去,现在也不去,以后也一定不会去。我这辈子都是咱厂子的人。

听了师傅的话,我的眼睛湿润了。我的师傅啊,你以一己之力和整个社会顽强抵抗,输赢显而易见,你何苦呢?我知道我劝不了师傅,我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帮助师傅,还不能让他看出来。比如,我和我的师兄妹们筹钱寄给师傅的上大学的孩子,把家里发生的事情详详细细告诉了他,告诉他,就说在学校有奖学金,而且自己也在勤工俭学,上大学的一切费用不要家里管了。开始,师傅的儿子不肯接受。直到我说,你先用,把账记好,就当是我们借给你的,等以后你挣了钱再还给我们,他才接受。

一年后,有一次我和局长出去办事,在小汽车里,我突然发现前面不远处一个修理自行车的摊子前蹲着修车的身影很熟悉,我不禁一惊,那不是师傅吗?师傅正佝偻着身子为一辆自行车上后带。汽车一瞬间就过去了,而且已经拐弯,可我仍然不住地回头看。

星期天,我骑自行车找到了师傅的修车摊。修车摊前围了很多人,师傅被众人包围着,益发显得瘦弱矮小。我的师傅,还是像在工厂一样,精心细致地干着活儿。修完车还给人家免费上油、擦拭,直到人家满意为止。我走过去,也不和师傅打招呼,啥都没说,也像师傅那样蹲下身子,给人家修车。师傅发现了我,他也只是抬头看了一下便又低头修车。

我们车工班的人,别说修车,就是把整个儿车拆了,也能在很短时间内装上。所以,我不一会儿就把眼前几个人的自行车修好了。直到人都走了,师傅才说你怎么找来了?其实我的眼里已经满是泪水了,我一边修车一边流泪,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师傅。师傅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可是当工厂没有了,工作没有了,师傅就成了一个在大街上随便可以找到的老人。

师傅察觉到我在哭,直了直身子说,哭什么,师傅自食其力,没什么了不起的。

好久我才控制住自己,我说师傅,在这里和去存刚那儿有什么不一样?师傅说不一样,这怎么能和去他们那儿一样,不一样呀!我一直没明白师傅在街边修自行车和去存刚他们工厂有啥区别。

后来,我写的一篇稿子被主管工业的副市长看好,把我调过去给他当秘书。再后来,副市长扶正当上了市长,再再后来,我也升任市政府办公厅副主任。

尽管这样,一到星期天,只要没事我一准儿去师傅那儿和师傅一起修车。那天,我和师傅收拾完之后已经很晚了。师傅说,咱俩喝一盅?我说好啊!吃饭时,师傅说,你现在官儿当大了,有一点我得说,还是那两个字,劲道。当年老厂长因为车零件时没把握好这两个字,胳臂疼得抬不起来。新厂长这两个字把握不好跑出国了,早晚是事啊。我对你的要求就两个字,劲道。你知道吧?我说师傅放心,我知道的,这两个字我已经融化到血液中了,这辈子我什么都能忘就这两个字忘不了。师傅已经没有以前的酒量了,反正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说了不少话,我也喝了不少酒。在市政府工作不像在工廠,哪敢多喝酒多说话呀!和师傅在一起喝酒就像和自己的父亲在一起吃饭。那天我和师傅一样,也喝了不少酒说了许多话,酒醒后想想,究竟和师傅说了些什么,师傅和我说了什么,早忘得干干净净。只记得师傅时不时说的“劲道”这两个字。

杨天祥: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广州文艺》《莽原》《广西文学》《鸭绿江》《湖南文学》《滇池》《北方文学》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状态》,长篇小说《延伸线》《乱世神偷》,散文集《看火车》。多次获得省部级文学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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