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诗歌节奏的韵律研究
2022-01-17宋曦
任何诗歌都是有格律的,狭义而论,格律指的是唐代以来兴起的近体诗和词曲在字数、节奏、平仄、押韵、对仗等方面的种种规定。对于早期四言诗的形成,学界从押韵、词汇等不同角度进行了探究,此外,由于先秦时期四言句并非诗歌独有,散文和诗歌都有四言句,葛晓音对比两者句式的差异,找出四言诗特有的句式以及句式的序列规律,以此阐明四言诗化的途径。对于四言诗的节奏,公认其为二二节奏。对于这一节奏单位形成的动因,前辈学者从双音词角度给出了部分答案,但是,四言诗中只有部分是由双音词构成二字音组节奏。非双音词诗行的节奏如何实现,以及四言诗如何脱离四言散文的特点,从而完成诗化的,这是本文要回答的问题。本文立足于节奏,以数据分析为基础,仍然采用葛晓音的研究方法,对诗歌和散文文本进行对比分析,探讨两者差异所在,从而解释四言节奏的位置,以及形成节奏单元的韵律动因。
一、诗歌节奏的语音学基础
任何诗歌都是有格律的,格律一般包括声律和韵律两部分,前者利用语言中具有对立意义的轻重、长短、强弱、高低等成分,追求音节间相异相显的抑扬效果,后者则通过安排诗歌的押韵和韵式,使元音和韵尾相同的音节在特定位置上有规律地复沓重现,追求回环节奏。音系学对节奏的定义是指,言语中可感知单位突显的规律性,这种规律性可用重读对非重读音节、音节长度(长对短)或音高(高对低)等型式或这些变项的组合型式来说明。总而言之,诗歌节奏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同质物质循环出现,二是异质物质在一定间隔里交替出现。例如,相同的元音和韵尾在诗行末端不断重现,在整体上形成声音的回旋美,而语音对立在诗行内形成局部的错综变化之美。两者交织在一起,有和谐也有对比,整齐而不单调。
同质物质循环出现,涉及的主要是诗歌的押韵,本文主要研究诗歌中相异相显的节奏单位。各国语言不同,选择相异相显的语言要素也不同,这些语言要素主要包括音段和超音段两种。音段的对比主要是元音和音节的长短对比,超音段的对比就是利用上文所说语音的重轻,以及音高的高低对立。有些语言包含多个语音要素,但是,往往以一种为主,其他为辅,例如,古希腊语同时具有音段层面的长短音节和超音段层面的高低音的语言特点,而只有前者运用到诗歌中才能体现对立突显。根据音段特征和超音段特征,各国诗歌节奏可以分为以下五种。
第一种是长短音节节奏,每一个节奏单位是由数量相当的长短音节组成,古梵语、希腊语和阿拉伯语诗歌采用这一节奏类型。第二种是音节顿数节奏,即所谓等音节节奏,诗律由一定的音节数,也就是“顿”数构成。例如,法语没有配对的长短元音系统,重音在最末一个音节,只和位置有关,却和音节无关,因此,法语诗歌没有采用长短元音和轻重音对立,而是以音节计时,不论什么语速,每个音节所花时间大体相同,它的诗律就是音节节奏。第三种是高低音调节奏,例如,日语诗歌,日语的每个词都有相对固定的高低调,其诗歌利用这一特点,严格安排高低调的排列,高低调交替出现且配置在发音长度相同的音拍上,从而形成相异相显的抑扬节奏。第四种是轻重音节奏,一定数量的重音和一定数量的轻音相互配置形成音步,相同数量的音步组成诗行,英语的五音步诗就是较典型的重音节奏类型。第五种是平仄节奏,中古汉语诗歌采用这一类节奏类型,利用声调长短、高低以及能否平行延长,交替配置声调。或许还有其他节奏类型,但是,就音段和超音段特征而言,大多数诗歌可以归为以上五类。
探究先秦时期四言诗的节奏类型,要先对上古音的音段和超音段进行分析。在上古声母和韵母的拟音方面,声韵母没有双辅音或元音,上古音是否有重音,也较少论及,而关于声调,清代的古韵学者有四声一贯的主张,也有主张古无四声的。李方桂认为,上古的四声,不一定跟《切韵》时代的四声一样。不过《诗经》的用韵反映了上古有声调,还是上古有不同的韵尾,这个问题不容易确定。张洪明认为,汉语成为分析性的孤立语是汉代以后的事,汉语声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随着汉语语音结构简化产生的。由此可见,《诗经》时期是否有声调以及声调有几类,调型如何,各家说法不一,还是没有达成共识,因此,如果把《诗经》的四言诗归为声调节奏,论据不够充分。除此以外,建立节奏单元和结构的途径,还可以借助重复相同的句法结构,例如《旧约》。本文试图探寻这一途径,从最早的诗歌开始探究,对《诗经》中四言诗进行穷尽性句法结构分析,归纳出不同的结构类型与节奏的关系,探讨其节奏单元的构成。
二、四言句法结构类型
四言诗公认的节奏是二二节奏,即一个节奏单元是两个音节,这一节奏单元的形成以及标记,如果不能从音段和超音段因素中找到答案,我们试图从句法结构类型来找。四言诗的典型代表是《诗经》,也是我国最早的诗歌总集,本文以《诗经》为例,对其中的四言诗进行句法结构分析,文本来自王力的《诗经韵读》,释读则以陈奂的《诗毛氏传疏》和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为主,辅以高亨的《诗经今注》和向熹的《诗经词典》。如果一个字当作一个音,在语音方面,可能的字音组合有8种,在句法结构方面,四个字可能的组合方式有9种,两者相對应的结构和例句,列表如下:
四言诗各句法结构中,[2+2]占比为62%,是主要的句法结构,[1[12]]的占比是31%,两类句法结构总数接近93%。和二二节奏匹配的句法结构是[[1+1]+[1+1]],它在不同类型诗歌中的占比不同,其顺序是《风》(76.4%)>《鲁颂》(65.1%)>《商颂》(63.8%)>《大雅》(54.0%)>《周颂》(53.3%)>《小雅》(52.3%),这一顺序与诗歌创作的年代大致相关。这几类诗歌创作的年代大致是:《周颂》和《大雅》主要是西周初的作品,《小雅》主要是西周末的作品,《商颂》《鲁颂》和《风》主要是东周的作品。按时间顺序分析,从西周到东周,随着时间的推移,诗行中[22]结构数量逐步增加,先后大约增加了20%,从这一情况显示,越来越多的诗歌创作者开始有意地采用这类句法结构,句法结构与节奏也逐渐趋同;按类型分析,《风》诗的[2+2]结构数量最多,它不是朝廷官吏创作的,也不用于重大典礼,它大多是民间歌谣,音乐对它的辅助较少,因此,它自身必须有较强的节奏,这类句法结构部分完成了这一要求。
数量位居第二的是[1[12]]结构,它与二二节奏不一致,总体上,它不及[22]结构的一半,但也有例外情况,例如,《小雅·节南山之什》中,[1[12]]结构的诗行多于[22]结构,另外,在《商颂》中只有[22]和[1[12]]这两种结构。分析[1[12]]内部词汇成分,动宾式数量最多,其中,动词是单音动词,后接双宾语,第一个宾语多为代词。从韵律上分析,动词和代词宾语可以组成两个音节的韵律短语,其后的双音词构成另一个韵律词。因此,句法结构促成了四言诗的节奏。
从助词位置、数量分析,《诗经》共6363行,其中1539行包含助词,比例是24.2%。理论上,四个字如果要形成二二节奏,则第一和第三字或者第二和第四字作为节奏点,可在句法上与二二节奏不相匹配的结构位置放置助词。就同一诗行中出现两个助词的情况而言,只有[22]结构中有这一现象,而且只有一例,即第二和第四字同时出现助词,这种词汇手段与节奏也是相匹配的。[1[12]]结构如果要与二二节奏匹配,在实际诗歌创作中,可在第二字或者第三字位置放置助词,从而使第一和第二字以及第三和第四字各成一组,形成较完整的语义单位,以便于其节奏趋近二二节奏。实际上,这一结构出现助词最多的位置,分别是第一字和第三字的位置,没有两个助词在同一诗行中出现的情况。这一情况有利于位于第三字位置的助词把第一、第二字与第三、第四字区分开来,使四字诗行分为两部分,在朗诵时,可以在第二字后停顿,促使二二节奏的形成。而第一字位置出现助词,可确保其余部分是一个完整的句法结构[12],因此,在整体上,助词的作用主要是填补一个空位,从而形成四字一句的诗行。
由此可见,四言诗从句法结构上分析,[2+2]结构超过半数,占比接近70%,其他结构中,前两字构成韵律词的比例较多,而且所含助词数量较多,总而言之,句法结构越趋近于[2+2]节奏,助词出现的频率越小,节奏的形成更多是借助句法结构而不是助词。
三、四言与散文句法结构对比分析
通过同一时期诗歌和散文的对比,找出语言自身的因素,以及诗人利用这些因素有意创作这两种作用力,其中,诗人有意为之的因素就是四言诗的成因。先秦诸子著述中,非韵文之一是《孟子》,代表当时散文写作的最高峰。本文根据杨伯峻(1960)译注的《孟子译注》中的句读,提取所有的四字行,并作为参照项,比较诗歌与散文句法结构的差异,从而探索四言诗是如何运用句法结构建立节奏的。
《孟子》四字行中出现最多的句法结构是[22],所占百分比是39.6%;其次是[1[12]],约占31.3%,这两类结构数量相差不到10个百分点,两者之和约占71%。数量急剧下降的结构是[[12]1],约占18.8%,与前两种结构相比,减少了约10-20个百分点。其他结构数量很少,只占10%左右。四字行可能的结构有9种,每种结构可能出现的比例是11%,而无论是四言诗还是散文,[22]结构都是最多的,前者高达62%,后者是39.6%,两者相差超过20%。这一句法结构上的差异,显示出诗人有意而为的艺术创作,用两音节作为节奏单位,而[1[12]]结构在两种文体中出现的比例相当,都是31%左右,可以推测这个结构是由语言本身制约而出现的。[1[12]]结构由四个字构成,后两字是一个整体,对其句法成分进行分析,出现比例最高的是主谓宾结构,共48行,占8.8%,其次是动宾结构和介词结构,这三种结构共占20.1%,它们的共同点就是后两个字位置是由双音名词填充,对所有[1[12]]结构进行统计,后两字位置由双音节词填充的共有242行。依据韵律音系学理论,[1[12]]结构可在韵律层级中找到对应物,后两字可组成一个韵律词,前面两字可组成主谓韵律短语。
在助词数量和位置上,《孟子》包含助词的四字行所占比例为29.8%,助词出现最多的位置是第四字,占比是67.6%,其次是第三字位置,22.3%的助词出现于此,接下来是第二字位置,18.4%的助词出现于此,出现在第一字位置的可能性最小,只有3.3%,具体到各个句法结构当中,差别很大。[22]结构当中,不是第四字位置而是第三字位置助词出现最多,占比高达70.1%,其中,助词“之”的数量较多,接下来是第二字和第四字位置,但是,它们与第三字位置助词的数量相差较大,占比分别相差53.6%和58.3%,而第一字位置的助词数量最少,占比只有1.6%。因此,对于以上现象可总结为,助词偏向于出现在末端,例如,行末或者二二节奏的末端,而且行末由助词来填充更普遍。因此,助词的主要作用并非用于建立节奏单位。
四、结语
数据统计显示,四言诗中数量较多的句法结构[22]虽然有语言本身特点使然,最主要的原因是诗人有意为之,就是为了创造二二节奏,利用句法结构特点形成有规律的语言间歇。[1[12]]结构中,第一、第二字都是独立的句法成分,依据语义,它们可形成一定的韵律层级而不造成歧义,形成接近二二节奏的韵律结构。这两类结构几乎占诗行的90%以上,是诗歌节奏形成的主要因素。本文揭示了先秦时期普遍的语言特点和诗歌的语言特点,发现四言的诗化经历了一个较长的过程,除此之外,虚词和修辞也是值得去深入细致探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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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青年基金项目)“格律诗句法结构与节律结构关系研究”(项目编号:15YJC740068);杭州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五言格律诗节律与句法关系研究”(项目编号:M20JC052)。
(作者简介:宋曦,女,博士研究生,浙江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诗律学)
(责任编辑 刘月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