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拔步床(短篇小说)

2022-01-15孙成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22年1期
关键词:程氏瘸子木料

孙成凤

初秋,眼看庄稼就要成熟的时候,小镇上来了一位行乞少年。那年头行乞者成群结队,都是一身破烂不堪的衣衫,肩背一包可以随地打开既当被子又当床的褴褛行囊。可这位少年两手空空,尽管他也衣衫褴褛,但从他细腻的皮肤与稍显饱满的脸颊判断,不可能是一个贫寒之家的孩子,倒很像富裕人家离家出逃的叛逆子弟。他走到小镇中的“程氏木料铺”时,被摆放在门口的家具吸引住了,竟忘了行乞者的角色,大大方方地走向前去,在太师椅上摸摸坐坐,在八仙桌上敲敲看看,一副深谙木料对做工十分懂行的大木匠做派。然后,又走到一架拔步床前,用鼻子在床面板上嗅了几嗅,又用手在床头横梁上抚了抚,自言自语地说:“乖乖,好料,黄花梨!”啧啧称叹,朝拔步床翘起小小的满是泥灰的大拇指。

他的举动被在木工坊内干活的程木匠看得一清二楚。当少年看够了,就要离去时,程木匠出门叫住了这位行乞者。程木匠问他:“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当地的。”少年撸撸头发,回答说:“我是要饭的。”口气一点儿也没有一般行乞者的自卑。程木匠更加好奇,说:“要饭的怎么不来要饭,怎么看完家具就走呢?”少年说:“我肚子饿,只是讨一口饭吃,不给你的生意添麻烦,看完你做的家具就不饿了。”程木匠哈哈大笑,没有想到一个要饭的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就来了兴致,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二十文的紫铜币,就要扬手扔向少年。行乞少年见状,朝程木匠供了供手,连说:“不用不用,看了你的家具,就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说罢转头就要离去。程木匠上前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肩膀。这是十分不礼貌的做法,程木匠做惯了手艺活,掌壮力大,一下抓痛了少年,少年不光吃惊,还有些生气,他就站定了,头也没转地说:“生意人和气为贵。我只是看了看你的家具,没做一点儿有损你生意的事呀?”程木匠这才知道自己实在有些粗鲁,便顺手在少年肩上拍拍,笑着说:“你不是肚子饿吗?我想请你吃顿饭。”

虽说小镇地方不大,程木匠也见过不少世面,但遇见如此聪明伶俐的行乞孩子还是头一回,更让他好奇的是,这个要饭的对木料与家具如此内行,一般人即使在木料行当有十年以上的经验也不会达到这种地步。程木匠一时不光是对这位少年有几分嫉妒,也生出几分尊敬。他深知有志不在年高这个道理,自己在守技如瓶的秃头师傅身边学艺二十多年,师傅只教会他一个出大力拉大锯的粗活,榫卯雕工全部是自己偷艺而成的,许多套路的木料活儿更是自学自悟。但他不埋怨师傅,因为跟谁拜师学艺都是一个样,有不少技艺在家庭里面还传男不传女呢,何况对待外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道理,他明白。但这个看上去文弱的少年对木料与家具竟有如此眼力,他却是想也不敢想的。他笑了,这正是他需要找的人选。

程木匠用一百块大洋买下小镇中心那块土地时,人们终于发现这是一个心里装得下大事的人。在此之前,他给小镇人的印象是,大气不见喘,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一年四季都穿着一身前后打了几块颜色深浅悬殊补丁的衣服,肩上背着沉重的锛刨锯斧,手上捧着墨盒曲尺,跟在师傅身后走街串户,只知埋头干活的傻学徒,连他的师傅都不把他当回事儿。他的师傅是一位终年戴着一顶黑色瓜皮帽的中年人,小镇上的人推测他可能是一个秃子,也有人说他是鬼剃头,整个头顶斑驳陆离,但从来没有谁见过他头顶的真容。他的手艺得自祖传,十里八乡无人可比。每次被人家请去打制家具,他都是首先选一个冬天避风向阳夏天树荫清凉的地方,用一个专烧锯末的火炉,一边用一把自带的黑色粗砂壶烧水泡茶,然后用开水烫洗紫砂手壶,之后,冲茶慢饮,一边指挥傻徒弟支火炕,烘烤木料。每饮完一壶茶,他让傻徒弟倒腾一次火炕上的木料,为的是能够均匀地除掉木料的潮湿。就这样,经过一天一夜的烘料,他才让徒弟去睡上一觉,然后一个人在干透的木料上抛线画符。之后,他叫醒徒弟,让东家端上几碗鱼肉馒头后,任徒弟敞腹大餐,他就坐在一边看程木匠大快朵颐。直到程木匠吃得一个劲儿打嗝,再也吃不下一口饭菜,他才拿出那把解木大锯往徒弟身前一扔,让他去把一个个原木解成做家具的板材。

那把破解板材用的大锯五尺多长,很像一把弧形巨刀,力气小的人,两个人用起来都很吃力,程木匠一个人却用得挥洒自如。不管是酷热的夏季,还是滴水成冰的冬天,人们经常看到做家具人家的院门前,程木匠光着膀子,对着一根固定在大石头上的原木,一个人把大锯拉得呼呼生风,细碎的木屑从锯开的木缝里吐出,随风飘扬,弄得程木匠满头满脸满身。小镇上的人们都夸秃头师傅招了个好徒儿,只用东家的一顿好饭就把一个人支使得像一头牲口。

给家具榫卯时,师傅会让木讷的徒儿再去睡上一觉,趁这个机会,秃头师傅迅速把等待组装的板材榫卯在一起,当徒弟正好睡醒一觉时,他刚好把几件家具榫卯成型。这时,程木匠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默默地操起刨子,在家具的面上刨起光来,均匀的刨花卷成无数的小卷,如同卷了葱丝的喷香的春卷,飘着木质的芳馨,散落在地上。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呆头傻脑的学徒,却突然掏出一百块大洋,购走了师傅觊觎了十几年的那块土地。然后,他自立门户,挂起“程氏木料铺”的牌子,用一手精湛的活计轻而易举就抢走了秃头师傅在小镇所有的生意。镇上的人对此猜测了许久,最有说服力的说法是秃头师傅对徒儿太过苛刻,跟随他学了二十年的木工,竟连怎么做榫卯都不让徒儿看一眼。对程木匠怎么会一下子掏出这么多钱,他的木工活儿怎么会出手不凡,远远超出师傅许多,大家一无所知,只能乱猜。师傅羞愧得不愿在小镇露面,远走他乡,从此小镇上的人再也没有见过那位一年四季戴着瓜皮帽,手上端着紫砂手壶的人。面对人们的各种议论,程木匠不闻不问,他只知道,人们看重的是活计,這是一个凭本事吃饭的世界。

程木匠很长时间都向南来北往的人打听师傅的消息,他认为师傅就是过于爱面子了,徒弟自立门户,开店立业有什么不好?过去师傅经常告诉他,咱们手艺人,踩的是百家门,吃的是百家饭,干的是张王李赵家的活儿,给谁干活儿谁就是东家,夏天看门,冬天守院,在谁家向谁家。师傅在这方面确实是没说的。木工活儿多是在室外做,又是个慢工,往往给小户人家打几件桌椅也要十天半月,大户人家娶媳嫁女,做起来一年半载那是常事。东家把木料交给他们,看守木料就是木工的事了,他与师傅常常连东家看家守院的活儿一块干了。也许,师傅好茶的习惯就是这样养成的。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用废料与柴草搭起的帐篷门口,一坐就是大半夜,时日久了,饮茶成了师傅计算时间的方法,比钟表还准。师傅有时很疼他,把东家送的当夜饭的馒头在他煮茶的小火炉上烤得焦酥喷香,半夜里喊他起来吃。冬季风大,师傅会在夜里把那件沉重的羊皮袄盖在他身上。跟随师傅二十多年,师傅唯一一次打他是在十六岁那年,打得好惨,连衣服上都渗出了血,每走一步浑身的骨头都痛。那次他们受一户人家的请,为女儿准备嫁妆,为儿子置办家具。程木匠见过东家,蓄着一口黝黑的胡须,时常戴一顶半旧的毡帽,三十多岁的样子,儿女肯定还小。这家有几十亩地,算不上大户,但也有两进院落,房屋齐整。大概用木工的时间要长一些,东家便腾出前面院落的一处柴房,要给师徒俩住,被师傅谢绝了。依照以往的规矩,师傅在这户人家院门口的一棵大树下,搭了个仅容师徒二人休息的窝棚。每天早晚两顿饭,都由一位给东家放骡子的小伙子送来。活计干到差不多一半的时候,有一天东家领了两个孩子来看家具。女孩十岁出头,男孩五六岁的样子。师傅挨件家具给东家介绍,在一个刚插完架子的家具前,师傅说,这就是东家要的拔步床,这是个细活,还需要些日子才能给东家看。东家很和气,说:“不急不急,慢工出细活儿。”他拍拍儿子的头,笑道,“又不急着娶媳妇,还早着呢。”

程木匠干木工活,全都是按照师傅在木料上画的线、做的符号开榫凿卯,至于这是件什么家具,他一概不知,师傅也不告诉他,他也知道不能问,问了师傅也不会说。自从那次东家带孩子看过家具之后,每隔几天,那女孩就领着弟弟来转悠几圈,有几次她和弟弟就站在离程木匠不远的地方看他做活儿。一天风大,程木匠用大锯破解木板时,一股小旋风扬起一片锯末,刮到两个孩子身上,迷了两个孩子的眼睛。男孩哇哇直哭,女孩双手揉着眼睛乱跺脚。师傅赶紧让程木匠端来一盆清水,给两个孩子冲洗了眼睛,两个孩子终于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齐对着程木匠笑了。看着女孩笑,程木匠像被什么击了一下,生出一种说不清的情愫。程木匠长到二十多岁,还从来没有直视过任何一位女孩的眼睛,他没有想到这个女孩的眼睛会这么亮,像一双晶莹的星星,把光投进了他的心里,让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寒碜,赶紧把头低了。验货交工那天,趁着女孩坐在拔步床上玩耍的工夫,程木匠见师傅到账房里跟东家算账,便偷偷送给女孩一样东西,那是一件木刻的小燕子,只有火柴盒那么大。女孩十分喜欢,捧在手上不断地摩挲,爱不释手。他与师傅回去的路上,走到路旁的一个土地庙前,他知道这是师傅习惯歇脚的地方,刚把手上的墨盒放在地上,他的头上就狠狠地挨了师傅一鞋子,继而就是接二连三了,打得他一直跪倒在地上,师傅依旧不停手,又用曲尺打他的后背肩膀胳臂大腿,直到他浑身是血,就要死了,师傅才把曲尺扔到地上,开始生火烧茶。师傅坐在土地庙门前的石凳上,不紧不慢地喝了三壶茶,连看也不看他一眼,望着对面河岸草丛里突然跑过的一只野兔说:“我学手艺时,挨过不少揍,都是因为偷懒,做错了活儿。你肯卖力气,做活儿也用心,我没打过你。这次打你是因为你送给人家女孩儿东西,你瞎了我们走百家门的名声,你让我们手艺人没有脸面见人。”他从地上爬起来,对着师傅磕了一个响头,头碰在地上,浑身的疼痛让他抬不起头来。师傅没有管他,自己收拾起工具,背了,一副伤心的样子:“你犯了咱手艺人的忌讳。如果摊上一个不讲理或者贪心的人家,人家扣了工钱不说,可能连师傅都会受到牵累,连做活儿的工具都给砸了。”说完,师傅郁郁而去。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能动弹了,看到师傅烧好的最后一壶茶还在那儿,就摸爬过去,一口一口地喝干了。直到他感觉双腿能活动些了,才背了师傅的茶炉茶具,在土地庙里找了一根木头,一瘸一拐地去找师傅。

程木匠没有怨恨师傅,他认为师傅说得对,打得对。现在有了自己的木料作坊,多少个夜里,他凭着记忆,一个人在木工坊里,默默地复制那架拔步床,他想把拔步床做成一件他木工生涯中的极品。从师傅在土地庙前打他那一刻起,他就发誓要有自己的作坊,不为别的,就是要做一件跟那架一模一样的拔步床。有了“程氏木料铺”后,他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像师傅那样用一个专烧锯末的炉子烧水冲茶,品茶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师傅。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时常斟一杯茶,高高地供在凳子上,仿佛师傅就在旁边饮茶,他埋头干活儿的那些日子,有时他猜测师傅现在在什么地方,怎样生活,感觉自己很孤独,他好想师傅。

小镇人发现,自从“程氏木料铺”收留了行乞少年,木工的花样一下出色许多。最出奇的是雕花。过去程木匠做太师椅、八仙桌、橱子,一般没有雕刻,只有做床时才在床面上雕刻传统的福禄长寿四联幅图案。现在五斗橱门上的祥云图、八仙桌腿上的卷草图,甚至连床前摆放的脚踏上都有了回形万字图,给家具增色许多。程木匠与少年相处的日子久了,从少年口中得知,他自幼生长在远方白山黑水的木匠世家,从祖爷爷那辈就专门给达官贵人富豪之族做家具,他是在烘烤木料的烟熏火燎与飞扬的锯末刨花中长大的。木工活里面,他最喜欢雕刻,雕草雕花雕动物,他乐此不倦。在坊间,有时他看到爺爷去休息,就偷偷拿过雕刻刀,接着爷爷刚雕出半个身子的仙鹤,把仙鹤的颈部与头部雕完。可能是爷爷上了年纪,等老人家喝足了茶,休息够了,再拿起雕刀一看,刻了半截身子的仙鹤,现在只剩下趾爪没有刻了,老人拍拍额头,对自己的记忆力发生了怀疑,记得明明只刻了半个身子的呀?自己的活儿干到什么地方了,竟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于是,长叹一声,操起了刻刀。藏在一边的他仿佛恶作剧没有被大人发现,得意地打着滚笑躺在地下,锯末刨花沾了一身。一天,爷爷刚在一个五斗橱门上画完一只鹿衔草的样子,有事出去了,他又如法炮制,刻着刻着,他完全沉浸于作品当中去了,对爷爷在他背后站了半天工夫都没有感知。当他就要雕刻衔在鹿嘴上的那朵灵芝时,背后忽然大喝一声:“停!”他这才惊醒过来,看到爷爷,丢下刻刀就跑。爷爷一把把他按在凳子上,温和地说:“看着我把灵芝刻完。”他把凳子让给爷爷,站到一边。只见爷爷轻捏刀柄,先用刀尖沿着灵芝的画线比画了一遍,然后把刀尖贴住木料,竟然像使用画笔一样,转捻移进,如入无人之境,轻巧灵妙,一刀就刻出灵芝草的轮廓。他对爷爷鼓起了掌,然后又竖起大拇指。他说:“爷爷真不愧为一刀刻!”爷爷笑笑,说:“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手艺人怕的就是卖弄,不知有多少人在这方面吃过亏。”他知道这是爷爷借机教训他,从此再不敢偷偷在作坊耍弄小聪明。

程木匠对少年的故事入了迷,便问他:“有这么好的家院,为什么跑出来要饭?你的爷爷跟父母家人呢?”少年心事重重地说:“你听说过九·一八吗?我家的作坊被小鬼子烧光了!爷爷跟我娘、我姐姐,全部被日本人扔到火里烧死了。”

说到九·一八,程木匠想起一次到城里购买木工用具,在街上听到一队学生唱过这首歌,他依稀还记得那曲子,就哼了一句,结果少年竟跟着唱了起来:“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九·一八,九·一八!从那个悲惨的时候,脱离了我的家乡,抛弃那无尽的宝藏,流浪!流浪!整日价在关内,流浪!哪年,哪月,才能够回到我那可爱的故乡?”

唱完了,少年又跟程木匠说,爷爷跟母亲姐姐死后,他就跟随父亲跑了出来,一连跑了好几个月,一直往南,听人家说,南方需要做家具的人家多,就想到南方做工挣饭吃,在渡过一条大河时,因为人多,翻了船,父亲救他,把他刚推上岸,就精疲力竭,沉到了河里。少年哽咽着说,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了。程木匠被少年的故事打动,陪着少年流了好多泪,一再说:“你就在我这里吧,我不亏待你。”时日一久,程木匠发现这位年轻人有个斜身的习惯,双手用力不均,经常在干过一段时间的木工活儿后,会歪着身子走一段路才能矫正过来。于是,这也为他赢得了一个外号:陈瘸子。

程木匠听信了陈瘸子的建议,改变了原来吃住与作坊混在一起的方式,把木料铺分成了三大块,起居的地方跟作坊分开,另外在面朝大路的一面用废弃的树皮、下脚料搭建了一个展示家具的大堂。程木匠没想到那些平时只是当柴烧的树皮、下脚料如此神奇,经过陈瘸子一组合,竟变成了古朴高雅的木屋,各种家具摆放在里面,档次品位瞬间提高。陈瘸子用枯树杈、扭结的树根做了几个花架,摆放在展示家具的过道中间与大堂门口,当他把从院子里与路边挖来的枯枝歪脖子的小榆树、青竹栽植在用废弃的木片做成的花盆里,再放上花架时,程木匠一时看呆了,仿佛误入了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对陈瘸子说:“你真是一个奇人啊!”一个木匠铺哪儿见过这么整的?小镇上的人们把陈瘸子传为稀奇,每天来木匠铺观景的人接二连三。程家木料铺的生意越发兴隆,来定制家具的人家络绎不绝。

陈瘸子第一天到木匠铺时就发现程木匠很喜欢在那架拔步床上用功夫。时间已经过去好几年,程木匠还是一有时间就喜欢在那架拔步床上刨刨刻刻,仿佛这架拔步床就是个宝贝,每遇到一块上好的木料,他就先用到这架床上,换掉以前的构件,这几年差不多把整个床换了两三遍,但床面依旧还是四幅联的龙凤呈祥木刻图案。陈瘸子自幼听爷爷说过,一个人凡是在一件事上执着一念,就必定藏着故事,埋着一个人的心事。对程木匠的做法,他心里明白,但佯装不见,也从来不曾碰那架拔步床一指头。有一次,程木匠自己提起拔步床的事。那天他与程木匠一块给一个大户人家送家具,这个大户留他们吃了一顿午饭,不光饭菜丰盛,还上了一罐老酒,说是请木匠老师喝杯女儿的喜酒,女婿正在省城上洋学,将来不管是当军官还是在地方上为官,前程都不可限量。主人热情,给程木匠接连敬了几杯热酒,出门的时候,程木匠差一点被门槛绊倒,惹得主家几个老小哈哈大笑。回来的路上,陈瘸子就让程木匠坐在车子上,一路拉着。程木匠兴奋,说自己拉了半辈子车,能做一回车,连想也不敢想呀,没想到现在不光自己有车了,还有人给拉车了。他又说起刚才送家具人家的女儿,说见过一回,长得跟我家大妮子差不多,可见咱贫穷人家的孩子长得也不比有钱人家的孩子差,只要好好养,一样能成为大家闺秀。程木匠越说兴致越高,问陈瘸子:“你看见我整天侍弄的那架拔步床了吗?”陈瘸子说:“没有呀。”程木匠笑道:“真是个傻孩子,跟我年轻时差不多。”然后嘿嘿一笑,狡黠地说:“这个拔步床就是依照我十六岁那年给人家做的那架床做的,我要把它做成世上最好的拔步床。记得我把偷偷做的小燕子送给那个小女孩时,她高兴的样子……嘿嘿,小子,那是我给你跟大妮准备的。”然后,似乎很满足地笑了,长叹一声,酒力上来,躺在车板上睡着了。陈瘸子明白程木匠说的是怎么回事,可他心里从来就没有想过这种事。尽管老家什么亲人也没有了,可家乡还在,他只盼着战争快点结束,早点回到家乡,广袤的原始森林,漫山遍野好几个人才能搂过来的大树,那是他的乐园,是他自小长大的地方。他想慈祥的爷爷,爷爷总是把他当作宝贝。爷爷对他说,老陈家的手艺是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斧刨锛锯上都带着几辈人的体温,都有灵性。刚刚懂事起,爷爷给了他一套用旧的雕刻刀,让他刻鸡刻马刻花草,说来奇怪,没有人教,他只要见过这些刻件,自己就刻得七分像。作坊里伙计们拿给爷爷看,爷爷瞅了一眼,没有夸奖,只是淡淡地说:“正常,门里出身,不教也能会三分。”后来想想,爷爷好多次丢下手中的活计,去做别的事,还装作忘事的样子,拍拍脑袋,那是有意给他提供展示本领的机会呢。

陈瘸子一路想著故乡,想着老家的作坊,想着爷爷,一会儿偷偷地笑笑,一会儿又流出眼泪。在不知不觉中,他看到了“程氏木料铺”,从外观上看,实在跟老家的木料铺有几分像,一时,他心里温暖许多,有了离家出走的游子回到家的感觉。他在心里真想叫程木匠一声爷爷,尽管他跟自己的父亲差不多大。

干了几十年使锯用斧的木工活计,程木匠已经修得一手绝活儿,不管什么样的木料,程木匠只要在上面用一番锛刨刻制的功夫,做出的家具就不同一般,普通中透出雍容,凡俗中蕴藏超脱,竟凭空生出几分华贵,当然,也不知不觉练就一身好功夫。有一年,小镇上来了一位商人,随身携带了不少细软,被一伙强人跟踪。商人是看中了小镇上的一块地盘,准备在这里投资的。傍晚,在离程氏木料铺不远的酒店用过了酒水,商人便在街上溜达。当走到程氏木料铺门口时,强人一拥而上,把商人给绑架了。尽管街上的人不少,但没有一个敢管。恰巧,程木匠正在上门板,关闭铺门。据现场看到的人描述,只见程木匠展出一个使用刨木的动作,仿若白鹤亮翅,手中的雕木刀只一闪,商人满脸的络腮胡瞬间飘落,如万千钢针,射向绑架他的那些强人。围观的人们还没有弄清怎么回事,强人们便个个捂着扎入胡茬的双眼落荒而逃,隐入茫茫的夜色。事后,商人拿出百两黄货酬谢,程木匠仅取两钱,说:“我只收刻脸的钱。”这话说得有鼻子有眼,但据程木匠自己说,当时只想着救那位商人,也是路见不平,忘了手上拿着雕刻刀,刮伤了商人的下巴是真。那几个强人,见程木匠手中有刀,早吓跑了。

1938的一天,距离小镇不足百里的台儿庄,枪炮声已经整整响了三天三夜。据说是李宗仁指挥的国民党主力部队与日本侵略军展开了肉搏战。这天夜里,程木匠被一阵强烈的敲门声惊醒。他惊慌失措地把门拉开一条缝,只见被他救过的那位商人领着几位头上缠着绷带、满身血迹的军人站在木料铺门前。商人哀求道:“程老板,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街上躺了不少从前线撤下来的弟兄。麻烦你给死的做副薄板上路,给活的做几副拐吧。”

程木匠二话没说,拿起锯斧就干了起来。那几天程木匠与陈瘸子到底做了多少副薄板棺木,做了多少副拐,根本数不清了。当给躺在街上的最后一名死去的军人装殓时,程木匠才发现万籁俱寂,前线的枪炮声已经不知停了多久。这时,一直给程木匠当下手的陈瘸子告诉他,程木匠已经三天两夜没有进一滴水了,现在,台儿庄战役已经以国军胜利、日军惨败结束。程木匠从地上捧起一把带着血迹的锯末刨花,喊道:“我程木匠凭一把锯斧,能为国做一点事,终于没有算是白做一回人哪。”然后,号啕大哭。

从此,程木匠“神刨”的外号不胫而走。

程木匠被人们称为“神刨”后,名声大振,当时许多名人显贵纷纷来“程氏木料铺”定做家具。一天上午,程木匠刚给拔步床换上一幅金丝楠木板的雕刻,铺子里突然来了两个穿着东洋服、留着仁丹胡的人,说要请程木匠做一套桌柜,价钱随他要,只要质量不计价格,如果做得让长官满意,奖赏大大的有,只是不能在木料铺子里做,必须跟他们走一趟。程木匠知道这一去凶多吉少,逃是逃不掉的,就给陈瘸子使了个眼色,让他快躲起来,然后望空念叨了一句:“小子,大妮你给看好了。”来人见陈瘸子走路一瘸一拐,就没有放在心上。程木匠磨磨蹭蹭地装了几件工具后,从柜子上拿起酒瓶,连喝了几口辣酒,然后,把雕刻刀往怀里一揣,头也不回地跟来人上了吉普车,出了小镇。当天下午,人们在距离小镇不远的一片树林里看到两具被雕刀割断喉咙的人,几十步外,躺着被子弹穿透胸膛的程木匠,手里还捏着那把带血的雕刀……

“程氏木料铺”当天晚上被一群持枪的人烧毁,火光映红了整个小镇。直到木料铺烧得片木不剩,全部化成了灰烬,那群人才离去。

陈瘸子刚结婚二十天就失踪了。小镇上的人说起他的不明下落,都当成一件怪事。那年,城里赵家当铺的赵老板要为女儿置办嫁妆,放着城里多少有名的木匠铺不用,却在几十里远的小镇选中了“程氏木料铺”。那时,程木匠已经死了好几年,陈瘸子在原址上又建起作坊,恢复了“程氏木料铺”的商号,虽然没有原先的场面,但因为名声在外,生意依旧热闹。当陈瘸子看到赵老板开具的家具名单后,感觉这是一笔能获大利的生意,于是,便一口答应下来,双方说定了交货时间,赵老板按行规交了定金。可是,当陈瘸子按时把家具运送到赵老板家时,赵老板却说当铺资金一时难以周转,没有按约定时间付款。

陈瘸子一次次上门讨账,赵老板都是笑脸相迎,一次也没有回避,也没有给过难看的脸色说过不好听的话,有两次还因为天黑路远,赵老板让当铺的伙计用马车把陈瘸子送到镇上。陈瘸子被赵老板温文尔雅、一副谦谦君子样的风范征服了,他当着赵老板的面许诺,做家具的钱减去一百块大洋。赵老板坚持说不减,当初定好的价钱,一分都不需要减,有多少是多少。他还说陈瘸子做木工不容易,挣的都是血汗钱,跟他开当铺有些不一样。可他就是不付所欠的款项,让陈瘸子百思不解。冬至那天,陈瘸子又去找赵老板要钱。因为按当时做生意讨账的规矩,过了冬至就是进入了新年,就不能上门讨账了,要不来的欠账只能等来年过了元宵节才能再讨。那天赵老板留陈瘸子吃了午饭,还是没有给欠款,却给了几张当票,说凭这个可以到当铺换取财物,什么都行,尽陈瘸子选。陈瘸子实在为讨账伤透了脑筋,就答应下来。饭后,他去了赵老板的当铺,这是一个沿街十几间店面的铺子,只是没有像其他当铺那样当堂写一个大大的当字,而是在一个刻着上善若水的木匾下,供了一尊财神,香案上一个巨大的香炉香烟袅袅。陈瘸子把当票掏出来递给那位穿着竹布大褂的掌柜,掌柜的一看就站了起来,把陈瘸子让到里面的茶室,告诉他这不是一般的当票,上面加盖了赵老板四四方方的红色私戳,是可以在当铺任意选取藏品的当铺兑票。掌柜带陈瘸子去了藏品室,只见架上琳琅满目,金银珠宝、瓷器杂项应有尽有。陈瘸子本想兑换几件珠宝首饰,看看天色已晚,北风骤紧,天上要落雪的样子,还要走几十里路回家,带在身上不大安全,就用一张当票选了一件棉袍挡寒,想着第二天再来选取财物。当陈瘸子穿着棉袍走出城门时,感觉浑身发烧,非常口渴,他记得半路上有一家茶馆,就急着往那里赶。他越走越快,突然就跑了起来,由小跑很快变成快跑,又很快变成飞跑。路上的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都纷纷避让。有几个认识陈瘸子的行人,看到他走路急慌,就跟他打招呼:“陈师傅,怎么这么着急赶路呀?看你满脸是汗,歇歇再走呀,离太阳落山还早着呢。”他就像完全没有听见,自顾跑自己的,到了路边那家茶馆,他也没有进去喝茶,像一阵风,一下子就刮了过去,或者他已经把喝茶解渴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就这样,他一气跑回小镇后,突然人就不见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

陈瘸子下落不明,在小镇引起不少说法。有人一口咬定,有人算计上了程氏木料铺,陈瘸子的失踪与程木匠的死有直接关系。

每当程大妮回想起那个阴冷的早晨,还会不由自主地起一层鸡皮疙瘩。

程大妮瘪瘪十分老态的嘴巴,蹙着眉心说:“再没有比那个早晨更冷的早晨了。他只穿了一件不到半斤棉的袍子进了城,我却忘了把自己手上的棉围巾给他。”

为此,程大妮后悔了几十年。

后来,每遇到小镇上的年轻夫妇打架,程大妮都会主动劝说:“两口子好还来不及,打什么架啊。俺们俩一辈子都没有吵过一次嘴。有一次我骂了他一句,他只用袍子角轻轻地抽了我一下。”

说完,程大妮眯起眼睛,浸入被袍子抽了一下的甜蜜中,仿佛那是永远享用不尽的爱抚。

那天,陈瘸子说是到赵老板家讨账,给不给钱,太阳落山前一准儿回来,然后要去做一件事。

从此,程大妮再也没有得到陈瘸子的半点音讯。后来,木料铺拆了,路口的牌坊推倒了,有时连自己也会迷路。程大妮怕丈夫找不到回家的路,就在木料铺的门前摆了一个茶摊。茶摊的名字就叫“程氏木料铺茶社”。程大妮自幼被富养,粉面红唇,乌发如漆,茶水无茗自生香,饮者若云,生意自然兴隆。

一天早晨,程大妮正引火烹茶,一只玉手被另一双手捧了,那双手指上还有几星白色的粉笔末。抬眼看时,是镇完小的一位新学毕业的梁先生。程大妮不动,只看着被一双根根指頭如笋的手捧着的自己的小手儿,道:“梁先生,请自重。”

梁先生戴一副玳瑁眼镜,一边倒的头发油亮,十足的白面书生。他瞅定了程大妮的一双杏眼,说:“别等了,陈先生回不来了。”

程大妮轻轻地一颤,依然不动,说:“做船做梯,他说军队上急需他这样的木工,三年两载,打完仗自然就要回来的。”

梁先生放了手,长叹一声,转身在一张茶桌前坐下,低声叫道:“那——来一壶明前青峰——”

程氏木料铺茶社在时光中穿行,由茶摊变茶棚,由茶棚变茶屋,由茶屋变茶楼。茶楼碧瓦歇山,钩心斗角,一律的雕梁画栋,古色生香。还叫程氏木料铺茶社。

十五岁时,程大妮就是那年在陈瘸子新恢复的“程氏木料铺”门前听他的《牡丹亭》才真正爱上他的。抗战胜利,小镇商人捐资庆祝,在木料铺前请了三天大戏,最后一场戏陈瘸子登上了台,没想到一个木匠竟把杜丽娘与柳梦梅的爱情故事演绎得极尽凄婉缠绵:

你道翠生生出落的裙衫儿茜,

艳晶晶花簪八宝填,

可知我常一生儿爱好是天然,

恰三春好处无人见。

不提防沉鱼落雁鸟惊喧,

只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

台下,直惹得程大妮泪洒红裙,那天,她真正成了陈瘸子的人。

一天,程大妮还按几十年形成的习惯,把第一盏茶亲自供在“程氏木料铺茶社”的牌子下面,刚转身,一位穿着棉袍的老者,手拄一根拐杖蹒跚着走到程大妮面前。程大妮抬头看,先是一愣,终于认出那熟悉的棉袍,继而认出那张老脸。程大妮突然记起了那个阴冷的早晨,气愤地一巴掌扇过去,把老者打了一个趔趄,吼道:

“死货!你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回家!”

然后,弯腰抱起老者,走向茶楼……

当晚,程氏木料铺茶社唱了《牡丹亭》,程大妮扮的是杜丽娘,陈瘸子扮的自然是小生。

原来为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听得台下的人如痴如醉,抽泣一片。陈瘸子倒在台上……

那天,程大妮已经到了弥留之际,家里人正围在一起商量给她办理后事,一批又一批三三两两一起的街坊邻居和亲朋陆续来与她见最后一面。程大妮躺在那架拔步床上,从窗口射进的夕阳金色的光线斜斜地照在金丝楠木床面上,让精工细雕的四联幅龙凤呈祥浅雕更加深浅分明。她身铺半旧的烟色蚕丝床褥,身盖面上织满圆形金线回形万字图案的水绿色绸被,双目微闭。她看见自己趿了一双大红色的绣鞋,弓一双被裹痛的双脚,扶墙挪步,悄悄走进摆了几行泰山椅、八仙桌的木工作坊,想趁着父亲出门讨账的空当,给正在往家具上刷漆的陈瘸子一个惊吓,结果家具上浓重的木料味断送了她促狭的计划。木料的辛辣味钻进她的鼻孔,她正想抬手去揉,一个喷嚏响亮而出,随之,她听到一个声音说,“程氏木料铺”烧得连一根木头都没剩,当时幸亏陈瘸子把她藏得快,一个那么大的木料铺就剩下一架拔步床。仿佛时空相隔遥远的两个画面相互连接在一起,使她变得茫然,她想继续听下去,可她的喷嚏却惊动了所有人,大家一下子围到她床前。她那背驼眼花的儿子一边给她喂水捶背,一边说:“娘呀,难道你非得把我熬死才安心吗?”她没有搭理儿子,而是问道:“程氏木料铺烧了?”儿子愣了一下,终于知道母亲说的是什么了,才点了头。她哈哈大笑,说:“就是那天他說程氏木料铺怕保不住,他才把我藏起来的。看那天把他急得,一个人扛着上百斤的拔步床,一连走了几十里路。木料铺烧了,他就要来找我了,我走了。”然后微笑着躺下,带着一脸红晕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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