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三帖
2022-01-15张道德
张道德
一簇柳丝
——柳线初绿,柔软如一根根发丝,微风中摇曳,有点儿摇头晃脑。被春风扯皱的湖水,踏着起伏不定的节奏,汉子般微醺。
——柳枝在风的唆使之下兴风作浪,舞步飞天,与渴望的水波即兴撩拨。伸展、伸展、再伸展,哪怕只一个轻触,白天或黑夜。
——湖水与垂柳,不甘心隔空相望,彼此努力相互靠近,何时能拥有一个久违的拥抱?
与一簇柳丝对视:那鹅黄的芽苞,纤纤的眉叶,妖娆的腰肢。
柳叶弯弯,两头尖尖。蓦地,想起古人何以形容女子“柳葉眉”,可见柳叶之柔美怜人。据说,丰子恺先生年轻时酷爱杨柳,将寓所命名为“小杨柳屋”,摘取秀长柳叶,在纸上裱成各种风调之眉,想象眉下妆容,再添加精致五官,便是绝色仕女图一幅。
眼帘有些朦胧,似乎来到了大唐盛世的某个清晨,御史王维客舍设宴,送别好友元二赴任安西。安西,远在新疆和中亚(今)的西北边缘地区,是大唐辽阔版图下著名的安西都护边疆区域,怕是策马数月手搭凉篷,也一眼望不见天吧。那天,细雨刚湿地面,柳树更显青翠欲滴,王维无以告慰好友,唯有“客舍青青柳色新”里劝君多饮,一切尽在不言中。
杨柳,谐言一个“留”音,多与离愁别恨相关。古人因为交通通讯限制,往往一去无音信,或许终生不再相见。于是,一场酒话,“西出阳关无故人”的绝句横空而出。一千多年之后,余秋雨先生曾踏雪西寻阳关旧址。长途跋涉,拨风见沙,除了沙坟、寒风,即便土墩、石城,也因熬不住寂寞而坍圮……或许,融入了后人的精神疆域?
拨开密密匝匝的柳丝,却在纷纷扰扰中,惊见一只鸟窝安稳地端坐于远尽天底之下的柳梢之上。鸟窝被新叶簇拥,枯枝已呈黑色——旧窝与新叶各自安好。设若鸟儿累了,夜宿此窝,也是一桩“前鸟垒窝,后鸟乘凉”的美事。哈,儿时攀树而上,掏鸟蛋、取幼鸟而戏之,实乃顽劣罪过!即便粗鲁如花和尚鲁提辖那样怒目圆睁倒拔杨柳,以除却鸟啼之扰下酒情绪,也只是描述鲁好汉有股蛮力而已,并非杨柳有过。
目光穿过柳丝,林立高楼倒映平静湖面。虚实之间,杨柳排成一道浓浓的绿色分界线。那条绿线如根腰带,环绕群楼,使得僵硬的钢筋水泥森林有了些摇摆,水波荡漾中叠加出别样的舞姿。
鸟有鸟巢,人有高楼,与杨柳簇拥围水而居。在城市化日益加速的当下,有此一面湖水,无疑是块宝地!
湖边,行人如织。一对情侣手折柳枝追逐嬉闹,丝毫看不出分别之痛!今人对历史的遗忘多于传承,折枝而玩,应不会是一时之怨而起吧。
杨柳,有何可怨?王之涣曾为戍边将士而歌,望“一片孤城万仞山”发问:羌笛何须怨杨柳?
春风再度玉门关,似乎成了唐朝后人们的一种企望。一百五十年前,左宗棠为收复边疆,下令沿途栽植柳树,最终形成道柳连绵数千里绿如帷幄的塞外奇观。时任陕甘总督杨昌浚赋诗赞曰:“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散文家梁衡曾撰写一文《左公柳,西北天际的一抹绿云》盛赞:“只有少数有远见的政治家,才会在战火弥漫的同时,就播撒建设的种子,随着硝烟的褪去便显示生命的绿色。”而今,玉门关只剩几段残墙兀立荒野,左公柳亦愈来愈少。当我们还能拜见左公柳时,只能用感动的热泪向先人致敬!
离开闹市,身居湖光绿野之中,偷得一时宁静,与一簇柳丝对视,虽无“小隐于林”之况味,却可抛却尘世之虑,任思绪天马行空,卸下暂时的身心疲惫,也就不负这大好春光了。
两株牡丹
家乡张集那里,有一家刘氏祠堂。这么些年,之所以对这家祠堂念念不忘,源于两株花儿。
一株是牡丹,还有一株,也是牡丹。
这两株牡丹植株庞大,枝繁叶茂,目测铺地面积各有约十平方米。牡丹家族庞大各有名称,眼前的一黄一紫,黄的据说为花王,紫的为花后,简称“姚黄魏紫”。
说来惭愧,我不识花,也不会侍弄花。
记忆里与“牡丹”沾上边的,都是影视谍战剧中“黑牡丹”“白牡丹”类代号,往往都是一副冷艳的女特工形象。到后来,还有《牡丹亭》里的那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似乎英雄美人浓妆艳抹、花大色艳、勾人心魄等,纯属表面概念罢了。
说起与牡丹有缘的城市,山东菏泽、河南洛阳、四川彭州等闻名遐迩,是谁分明在说:哪有一个张集刘氏祠堂说话的份儿?
可我,偏偏想要争个面红耳赤。
这里的两株,咱先不说规模和名气,咱说的是年头。时光回溯到170年前,这两株牡丹,自有其独特之处。
一说,生长环境特殊。这两株牡丹不是生长在花园的众香国里,有专业人士侍弄,而是根植在刘氏宗祠的厅堂之内。偌大厅堂,足有几十平方米,然而只能盛放这两株牡丹,一左一右,各占一个大花坛。看起来是植物,却也有龙盘虎踞之势。每年清明前后竞相开放,每株一柄大伞般撑开,有细心过客数过花枝,最多的一年,开花近二百朵,争芳斗艳,来来往往的哪个不说道一二?
二说,生命力顽强。此花自1853年从洛阳引渡而来,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最终以一百七十年花龄高寿,享誉“国家三级保护古树”之名,算是明星级别。这一百七十年间,兵荒马乱占了大半时光,而她们既没受到兵燹,也没遭遇破坏,且被完好如初地护理存活,岂不美哉?
三说,具有深远的历史渊源。这两株牡丹,好歹也有来头。据县志记载,此乃晚清重臣李鸿章1853年于洛阳相中之后重金所购,赠送其亦师亦友的江淮名儒刘福庆先生60岁大寿的贺礼。1862年,刘福庆主持修建刘氏宗祠,将此牡丹由家中移至祠堂,从此根植于此。
如此说来,原来,这两株偏安一隅的“落魄贵人”,还是个有故事的主儿。
遥想一百七十年前,李鸿章籍籍无名渴望宏图大展,未曾得势之初,先是与父亲李文安奉旨回乡办团练,在家乡周边与太平军、捻军周旋。那时的李鸿章,处于仕途爬坡初年,江湖险恶自然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哪一天有过花前月下的心情?然乡邻眼里的李中堂,南人北相不可限量、北人南相前途无量。古之成大事者,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哪里还忌惮什么潜在的处境艰难?即使是战火倥偬之片刻小憩,师恩岂能懈怠?两株牡丹为礼祝寿,足见其虔诚之情。
这以后,这位从家乡走出的中堂大人,大力开展洋务运动,并在风雨飘摇的晚清中独撑江山危局多年,被慈禧视作“再造玄黄之人”,且因代表清政府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招致国人皆骂,可谓“权倾一时,谤满天下”,实在令人心生感慨。
中堂大人的魂魄,早已追随晚清暮气而散,其死后百年也未能“盖棺定论”,然其赠送刘福庆老师的牡丹绽放热烈,光彩夺目。当我的目光与姚黄魏紫对视之时,仿佛那花王之后,隐隐站立着的,是一百多年前叱咤风云的两江总督,只不过这位迟暮英雄为何噤若寒蝉,静默许久欲说还休,却也不上前与我对语一声?
莫非,只有春风吹来,牡丹才会诉说自己苦熬苦盼的那份凄苦?
牡丹终究是众人皆赞的美艳之花,爱之惜之皆是自然之道。而家乡的这两株牡丹甫一盛开,便招来八方宾朋,文人墨客悉数登场,且乐此不疲,流连忘返。想必不仅因为其有绝色之美,更因为有她自己独特的身世魅力。毕竟一百七十度春秋漫卷而去,此树此花纵然活成老妖,妩媚也不减当年豆蔻!
三座粮仓
粮仓,农家昔时多称之为粮站。
小时候,曾与家人拉着板车一趟趟地去粮站送公粮,年年如此雷打不动。粮站离家约有七八里路,大热的天,我们像极了纤夫,肩膀上套着背带,上半身贴着大地低空前行,汗珠嗒嗒地滴落在送粮的路上。到了粮站,还得排着长长的队伍,等候质检评判的时候,少不了还得看质检工那张阴沉不定的脸。顺利的话,抽检质量合格,然后过磅,自己扛着那一袋袋粮食,费劲地倾倒在越来越高的粮仓里。那时的粮仓像大山一样高耸着,倾倒下来的几袋粮食,眨眼间无影无踪。
印象深刻的,则是那些不顺的时候,比如抽检质量不合格,不是水分大了,就是杂质多了,需要再晒几个日头,或者用吹风机清除杂质。有的庄稼汉子执拗,汗珠子摔成八瓣地弄来这么一堆,一颗颗的宝贝谷粒居然不受待见,嗓子立马炸了膛子,既不愿就地晒干,也不愿让吹风机吹,而是不顾一切地原路返回,一路牢骚通天,哪怕汗水再次淹了眉毛,也只得自己受着。
这人世间,怕是再没有什么人比农民更懂得用劳动换来土地的感恩。土地离我们饥肠辘辘的生命最近,离我们对田野的倾诉最近。
参加工作后,第一份差事,是在粮站结算窗口开农业税发票,收取农民缴纳的各种税费。大致程序是:农民卖了粮油,持着发票挤着汗津津的身子前来结算现金;我先把该户的农业税任务数直接抵扣——如果有多余的再结算给农户,如果所得款总量还不够任务数,意味着农民只能持张“白条”而回。“白条”是那个历史阶段的“粮站特供”,后来被改革开放之风吹得片甲不留。然而三十年前,我在粮站窗口拨拉算盘,默念“三下五除二,四下五除一”的珠算口诀和给农民结账的历史,却被我认真地收录在记忆的仓库里了。
2005年,国家取消农业税费及粮油棉征购任务,延续几千年的“皇粮国税”就此作古。从此,每年夏秋二季,排着长队到粮站卖粮油的场景渐行渐远。粮站,从门庭若市渐至门可罗雀。又经过几轮乡镇合并以及粮食系统的机构改革后,有些规模较小的粮站只能陆续关门。
关门歇业的粮站,只剩下几座空洞的粮仓。没有粮食的粮仓,连老鼠也不会光临了,时间一久,只能沦为麻雀的天堂。随着城市、农村双向流动趋势形成,乡村旅游在资源条件较好的地方渐渐有了模样。仅仅几年,巢湖北岸的肥东县长临河镇先后就有多家乡村旅游项目扎堆呈现,而把多年废弃荒芜的老粮站盘活改造的例子仅此一家——“1952·粮仓”。
这里现有三座粮仓,呈H形态坐落,其中建成最早的一座粮仓落成时间为1952年。粮仓虽然空置已久,但肌理尚存,较为完整。
第一座粮仓体量较小,是H的那一“横”。走进门里,七条U型钢筋突兀在眼前,它们自下而上,间隔二十厘米左右,紧紧地钳在墙壁上,一直接近粮仓顶部,或许是方便工人上下而焊接的搭步阶梯。粮仓墙体全部刷白,四周挂满各类画作,尤以山乡村居为背景的画作最多。偌大的粮仓库房,赫然摆放着一方巨型木桌,长约五米,宽近两米,且是一块整板树料制作而成。不知此树生于何时何地,想这棵大树当年站立于世,该是何等威风!
第二座粮仓,库容量大于第一座。墙以石头和砖垒砌之,足有三米多高,高处一字排开数个黑黑的通风口。白石灰的勾缝像是被雨淋了一样,红砖、青砖、黑砖在浓淡不一、长短不等的白石灰的随意涂抹下,似乎成了一幅油彩画。铁皮大门庄重严肃,铁门闩虽已锈迹斑斑,但四个小铁环却仍在牢牢坚守阵地;呼地一拉,哐当哐当。走进仓房,迎面一幅展板呈现在眼前——安徽文学艺术院举办的“科技之光”美术作品观摩展。四面墙壁所见之处,都是画作,艺术之花悄悄绽放。据项目负责人介绍,这里不仅举办画展、石展,还有新车发布会、时装秀活动,俨然是城市生活独特的“艺术之角”。只是谁能想到,这样的活动不在高楼大厦,而是“下凡”到了荒芜多年的粮仓,莫不是为了化腐朽为神奇,变物质储备为精神培育?或者,还有了些穿越时光的感觉?
第三座粮仓外形改观幅度最大。除了原有框架保留,外立面和内饰俨然一副现代派建筑面孔。粮仓被分割设置成了十三个独立住房,生活设施条件一应俱全,供艺术家居住、创作。
三座粮仓总体上设计成以文化创意、作品展示,以及活动举办、创作基地等为主要内容的艺术基地。昔日粮仓的功能被重新定义、设计和改造,历史仓房与时尚文化之间进行了有效嫁接式的对话。
粮站的空地处,一栋清朝中期官宅被整体迁移扎根于此,用作藏品展示和长期展列。古旧的沧桑弥散开来,历史的回廊隐约呈现,让人感受到两百年前的温度。
紧邻粮站西南侧,别有洞天。这里规划设计了农场区和民宿区。长临河镇是安徽省唯一的侨乡,一百多年前,这里曾是叱咤风云的淮军摇篮,涌现了以吴毓芬、吴毓兰为代表的一大批淮军将士。甲午中日战争中,“高升号”全体将士拒绝投降,800江淮子弟壮烈殉国。据考证,这些殉难者多是长临河六家畈一带人。此地因毗邻巢湖,沃野湿地遍布,鱼米之乡物丰人盛。此地打造现代农场、投资民宿,与“1952·粮仓”形成连体效应,每个细节都注入了当地人文、自然信息,显得独具匠心。
一艘小渔船,竖起来就是一个酒柜;裁成两节,就成了一对床头柜。几副搅动湖水的船桨,摇身变成椅子靠背。小小竹排,站成了一堵墙的模样。湖岸边的蒲草柔软了腰身,化为极富弹性的凳子。每一盞灯具,都套上了鱼篓状的外衣,似乎自湖面破雾而来。窗棂外,一枚枚绿叶探出头来,与你亲密对视……
粮仓与农场、民宿,通过一条条青石小路或是花径相互连接。置身创作室内,抬眼绿畴沃野,粮食蔬菜。走出粮仓,扑面而来的是竹林小院、粉墙黛瓦和幽深小巷,老时光,新朋友,在这里可以放慢了脚步,感受着沧桑巨变。
于是,万千思绪融化于心,可作画,也可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