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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世界文明演进的一种推力

2022-01-15高毅

关键词:中法关系文化交流

高毅

摘   要: 概述和点评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中法关系史研究的主要成果,认为成就主要体现在这几个问题上:一是首次注意到了13世纪中叶来华的法王和教皇使臣的有关记述的特殊重要性,并进行了译介;二是深入探讨了17至18世纪中法科技交流对中国科学现代化的奠基作用,以及对西方乃至整个人类科技进步的促进作用;三是大幅度深化了有关中国文化对欧洲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影響的研究;四是开始注意到清末以来法国革命文化对中国革命进程的积极影响,并做了许多初步的探析。这些研究进一步凸显了中法文化交流在推动世界文明进步方面的特殊意义。

关键词: 中法关系;文化交流;科技交流;欧洲启蒙运动;法国大革命;中国革命

中图分类号:D8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4-8634(2022)01-0139-(13)

DOI:10.13852/J.CNKI.JSHNU.2022.01.014

在林林总总的中外关系中,中法关系好像有一种特殊的重要性,要不然中国史学界在萌生出研究中外关系史的兴趣时,就不会首先关注到中法关系史了。邵循正先生的《中法越南关系始末》(1933年)不仅是“第一部中国人自己写的中外关系史”(由此“结束了自19世纪以来中外关系史为西方学者所垄断的局面”),而且还是一位中国史学巨匠“毕生耗费心力最多的著作”,“其功力之深、视野之广,超过了同时代外国资产阶级学者和中国旧式封建学者”。1 实际上邵先生为我们留下来的是一部无法超越的史学经典,而中国的整个中外关系史学的序幕就是由它拉开的。

旧中国的学术环境虽然恶劣,但仍成长起了这样一些中法关系史大家:张雁深、束世澂、阎宗临、朱谦之、陈垣、向达、方豪、张星烺、徐宗泽、陈受颐、李思纯、李肇义、李永霖、彭基相等。他们的研究触及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很多成果至今仍有重要参考价值。如张雁深于1950年成书的《中法外交关系史考》堪称力作,邵循正在20世纪50年代主编的一套有关中法战争的资料集也很引人瞩目。但“文革”期间中国的中法关系史研究也和其他学科一样凋零了,只有少量中法科技关系史文章面世,2 直到改革开放后才迎来了一个繁荣的新时代。

北京大学教授张芝联1980年在《历史教学》上发表《历史上的中法关系》,不仅吹响了中国中法关系史学复兴的进军号,还通过标示出中法关系史的全部关键问题,为这个史学在新时代的复兴提供了一个指南。下面就大致循着张先生的这个指南,对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中法关系史学的演进做一个简单的述评。

一、关于中法关系历史起点的研究

中华民族和法兰西民族在国家政治层面的第一次交集,一般认为发生在13世纪中叶,其间法王路易九世曾数度遣使出访元帝国。这是有史以来远西和远东之间最早的外交接触,是双方相互了解进程的开端,本应具有重要的研究价值,只可惜国人对这件事情的具体情况长期懵然不知,直到1928年才在束世澂所撰《中法外交史》中读到了一点简单介绍。1 张雁深《中法外交关系史考》把它看作没什么重要性的“偶然”事件,寥寥数语一笔带过。2

张芝联《历史上的中法关系》一文不长,却用了600多字的篇幅讨论这件事,显示中国学界已经在重视这个问题。1983年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推出了英国学者克里斯托弗·道森编写的《出使蒙古记》3 中文版。道森是宗教文化史大家,维基百科称其为“20世纪英语世界最伟大的天主教历史学家”。他这部书源出自温加尔特神父编纂的一部有关方济各会13至14世纪在华活动的史料集,其中最重要的内容是两个赴华使节的见闻录——《蒙古史》和《鲁不鲁乞东游记》。

《蒙古史》的作者是一位名叫约翰·普兰诺·加宾尼(又译“柏朗嘉宾”)的方济各会修士。这个人,前述张芝联文中没有提及,在张先生1986年发表的一篇更深入讨论中法文化交流史的文章4里仍被忽略了。究其原因,可能是因为加宾尼是由教皇英诺森四世单独派遣出使的,5 而且他是意大利人,不是法国人。不过即便如此,鉴于路易九世时期的法国在天主教西欧的主导地位,以及加宾尼的《蒙古史》在当时法国学界引起的高度关注(引出了多种法文译注本),学者们认为加宾尼的出使在中法关系初创期的历史作用是值得肯定的。6

由于研究中法关系史的源头最好应参考加宾尼和鲁不鲁乞提供的这两份历史文献的不同版本,更由于加宾尼的那部本来是用拉丁文写成的《蒙古史》(其实是他出使回国后交给教廷和法王的复命报告)对于当时的西方具有无与伦比的参考价值,7 并通过多种法文译注本在法国知识界产生过重大影响,所以对于中国的研究者来说,找一个加宾尼的《蒙古史》的相对比较好的法文译注本汉译出版,还是必要的。于是很快我们又看到了这两份历史文献的另两个外文版的汉译本问世,那就是中华书局1985年推出的《柏朗嘉宾蒙古行纪》和《鲁布鲁克东行纪8 》合订本,译者分别是耿昇和何高济。其中耿昇翻译的《柏朗嘉宾蒙古行纪》原文,是译者所找到的“最佳法文本”;《鲁布鲁克东行纪》则译自另一种英文编译本,编者是美国外交官柔克义。

无论是鲁勃吕克(或鲁不鲁乞、鲁布鲁克)还是加宾尼(或柏朗嘉宾),他们关于中国的记述都只能说是零碎而粗略的,但这些文字后来产生的社会历史效应却堪称石破天惊,实际上深刻地影响了西方的精神世界乃至历史进程。当代法国汉学家巴斯蒂曾概述过这方面的情况,1 这说明中国学界对这两份文献的高度关注,的确不是无的放矢。

其实中法最早的这些交往还在西方产生了一个巴斯蒂没有注意到的文化后果,那就是传统的基督教“一神教专制”开始出现潜在的裂隙。首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大概就是道森。他告诉我们说,他所编译的这些历史文献把他带到了“历史上具有伟大意义的十字路口之一”:“因为,从太平洋伸展到黑海和波罗的海并统治着儒教徒、佛教徒、穆斯林和基督徒的这一新的世界帝国还没有归属于任何特殊的宗教和文化。蒙古人原始的萨满教不能提供精神统一的任何原则,正如他们原来的部落组织不能为帝国行政提供基础一样。然而,大汗们尽管缺乏文化,却充分注意到宗教因素的重要性,并遵循一种普遍宽容的宽大政策。成吉思汗亲自规定,一切宗教都应受到尊重,不得偏爱,对于各种教士都应恭敬对待,把它作为法令的一部分。这项原则,所有他在东方和西方的后裔历代都忠实地予以遵守。”写到这里,道森还特地加了一个注释:“吉本写道:‘在成吉思汗和洛克先生的宗教法令之间,可以发现奇妙的一致!’”2

法国汉学家艾田蒲也看到了这一点。他指出:“被派到中国蒙古地区的方济各会传教士们十分惊诧地发现,在大可汗的宫廷中,每个人都能信仰他自己选择的宗教,有的则干脆不信宗教。历史学家们普遍承认,这一发现是促使宽容的观念进入基督教国家的原因之一。无论如何,任何研究这种流行于哲学家的18世纪的宽容观念的人,都会发现中国当时被视作典型的宗教宽容国家。”3

于是我们就明白了,被13世纪西方人發现的无条件尊重宗教信仰自由的中国文化,正是到17世纪才在西方开始慢慢得到普及的“宗教宽容”理念的精神源头,而“宗教宽容”对于现代文明的奠立究竟有多重要,自是毋庸赘言。当然,这也就进一步显示了中法关系史领域这个新研究热点的学术价值。

《柏朗嘉宾蒙古行纪》的译者耿昇还在相关研究中发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基督教民族”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文化自负”,并认为这是一种“历史的悲哀”。4 实际上那种一直在西方阴魂不散的“西方中心论”,就是和西方人曾笃信基督教这种宗教传统密切相关的。

二、关于17至18世纪中法之间科技交流的研究

中国经济发展四十余年来的伟大成就,与改革开放总设计师邓小平对科学技术的高度重视密切相关,相应地,中国科技史的研究迎来了新的发展机遇,而中法科技文化交流史也随之引起学界前所未有的重视。因为要了解中国科学事业草创时期的历史,17至18世纪法国耶稣会传教士在华的科技文化活动无疑是一个不容忽视的课题。

最早把西方科学知识带到中国并开了晚明士大夫学习西学风气的是意大利的天主教耶稣会士利玛窦,但他的作为对世界科学的进步并没有显著的意义。究其原因,除了时代的局限之外,似乎还跟传教是利玛窦来华的主要目的有关。

17世纪末开始来华的一批批法国耶稣会士的活动所产生的影响之重大,则远远超过了利玛窦。改革开放后的中法关系史研究不仅揭示了这一历史事实,而且深入探查了其背后的历史逻辑。

张芝联首先指出了这一情况:17世纪期间,来华的“法国传教士起初人数极少,远远落在西班牙、葡萄牙和意大利的后面。到康熙年间,特别是1685年以后逐渐增多”,而且“对法国来说,派遣传教士带有发展科学的动机”,这些传教士也“同本国科学机构和科学家经常保持联系,担负着为法国科学院收集科学资料的任务”。1 这就很耐人寻味:法国原本和西班牙、葡萄牙、意大利一样,都是热衷于传教活动的天主教国度,可它在17世纪就已经没什么传教热情了,反而对发展科学表现出越来越强烈的兴趣。

张芝联还指出了这一事实:17世纪末法国耶稣会士不仅来华热忱空前高涨,而且还在努力推动法国科学进步的同时,在医学、天文学和自动机械等方面向中国传入了许多西方科技知识。2 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杜石然和韩琦在一篇文章里给出了这样的解释:“17—18世纪是科学突飞猛进的时代,以英国、法国皇家学会的成立为标志,科学已从个人的兴趣爱好转向一种集体的事业,如天文观测、大地测量、动植物的考察,已不是个人局限于某一地区所能完成的,在某一科学领域,要得出全面正确的结论,离开合作已是不可能的。在这样一种形势下,中国被卷入了这种世界性的科学活动之中,通过来华的耶稣会士,中国与欧洲,特别是法国建立了极为密切的联系。”3 看来,当时法国耶稣会士积极向中国传播科技知识,很大程度上也是为法国的科学发展服务的,而这其实就是推动人类科技文明的进步,因为当时站在世界科学发展最前沿的国家,除了英国就是法国。

这种进步现在须臾离不开全球合作,所以戴有传教士面罩的西方科学家们必须走向世界,而法国耶稣会士似乎又对中国有着特殊的兴趣,这又是为什么?

张芝联关于法国耶稣会士对中国文化和科学成就的研究和宣传的阐述,也许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个问题。张先生发现,1610年来华的金尼阁的贡献,对17世纪法国学界中国兴趣的培养具有重要的奠基意义,因为金尼阁1615年出版的《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史》,“是一部在当时最有权威的、认真介绍中国文化制度的著作,对欧洲学者了解中国有启蒙的作用”。随后,张先生用大量篇幅介绍了17世纪末来华的法国传教士做出的向法国传播中国文化和科技的许多努力。4 也许正是中华文明由此展示出的迷人魅力,让当时法国的科学精英们看到了世界科技合作的希望之乡?

前面提到的杜石然和韩琦的那篇文章,对这一问题做出了另一层肯定的回答。该文提出了许多新的论据,证明了17世纪末的法国人已经形成了这样一种对于中国的印象:“中国皇帝非常重视科学,因此法国应该向中国学习。”5 而由法王路易十四亲自派来的一批批耶稣会士也正是在向中国学习、与中国合作的同时,完成了中国现代科学的奠基。6

韩琦后来在这个学术领域持续深耕了数十年。他的研究通过大量新史料的发掘,不仅深入揭示了17世纪末法国耶稣会士来华的历史动因,披露了这些传教士的来华旅程和在华活动的种种细节,而且令人信服地论证了法国来华耶稣会士的工作对中国和世界科学发展的具体贡献。他的研究有如下几个亮点:首先,他发现路易十四时代的法国比当时的英国更注重发展科学,这表现在对耶稣会士赴华的项目提供了超大力度的政府支持。这一点很有意思,因为它解释了每个关注中西文化交流史的人都会产生的这样一个疑问:为什么当时在科学上和法国并驾齐驱的英国没有派人来华展开科学合作的国家计划?而这个疑问的解除,自然也能加强人们对于中法文化之间有某种特殊的“亲和性”的印象。其次,韩琦的研究显示了来华的法国耶稣会士有一个共同的特质,那就是他们都特别崇尚科学。他们来华当然肩负着传教的使命,但他们在华的实际作为却显示出他们似乎对推进科学进步更感兴趣。这可以从随同洪若翰团队来华的法国贵族施瓦西(Choisy)修道院长的旅行日记,洪若翰团队和法国皇家科学院的许多通信,以及白晋和莱布尼茨有关在中国建立学术研究机构的通信,白晋等人写给康熙的报告中,找到无数的例证。再次,白晋等人在清廷传授西方数学、天文学和研制西药等活动,使康熙对近代科学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通过他开始了中国科学“现代化”的初步尝试。韩琦指出,“1713年康熙在畅春园蒙养斋建立算学馆,并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测量,很可能是受到法国皇家科学院的影响”,“法国耶稣会士对促成中国科学改革起到了一定的积极作用”。最后,韩琦还提出了一个重要观点,即大批法国耶稣会士“在华的科学活动对西方科学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主要依据是:像世界范围的天文观测这种全球性项目,是17世纪末18世纪初的法国科学家在法国皇家科学院领导下进行的,“从当时看,法国天文学在观测精度上是领先于欧洲其他国家的”,而这和“至少在千份以上”的耶稣会士的观测报告有很大关系,“因为有些天文观测是来华耶稣会士首先发现的”。1

2018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韩琦的专著《通天之学——耶稣会士和天文学在中国的传播》,该书是作者在系统地查阅了国内外所藏相关资料基础上写成的,通过在政治史、社会史和宗教史的语境中深入探讨西方天文学的在华传播历程,成功地进行了中法科技文化交流史与清代大历史的一次有机融合。

此外,不少学者还把探询的触角伸入了这个时期中法科技交流的一些细节问题中,并进行了深入的史料发掘。比如:黎子鹏讨论了白晋对《易经》六十四卦之一的“蒙卦”的诠释,指出这种证明儒学和中国古代经典包含全部基督教教义的尝试虽属荒谬,但也说明了《易经》可以成为中西文化对话的重要桥梁。2 张西平仔细爬梳了梵蒂冈图书馆所藏的白晋读《易经》文献,发现了不少当年阎宗临没有抄录的有关白晋和傅圣泽读《易经》的资料,3 后来又通过析读莱布尼茨和白晋有关《易经》的通信,发现白晋的《易经》研究对莱布尼茨的二进制研究有过重要的启示。4 陈喆、丁妍对法国在华耶稣会士宋君荣、冯秉正等人就“仲康日食”问题参与欧洲“上古史年代学”大讨论整个过程的详细探讨,以及吴莉苇关于傅圣泽对早期欧洲汉学“边缘性”影响的研究,显示了欧洲主流学界对上古中国就懂得以天文现象作为纪年依据这一史实的肯定和叹服。5 林日杖更是通过对包括法国人巴多明、汤执中在内的许多耶稣会士关于中国大黄记述的探讨,阐明了这些文献对西方社会认识和应用大黄这种以中国为主要产地的药用植物的推动作用。6 这些成果的问世表明,有关这个时期中法科技文化交流史的研究在某些方面已经达到了相当可观的深度。

由此我们便看到了中法交往中首次产生的一种世界历史性的伟大效应:由于17至18世纪来华的法国耶稣会士实际上主要是一群痴迷于学术的科学家,加上康熙皇帝能对西方先进科技虚怀若谷、从善如流,这个时期的中法科技文化交流不仅拉开了中国科学“现代化”的序幕,而且还有力地推动了整个人类文明的科学进步。

三、关于17至18世纪中国文化对

法国文化影响的研究

17世纪末至18世纪上半叶这段时期,法国不仅在自然科学上率先展开和东方世界的合作,同时也在人文社会科学方面积极吸收东方文化资源以推动自身的革新。而在这两个方面,中国都扮演了极其重要的角色。

这一情况国内外不少学者很早就注意到了,并有过热烈的讨论。但由于“冷战”时代意识形态的对立,相关的讨论在20世纪50至70年代的中国大陆几乎完全沉寂。改革开放后首次提起这一情况并做了系统简介的是张芝联1983年的文章《中法文化交流——历史的回顾》。这篇文章从艺术、思想、制度三个方面析述了17至18世纪中国文化对法国的影响,1 为相关问题的继续研究开了个头,实际上也为新时期中法关系史的研究设定了一连串的学术增长点。

譬如,耿昇就依据相关的航行记录和档案文献,对法国“安菲特利特号”商船的历史作用进行了深挖。由此我们得知,这艘商船两次来华,不仅向法国运去了许多奢华的中国工艺品,从而引发了西方社会对中国文化的强烈兴趣,还应康熙皇帝的要求为中国送来了包括巴多明和马若瑟在内10名饱学的耶稣会士,以及预计能在中国畅销的大量的玻璃这种货物和8名“镜子工”。而这两次航行的组织者,正是肩负回法国为康熙皇帝招募更多耶稣会士科学家使命的白晋。而且,通过这艘商船进行的中法大宗货物贸易,在两国尚不存在正式外交和商务关系的情况下,分别获得了康熙帝和路易十四的“特准”。2 由此看来,“安菲特利特号”远航的故事中有许多能说明中法之间文化和经济上的互补性与亲和性的细节,确实值得深究。

再如,18世纪法国艺术中“中国风”盛行的情况,实实在在地成了20世纪80年代后中国艺术史及艺术理论界的热点话题,也构成了改革开放后中法关系史研究的一道靓丽风景。其中有关法国文学这种“语言艺术”方面“中国风”的研究,主要是由以孟华、钱林森为代表的众多中法文学关系学专家推进的,3 学养深厚,硕果累累。至于其他艺术领域的相关研究,则是由各领域众多的专史爱好者参与的,作品也多得不可尽数。虽然其中很多只是浅尝辄止,有的还流于猎奇,但多少都有助于中法交流史知识的普及,因而还是值得鼓励的。当然,也出现了不少耐读的学术精品,如吴震的《“姑苏版”与17—18世纪欧洲“中国热”》、邱治平的《华夏西渐:法国十八世纪启蒙时期园林中的中国影像》、成晓云的《“中国风物热”对18世纪西方绘画的影响》、余亚飞的《18世纪中国音乐文化在法国的传播》、郑颖的《18世纪中国陶瓷对法国文化艺术的影响》,等等。华裔法国学者陈艳霞的《华乐西传法兰西》(耿昇译,商务印书馆2013年版)更是相关课题最顶尖的研究成果,其中文版面世自然也是件喜事。此外,值得一提的还有刘海翔写的《欧洲大地的中国风》(海天出版社2005年版),该书对18世纪以法国为中心的欧洲“中国热”进行了整体观照,但重心仍落在各种非语言艺术领域的“中国风”上,不仅详述了中国艺术风格对18世纪法国和欧洲各艺术部门的全面浸淫,而且梳理了这种“中国风”的来龙去脉,解释了许多现象和问题,其中不乏独立思考,是一部有知识、有思想的优秀大众读物。

当然,由于法兰西民族是著名的政治民族,政治史仍然是历史学不可或缺的主线,而政治文化史学又是当今国际史学的主潮,更由于欧洲尤其是法国的17至18世纪是一个以启动全球政治民主化进程为主旨的启蒙时代,关于这个时期中法文化交流对法国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影响问题的探讨,终究还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中法关系史研究的重中之重。

相关的研究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国际学界曾非常热门,但首先在这个课题上做出杰出系统研究的还是中国学者朱谦之(1899—1972)和阎宗临(1904—1978)。

朱、阎两人都是当代中国学界的传奇人物。朱谦之是红楼时代的北大学生,读书狂人,当时北大图书馆馆长李大钊说他能把整个馆里的书读完;其间他还常常和当时的图书管理员毛泽东讨论无政府主义问题。朱谦之后来曾游学、任教于多地,最后做过北大哲学系教授、中国科学院哲学社科部研究员。据不完全统计,他有著作42部,译著2部,論文百余篇。但他最主要的代表作,还是他1940年在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及其修订本《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为最后这个修订版作序的中国著名学者、佛学泰斗黄心川介绍说:“据我所知,此书可以算作他的最得意的著作,当然更是功夫下得最大的一部书稿了。他在生前曾对我说过,他写作此书一共花了40年的时间。朱谦之先生的夫人也曾讲过,朱先生把此书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抗日战争期间,他专门做了一个口袋,将此书稿放在里面。每当躲避日本人的飞机轰炸时,他别的不拿,只将书稿带在身边。”1

朱谦之自言他的《中国思想对于欧洲文化之影响》1940年出版后,“以抗战期间,流行不广,旋即绝版”,而他于1985年出版的《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则是“依据旧稿加以重大修订与补充”后写成的,其间“易稿四次”。2 黄心川还特别谈到了朱谦之为此书的修订再版付出的艰辛:“1940年商务印书馆曾经出版过本书的最早版本,却是他一直不满意,致力于重新修订和充实。1958年他自认为可以重新出版,并把书稿交给商务,商务也于1962年排出了铅样本,但随着‘左’的思想抬头,此书最终在商务也未能印刷。为此朱先生在临终弥留之际,为此书不能面世而落泪不肯瞑目。”3

由此我们就看到了两个重要事实:第一,朱谦之《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这本书差不多凝聚了这位学术大师的毕生心血,也称得上是国际中欧文化交流史学界的一部旷世杰作;第二,该书的初版虽是1940年,但那一稿并不成熟,而且影响很小,当其成熟的修订版历尽蹉跎面世时,已经是45年后的1985年,这说明《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这部杰作虽酝酿于改革开放之前,但它的出版却终究是改革开放后中国中欧关系史学的一个重大事件,甚至可以说是一项重大成就。

实际上,说《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尤其可以被认为是改革开放后中国中法关系史研究的一项重大成就,是因为它第一次全面系统地析述了一个重大历史事实,那就是法国大革命和中国之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文化关联。朱谦之的基本逻辑坚不可摧:由于使法国衰败的旧制度是以天主教为根基的,法国大革命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反宗教的哲学革命,其思想资源是法国启蒙运动这个反宗教的哲学运动,而法国启蒙运动又一直没有脱离西传的中国无神论、唯物论和自然主义哲学的滋养。4 鉴于法国大革命这件事情的特殊重要性,朱谦之这个“发现”的意义自然非同小可,至少它能无形中提升中法文化交流史的研究价值。

阎宗临对于中国与法国大革命之间文化关联的感悟,跟朱谦之非常相似,而且他最初发表于20世纪40年代初的相关研究作品,显示出他和朱谦之的看法是不谋而合的。5 阎宗临也发现,“17世纪末,法国开始研究中国文化,其结果形成法国大革命”;他还断言,法国人从中国文化中获得的启示,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推重理性的发展,另一方面遵守自然的法则。前者的代表是伏尔泰,后者的代表是魁奈”。1 阎宗临这些观点的阐述,集中写在他1940年和1941年发表的两篇文章里,其中一篇题为《中国与法国18世纪之文化关系》,刊载于《建设研究》杂志第5卷第2期,另一篇题为《中国文化西渐之一页》,刊载于《建设研究》杂志第5卷第5期。阎宗临的这两篇文章值得学界高度重视。它们虽不是什么鸿篇巨制,却无疑是阎宗临学问最重要的标志性成果:因为他做学问主要关注的就是中西文化交流问题,而且他留欧读博时曾专攻18世纪法国大汉学家杜赫德。不过阎宗临学问最宝贵的价值,还是因为他是真的爱国,并懂得在那个救亡图存的时代,中国人需要“知己知彼”,需要“了解西方文化的灵魂”。2 阎宗临也是一个典型的“学痴”,而且他学品、人品俱佳,年纪轻轻就曾为鲁迅、梁漱溟、钱穆、王重民、向达和罗曼·罗兰等学界巨子所瞩目。他农民出身,家境贫寒,靠半工半读念完中学,然后赴法勤工俭学,辛苦劳作五年,挣够了上大学的用度后,就去瑞士伏利堡大学读欧洲文化史,可在以优异成绩拿到博士学位并留校任教后不久,他便毅然返回刚爆发全面抗战的祖国,为在高校教欧洲史而携妻挈子各地奔波,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回到老家,做了山西大学历史系的教授。

阎宗临后来长期默默无闻,直到改革开放后才重新回归学界视野。2007年阎宗临有关中法交流的史学作品重新面世,与朱谦之《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迟到的问世一样,都是改开之后中国中法关系史学界的重大事件。我们当然不能把他们的观点简单地理解为“没有中国文化西传就没有法国大革命”,其实他们都只是在强调法国大革命的发生过程中有中国文化在暗中使劲,都只是在传达中法这两个优秀文明的交往会产生震撼世界的后效这个重要信息,而这些学识都是极富独创性的。

许明龙也在中国文化影响法国启蒙运动的问题上着力颇多。他毕业于原北大西语系法语专业,是一位法语翻译的高手,曾参与《孟德斯鸠评传》《蒙塔尤》等多部法国名著的汉译,还独自翻译了勒高夫的《圣路易》、重译了孟德斯鸠的《论法的精神》。他尤其关注近代中学西渐的问题,且笔耕甚勤,写过《孟德斯鸠与中国》(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欧洲18世纪“中国热”》(山西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黄嘉略与早期法国汉学》(中华书局2004年版)等多部专论,其中最有意义的贡献,是通过探讨“黄嘉略”这位中国天主教修士对青年孟德斯鸠的影响,在关于“孟德斯鸠何以与同时代的多数启蒙思想家截然不同”这个热点问题讨论中,提出了独到见解。他认为孟德斯鸠之所以能对在当时西方饱享青睐的中华文明常常持批判态度,相当程度上是因为黄嘉略与他的七次长谈让他看到了一个比较真实的中国,只是真正决定性的因素还是孟德斯鸠的“思想体系和思想方法”带有“原则先行”缺陷,结果他的中国观常常交织着真知与偏见。3

笔者大学读书时师从张芝联研究法国革命史,在他影响下也对中法文化交流史有所涉猎,写了《中法文化交往历史启示录》一文辑入何芳川主编的《中外文化交流史》。在此文写作时尚无缘得见朱谦之和阎宗临的著作,只是从张芝联的一些文章中感受到了中国文化西传对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的影响。笔者这篇文章提出并论证了这样一个观点:“自由”与“平等”是法国启蒙运动对法国大革命影响最大的两個核心理念,它们的确立很大程度上正是伏尔泰和魁奈这两大“中国迷”的功劳,而且,西传的中国文化也在其中发挥过显著作用。4 文章写好后笔者还有点自鸣得意,觉得这是一个“新发现”,后来看到了阎宗临的文章才明白是孤陋寡闻了:原来这个问题阎宗临早在20世纪40年代初就注意到了,只是他认为法国启蒙两个最核心的理念是“理性”和“自然”,分别是伏尔泰和魁奈从中国文化中悟出的道理。当然,细究起来“理性”与“自由”在伏尔泰那里其实是一回事,而“自然”与“平等”在魁奈那里也是密切相关的。

感觉到西方主流学界似乎总对18世纪中学西渐的这种影响不以为然、不予重视,笔者后来还专门在法国的《法国革命史年鉴》杂志上发表了《法国启蒙与大革命的中国渊源》一文,仔细爬梳了“自由、平等、博爱”这个法国大革命中著名的三词联口号中的中国元素。1 笔者坚信,这个至今还镌刻在法兰西共和国门楣上的三词联,是中法文化交流能大力推动世界历史前进的一个显证。

说到法国启蒙运动中的中国元素,重农学派是一个绕不开的问题。但老一代学者中,似乎只有朱谦之对这个问题讨论得比较周详(《中国哲学对欧洲的影响》对此有一节专论),很好地证明了“法国革命即在政治经济思潮,也是间接受了中国思想的影响”。2 改革开放之后,这方面的研究很快就走向了深入。上海财经大学教授谈敏1992年于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法国重农学派学说的中国渊源》就写得很扎实,堪称该领域的一块里程碑。谈敏的主要贡献,除了以更充分的证据论证了作为“现代政治经济学的真正鼻祖”(马克思语)的重农主义深受中国古代经济思想的影响之外,还在于他对重农学派的“自然秩序”概念做出了独到的辨析,指出它体现的主要是中国的古代学说,而不是西方传统的自然法观念,并认为正是这个带有浓浓中国味的概念,为重农主义特有的“经济自由”和“政治专制”并存主张提供了一个统一的理论支点。3

笔者本人近年来也对重农学派的问题兴趣浓厚,2016年11月在北大高等人文研究院主办的“儒家思想在启蒙时代的译介与接受”国际学术讨论会上,做了题为“重农学派崇尚中国文化的原因与意义浅析”的发言,其中提出了这样一个观点:重农学派推崇传统中国的专制体制主要是出于某种“救國”的需要,因为他们深信路易十五时期的法国所面临的衰败危机,只能靠一种既高度中央集权又切实关怀民生的“中国式专制”来克服;而意味深长的是,尽管重农学派在大革命前就因鼓吹“专制”而被人们“唾弃”了,但大革命的实际进程却一直暗中遵循着重农学派的意志。后来笔者又写了一篇文章,进一步阐明了这样一个道理:深受中国文化影响的重农学派,实际上是古典政治经济学中一个能与亚当·斯密的英国流派并列的法国流派,而且这个法国流派并不像人们表面所看到的那样“边缘化”,因为重农主义不仅涵育过法国大革命的激进民主气质,而且还通过法国大革命潜移默化地影响过并还在继续影响全世界的现代民族国家建设进程。4

四、关于19至20世纪中法关系各面相的研究

19世纪西方崛起了,世界文化交流的主题也由18世纪的“东学西渐”变成了“西学东渐”。但值得注意的是,此后法国的有识之士们仍没有忘记中国文化的潜在价值,而且还在逆势学习中国。

根据张芝联《中法文化交流——历史的回顾》一文的表述,这个时期中法文化交流史的内容可以概括为两个方面:一是中国开始“睁眼看世界”,并特别注意学习法国的革命传统;二是中法文化学术界和教育界的交流合作在日益走强。5

王韬是向国人系统介绍法国史地知识的第一人,实际上也是让国人全面了解现代文明的第一人,理应受到中法关系史学的充分关注。但情况一直不理想,以往的王韬研究仅限于零打碎敲。1990年忻平《王韬评传》在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使情况有所改观。该书尽管有些瑕疵,但终究是“第一次为中国读者完整详细地介绍了王韬的一生,这对于了解王韬乃至十九世纪中国改革思想,‘西学东渐’的流源和发展,自有重大的意义”。1 成晓军、刘兰肖也撰文《论王韬西方观的形成》,从时代背景、生活经历和个人性格诸方面探讨了王韬崇尚“君民共治”思想的起因。2

王韬的《普法战纪》因为谈到了1871年的巴黎公社,实际上也让国人第一次接触到了法国的革命文化。这方面值得一提的还有《走向世界丛书》主编钟叔河发掘和出版张德彝《随使法国记(三述奇)》的努力。张德彝留下的这个历史文献,其实就是巴黎公社起义景观的一部完整目击记,不仅“详细而真实”,而且还对革命者的英勇无畏、视死如归时有赞叹与同情的表示,3 这跟《中国教会新报》及王韬《法国志略》中有关巴黎公社的种种污蔑之词大相径庭。4 虽然这个稿本据说被藏在书阁里埋没了百余年,但其内容是不是也有可能通过某种渠道在一定范围内流播,从而让法国的革命文化开始暗暗冲击国人的心灵呢?这也许是中国近代史和中法关系史上一个很值得研究的问题。

无论如何,事过不久,法国革命文化的传播就开始在中国悄然成势了,事实上构成了20世纪中国革命的一个极其重要的思想文化资源,而相关的讨论也构成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中法关系史学中的一个主要热点。这些讨论的最初成果,主要收集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年出版的刘宗绪主编《法国大革命二百周年纪念论文集》里,其中:陈祖武以缺乏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思想界比17世纪还保守、清政府闭关锁国等原因,解释了“18世纪末的中国为什么没能响应法国大革命”;金重远讨论了1905—1907年间中国革命派和改良派就法国大革命评价问题展开的一场大论战,指出当时的中国革命派就是在以法国大革命为榜样推进中国革命;许明龙描述并解释了梁启超褒贬交织的“大革命观”及其与康有为的差异,显示了即使在改良派内部也有同情革命的声音;法国汉学家巴斯蒂发现,对早期中国革命者影响最大的法国启蒙哲人是卢梭,而卢梭思想在中国激发的主要是一种反清的革命民族主义;章开沅论证了辛亥革命在思想、纲领和策略诸方面都深受法国大革命的影响,但“革命”在后来的中国一度走火入魔,由手段变成了目的,则有中国特定社会历史条件方面的原因,不能归咎于法国大革命的影响;沈坚考察了近代中国思想界对法国大革命认识的发展历程,认为虽然革命派的认识比维新派前进了一大步,但也因急功近利而严重限制了辛亥革命的成效;俞旦初以大量的资料叙述了20世纪初法国大革命史在中国的介绍和影响,为相关课题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线索;陈崇武讨论了孙中山和毛泽东对法国大革命“自由、平等、博爱”口号看法的差异,认为这种差异主要源于两人对“阶级斗争”的不同认知;冯棠爬梳了法国大革命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思想关联,认为后者的演进一直伴随着对前者认识的深化,甚至对俄国十月革命的理解也是通过与法国革命的比对实现的;张芝联则通过史学史的梳理,指出百年中国的法国革命史学带有“浓厚的时代气息和实用主义倾向”,它实际上一直在回应中国革命各个时期不同的理论需求。

改革开放政策的确定,事实上是对“文革”的一种拨乱反正,因而改革开放的正确推行离不开对中国革命史的深刻反思。而这个看似专属于中国近代史学的研究课题,由于中国革命深受法国革命的影响,自然也和中国的法国革命史学脱不了干系。所以,法国革命史学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又迎来了一个繁荣期。四十年来中国法国革命史著作、译作的出版数量远远超过20世纪的前80年。1 而与中法关系史直接相关的有关法国革命文化对中国革命影响的研究,也在顺势走向深入,成果相当丰硕。其中笔者感到比较重要的有:张芝联的《清末民初政论界对法国大革命的评议》和《法国大革命在中国激起的浪潮》,赵复三的《法国大革命与20世纪之中国》,陈莹的《法国大革命与青年鲁迅的救国理想》,余金刚的《卢梭的中国面孔——晚清时期卢梭在中国知识界的政治形象问题研究》(吉林大学博士论文),王瑶的《卢梭与晚清中国思想世界(1882—1911)》(华东师大博士论文),左胜辉的《拿破仑形象在中国的早期接受研究(1816—1911)》(北京外国语大学硕士论文),辛红光的《严复的法国大革命观》(湖南师大博士论文),粟孟林的《中国知识界对“法国大革命”的理解与迎拒(1840—1919)》(湖南师大博士论文),李长林的《清末中国以法国大革命为题材的文艺作品》,等等。

20世纪初中国的这波“法国热”,与18世纪法国的那波“中国热”相映成趣。出于好奇,笔者也参与了对这个历史现象底蕴的挖掘,写了一系列论文,试图通过“政治文化史”研究证明:法国大革命的政治文化不仅在中国催生了旧民主主义革命,而且深深地渗入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全部進程,甚至还在社会主义革命阶段留下了显见的印记。2 因看不到内部资料,笔者只能凭感觉认为,虽然中共革命的作风和气质相当接近法国的革命文化,但毛泽东本人似乎对法国大革命兴趣不大,因为他几乎从没谈论过法国大革命。好几年后读到知道内情的陈晋的一篇文章,笔者才发现本人的这个感觉实在错得离谱。“西方的历史,”陈晋写道,“毛泽东最熟悉的是法国近代史。在法国近代史中,他最感兴趣的是法国大革命和巴黎公社,最喜欢谈论的历史人物是拿破仑。”3

留法勤工俭学运动不仅为中国科技文化的现代化提供过重要助力,也有力地深化过法国革命文化对中国革命尤其是中共革命的影响,相关研究在改革开放后的中法关系史学中非常热门,这当然也从一个侧面显示了学界对中法革命关系关注的提升。四十年来有关留法勤工俭学运动的研究几乎是全方位的,不仅涉及蔡元培、李石曾等国民党元老对该运动的倡导和组织作用,涉及各省对该运动的参与情况,涉及毛泽东对湖南赴法勤工俭学运动的领导和该运动对其世界观转变的影响,涉及周恩来、蔡和森、邓小平、陈毅等所有赴法留学的早期中共领袖的活动,涉及法国政府对该运动的态度和政策,还发掘出了许多以往的研究没有给予足够重视但不应被遗忘的人物如熊希龄、罗喜闻、朱少屏、熊自难、滕功成、黎纯一、杨介人等。当然,该运动与马克思主义在华早期传播以及与中共建党的关系,始终是人们的主要关注点。

除了中国有识之士开始主动学习法国的革命传统之外,19至20世纪期间中法在文化学术和教育方面的合作也在持续加强,而相关研究也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学术界引起了更多的关注。

在文化学术的合作方面,法国文学的汉译一直是这个时期的重头戏,它实际上也是法国革命文化在中国传播的一个重要渠道。就像张芝联所指出的:“法国文学对民主革命时期的中国人民的革命斗争和思想、文化的提高产生了积极作用。它加强了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斗志,也使人们认识民主、自由、独立的价值和资本主义社会的弊端,同时引进文学创作的各种风格、思潮和写作方法。”1 中国读者也的确热爱法国文学,除了“文革”这个特殊时期之外,好的法国文学作品的汉译通道一直顺畅,而且在“文革”结束后的20世纪末期,中国翻译出版的法国文学作品几乎涵盖了所有古典名著和当代名家作品,翻译量远远超过之前近80年的总和。2 相关的研究也很红火,专著论文数不胜数,比较有代表性的作品是钱林森的《法国作家在中国》(福建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和许均、宋学智的《20世纪法国文学在中国的译介与接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人正忙着学习法国文化的时候,法国仍出现了不少热爱中国文化并同情中国人民的进步文人,例如戈蒂耶及其女儿朱迪特、雨果、克洛代尔、瑟加兰(又译谢阁兰)、圣-琼·佩斯、马尔罗、米肖等文学家,因为他们这时也感到了斯宾格勒所说的那种“西方的没落”,并相信只有东方文明尤其是中华文明才能帮助西方摆脱危机。此外,真正意义上的汉学研究也是在这个时期开始的,同时中法之间在教育事业方面的合作也在稳步推进。实际上整个20世纪法国知识界对中国文化的态度都是以善意与同情为主流的,3 而相关的史实及其意涵也在改革开放后的中法关系史学界得到了大量的深度发掘和整理。

当然,由于19世纪中期以来的法国一直在参与西方列强对中国的殖民侵略,而中国人民也在不屈地抗争,所以两国之间在这个时期也发生了许多冲突,而相关研究也是中国近代史和近代中法关系史的传统主题,一般包含教案与战争两方面内容。

教案方面,涉及中法关系的教案研究迄今没有观照全面的专著出版,但改革开放后相关的个例研究十分丰富。作为法国发动第二次鸦片战争借口之一的西林教案是一个热点,但其他地区涉法的众多教案也全都被纳入了研究的视野,而且资料更加丰富,探讨更加深入,观点更加客观。从文化冲突起码是近代中国教案发生的主因之一这一事实来看,涉法教案研究的较高境界理应是能为人们认识中法文化关系的特点提供某种启示。在这方面做得比较好的文章之一是胡晓的《清末法国传教士在四川教案中的处境及与地方官员的关系》。该文提到法国传教士认定,他们之所以在教案处理时与中国地方官员总是扦格难通,是因为“大多数中国官吏敌视天主教”,但后来在中国政府的指引下,到辛亥革命前他们又与四川官绅“的关系逐渐紧密,乃至最终形成了相互合作的关系”。4 一种信神的文化和不信神的文化居然能在短期内从“势成水火”转向“紧密合作”,这里一定有些深意。

战争方面,19世纪中期以来法国对中国共有三次战争行动,即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战争和八国联军战争。国内有关中法战争的研究,因为有邵循正的贡献,相对好些。有关另两次战争的研究则一直很薄弱。改革开放以后情况很快有了好转。其中葛夫平对第二次鸦片战争中法国参战原因,法国在战争中的作用,法国与英国的外交竞争,以及火烧圆明园系英军所为、法军没有参与等问题的探讨,有一定开拓意义。5 不过,把后一问题彻底解决,使“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这种不准确的习惯说法最终得以纠正的,还是耿昇根据法方新公布的档案资料做出的原创性研究。6此外,裴广强还通过对诸多隐含信息的分析,指出英法两国国家利益的差异以及联军内部的问题和矛盾,是导致圆明园被焚的根本原因。1

就八國联军侵华战争而言,随着山东大学出版社1990年出版李德征、苏位智、刘天路的《八国联军侵华史》和山东友谊出版社2005年出版法国参战军官皮埃尔·绿蒂的纪实作品《北京的陷落》、东方出版社2015年出版英国传教士宝复礼的《八国联军侵华战争回忆录》,以及数不尽数的个案研究的发表,以往模糊不清的历史画面终于清晰了一些。

有关中法战争的研究也一直在进行中。葛夫平2014年撰文以1978年为界,把新中国成立以来的中法战争史研究分为两个阶段,认为前一阶段侧重于资料的整理和出版,后一阶段侧重于问题的研究,而且观照全面,思想解放,重新思考了许多问题,提升了研究的科学性,也取得了巨量的研究成果。2

五、结语

以上学术史述评挂一漏万,肯定不全面,并显然略去了有关下面这些情况的研究:1949年以来,中法之间尽管因政治意识形态分歧而时有摩擦,但也有毛泽东与戴高乐的惺惺相惜,有1964年中法传奇式建交,有“文革”与“五月风暴”的狂热互动,有2003—2005年中法史无前例地互办文化年,还有2004年中法率先建立“全面战略伙伴关系”,以及近年来中法对美国“单边主义”和“经济民族主义”的共同抵制。不过这些主要应属外交史层面的事情,好像也一直不大为中法关系史学所关注。3 积贫积弱的旧中国还有束世澂和张雁深写过中法外交史方面的专著,重新站立起来的新中国则似乎消去了这方面的兴趣。虽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的杨元华的《中法关系史》重点关注了中法关系史中外交方面的内容,好像很想写成一部中法外交史,但可能还是因为感到了某种不合适而没有采用“中法外交史”的书名,而且很多相关史实的研究基础明显比较薄弱。

新中国在中法经贸史研究方面也相当薄弱,似乎只是近年来才有几位青年学生就一些时期的情况做过初步研究。4

看来中法关系史学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中法外交史和中法经贸史的研究。鲜于浩、田永秀2003年出版的《近代中法关系史稿》试图有所突破,要“既注意探究近代中法两国在国家关系方面的沧桑巨变,也重点论述近代史上中法两国在文化经济关系方面的发展变化”,5 但这声音终究有点孤独。

其实鲜于浩大概也知道个中原委,因为他看到了中法之间有一种“相反相成”的奇缘,并有如此之叹:“将资本主义文明高度发达的法国与封建主义根深蒂固的中国在思想文化乃至政治制度上联系在一起,似乎是不可想象的。但实际上,中法两国在思想文化、政治制度等方面的相互影响的深度和广度,在近代中外关系中却是独领风骚的。”6

所以中法之间的交往,主要靠的是一种心灵上的相通、一种文化上的契合。这也不难理解:中法两国实际上分别处于东西方文明的巅峰,或者说分别代表着东西方文化的最高成就,因此它们不仅都有着满满的文化自豪,而且也懂得相互间保持尊敬。既然如此,两国之间的关系就不免有点“特殊”,表现在相较于外交、外贸这种国际政治、国际经济的层面,它们更注重人文精神层面的东西,它们之间的关系主要是一种“文化关系”。因为它们都知道,唯有这种东西方文明的巅峰交往,才能让自己找到人生和国家发展的正确道路,同时还能享受到极大的精神愉悦。而这种交往的结果,常常就是整个人类文明的进步。

当然,过于忽视外交关系和经贸关系的中法关系史研究终究是有缺陷的、不完整的,尤其是现代民族国家建设还是世界潮流,而发展经济又是国家建设的根本。所以,鲜于浩和田永秀的努力非常值得提倡,中国的中法关系史研究需要这方面的补课。

Abstract: This article summerizes and comments the main results of China’s historiography on Sino-French relations since the reform and opening-up of the country in 1978. The achievements could be reduced to the following aspects: firstly, the importance of the travel notes of two envoys sent by Louis IX and Pope to China in the mid-13th century was noticed and analysed, and the texts translated into Chinese, for the forst time; secondly, the foundation role to the Chinese scientific modernization played by the Sino-French science and technology exchange during the 17th and 18th centuries, and the promoting effects of the same exchange to the scientific and technologic progress of the West and even of the whole world were deeply examined; thirdly, the research of the influence of the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on the European Enlightenment and the French Revolurion in the 18th century was deepened greatly; fourthly, the impacts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ary culture on the Chinese Revolution in the 20th century since the late Qing Dynasty began to be noticed and explored seriouly. These researches further highlighted the exordinary meaning of the Sino-French cultural exchange in promoting the progress of the world civilization.

Key words: Sino-French relations; cultural exchange; science and technology exchange; European Enlightenment; French Revolution; Chinese Revolution

(责任编辑:中   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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