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烟头
2022-01-14朱志刚
朱志刚
推开窗,柔柔中带有丝丝凉意的风掠过,不经意间,一片发黄的叶子飘然落下,抬头看看天空,微醺的树梢告诉我秋天到了。下楼,仔细端详那片落叶,叶脉渐渐清晰,叶肉渐渐饱满,记忆回放,一个老人慈祥的模样隐隐呈现在叶子上,父亲、父亲,您还好吗?我好想您。
20多年前,那个中秋不久的午后,父亲走了,一如一片发黄的叶子默默融入了大地,他离开了他的儿女们,走得那么匆匆,以至于都没有和6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道别;他走得又是那么安静,以至于邻居都不晓得经常坐在门口石阶上的那个老人,是啥时候走的。他何尝不牵挂他的孩子,他一定也好想再多一点时间陪伴他们成长,看着他们一个一个成家,因为那是母亲临终前的托付。然而他还是走了,也许他是想念他的父母了,也许他是想念我们的母亲了,还好他临去世都没有受太多的罪。父亲,我的父親,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男人,一个在偏僻乡村生活了一辈子、最远只去过一次县城的农民,用双手托举起了孩子们的梦。
那阵子,我们家孩子较多,母亲去世又早,父亲愈发操劳,愈发沉默寡言,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不停地干活挣工分是他唯一能做的。我和哥哥、弟弟年龄尚小,3个姐姐一边照顾我们,一边帮着父亲干活挣点工分,大人一天10个工分,姐姐们只能得5个工分,一年下来,用工分换来的粮食勉强糊口,分得的工分钱也是少之又少。村子不大,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都超不过500米,也只有600多口人,没有一个可娱乐可休闲的场所。父亲不太爱交往,抽烟是他仅有的爱好,这也是他一辈子都没有放下的,烟寄托了他对母亲的无限思念,烟陪伴他熬过了一个个冬夜,烟也让他对未来的生活产生了些许的期许。
那年,我离开村子去县城读书,高中是要住校的。还记得父亲送我上学时的情景,那天,下着大雨,我不得不去学校报到,再不去就取消入学资格了,同学们都开学半个多月了,只有我是例外,因为当年我中考超过了“中专”录取分数线,最终没有被憧憬的市立师范学校录取而改上高中。那时的“中专”和“高中”的关系和现在完全不一样,中考成绩靠前的上“中专”,上了“中专”就可以“农转非”,成为村里人眼里的城市人,就可以吃“商品粮”,结婚娶媳妇都不成问题了,成绩稍微靠后点的录取高中,三年高中苦读下来,能不能考上大学另当别论。总之,当时“中专”是农村孩子跳出农门的首选。因为没有被“中专”录取,父亲坚决让我读高中,当时我特别叛逆,死活不去上高中。一向在村子被称作“老蔫”的父亲怒了,他就是不让步,不上也得上。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是不愿意他的孩子和他一样每天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希望他的孩子们能一个个走出那个村子。风雨中,我和父亲每人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自行车,艰难前行,没走过农村雨后泥土路的人,无法想象那路是不是可以叫做路,黑土和着雨水,泥泞无比,自行车的挡泥板被厚厚的泥巴塞得死死的,无奈只能扛着自行车和铺盖卷,在烂泥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要知道父亲当时已经是63岁了,他扛着自行车的背影,像极了夕阳下暮归的农夫。平时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我们赶到学校时已过中午,父亲帮我卸下铺盖,塞给我15元钱就匆匆回程了,依然是在风雨中,他都没有舍得花两三毛钱在县城吃碗面条,或来几个包子,因为他实在没有多余的钱。
高中期间,我们每月的伙食标准是人民币10元8角、粮票27斤,除去每周放假一天,也就是每天4毛钱、1斤粮票。粮票还好说,可以从家里拿粮食到乡里的粮库换,那10元多钱就不太好说了,对买了盐买不了油的家来说,那是一笔不小的支出,这些钱现在不过是一碗牛肉面钱。每个月底都是我最头疼的日子,时时刻刻想着生活费能不能凑齐交给老师。日子难归难,但是月初回家的那一周,父亲都能从他那破旧的人造革钱包里,拿出一张“大团结”和几张零散纸币,加起来大概有15元左右,那是一个月包括伙食费的全部花销,也就是有4元左右的零钱用来买文具和衣服。当时,班里别的同学是啥标准呢,村子里来的都有20元左右,县城和市里的几乎能有30元。拿到钱后的欢喜和兴奋,总是掩盖我对父亲如何魔术般拿出钱的困惑,我始终没有搞清家里一分钱要分五瓣花的窘况,这些钱父亲是怎样拿出来的。我家7口人,守着一个老宅子,三间土坯房,没有一件值钱的家什。每次从学校回家,很早懂得讲卫生的我,看着唯一的那件木质柜子上满是灰尘,还有一堆吸剩的烟头,我就动手打扫起来,一股脑地把烟头扔到土簸箕里。本以为父亲看到屋子整整洁洁的,会表扬我一番,哪知道他满脸怒色,一边骂我是败家子,一边把烟头重新拣出来。随后几次回家,看到柜子上还是堆满烟头,我依然是扔扔扔。再后来的每次回家,柜子上的烟头突然不见了,我也是好生奇怪。转眼到高三下半学期了,从学校回家一趟更难了。春节后第一次回家,我放下书包,就一溜烟去找同村的伙伴了,中途玩累了回到家,眼前的一幕让我惊呆了:父亲蹲在地上,从容地从炕席下面拿出一个烟头,慢慢点上,非常享受非常悠闲地抽起来,那表情简直是幸福满满。突然间,看到我站在身后,他的表情顿时凝滞了,好像自己做错了什么。我跑过去,掀开席子,席子下面全是烟头。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也终于明白了,我每个月的生活费就是父亲一边辛辛苦苦积攒,一边从自己本不多的烟钱里,一分一分省出来的,他想自己少抽一支烟,孩子就会多一分钱的生活费。以后的日子里,每每看到吸烟的老人,我都会想起自己的父亲,烟头虽小,背后的爱却是伟大的。
上大学了,有了助学金和国家助学贷款,我没有再向家里伸手要钱,但父亲抽烟头的习惯没有改,后来听姐姐们说,他要多存点钱给我和哥哥、弟弟娶媳妇。大学毕业了,我有了自己的工资,挣到了人生第一份收入。尽管只有150元,拿在手里却很充实,也感到了责任。我首先想到的是为酷爱抽烟的父亲买上几条烟,档次哪怕不高,能让他抽足了就行。那年的中秋正值国庆节,天津距离老家不算很远,但交通非常不方便,不像现在开上车说走就走,要倒来倒去换乘三次长途汽车。归心似箭,就是想着把自己用第一份收入买的烟快点给父亲,让他为自己高兴高兴,就这么简单。我把烟整整齐齐地码放在父亲床头,让他想抽就抽,但放假的几天里,父亲没有动一下那烟,他只是时不时站在那里,像战士欣赏战利品一样看着它们,嘴里还不时地嘟囔一番,说的啥却无从可知。
短短的几天假期过去了,我要返回铁路建设岗位,当时组织上让我去京九铁路建设指挥部报到。临出村时,父亲一直送我到乡里的长途车临时停靠站,我转过身向父亲挥手,我看到了父亲眼眶有点红,想不到这一别竟是永远。在我离开家不久,家人都在忙着收秋,独自在家的父亲因脑溢血去世了。当父亲去世的电报辗转送到我手上,我急急赶回家,父亲已入土为安了。没有了老人,家变得冷冷清清,我给父亲买的烟还在那里。姐姐告诉我,脑子已有点迟钝的父亲逢人就说,“我的二小子给我买了好多烟”,还告诉我,父亲一直不抽我买的烟,一是怕我花钱,说一个人在大城市里工作生活,以后花钱的地方还很多;二是父亲看到烟,就会想到我,想到我这个还算有出息的儿子,抽了就没有念想了。
父亲走后,我每次回老家探亲,都会到父亲坟上放上几包烟,并点上一支……
选自《天津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