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兴的故与新
2022-01-14李骏虎
李骏虎
十年头尾两次来到绍兴,都是借鲁迅先生的名义。十年前是来领取第五届鲁迅文学奖,这次是在先生诞辰140周年之际来参加纪念活动。
来绍兴是要去兰亭的,十年前也去了,不过那时只顾着玩,身着汉服附庸风雅,体验曲水流觞的雅集与盛会。而今再来,已然“无我”,眼中所见,心里所想,都是对此地的过去与未来的遐思。兰亭之外,绍兴还有沈园;王羲之、陆游之外,绍兴还有谢灵运、贺知章,更有王阳明。如今上虞白马湖畔,留有夏丏尊先生任教春晖中学时的旧居平屋,丰子恺之小杨柳屋,朱自清亦曾客居任教于此。1928年,几人并经亨颐、刘质平醵资在“春社”西侧的半山坡为弘一法师建禅居晚晴山房,法师数次光降白马湖小住,其风雅若此。绍兴之所谓“文物之邦,鱼米之乡”,与“地上文物看山西”的“文物”不同,不指器物,而应指人物,盖名士之乡,风流无际。绍兴的历史人文也好,旧事物也罢,越剧、社戏、越王台、乌篷船,一起构成传统江南水乡文化,几成标本,又绵延流长。
而绍兴又有鲁迅。这次来绍兴,终于有时间去访百草园和三味书屋,一边瞻仰拍照,一边温习先生的作品,寻找他笔下描述过的物事。“光滑的石井栏”还在,“碧绿的菜畦”里爬满了南瓜的枝蔓,“短短的泥墙根”被各种茂密的野草覆盖着——这个墙根对于一个顽童来说,的确有着“无限趣味”。三味书屋大概就是课文里描述过的那个样子。这家“全城中称为最严厉的书塾”,在清末的绍兴城内颇负盛名,匾额和抱对都是清末大书法家梁同书所题,雍容灵动而有风骨。“三味”的含义为:“读经味如稻粱,读史味如肴馔,读诸子百家味如醯醢。”精神食粮的意思吧。陈列的物品中,除了鲁迅在课桌上刻的那个“早”字的拓片,松鹿图前的八仙桌上摆着当年私塾先生的相框,须发花白,面容清隽而高古,令人肃然起敬,看上去确如鲁迅所描述的:“他是本城中极方正,质朴,博学的人。”这位先生是鲁迅散文里藤野先生之外塑造的又一个知识分子形象,用的是小说手法,极为生动:“读到这里,他总是微笑起来,而且将头仰起,摇着,向后拗过去,拗过去。”这是对旧文人漫画式的批判吗?我从前以为是。我不由得想起《故乡》里的那幅图画:“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这是多么美好的画面,描绘的是鲁迅的少年朋友闰土儿时的乐园——恰如鲁迅儿时的百草园。我突然醒悟,自己浅薄了,鲁迅之所以为鲁迅,无论他的“哀”与“怒”,都隐藏着可以称为“爱”的浓厚的情感,他求新,而绝非完全地否定传统,他是兼容而博大的,并且不会因为曾经的束缚、屈辱、压抑、愤恨而变得刻薄和片面,于人于物莫不如此,所以他又是丰富而有趣的。
记起那年在浙江大学培训,研究过马一浮先生所作浙大校歌《大不自多》,有一句是“靡革匪因,靡故匪新”,意思是任何事物都需要不断革新,但革新也需要继承传统,因为旧事物往往蕴含着新意。鲁迅先生无疑是革命的,但他绝不是简单粗暴地割裂传统,他推陈出新,新在精神,所以如今仍为新时代的年轻人所推崇。
不难发现,这座拥有2500年历史的古城已经被鲁迅文化所重塑。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孔乙己》里的咸亨酒店,可以找到阿Q们戴的黑色毡帽,可以看到《故乡》里的社戏和乌篷船,鲁迅公园和鲁迅故里更是游人的打卡地。绍兴也是中国最具有江南水乡特色的文化和生态旅游城市,是书法之乡、名士之乡、鱼米之乡。它们共同构成绍兴的文化格局和精神气象。
绍兴有五百多万常住人口,比很多省会城市规模还大,但穿行在绍兴的大街小巷,还是会感觉她是一座小城,她天然地保留了小桥流水人家的江南小城韵味,看到桥下的流水,无端地耳边就会响起古琴的韵律。虽然高楼大厦林立,但是街角的小公园里、林荫中的粉墙根、店招的字里行间都留存了浓郁的历史文化,让人感到无论阳光斑斓的晴天还是细雨淅沥的雨天,这都是一座有文化的城。上虞区建设了一座瓷源小镇,将古越窑遗址建设为文化公园,将历代青瓷珍品陈列于越青瓷博物馆。人们在遗址上、博物馆中领略这项中华传统工艺的魅力,那翠玉般温润的色泽、古朴而精巧的器形赏心悦目,不去旁边的青瓷超市里带走一套青瓷茶具,是不忍离开的——至少,要带一个翠绿的茶杯回去,倒水喝的时候欣赏一番,也是一种享受,或者就放到博古架上。
溫故而知新,绍兴的文化传统和创新精神与鲁迅先生一脉相承,更与新时代合韵合拍。
选自《光明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