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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的骨头是黑的

2022-01-14杨亦頔

大理文化 2022年1期
关键词:儿子妈妈

●杨亦頔

1

广州十月,雨水是蚀渗到皮与脂之间的第三层,他问我是不是昨晚没睡够,眼皮是肿的。如果我能预知一个小时后的事,我一定不会用筷头挑开他盘子里白皮样的肠粉,拣出那个红小的虾仁。桌子上有一座畸矮的骨山,一屉有四个鸡脚。他说洋鸡脚,他不吃。

博物馆的赭红墙不高,只有零散过人。我们走向一座墓葬,过道上有殉葬人的遗骨。时日更变是沙漏倒置,活跳的人长了长在土层里的错生植,花在下,根在上。我还记得小姑娘头上扎着一个米妮发圈,是暗昧空间里游软的瓣。她问:“妈妈,这些人哪个是男的,哪个是女的?”年轻的妈妈就站在我旁边,声气很轻:“宝贝,这是分不出来的。”女孩的上唇吸咬下唇,伸出手极快地点指侧边的虚空,她是女的,因为妈妈的骨头是黑的!蒙头盖脸的晕眩,偷听到的零星的话让我又看见了十多年前灯下的那张桌子,老人手上竖着一截炭灰色的鸡骨,骨上自生的黑眼子老人说是签,看着是今年家宅不顺。光是玻璃杯里晃荡的酒,我老是够不到盆里那个鸡脚,我无力地掀挑,挑开了米白的肠皮,熟虾肉红,脆甜的——隐秘渗人的传言,这世上只有一种肉是甜的。我没见到小姑娘紧攥着妈妈的手,听不到她的妈妈说:“有了宝宝,妈妈才会成为妈妈。”

来不及找到公厕,我在广州街头吐到喉舌发麻,他给我擦嘴递水,我开口问了一个现象级的白痴问题:“以后我要是难产,你保大还是保小。”他说:“又不是一定要生娃娃。”我望着纸白的床单,红印的十字生了脚,肆无忌惮地爬到睡裤上。我倏地起身,抖落的红十字摔烂在地上成了陌生暗红的血点子——不是我的,我说我要先回去,头发两天没洗了。妈妈的手穿织着我的手,她还在对半小时前的事耿耿于怀——我护着三十八周的肚子散步,有熟悉的头晕,两年前那个稀氧的墓道,我听到身后有轻重的脚步声,像未知的生物,或者说是我渐促的心跳。我使劲吐吸冬夜燥冷的空气,半身子压靠在妈妈臂上,任着她把我扶拉到路边就近的小诊所。她说,先量血压。医生说,赶紧测心率、量血压。手机还烫着,妈妈无序的话没有受主。血压计臂带粘板撕开的声音,有人站起来拉下卷起的袖子。“坏了,血压计刚刚坏掉了。”她在收整胶管,口罩是巨大的翻白的眼看着我们。妈妈在掏钱,低声重复近于乞告:“就给她测一下心率,测了我们就走,她爸爸已经开车来接我们了。”我说:“妈算了,现在这个样子陌生人平白无故施舍给我们的‘善意’不会比对路边产崽的野狗多。”

2

按腊罗人(彝族支系)的说法,两个属龙的人结合是要生哑巴(本地特指智力低下的人)的,而我就是那个命定的“哑巴”。

胎监显示屏的线是一根绿色的鱼刺卡在我的喉上,刺白的天花板,边角上试探稍露的浅蓝窗帘,是山顶的雪蔓延生长侵蚀着坝子、海子。我想到有生以来仅见的两次城中雪,一次我摔断了手,一次爸爸生了一场起伏数月的病,结膜在急速充血,有刺疼的异物在眼里爬行,我在待产室突发了“雪盲”。不见不说,不得不失,我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哑巴,我的听力开始变得异常灵敏。声音被玻璃隔着——“今晚是熟人专场吗?有副院长的表妹,还有退休职工的侄女。”没错了,我就是那个不尴不尬的侄女。爸爸在打电话:“她已经住进来医院了……”掐头去尾的话是未剥皮的虾,要蘸着芥末酱油才好吃,虽才挤了米粒大的一点芥末,我的耳朵还是被冲呛得痉挛了一下。隔壁陪床的妈或者婆婆:“你不是说想吃香的?你老倌跑去给你买麦当劳和烧烤了,趁着没生想吃哪样都吃,生了就吃不得了。”……听见护士在说:“都没见过她男人陪她产检,我刚刚瞧见入院签字都是她爹签的,望着年纪也不轻了呀,啧啧,怕是……”没错了,我就是她口中的“怕是”。舅母在跟我讲话,退休老职工在同一个医院见证了我的出生,她说:“你跟你妈一样,生的时候娃娃爹都不在,你妈肚子开始疼了,你外婆托人带话给你在下乡的爸爸,电话打到村上,刚好是被那个当年想让你妈嫁给他儿子又没成的老头接了,他把事情隐下来,过了两天才告诉你爸爸。”妈妈接的话:“生你时候省心了,疼都不咋疼,生完了我自己下产床走回病房去的。”没错了,恰恰是这不经心的一句,叫我在两年后的那天跟儿子头抵着头玩“顶牛牛”的时候心如抖筛,我可能不是父母亲生的。

3

我好几次想从住院部十三楼的阳台上跳下去。我摘了口罩顺手扔到一个蓝色的裹搅着剩菜饭纸饭盒的垃圾桶,过来的护工叫了我一声:“你好,口罩要丢到医疗废物桶。”末了又说,“二十二床那个是不是你妈妈?她叫你。”我回到病床,四十七天的儿子已经蜷在妈的怀里睡着了,透明的输液管是他仅有的一根头发,我是在针头刺穿他头顶的血管,比成年人鲜红净澈数倍的回血在管里迅速爬升的一刻彻底崩溃的。刚满月的娃娃在隐感到未知危险时喷溅出惊人的力气,妈妈配合医生紧钳着他细弱的手臂。血管是春天幼叶的脉,针在逼仄到无法立足的迷宫里进出,儿子哭到忘记如何发声的时候,妈妈稀软的鼻息后带着几不可闻的“嗯呃”,是妈妈遗落在生活的暗角里稀特的尾缀,上一个掉在医院待产室。

凌晨五点,流淌的无色岩浆浸泡身子,并不像“过来人”说的近似于尿失禁,因排泄失序是对局部器官的不控,破水却是彻头彻尾的绝对无意识。胎儿是鱼失了水,子宫温软的壁也会沦为粗砺的石,最安全与最危险的域同体,是“妈妈”不得不生受的关于生命的“恩典”。医生说莫紧张安心待产。我跟妈妈说就算是杀鸡也要取卵,出口了又觉得怪异好笑,妈妈也笑:“我们两母女都是大收大放的脾气,生娃娃也是快的。”

我是痛觉不敏的人,病床的档杆是乳白色的,聚视久了就是白皮光干的桉树,我是蠢笨饥饿的野物闯入人类领地觅食,我衔吃树下生的菌,蹄爪上突生剧痛。我阖眼又睁,前车窗的碎玻璃,我的脚跟扭曲的后扶手箱混为一体。那是一条通向边境的并不算难走的路,把我从挤瘪的车里拉出来的人说,他这几天严重上吐下泻,实在赶不来接你。他瘸瘸拐拐地踩着透黑的天来了,一个多月前在查缉点堵卡,冲卡的走私车把他甩带在路坎下,他说只是擦伤。下腹铅沉的坠疼,越频越重的便意,怕是我吃错了毒菌。妈妈说好害吃点东西,等下没有力气咋个生?妈妈半蹲着尽量让两个饭盒跟我齐平,油黄的米线、葱臭的包子,我伸了手:“妈,我吃不下。”妈妈放了饭盒,是严丝合缝的默契,把自己的手腕子送喂到我的手上,野兽濒死前疯狂抓挠的利爪,爪子上带血,抓破了妈妈的皮肉。“嗯呃”她的眼睛盯着我身下的产褥垫,所剩不多的羊水和聚流渐深的血,老兽无助地守着落阱的幼崽。

这是两段至近至远的路。

开十指,妈妈被驱离出门。待产室到产房微短的十米,门前一段汞灯覆盖的区域,一只灯管坏了,有架着梯子换灯管的男工。我光着下身从旁边缓慢走过,原来人类本能羞耻和生物天性坦荡的复杂混合物才是女人最真实的成人礼,走进这道门,我会同时摸到生活温湿的唇和森白的牙,也会日渐油腻变成死珠子鱼眼睛,但前提是我要乖顺而无知地把自主选择的生育视为一道女人的“坎”。产床在观感和心理上都是刑具,两级台,躺下去的一瞬我突然想到“我爱你”,一句异常久远的“我爱你”——十七岁那年的课间,我听到走过来的男生叫我名字,我爱你。空气是可燃物,炸成满目碎片的哄笑,有趣的游戏,输的人要跟班里最丑的女生说“我爱你”。我想好了,见到宝宝的第一句话,我爱你,我想让他(她)生平听到的第一句“我爱你”是发自内心的表达而非“善意”的玩笑。

胎儿心跳的马蹄声随着全身的用力挤挣有极短停滞,从产道到产床,他不得不独走的蒙昧未知的路,才理解“生”的痛跟肉体无关。路边站立的妈妈在等着迟归的孩子,天愈黑了,怕他迷路。路,我的妈妈在凌晨的儿科住院部迷了路,长细的吸痰管直插进儿子的喉腔,失声道无声,噩梦被机器的呜咽惊醒,妈妈抱着他走,闲定地穿过满是吊瓶、针管、雾化面罩的杂木林,楼道明暗的灯光是黑夜与白昼循环的渐变色。我在斜对面的空病房找到抱着宝宝的妈妈,她说:“我们不是在二十七床么,咋个找不到了?”她笑:“我刚刚去护士站了,墙上有一块电子屏,上面是住院娃娃的信息,我看了,我们家宝宝不是年龄最小住院的,还有一个才三十九天。”

4

医院一墙之隔有部队,早六点起床号会准时响起。他抱着尿湿肚、饿哭醒的娃娃暂坐在陪护床上,正对着有声的窗。这个位置好,儿子从小就被熏陶,以后接他老爹的班。我说:“求你嘴下留情了,你说这话的时候对应的过去、现在、将来肯定有个抱着女婴的妈妈深深地打了个冷噤。”他说:“儿子跟你姓吧,生育本身又没有绝对的意义,成为父母才有,我想让你‘做妈妈’这件事有比较完整的意义。”我又说:“你咋第一眼看到我跟宝宝都不说话?”他笨拙地给儿子换下纸尿裤,像是开玩笑:“我这种情况,重要的不重要的时刻都没参与,话说少了是渣男,话说多了是人渣,反正你都会骂我,还不如不说。”我倒是笑了:“你想着女人容易,说话做事右了就是‘女权’,左了就是‘娘道’。”

妈妈说,生儿子好,以后不用再遭一次这种罪,羞于或耻于宣之于口的喑哑的罪,就像幼时记忆父母口中你永远来自垃圾桶或西瓜地。我又见到十岁那年走进的那个被香烟熏黑的石窟,父母的讳莫如深和往来人嘴角暧昧的笑,怯收的目视,从形状看我以为“阿央白”(白族语,女性生殖器)是某种动物的屁股,生殖崇拜的正面是或冠冕或曲解的原始象形寄寓,故事发生在没有目光浸泡的背面,妈妈也在背面。

那个橡胶皮划艇的味道我到现在都还闻得到。妈妈无头无尾的一句,两岁的儿子眯笑着把头靠过来:“妈妈,顶牛牛。”下了十多天的暴雨,河水漫灌,把一座城都淹了,捱不到医院,多亏他们了,武警解放军一路推着,医生在旁边护着,我在船上就把你生下来了,妈妈平静精准地口述着记忆。心上扯跳半刻,像一脚踏入虚空,以致于在儿子的头跟我抵拢的时候我忘了像往常那样佯装被撞晕,儿子吸着下嘴皮,似曾相识的表情,像时间暗格里那个陌生的小女孩,恍惚是瞬息间看懂了妈妈和妈妈的妈妈。我问:“五月也会发大水?看不出来城里这条温顺的小细河也会造反。”

妈妈口中前后矛盾的往事让我认定我们之间血缘关系的真实性,拱到眼前的尽是清晰完整的砖石,补全筑牢我的猜测:比如,我应该是个毫无疑义的哑巴;比如,我曾在父母的卧室见过一件有汽车图案的蓝色小毛衣;比如,书房的抽屉里有出生纪念牌,线刻的羊吃着铜绿的草,边角上的字是杨小妹,农历四月初六,六斤四两。

妈妈在提前退休的那个月再参加了一回单位组织的合唱比赛。她身上月白衬衫、小檐卷帽的廓形在楼道上明明暗暗,预示着在凌晨三点永远也走不完的楼梯,黑暗中间杂的刺目的白发,她弓着身子拉了一下毛巾被,缝隙是半张的嘴,幼弱的儿子在规律而轻缓的抖动中再一次入睡。她总说:“我先哄他,你赶紧眯一下。”我闭上眼睛,看到摇晃的床铃、落地的奶瓶,还有怪形的屎尿渍被无限放大。女人初为人母最大的哀痛在于你在疲累、无奈、躁郁的杂乱意识中摸到一根虚悬的绳,你想到了“上吊”,但在旁人眼中你不过是在闲适安逸地“荡秋千”,另一层面的“生死关头”,只一人用尽全力托住了你垂下的双脚,艰难地将你放下,你睁开粘合的眼,不亚于婴儿第一次见到妈妈,是在“生”与“活”的群山中不期的重逢。我曾惧怕黄昏,新生儿生理的寻常的理论上的肠绞痛触及活生生的空气,就是无法止息的剧烈哭声,门窗地面都是在哭喊的,唯独怀中孩子透红的脸、挣开的嘴混拢在一起,是无声的彩,是无色的响。半夜急诊的颠茄合剂药液清黄,不浓的气味被昏暗灯光反复渲染。也有数次和妈妈抱着儿子直奔医院,值班医生开口就是跟妈妈讲的:“你不是来过好几回开药了。”婴儿的腹部X光片像某种怪异的仪式,我的手从儿子的腋下穿过,让他做着平飞的姿势,妈妈俯身伏在地上,让他的小脚踩在她的脊背上。脚上没穿袜子,趾上柔嫩的甲片像新生的白牙,妈妈此后日夜颠倒的生活始于儿子萌出的第一颗牙。他仰身打挺哭闹的干冷哑痒的夜,卧室洞开的光,妈妈只会说:“你明天还要上班,来,我来抱。”朋友圈总有加班的夜归人发出文字,我见过凌晨某点的某某办公区,配图是星点的光建筑物的暗影。这两年,妈妈默默生活在光和影的灯光之外,不会有人点赞,甚至不会抱怨。

如果,我不是妈妈亲生的,我能想到的感受,稀软坍塌的空气悉数落下,让一切无处遁逃。

5

六月,妈妈由于不明原因的头晕去医院做了全面检查,结果报告单远在三天之后。

医院出来,妈妈坚持要去菜场买鸡,她说你儿子最爱吃赶马鸡。妈妈捋着肥厚的鸡毛看底皮,她跟老板说,再帮我看看,下过蛋的不要。

我忍不住大笑,我想到久远年代强调女人传宗接代功能的鸡狗之喻。“妈,我要是只母鸡,是不是就卖不出去了?”

妈妈瞪我:“带你儿子站远些。”尾添上一句:“鸡会啄吃自己下的蛋,你会吗?”

爸爸笑着接抱过儿子,我腾出空隙翻看手机,有一则新推送的新闻:民警制作皮筏救人,孕妇转移时生下“洪水宝宝”。是谁说五月不是雨季,是谁笃定城里的小河不会发洪水,我拿到极度清晰又无比错乱的答案。

妈妈没有拿到纸质的报告单,相熟的医生说,她是长期疲劳及作息不规律引起的大脑萎缩,随着病情发展,在记忆、思维、情感认知上会出现严重的障碍,当然,这些还不是最坏的。

失序错乱臆想和反复添补的记忆,让妈妈选择性地认定我“生”的不易,却唯独忘了自己“活”的艰难。

我两年来仅有的整觉,情节简单、颜色单调的梦,陌生的女人牵着娃娃,娃娃掀起女人的手袖,有暗色发乌的铜镯子,妈妈你的镯子咋个不亮了。

老家有一种讲法,女人的铜镯是露在外面的骨头,累了病了就会发黑,妈妈手腕上不再光亮的镯子,是愈黑的骨头。妈妈的骨头是黑的,因为失了太多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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