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去来辞
2022-01-13王往
下了高铁,我们打了车,没开出多远,秋天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成片的水稻,黄绿相间,收割后的豆地一览无余,各种野花在这下午的阳光里开得纷繁。田田一边侧着身子录视频一边赞叹,老公,你的家乡不要太美哦!我们才恋爱三个月,她人前人后叫我老公,我很受用。加之夸我的家乡也等于夸我,不禁吹嘘起来,田田,我们这里虽然不是天府之国,但也是沃野千里,物产丰富,不折不扣的鱼米之乡……田田扭头,用媚眼打断我,继而小声说,又吹了,这么好,你为什么那么寒酸?然后,瞟了一眼司机,迅速在我腮帮上啄了一口,弄得我心旌摇荡起来。
出租车下了公路,由北向南,沿着南渠走了不远,村庄便映入眼帘了。我指着隐隐绰绰的一排房子对田田说,从左往右第三就是我家。田田说,哦,这么快就到了,我想象中你家是穷乡僻壤,没想到离高铁和县城这么近。我说,好奇害死猫,想像也能害死人。田田笑起來,全是你不修边幅引发的呗。
车子出奇的慢了,左弯右拐,小心翼翼。司机说,你们看,路边全是粮食,就差铺到路当中了。
司机不说我也知道原因,立秋刚过,玉米、黄豆、花生都收了,村里人喜欢将它们晾在路边,说不定就有我妈晒的粮食呢,一进入这条路我就听到车轮碾飞玉米粒的声音。这算好的了,过一阵子收水稻,他们会把收割机无法收的角落里的水稻铺在路上,那简直是寸步难行。我对司机说,慢就慢吧,没多远了。田田对我说,要不这样,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吧,步行回去。我说,虽然近在眼前,步行也得一里路,你这金陵府的大小姐吃得消?田田说,我想看看这些粮食,好有趣啊。我笑了笑,头回听人用“有趣”形容粮食。
巧的是车子开了几十米,就有一个岔向农田的小路,我们让司机停下,在此倒车。田田一下车,就捧起一把铺在塑料布上的玉米,放到鼻子下,说,真有香味呢。其实,在我看来,她完全是自作多情,或者说夸大其词,我这乡村长大的人从来就没有从生的玉米里闻到香味。我捏起两个花生,剥了一个,自己吃了一颗,把另一颗按到她嘴里,这个才叫香,这种晒得半干的花生最香了。田田嚼着,嗯,真香,真是太香了。我把手中另一个花生给她,她不要,自己去地上拿了一个,剥开来,刚要放嘴里,突然问我,哎,他们把粮食放路边不怕人偷吗?要是人家发现我们偷吃花生怎么办?
我说,没事的,咱这里虽然不能说路不拾遗,但放在路边的庄稼还是没有人偷的,再说现在也不是揭不开锅的年代,路人拿几个吃吃根本没人问,要是主家看到了,晓得你是外地人,说不定还会给你装一兜呢。
是吗!田田把花生放嘴里,香啊,香,太香了,王在欢,你们这里的人太淳朴了,太淳朴了!然后,就用手机一阵猛拍,发到了朋友圈,让我快看。我看到她在朋友圈的“导语”这样写着:跟某人回家,不虚此行,满满的秋天味道,立了秋,挂锄钩,收获季节到啦!
我有些惊喜,我说,田田,你怎么还懂农谚呢?
田田说,想不到吧,你忘记我爸是农学院教授了?我小时候就喜欢看日历,二十四节气了然于胸,我爸每到一个节气,都会给我讲很多谚语,讲他在农村做农植物研究的好玩事儿,他是个农业迷。
我说,从她给你取的名字就能看看出来,全是田。田田说,对,就是这个意思,我弟弟叫土土,好玩吧。我就喜欢农村,可惜上错了大学,搞什么艺术,跟土地无缘啊。立秋后就是处暑了,处暑谷渐黄,家家修廪仓, 这些谚语我都会背的。
我笑着说,你跟了我,就沾了一半农民味了,也算圆了梦。
田田捶了我一下,你顶多是农民的后代,跟农民没多大关系,你跟我说得最多的,不就是割猪草那点破事么。
过了大片水田,南渠断流了,延伸的斜坡连着收割不久的豆地,上面还覆盖着厚厚的豆叶。我们看到一个男孩从田埂上跑向斜坡上的灌木丛。田田问我,他在找什么?我说应该是找野果,我看到他提着方便袋。
田田说,找野果?我们去看看吧。
我们也走近灌木丛。男孩看到我们,并不理睬。他十一二岁的样子,头发乱糟糟的,脸蛋却很好看,像要红没红的枣子,鼻尖上挑着细密的汗珠。
小弟弟,你在找什么呀?田田问他。
男孩打开方便袋。我也凑了上去,看到里面有喇叭瓜、灯笼果、枸杞子。
我说,给我一个喇叭瓜吃吧?
男孩把袋子口撑得更大了,不说话,用目光示意我自己拿。
我拿了一个给了田田,你尝尝这个,这才叫香。
田田掏出纸巾刚要擦,喇叭瓜从手中滑落,滚进了草里。男孩笑了,这么小的瓜你还擦了吃,我都是一口一个,不擦也不洗。说着,又拿了一个给田田,你不要找了,地里田埂上多着呢。
田田也不擦了,直接放进嘴里,哇,香,甜!
我找的都是熟透了的,要黄亮亮的才好吃。男孩说。
田田看了看袋子里的野果说,嗯,都是黄亮亮的。然后又问他,小弟弟,你在这里找什么?
男孩说,这里靠近水,有河瓢瓢(学名:萝藦果),河瓢瓢很甜的。
刚说完,就向旁边的一棵瘦瘦的芦苇上看去,你们看,这就是河瓢瓢。
河瓢瓢的藤缠着芦苇,橄榄形的果实缀在碧绿的心形叶子下。我摘了几个,给了田田一个,自己留了一个,余下的给了男孩。
男孩接过去,没有马上吃,把袋子朝我递来,说,你们喜欢吃,就都送给你们吧,我再去找。
我说,不用了,我们就是好奇,吃了玩的。
田田也说,谢谢小弟弟,我们尝尝就行了。
男孩很扫兴的样子,缩回手。稍顷,又打开袋子,抓了满满一把野果递给田田,那你们就拿上这些吧。
田田看看我。我说,收下吧。
田田把野果装进挎包里,弯下腰,一手搂着男孩肩膀,一手举着手机对男孩说,姐姐和你合个影。男孩却不配合了,红着脸,甩开她,钻出灌木,跑了。
我们农村孩子容易害羞。我说。
唉。田田怅然若失,多可爱的孩子,那么淳朴。
到了庄上,发现家家门前都晒着玉米、花生、黄豆,田田仍是拍个不停。路过韩奶奶家门口时,见她正在翻着玉米,身边跟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狗。那狗见了我们,低低的“汪呜”一声,向屋里跑去。我朝韩奶奶打招呼,韩奶奶停下来,扶着木掀,仔细看着我,哦,小柿子回来了。又看看田田,露出一丝笑。门内的小狗又低低的“汪呜”一声,韩奶奶说,人家的狗见人要上前,我家这狗胆小,见人就跑,唉,人不顶事,狗也不顶事。
我说,奶奶,怎么叫人不顶事呢?
她说,儿媳妇跟人跑了,儿子也不去找,自己又找个女人,到处鬼混,把孩子丢给我。
我知道这种事在当下的农村并不鲜见,不好说什么。
韩奶奶又说,村里发低保,没我的份,我去找周大楼,他不给,说你儿媳跑了没错,可你儿子又找个女人,上回还看见他开着小车回来,家里房子也二层小楼,吃不上低保。
儿子不给你钱花?我问她。
韩奶奶摇摇头,不给,孙子用的都是我卖鸡蛋卖青菜萝卜的钱。儿子说,村里好多人家条件比我家好,都吃了低保,叫我跟村干部叮,说要是给我钱,村里就更不想着我家了。
田田跟着叹了一口气。韩奶奶看着她说,这姑娘一看就面善,跟咱小柿子好好过,等生了胖小子,奶奶要讨红鸡蛋吃。说完嘿嘿地笑,满脸皱纹挤在一起。田田的脸红了,背过身去笑。
我说,奶奶,我们先回去了。
韩奶奶说,回吧回吧,你妈见你现在这样子,不知多高兴呢。
我们到了家门前。母亲正在菜园浇水,见了我们,竟然显出慌张的样子,虽然回来之前就给她打了电话。她握着水瓢,愣了一下,才把水泼出去,然后看看自己卷起的裤脚和光着的脚,红着脸,拎起水桶,说,我先去河边洗脚……
我三十岁了,如果再不找女朋友,在村人眼里就成光棍儿了,每次回来,母亲都说,村里人说你读书读傻了,人家那些没上大學的反倒盖了房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我想这次回来,母亲应该是开心了。
田田又举起手机拍母亲背影,我说,你这次不会又在朋友圈说,见到了我的乡村婆婆好淳朴吧。
田田笑着说,让你猜对了,我就要这么说,此行的主题就是淳朴,淳朴。
母亲从河边回来,就问我们晚上想吃什么,又说,一听说你们要回来,我就杀好了鸡。我说天还早,不急,你做什么我们吃什么。
母亲又问,你们刚才是不是和韩奶奶说话了,我刚才去屋里拿水瓢时,远远的她家门口有人,感觉像你。
我说,是的,她说她吃不上低保,村里不给报上去。
母亲说,这个不能怪人家周主任,有人说她儿子给她钱的,她就是看有的人吃低保不服气呢,每次市里有人来扶贫,给贫困户慰问金,她就跟在人家后面,说自己的苦处。
我说,不管儿子给不给钱,她也的确苦,儿子媳妇跑了,把孙子丢给她,儿子又在外面跑。
母亲说,苦是苦,那也没办法,庄上这种事情还不止她一家。
晚饭是母亲炖的老母鸡,加了小青菜,又把鸡杂碎跟青椒炒了,有荤有素,满屋子的香。田田说真的比我们吃过的所有农家乐都好。吃着吃着,田田挑出一块鸡脯肉放到盘子里,说这个我要给奶奶家小狗留着,感觉它好可怜。母亲说,给狗吃鸡骨头就行了。田田说,那我就把骨头也带上。
田田去了韩奶奶家。母亲说,这姑娘心蛮好的,你们处得来吧?我说还行。母亲又说,你大走的早,我们也没给你积什么钱,你现在还没买房,我就怕人家嫌你,最后又落空了。说完揉搓着发红的眼。
我说,妈,你放心,人家没嫌我什么,我们租个房子,俩人的工资都不算低,生活应该越来越好。母亲把目光转向东厢房,笑笑说,听说你们回来,我把你房间都收拾好了,被褥全换成新的了,你去看看。
我没有去,说换新的浪费了,我们在家住不了几天。
母亲轻声说:傻儿子,这可是新人,哪能凑合?我告诉你啊,要想留住女人的心,得先把住她的身子,有肚子了想跑就不容易了。
我笑起来,我说,妈你真是老脑筋了,现在人哪是这样的。
母亲说,老人的话还是要听的,你都三十了,不能再晃荡下去了,去房间看看吧。
我说好的,起身去房间。其实心里有些委曲,我一个高科技公司科研人员,怎就成了整天晃荡的人呢。
田田从韩奶奶家回来,对我说那小狗好可爱啊,一开始见我往后退,我扔了一个骨头,它衔到一边去啃了,啃完了就看着我,想再要,我就又给它了,它不怎么怕了。我趁机又拍了个视频。
母亲这时开始收拢粮食,我当然要帮忙的,我们先把花生堆起来,再把塑料布的四角合拢,压上砖块、木棍之类。然后又去收拾玉米。田田也拿了一把木掀,但是这么简单的农具她都不会用,好像握不住似的。母亲说你歇着吧,刚收的粮食又在地上晒,灰尘大呢。田田不理,非要攻克难关似的。突然,她扔了木掀,尖叫起来,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我忙问她怎么了,她跳着指裙子,我没从她裙子上看到什么,母亲走到她跟前,从它裙子上捏下了一个东西。原来是一个玉米虫子。那虫子白白胖胖的,在母亲手心一伸一缩着。母亲说,姑娘,不碍事的,这虫子不咬人。田田捂着眼,我不要看不要看!母亲把虫子扔到鸡圈,还没落下就被鸡子张嘴接住了。母亲让我陪她去玩,说这点事情我一个人就做完了。
我拉着田田去了屋后,不远处就是大片水稻。田田一边走一边说,玉米怎么会有虫子,好可怕啊。我说什么庄稼都有虫子,有什么可怕的。此时天已经有些黑了,微风吹拂,很是凉快,但是还有一些蚊子和小蠓虫飞着,田田不时扇一下,或跺一下脚。我说,秋天的蚊子比夏天还厉害呢,七月半,八月半,蚊子嘴,快起钻,说的就是这个时候。
我们快走到水稻田边时,月亮猛然升了起来,田野里马上多了一层柔和的色彩,紧接着,周围的响起了蟋蟀和蝈蝈的叫声。我一下子回到了童年时光,捉蝈蝈、抓泥鳅、和父亲晚上去放水……我说,田田,你怎么不把这景色拍下来?田田说,不拍了,我要静静欣赏一下,天地大美啊。我们手拉着手,静静站着。过了一会儿,田田伏在了我怀里,老公,我突然有个想法,以后我们就来你家这里拍婚纱照。我说好啊。一阵心动,就吻住了她。
母亲打我电话,说洗澡水烧好了。田田说,好想再看一会儿啊,老公,我要在这里住上一周。我说,反正这次假期长,村子前面的高粱还没收,我想和你钻一回高粱地,让你当一回九儿。我以为她会骂我,但她没骂,真的?哇,高粱地,那应该很美。
谁知,刚到家,田田就说,我身上痒,怎么回事?然后又叫起来,你看,我腿上、胳膊全是红点子。母亲说,不要紧的,洗个澡,搽点痱子粉就好了。田田说,我也没见着几个蚊子啊?母亲说,乡下的庄稼啊草啊你碰到一点点,皮肤嫩的话就会起痱子,赶紧洗澡吧。
母亲拿了一个大红塑料盆,放到了东厢房,又去打了半桶开水、加了冷水,两相搅拌一下,说好了,让我拎了进去。
到了东厢房,田田说,在这洗澡?我说是啊,现在农村虽说也有装热水器的,但大多数人都这么洗的。田田露出苦笑,王在欢啊,我可是长见识了,这可怎么办啊。我说,凑合吧,大美女,过两天就走了。我说完,关上了门。
没几分钟,就听里面“咚”的一声,接着是一声惨叫。我赶忙开了门,只见田田赤身裸体倒在地上,澡盆倒扣在她腿上,我上前扶起她,抱着她放到了床上。她侧着身子,捂着屁股喊疼。我问她严重不?她说,没什么,就是疼,我在盆里不知怎么办,就坐到盆沿,把盆坐翻了。母亲在外面喊着,怎么了怎么了?我赶紧胡乱扯了被子给田田盖上,让母亲进来了。母亲连声说,姑娘啊对不起,农村就这条件……锅里还有水,等会再洗吧。
田田没有再洗,我也没洗,一夜两人时而坐时而卧,都没睡好。夜里,外面一直响着马达声。
天亮后,田田说身上不疼了,也不痒了,我和母亲都松了口气。我问母亲,夜里一直响着马达声,是有人家要起鱼了?母亲说,村主任周大楼家,估计一夜过来水就抽得差不多了。田田一听,高兴了,说我们吃了早饭就去看人家起鱼吧,我从来没看到人家起鱼呢。我说,好啊,让你长长见识。
我们在门前吃早饭时,看到韩奶奶家的狗朝我们跑来。田田赶紧去自己包里拿了一根火腿肠出来,逗它:胆小鬼,过来吧。那狗向前走了几步,又停下了。田田对我说,昨天我给它取的名字。她蹲下身去,哄它:胆小鬼,来吧,我不打你的。那狗这才走到她一两步远的地方。田田伸长手,小狗向前一扑,接住火腿肠跑了。
抽水机的马达还在响,河两岸已经有人走动了,但是大人并不多,大多是小孩子。
田田匆匆吃了几口说,我们去看人起鱼吧,快点快点。
门前的这条河不宽,也不是很长,东西走向,东西两头都有道路隔着的大河。两头都架了水泵。水已经见底了,浅处的淤泥、水洼里积着些小鱼,深处时见大鱼在慌乱中冲撞的波浪。河里有几个人撑着小船,撒网,一网下去,便是一片哗哗啦啦的响动。一些孩子有拿网兜的,有拿鱼叉的,捉着小鱼。
这时,我看到村主任周大楼穿着连体皮衩从西边向我们走来。周大楼边走边对那些小孩喊着,都给我上来,上来!但那些小孩当着没听到,周大楼也就不管了。
周大楼到了跟前,露出惊喜的样子,在欢回来了。我点点头,回来玩几天。周大楼快速瞟了一眼田田,说,你妈看你回来要高兴了。
我笑笑。问他,怎么现在起鱼,一般都是冬天才起鱼的。
他说,让你问着了。按理应该是冬天起鱼,现在正是鱼养膘的时候,但是收玉米了,有人把玉米秸往鱼塘扔,沤得发臭,鱼就死了,马上收水稻了,还会有人扔稻草。
我说,你可是村主任啦。
他笑笑,这还能算个官?谁怕你?人啦,坏得很,没人替别人着想。说完就要走,我去周围看看,防止有小孩子往深处捞鱼。哦,对了,等会儿我送两鱼给你们。
我说,那就不用了,你忙你的。
田田对着周大楼的背影拍了个视频,马上又发朋友圈,标题是:好淳朴的村官,说要送俺们鱼鱼!
我们也朝着周大楼的方向走,我想绕到河对岸再去看看,到了一个拐弯处,听见一片芦苇中响起女人的声音:小狗日的,你给我上来!
很快女人上来了,原来是周大楼的老婆马玉花。她揪着一个小孩的耳朵,是那昨天下午给我们野果的男孩!马玉花将他搡在地上,没头没脸地踢着,狗日的小东西,我叫你偷鱼,我叫你偷!
我上前将她拖到一边,挡在了中间。我说马婶,小孩闹玩的算了吧。
马玉花挣脱我,又要去踢。
你再敢打他,我马上报警!说话的是田田。
马玉花朝着田田叫起来,哪来的骚狐狸啊!我打偷鱼的还犯法了。
这时,不远处的周大楼也跑了过来。马玉花又进入了芦苇丛,拎上来一个网兜,里面有几条小鱼,还有一条大些的,一两斤重的样子。
马玉花上下抖着网兜,你们看到了,他叉的不是小鱼!这么大!平时就会拿着叉在河边乱转!
周大楼对马玉花说,少说两句吧,这事算了。
男孩从地上爬了起来,他的嘴角流血了,但是并没哭。田田掏出纸巾要给他擦,他往旁边一退,然后拿着鱼叉走了。走了两步,又转过身,喘着粗气,冷冷看着马玉花和周大楼,突然开口大骂,我日你妈的马玉花,日你妈的周大楼!然后,转身飞跑。
马玉花要去追,让周大楼拉住了。周大楼对我说,你们看到了吧,这孩子不打不行。小狗日的没人管啦,妈妈跟人跑了,老子也在外鬼混,奶奶老跟我要低保。
原来,她就是韩奶奶的孙子。
马玉花接过话说,人家鬼混也不比你差,女的找个包工头,男的和本地网红小寡妇开着车东游西逛,逍遥着呢。
周大楼笑起来,你都听哪个说的,这么了解。
马玉花又朝着我们说,就这,当奶奶的还跑去我们家吵着要吃低保,像話吗,我跟他说,别说低保了,屎都不给吃。
周大楼接过马玉花手里的网兜说,你先去那边看看。
马玉花走了。周大楼说,在欢,你看到了,村里的事难吧。然后,把网兜递向我说,这鱼送你们吧,我说过,要送你鱼的。
我突然生气了,心口堵得慌。
我们不会要你鱼的!田田也生气了,说完就拉起我,走,回家!
周大楼在后面嘀咕着,你们这样干吗,这什么意思,啊?
我发现韩奶奶家的狗胆子大了。 吃午饭时,它直接跑到了我家门口,在门槛边站着,田田夹起一块肉,叫着,胆小鬼,进来。胆小鬼马上跳到了门内,又跳着接过了那块肉。母亲说,这狗可怜哦,木童这死孩子动不动就打它。田田问,为什么打它,母亲说,哪个晓得,这孩子从小反倒聪明好玩,现在像不正常似的。田田说,真是麻烦,又夹了一块肉,故意举得高些,胆小鬼也跳得更高了。吃了以后,還蹭着田田的腿。
吃了饭,我们歇了一会,开始睡午觉。因为昨晚没睡好,田田一上床就警告我,别乱动啊,我想好好睡睡。我却不听她的,动手动脚起来,还说,你说要跟我钻高粱地的。这时,一阵狗叫声传来,听来很是凄惨。田田说,是不是木童打狗了?我说可能是的。
我们出了门,寻狗叫声而去。到了韩奶奶家,就见木童提着狗的后腿,用打火机烧着它!胆小鬼的头向上一勾一勾的,连声“汪呜”着。
木童,你这是干吗!我大声呵斥,快放下它。
木童看我一眼,又按着了打火机。
田田冲上去,一把夺过打火机,扔了出去,打火机撞向一个老旧的石磙,呯地炸了,极其刺耳,我们三个人同时战栗了一下。胆小鬼从木童手中挣脱了,跑向了一个草垛,连爬带跳地上了垛顶,转了两圈,又爬下来,跑向别处去了。
田田府下身子问木童,你为什么这么对待它?
木童脖子一硬,我的狗,不要你管!
田田说,老师没教你爱护小动物吗?
木童不作声。
田田又说,你要是想买什么,姐姐给你钱好吗,别打小狗了,你看它多可怜。
我不要你的钱。木童把脸扭向一边,也不知想些什么,站了一会儿就快步走了。
午觉是睡不成了。我和田田在房内枯坐着。田田突然说,唉,我身上又痒痒了。我说,那尽快洗澡吧。田田说,老公啊,拜托你了,我真的不适应在一个盆子里洗澡啊。我说,老不洗澡也不是个事啊,别说你了,我身上也刺挠起来了,晚上一定洗。
田田又问,阿姨平时怎么洗澡啊?
我说,我妈都是在门外墙角支个塑料布,打点水就洗了。
啊?干吗在门外?
她怕在屋子里,把水淋地上,费事。要是夏天,塑料布也不支的,就等天黑透,找个角落,用水抹抹,好多人家都这样的。
是这样啊。田田做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然后又说,我真的要痒死了,感觉身上都发臭了,你来闻闻。我上前一步,假装吸了一下鼻子了,说,没臭,还香着呢。田田将鼻子凑近我,嗅了一下,拿手扇着,啊,臭死了臭死了,王在欢,你真要臭死了。王在欢,I服了YOU,你说,我们应该怎么办?
我说,晚上洗澡嘛,不是说了。
田田说,没办法洗。老公,我突然想回家了。
我说,别犯神经了,现在回什么家。
不,我要回去 。田田动了真的样子,拿出手机,我看还有没有高铁票。
我说,别闹了,这会哪有票。
田田不理我,在手机上划拉。啊,有票,你看,还有三点二十到南京的票,我们赶这趟车,到南京还赶上晚饭呢。我下单了。
别闹了,这才回来就。
田田说,我已经下单了。我要回去。
我知道她的脾气,温柔也刚烈,不回去怕是真的要闹不愉快。只得去找母亲,母亲正在自留地里刨土豆,汗水湿透了衣服。说真的,就是看着这些沾着新鲜泥土的土豆,我也不想走。但母亲好像能理解,愣了一下说,你听人家姑娘的,回就回吧,我就把这土豆装一袋给你们,傻儿子,你一定给人家哄好了,咱条件不如人家……
我拎着母亲的土豆、花生,田田拎着鸡蛋,走向村口,拐向了南渠。我们已经约了出租车,让司机在南渠北头等。我看着那片渠上的灌木,好像又闻到了河瓢瓢和喇叭瓜的味道了。
“汪呜,汪呜。”身后传来声音。
我和田田同时转身,是胆小鬼!它跑到我们离我们一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回去吧,我对它说。
田田看看我,说,要不我们带它走?
我说,高铁不让带宠物,你不是不知道。
田田咬着嘴唇,朝它挥手,胆小鬼回去吧,我们会来看你的。胆小鬼弯下后腿,坐在了地上,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们。
我拉起田田的手,我们走吧,不管它了。
我们刚迈开步子,它又跟了上来。
我夸张地跺着脚,又假装弯腰找东西砸它,它也不怕,站地那里,依然用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们。
田田走近她,摸摸她,胆小鬼,你回去吧,听话哦。胆小鬼汪呜着,好像委屈的孩子。
我催田田走。田田起身,胆小鬼再次向前挪了两步。
田田的手机响了,出租车司机说他已经上了南渠,前面粮食太多,不好走了。
这可怎么办啊?田田带着哭腔说,眼泪也随即流下来。
在我的印象中她很少这样。
【作者简介】 王往,江苏淮安人。曾从事多年编辑工作。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创作并在省级以上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120多篇。小说《赶庙会》获得“中骏杯”第四届《小说选刊》奖。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如此忧伤如此之美》《柿子在街头叫喊》 。诗集《梦境与笔记》《不竭之水》,长篇童话《塔格斯:冰火之战》《飞向海边的房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