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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灵魂(节选之一)

2022-01-13张锐锋

山西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唐国

编者按    张锐锋先生的散文,无涯无际,让人肃穆。《古灵魂》之前,有《别人的宫殿》,有《马车的影子》,有《世界的形象》 《沙上的神谕》 《祖先的深度》 《皱纹》《河流》等等,动辄十数万字,数十万字,中国的散文模样,因张锐锋和张锐锋们“新散文”号召与实践,呈现出另一番面目。就张锐锋的散文而言,假如他的写作是一场惊心动魄的探险,那我们的阅读,又何尝不是一次炫目震耳的洗礼。宏阔想象,幽微笔触,缜密思考,灵动遣词,这部逾二百万字的煌煌巨制《古灵魂》,他携带着那些古人们深不可测的命运与天机,款款而来。无数个口吻不断叠加,让业已消弭的历史,又重重叠叠在我们的眼前耸峙。无限的视角相互交织,使化为尘埃的古人,又影影绰绰在单薄的纸上续命。可以说,《古灵魂》是张锐锋几年来散文写作的又一次孤胆前行,也是又一次柳暗花明,展现出一个散文家穷极八荒、草木皆兵的语言法术。

书稿于2021年底煞笔,本刊对这部巨制创作追踪数年,第一时间捕得,第一时间摘发,先睹为快,编者读者大幸焉。

卿云烂兮

糺缦缦兮

日月光华

旦复旦兮

明明上天

烂然星陈

日月光华

弘于一人

——卿云歌

孩子

我来到了旷野上,这是一个荒凉的季节,寒冷仍然从很远的北方来到这里,不过它已经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尖利、凌厉了。很明显,已经出现另一种力量,开始侵蚀它,削弱它,使它开始收敛自己的锋芒了。一个寒冷的、却孕育着温暖的春天来了,没有任何声息,也没有任何惊天动地的预兆,只有天地之间的鸟兽和地下埋藏的草籽,感受到了它。我离开自己的院子,来到更大的地方。我喜欢旷野,因为它是这样大,以至于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一眼望不到边际。只有很远很远的蓝色的山,挡住了视线。去年的枯草还依稀可见,今年的一切还在枯草的下面,可是,似乎它们已经开始骚动了,我已经感受到了脚下隐约的不安分的生机,我所见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土地。它可能就像我一样,有着奇特的想法,有着自己难以理解的奥妙,有着紧张不安和莫名其妙的恐惧。当然,也有着不可理喻的好奇心。

总之,早晨的大雾从地上升起来了,它的下面一定藏着什么独特的东西,以至于这么浩瀚的地气从它的毛孔中蒸腾而上,就像在火焰上安放了蒸笼。我第一次看到这样震撼的景象,我站在了土地的中央,感到漂浮到半空。头顶上仍然是一片蓝,一片晕眩的蓝。大人们已经开始准备一年的种子了,他们将种子收拢到耧车的木斗中,犁铧已经擦得雪亮,用它的反光把农人的眼睛照亮了。

我沿着还没有开耕的田垄在浓郁的地气中狂奔。眼前一片苍茫。也许,大海就是这个样子,海中的船激起一个个大浪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我已经感到自己的胸前冲开了混沌的仙境,前面仍然是铺平了的花格布一样的旷野。这样的令人感动的、不断上升的地气,使得万物都动了起来,即使一直保持静止的事物,也取得了奔跑的自由。我听到了耕作者的吆喝声,听到了牛的缓慢的脚步和犁头划开坚硬的土层的沙沙声,它是那样轻微,比耳语的声音还要小,但它的节奏是有力量的,酷似某种沙哑的喊叫。

田野上的小路已经没有了,这里不需要任何道路。人们只需要在有点儿湿润的、松软的土壤中行走就可以了。这种绵软的质感使得脚底异常舒适,这样,每一个脚印中都饱含着快乐。突然,我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我觉得这可能是一块石头,也许是别的什么。我的脚趾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

它是什么?我停下来,弯下了腰。一块陶片从土块中露出了头,它带着从前的泥土和曾经使用过它的人的手迹,以及多少个年代的四季,碰住了我的脚。我看到了它上面隐隐约约的花纹,完整的图案应该是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够猜到了。它用这样的方式隐瞒了真实,剩下了一个神秘的谜面。它一定是故意这样的,可能有着诡秘的设计。世界上的任何一块石头,可能都是一个充满了不信任的故事结局。

就是说,它的出现,说明这个地方曾经居住过什么人,他们将自己的日用品遗弃在荒野里,以便证明自己也有过令人羡慕或者悲痛的生活。不过,我不愿意想那么多,我只是将这块残缺的陶片捡拾起来,放在自己的口袋里。因为这一异物的占取,我的口袋显得沉重起来,我的脚步也变慢了。

农民

犁铧把新一年的土地拉开了一道道口子,它们像河里的波浪,一个浪头接着一个浪头,向另一个季节流去。土地是有方向的,就像河流有方向一样,只是我们在耕种的时候才能看见。在太阳出来之前,我和犁地的耕牛,以及冲决土地的犁铧,都没有影子的伴随。一个轻松的时刻,一个没有影子的时刻,土地从来没有这样松软,就像棉花一样松软,并且我已经通过自己紧握的犁柄,弯曲地伸向地层,感知到了它的漸渐升温,它已经适合任何种子发芽和成长了。我在一片翻滚的、从犁镜表面不断上升又跌落的土垡中前行。

犁铧不断地碰到坚硬的东西。这是一些散落的陶片,从前的、也许很久很久以前的陶片。它们已经失去了完整的形象,只有那看起来光滑的曲面,暗示着它从前的样子。有时显示的仅仅是一些棱角,很难拼凑起来的、令人难以置信的碎片,它们是做什么用的?他让我想到我们今天使用的碗、罐子和瓷盘,也想到盛水的大瓮和摆在柜子上的花瓶。它们用这样的碎片,代表了消失了的生活。

这些碎片属于谁?谁使用过它们?它的主人距离我们有多少个世纪?这些已经不重要了。他们已经消失了,一些生活结束了,另一些生活开始了,这些碎片用它们破碎的身体说明了这一点。重要的是,我所耕种的这片土地,经常遇到它们,仿佛不断遇到它们的主人一样。在刚刚苏醒的春天,犁头会碰到它们,铁锹会碰到它们……经常会听到砰的一声。种子会碰到它们,种子发芽的时候,必须和它们悄悄地和谈,并想方设法绕过这些坚硬的事物,然后才能伸出它们的胚芽,垂直顶破薄薄的最后一层地皮。夏天来临,禾苗的根须和它们继续交谈,或者轻轻地抚摸它们,从而获得了某种母性的寂静安慰。可是,对于我来说,就不一样了。它们让我的工作很不方便,把我的土地弄得很糟。我的锄头又开始触碰到这些陶片,使得我的脚步慢了下来,将它们捡起来,扔到远远的地方。

但是,它们好像永远也捡不完。它们不是一片、两片、三片,而是很多很多。它们用这样的方式说明自己的顽强,强调自己的存在。它们差不多无处不在。似乎在告诉我,它们原本就在这里,这是它们的土地,或者它们在执行某种神秘的历史使命,代替主人守护着这片领地。它们不断触碰我,提醒我,它们在这里,不会离开。

事实是,我也在这里,我的庄稼、我的生活也在这里。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以前应该和现在一样,生与死的循环和交织,是没有尽头的,从天边到天边,从一个山头到另一个山头,也从一朵白云到另一朵白云,从过去流淌到今天,再流淌到另一个时代。是的,它们不会静止不动,是一直流淌着的,上面飘满了落叶和腐尸,也飘满了生机。这意味着,它们不会离开,我也不会。不论你怎样,我的犁铧还是要开过去,以前被抛弃了的,现在也会将之抛弃。

老人

我已经是一个老人了,满头白发,眼睛也昏花了。我喜欢坐在村边晒太阳,暖烘烘的阳光照射着远处的田野,一片彻亮。伴随我的就是身边这三棵柳树和一棵枣树,另一棵柿子树远一点,它的影子还落不到我的身上。它们像几个老朋友,和我围坐在一块绿色的地毯上,默默地注视,或者静静地交谈。我们所说的内容,只有我们知道,别人无法听到。我们好像每天都沉浸在某一个节日里,举着酒杯,彼此回忆着往事,经历着景色完全不同的四季,然后被偶然飘过来的一片云朵打断。

少年时代的我,青春时候的我,以及以后的一切经历,都历历在目。我不喜欢讲故事。面对现在的年轻人,我不想倚老卖老,因为每一个人都会老去,没必要将自己已经消失了的时光作为谈资。一个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会一点点走向衰老和死亡,这其中自有天道。但对于一个人来说,其中含有的都是悲伤——就像地上的青草,只有秋风到来的时候,才会感受到原本就一直酝酿的即将枯干的全部悲凉。

刚刚有一个孩子从我的身边跑过,他告诉我捡到了一块碎陶片。这是多么平常的事情,却让他那么喜悦,我记不住了……我的孩童时代也是这样吗?他还告诉我,陶片的上面有着很漂亮的花纹,只是看不太清楚了。他的眼睛是雪亮的,他看出了陶片上的秘密。这些陶片也该非常古老了,也许过了几千年,还更久一些?我曾听上一代的老人讲过一个古国的故事,这个古老的国家,就建在眼前的这片土地上。当然,上一代的老人也是听更上一代的老人讲述的,他们仅仅是凭借自己的心灵,记住了别人心灵里的秘密。这是心灵之间的传递,借助了一个故事的外壳。

孩子也许有着锐利的直觉,陶片上的花纹能够讲述的,远比我们知道得多。我们也许是这个古国的后裔,血液里流动着昔日的生活,它经常躁动,显出了对曾经的日子的怀恋和未完成的某一事情的遗憾。但是,耕夫的想法更切合实际,他将这些碍手碍脚的碎片扔到田埂之外,使自己的犁更加暢快地驶往地头。我只是坐在田边,看着一切发生,观察着毫无意义的一片光阴,看着他从我的身边一点点流逝——它在犁铧掀起的、不断奔腾的土浪中,在孩子奔跑的脚步中,在云层飘荡时一掠而过的影子中,也在凝固的远山和酝酿了再生激情的看起来干枯的树木枝桠,以及衰败的村庄屋顶的弧面、埋葬在地底的白骨、迷失于天空的飞鸟,或者,凝聚在这些遗落在地里的碎片上……它们有着最黯淡的光,照着我前面的虚无,以及没有尽头的、有着原始生命力的荒凉。

古老的故事能够说明一切。即使是一个昔日的国家,也是虚幻的。据说,也许是一代代相传,我所坐着的这个地方,属于几千年前的晋国。那是遥远的西周时代,周成王继承了周武王的天子之位,拥有了整个天下。那时的天下有多么大?可能很大很大,它的疆土远在天边,鸟儿可以飞到的地方,鱼儿能够游到的河流,以及野兽能够出没的森林,都属于天子。可是,拥有这个巨大疆域的天下之王,竟然是一个孩子,一个喜欢玩耍的、有着纯真天性的孩子。芸芸众生的统治者,有着神一样的权力。不得不承认,一个人的出生是偶然性的结果,有着上天赋予的宿命,他的世间的座位,是已经安放好了的。

据传,周成王和他最小的弟弟一起玩耍——即使是他们的游戏也属于帝王专有,与我的童年游戏完全不同。周成王捡起了一片树上落下的桐叶,裁成了圭的形状,对他的弟弟说,我把唐国封给你吧。就这样,一个儿童游戏,一片树叶,和一个国家以及它的国君联系在了一起。谁能想到,一个国家是建立在一个游戏和一片树叶上。

不要仅仅将这个故事视为传说。它说明生活的轻。我们现存的生活可能是一个被早已决定了的事实,它来自昨天,昨天来自昔日,昔日来自从前,从前来自从前的从前。那么,很早很早的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们不能决定从前的从前,因而也不可能决定今天,这是事情虚幻的来由。我的一生都在为生活劳作,劳作的唯一意义是为了活着,现在,就像大自然的秋天,万物都开始了萎缩,树叶都枯黄了,最后将落尽那些繁茂的表象,还会剩下什么呢?下一个季节属于另一些人,他们和我以前一样流着汗,扶着犁,走在无尽的原野上。

许多事情在我们眼中是多么荒唐。在我的一生中,经历了很多事情,可以说,都是荒唐的,毫无逻辑可言。我们以为根本不可能的事却发生了,那些以为必然出现的,却在最后一刻改变了方向。谁能预料一朵云下一刻的形状?谁又能描画每一个瞬间水面上涌起的波纹?既然一切都在变化,从前在哪里?未来又在哪里?一切就像奔跑的、不断跳跃的鹿,我们总想抓住他的角,可是那么多枝杈,我们该抓哪一个?或者,鹿角只是我们的想象,生活中压根儿就没有可供我们捕捉的鹿角,所能抓住的不过是虚空。

故事归故事,生活归生活。我自己的一生,几乎是一场梦。今年的春天就像往年一样,既不会早一点,也不会来得太迟,太古以来就是如此。去年的雪在春天消融,给土地以补养,为了我们能够顺利地下种,也为了夏天时节看起来虚妄的繁荣。有时候,这里会出现干旱,一定是我们违背了上天的意志。我们犯的错还少吗?最严厉的惩罚莫过于不让我们找寻借以维持生命的食粮。那时,一切关于勤劳的诫勉和传说都失去了意义。

只有土地是真实的。我一生都与我眼前的这片土地捆绑在一起,它是我身上背负的最沉重的食物袋,我被他一直压在最低的地方,头触到了泥土。这都是为了满足简单的欲望,现在想来,这些简单的欲望都是暂时的,我们很难确切地知道自己来到世间究竟是为了什么。我想,从前的人们也是这样。从前的那些古国呢?那些掌握着生杀大权的国君呢?为了一点点利益就要用双手触摸血腥的人们,最后都成为泥土的一部分。以至于我们耕种和收获的粮食中,有着他们的血。就像一个人的记忆一样,生活中那些连续的场景,最后只剩下了一鳞半爪,像那些陶片一样的碎片。完整的东西消失了,记忆中的事实不可能连接起来了。可能一个古国的命运就像人的命运一样,陶片只是一个绝妙的比喻。

盗墓者

洛阳铲是神奇的,这是我们的祖先最令人惊奇的发明。它的木柄,铁质的锋利的环刃,它对泥土的亲和力,向深处不断掘进的力量……它有着人所不具备的冷漠的心和愤怒的激情,让那些死亡者望而生畏。死亡不再害怕死亡,似乎死亡已经是不可超越的终点了,但仍然有它的敌手,它的窥伺者。

我們掀起了土地的暗幕,揭开了古老的戏剧。我们是这些戏剧最早的观赏者,它们的结局从一开始就露出了端倪,几乎没有任何悬念,死亡是唯一的谢幕词。可是我实在不理解那些死去的亡灵,他们生前曾占有那么多财富,享受了人生能够得到的一切荣华富贵,还要将那么多珍宝带到黑暗中。这些亡灵是贪婪的,却给我们带来获得金钱的机会。他们根本想不到,他们为自己的贪婪将财富暗藏在自己的尸身旁边,用腐烂的白骨守护这根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它们的幽灵在这些玉石和铜鼎的上面盘桓,将罪孽沉入到更深的深渊中。

我们的权利是剥夺。剥夺那些历史的贪婪者的最后所剩,把那些毫无羞耻感的灵魂赶到没有财富的地方,以便让他们和所有的死者一样一无所有。如果人死后仍然没有平等,世界还有什么希望?如果永恒尚不能抵消短暂的生的痛苦,上帝还有什么公义?当然,我们还需要在生活中呈现我们的力量,用死者占有的财富转化为我们赖以获得意义的金钱,购置我们的所需,积累我们对未来的安全感,追寻那些前人和今人都为之疯狂的富有。

不论是谁,都不得不承认,生存需要本领,需要必要的技能。从蛋壳中孵化出来的小鸟尚且需要飞翔的技艺,蜜蜂需要辨认含蜜的花蕊,猛兽需要从幼小的时候就不断训练捕食的技能、力量和勇气,何况是作为万物之灵长的人类?难道盗墓不是一种复杂的、需要知识和勇气的技艺?这一看起来并不是光明磊落的道路,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也有着秘而不宣和曲折多变和独特蹊径。这是赌徒的事业,有着一夜暴富的诱惑。是一场卑贱者与高贵者的对话以及越过时间边界的较量,是富有者对其占有物的转移,它不是交易,而是掠夺者被另一个掠夺者所掠夺,是生存者对已经灭亡的生存者的精心谋算,这是卑贱的生存奇迹之一。没有非凡的天赋和胆量,应该到生活的另一边去,到更加肮脏的粪堆上刨土觅食。

多少年来,我们已经练就了一双可以穿透地层的眼睛,无论多么复杂的地貌,以及多么隐秘的埋藏,只要它露出一点点痕迹,就能让我们找到尸骨和珍宝的埋藏地。我们很快就能从各种蛛丝马迹中判断眼前的古墓是否有开掘的价值,一般都很少失手。我们见不得光明,但不是完全拒绝光,没有光,世界就不存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只能在夜间行事,在漆黑的夜晚,诗人们不断歌唱的月亮,是我们最好的陪伴者。它微弱的光亮,即拒绝了完全的黑暗,又给了我们行动的便利。

这里经常传来各种消息,经常有一些莫名其妙的古物碎片露出地面,人们不断发现并捡拾到青铜器的残骸和古代使用过的器皿碎片。我暗访了当地一些居民,他们津津有味地讲述他们所见,还把一些世代相传的故事告诉我。他们毫不设防,只是把他们所知道的,当做自己见多识广的理由。是的,他们的生活是这样贫乏,平凡的日子不断地循环,生活毫无变化,也毫无传奇和冒险,为什么他们对这样的生活毫无厌倦之感?他们能够炫耀的,也只有这些对他们来说毫无具体意义的事情了。可是,这些消息的碎渣,对我是有用的。

我猜测这里一定发生过惊心动魄的历史事件,一些重要人物的尸骸可能就埋葬在这一带。他们不会想到,地下的秘密总会随着时间上升到表面,就像雨前的乌云,用它层层包裹的暗,说出了它包含积雨的奥秘。用不着听到隐隐传来的雷声,也不用照亮世界的闪电,有经验的人只要抬头仰望,就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了。

我翻阅资料,并不是为了研究历史,我不会像历史学家那样,熟知历史的每一个细节,或者费尽心机地寻找历史的证据链,将那些碎片绞尽脑汁地拼凑在一起,形成一个具有一定逻辑的图像。我只是为了从历史记录中寻找现实中仍然存在的东西,就像一个卓越的侦探一样,仔细观察现场的每一个疑点,以便找到通往真相的道路。古代的人们非常讲究死后埋葬的地点,它们对大自然形成的某种地形有着特殊的癖好,一般地,他们会选择山丘和河流之间作为埋葬点,这样就能和他们生前的生活场景对应起来,形成某种模拟的效果。实际上,他们不相信人真的会死去,而是像走亲戚一样前往另一个地方。可能他们认为世界不是一个,甚至比两个更多,这些世界相隔着一道界限,死亡仅仅是一次巧妙的穿越。所以,你只要凭着锐利的直觉感受大自然的地形之美,就能找到古代死者的藏身地。

好吧,让我们来一次尝试吧。为了不惊扰附近的村庄,一切需要精心的伪装,我们用各种方式欺瞒那些好奇的眼睛。村庄的人们对这样的事情毫无警觉,不是他们粗心大意,而是他们压根儿不想与生活无关的事情,他们的目光是短浅的,仅仅盯紧自己脚下的一小片地方,只要不让石头将自己绊倒就感到十分幸运了。依据各种迹象,用精美的铲子直接通往地下深处的秘密,被巧妙掩盖的古代谜团烟消云散,剩下的仅仅是一系列的技术处理了,这对我们来说,并不需要高超的技巧。

国君

这是什么年代?我已经沉睡了多少年?我沉重的睡眠使我度过了无数日日夜夜,或者说是一个十分漫长的夜晚。身边是漆黑的,我的上面盖着厚厚的泥土,没有熟悉的星空,也没有太阳的光芒,只有无限漆黑将我的内心照彻。这样的日子,既没有美梦陪伴,也没有噩梦惊扰,多么寂静啊,就像多少年前的死亡一样,盖过了一切喧嚣、一切时间。

那么多骏马的尸骸,那么多战车,已经朽腐了,融化成土地的精髓,变为不可辨认的模糊的轮廓。它们曾伴随我在疆场驰骋,勇士的血沾染了马的鬃毛和战车的轮毂,并与沼泽里的泥混合在一起。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一边,放弃了奔跑的本性和原初赋予他们的目的和冲动,用雪白的骨架说出最后的真相,找到了苦苦寻找的、已经被遗忘了的自我。

我是这块土地上的主人,拥有这土地上的一切,每一棵树、每一株草、每一粒沙子和每一个人。只有天空中的飞禽是自由的,它们有着迁徙的权利,我的手可以抓住地上的一切,却不能伸向天空。不过它们只要落在我的树枝上,或者在我的头顶漫不经心地飞翔,我可以用强弓和利箭将它射下来,让它们知道,没有绝对的自由,也没有绝对的无忧无虑。即使我的刀剑够不到更高的地方,我还有这另外的令人意想不到的利器,它携带着我的权力和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威严,有着威慑一切的寒光。

我从来不相信自己会死去。我喜欢做梦,每一次战斗,每一次面临抉择,以及每一次在歌舞、欢谑和八音中的盛宴之后,上天都会将一个不寻常的梦带到我的睡眠之中,让我反复猜测其中含义。很多梦境是荒诞的,但它总是有着不同寻常的暗示。我已经不习惯没有梦的夜晚了,不然日子太平淡无奇了,生活中应该有一些難以理解的、晦涩的内容,应该有奇迹,也该有不断升向更高的云彩和能够震撼心灵的雷霆。

但是现实生活中很少有我所期盼的,除了杀戮和血腥,更多的是令人厌倦的平庸。一个君侯的宝座有多少人在觊觎,他们可能就在你身边,窥伺着可能出现的某一毫无察觉的机会,一个小小的缝隙,就可能引来一场风暴,掀翻你的冠冕。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你必须有所警觉,即使是在睡梦中,也得祈求上天的眷顾,用一个恰当的梦给我以启迪,不然我用什么力量和智慧安稳而悠闲地坐在河边钓鱼呢?又怎能在酒筵上举起铜爵一饮而尽?

可是,这样的日子不能持续太久。人生是如此短暂,就像一阵风刮起的草叶一样,最后要轻轻地落在地上,和那些石头、土粒、瓦片一起沉到荒野的沟壑里。我的灵魂最终要抛弃肉体,贪欲和享乐将离我而去,贪恋生的快乐是一种奢望,可惜我不能早一点儿看穿真相。每一个人都不可能,不然就会违背肉体的天性。我看着浩大的葬仪,人们用那么多玉石、宝鼎和车马堆放在我的面前,可是这一切都已经与我无关。这些事情只属于他们,我已经不可能从这些生前所需的物质形象中获得丝毫安慰。我所需要的,他们已经不能给我,他们的想象只能是这些的了。他们已经尽力了。

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感到了生的疲惫,死的永恒,才能感到世界实际上与自己并没有多少关联。不论你编织多长的绳索,最终要被割断。重要的是,我希望自己永远隐藏在一个不被人打扰的地方,静静地和天地常在,安享永恒的时间。几个世纪,几十个世纪,甚至更久远的,我被包裹在微微湿润的泥土中,棺椁的木头为我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空间,但它却提供了人生未能找到的自由。然而,这是哪一天?铁质的铲子伸了过来,一只陌生的手摸索着我身边的东西,一道来自天庭的电光,突然射到了外边,我被这异样的声音惊醒了。我用失去了眼睛的空洞眼窝,注视着发生的一切,可我已经被牢牢地锁在了腐烂的白骨里,我的战车、奴隶和马匹都沉默了,它们的奔腾和嘶喊,只有我能够听见。

我已经预感到,宁静的日子结束了,时间将会突然中断。我的藏身地一旦被发现,以后的事情就难以预测。地上生活着的人们会做些什么?无论是我的灵魂,还是我身边丰富的器物,会遭到洗劫吗?不过,我所不需要的,那些窃夺它的人们又能用它来做什么呢?

历史学家

我的日子看起来是枯燥的,每一天都在书斋里度过,有时会去附近的田野里散步,观看大自然塑造的种种形象。它们是生动的,有着无穷无尽的活力,这与苦涩、僵死的文字相比,更有力量。然而文字有着另外的风景,这些蝌蚪似的符号,是迄今为止人类最大的创造物。我们已经不能想象没有文字,人类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实际上,文字也是生动的,它将我们的生活一点点记录下来,积累到一本本书籍中。这是我们思考的结果,我们的言行,我们祖先的言行,我们从古至今的思维方式,构成了我们向内窥探的希望。

比如说,我散步的这块土地上,就隐藏了无限的秘密。我们怎样知道它的过去?又怎样获知它的现在?从它的表面,观察到的仅仅是一些掩盖了无数事实的泥土、石块、树木和农夫们的简单房舍。它只有现在,既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这样的事实多么令人失望,一种没有生活证据的日子既粗糙又野蛮,几乎不值得我们存在于世界上。我们对自己的生活充满了怀疑,却永远生活在一片苍茫的怀疑中,这意味着取消了我们思考的权利。

我是一个历史学家,我需要知道那些已经消失了的事物,知道我们的过去。有人会说,你所研究的是腐朽的学问,对于真实的世界毫无意义。我也曾经怀疑过自己,但是我所研究的就是我们曾经的生活。这个世界上,我们一直存在,那么我们就可以通过曾经的生活推知现今生活的意义。

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已经十分古老了。我脚下的每一寸土地,都有着很精彩的故事,这些故事渗透在泥土里、粘附在石头上、作为养分输送到树木的每一片树叶中。它们有形的事物很少了,更多的是无形的、无处不在的某种东西。你能感受到,却看不见,你的呼吸中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却不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一棵槐树开花的时候,你会闻到它散发出来的香气,你知道它就在附近,可你抬头看的时候,它是隐没在那么多的树木中的。古老的历史也是如此,它被一代代的生存所替代,所遮蔽,但它并没有完全消失。

就在3000多年前,一个古国曾发出耀眼的光芒,它曾经十分强大,但却是从一个小小的地方开始了它不同寻常的生涯。那还是殷周时代,周武王征服了殷商,建立了周人的统治,为了监督商人贵族残余的反抗,把他的弟弟管叔、蔡叔、霍叔等封到了殷都附近。周武王很快就去世了,他的嫡长子周成王继承了王位,因周成王年龄尚小,就由周公旦辅佐摄理朝政。这就引发了一场乱局——管叔和蔡叔对此不以为然,认为这不是一个合理的安排,便开始了一场围绕权力的角逐。王室内部的刀光剑影,投射到了更为广大的地盘上,被征服的商纣后裔看到了死灰复燃的希望,就开始联合管叔和蔡叔举兵叛乱,周公旦率师东征,压灭了灰烬中燃起的火焰。古唐国可能参与了这场叛乱,也随之被周公旦的利兵铲除。周成王的庶子叔虞被封到了唐国,成为唐国的新主人。

其实在这块土地上,生活早已发生了,但它的起点无法追溯,很远很远,就像画框之外的景观,跃出了我们的视线。用已经掌握的有限证据推测,180万年前的西侯度人已经在这一带活动,一块烧烤过的兽骨说明他们已经开始打造石头工具,以及利用火来实现自己的生活目的。70万年前的匼河人和10万年前的丁村人,都和这一片土地建立了深厚的生活联系。16000年前的下川人遗址上的石磨,意味着黄河流域粟作农业的发端。不过,这些上古时代的生活点,只给我们以无尽的遐想,它唤醒了我们的迷梦,激发了我们探寻往事的激情。

这也是我们的祖先尧舜之地,可能因为善于烧制陶器,因而称作陶唐氏,古唐国所居住的也该是这一部落的后裔。陶寺遗址的发掘,显现了尧舜时代并不是一个传说——它有庞大的都城,使用大石磬和陶鼓,还有各种日用陶器。很多传说实际上起源于没有文字的时代的口口相传,它都有事实的影子。就是这样一个强大的部落形成的古國,也要在关键的选择中面临凶险——从历史的方向看,任何生命、哪怕是强者的生存都是一种虚妄的挣扎,它所具有的力量决定它能否在险兆丛生的环境中获得长寿。

唐叔虞就这样来到了这里。他接受了先民遗留的土地,并承担周王朝交付他的使命。《史记》中所写的叔虞封唐完全是一场游戏的结果,周成王将一片桐叶削为珪的形状,作为分封的凭证,跟随的史官将他的言行记录下来。成王似乎有点反悔了,认为这仅仅是一场游戏而已,但是史官则告诉他天子是没有戏言的,既然说了,就要在史书上记载,必须用盛大的礼仪实现自己的诺言,并用美好的音乐和歌声赞颂。

其他的史书也做了类似的记载。然而,古代书写历史的人们,更多采用那些具有趣味的事件传说,很少推测它的真相。这意味着,古代的人们怀着一颗童心,他们的好奇心专注于历史那些意味深长的事情上,流传于民间的各种奇特传说,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撰写历史的材料,他们也许希望用这样的具有奇异花纹的砖瓦建起一座令人赏心悦目的宫殿。历史不应该是平凡的,它应该是一场具有传奇性的戏剧,也应有瞬息万变、悬念重重、然后突然峰回路转的童话般的奇迹。否则,一部毫无趣味的历史,又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呢?

现在的历史研究,已经没有古代的童心了,也似乎缺少对往事的强烈的好奇。探寻过去发生的,变成了一种职业习惯和顽固的追寻真实性的癖好。实际上,这不过是一种历史信念,一种认为能够还原已经消失了的生活的虚幻的理想主义情怀。一个传世的青铜器皿上有一段晋公盦铭文,谈到了唐叔虞曾经辅佐武王,参加了攻克殷商的牧野大战,也可能参加了诛灭反叛的古唐国以及平定蛮族部落的征战,他的功勋获得了周王室的肯定,分封于唐国应该是对他的一种嘉奖。另一种史书说,唐叔虞能够将体型庞大、凶猛异常的兕射杀,这说明唐叔虞善于骑射,具有十分强大的膂力。兕可能是犀牛一类的动物,它是不是已经灭绝?我们不得而知了。我们只是从这些只言片语中感受到历史深处散发出来的气息,古人的形象隐藏在这些简单的、零碎的文字中。这些文字推开了书写它的人的尸骨,在腐烂的地方,重新萌发出那些已经在漫长时间中灭失了的生动面孔。

这样,唐叔虞封于唐国,可能还有周王室更为缜密深邃的考虑。商王之后武庚叛乱虽然平息了,但是周王室看到了四周的危险信号,太平世界里像迷雾一样弥漫的杀机,远不能让人高枕无忧。必须寻找某种永葆安宁的万全之策。委派唐叔虞前往管理唐国,还负有藩屏王畿、随时防范戎狄侵扰的重要使命。古唐国位于夏墟,曾是夏人生活的地方,它的东面有群山起落的太行山脉,北方、东方和南方都紧邻游牧时代的戎狄部落,特殊的地理环境和生存环境,使它处于周王统治天下的极其脆弱的咽喉位置。可以认为,唐叔虞被分封到唐国的时候,已经是成人,不可能是一个游戏中获得某种幸运的孩子。

尽管这样的推测可能更符合历史事实,也更为符合生活本身的逻辑,但我仍然更喜欢一片桐叶的故事,因为在这样的故事中,有着历史的浪漫和童话般的心灵期待。它使我们对生活本身不是怀有敬畏之心,而是就像一条鱼游动在江湖之中,感受到清澈的水给自己带来的自由与快乐。很多时候,生活并不需要真相,也不可能完全看到真相,我们所看到的往往都是被扭曲了的事物,关键是历史能否与我们的心灵获得虎符一样的契合。

我们是一个酷爱历史的民族,从很早的时候就意识到生活需要记录下来,尤其是统治者的生活,否则,他们的权力就会无限膨胀、毫无顾忌。他们既要知道比他们更为古老的君王如何行使自己的权力,也要用自己的行动为将来做典范。为了不在自己的身后遭人唾骂,不留下恶劣的名声,他们的行为就会有所收敛。那时候的史官实际上是以历史的名义监督统治者,具有实用意义。因此我们具有最为浩瀚的典籍,记下了历史发生的各种事件,给我们研究历史提供了便利。

人类面对时间的安排,只有两个维度,过去和未来。在我看来,现在不存在,因为现在只是我们向前进程中的一个移动的、变化的、暂时的点,它转瞬即逝,变为过去。未来是一点点来临的,对于每一个人,或者整个人类社会,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在不断地做着种种选择,实际上我们的选择并不能有效发挥作用。我们选择的时候,它已经暗暗改变了方向。我们等待的时候,已经有另外的力量为我们规定了前程……以至于我们很难断言哪一种力量为我们修筑了一条并非我们希望的路。未来学没有太多的意义,它只是对没有出现的事情作出分析,它往往偏离事实本身,因为没有出现的事情不在我们的掌控之中。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已经形成的事实,也就是历史。这是我选择研究历史的原因。

关于古唐国的故事,只是遥远过去的一个点,它只要能够触发我们的思考,它的存在已经获得了意义。我所研究的,不过是一个个谜团,乌云一样笼罩在头顶,它不可能让更高的光穿透,将我们照亮。而是促使我们飞翔到云端之上,借助阳光重新看它的另一面。历史不是供我们理解的,而是供我们思考的。理解不是思考的前提条件,不理解才是思考的前奏曲。

我再次翻开历史书,古代的种种记载,仅仅给我们揭开了浩瀚生活的序幕,一切虽然已经上演了,但对于真正的观赏者来说,戏剧都是滞后的,延期的,它还远没有开场。它的一个个悬念、一个个谜团,可能永远滞留在原来的地方,这是一个不可能抵达的地方。在某种意义上说,历史是各种随机事件相互影响的结果,甚至其中有着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决定着这些事件的发生和演化,每个节点之间的连接方式最终形成整体的因果效应。这意味着,我知道得越多,怀疑就越深,我甚至相信,人类从来就没有真正解决过任何一个谜题,而是将一切努力投入到解题的过程,并将索解的谜题变得更加深奥和晦涩,直到我们完全不能理解它,使它成为摆放在历史深处的一团绝对的黑暗。

邑姜

这一夜,我几次从睡梦中醒来。一场惊心动魄的肉体狂欢令我异常激动,周围是那么黑,以致我不知道自己究竟置身何处,要是这样漆黑的样子就是世界的真实样子,该是多么让人恐惧。幸好我听到了武王轻轻的鼾声,感到那个给我一切的、也主宰着天下的人,就在身边,他是那样强大,他有着惊人的力量、智慧和勇气,他即使睡着了,仍然对四周隐藏的灵魂具有威慑力。他的鼾声中,我能够听到某种具有节奏感的、断断续续的厮杀声,甚至能够感受到敌人惊恐的尖叫,他的鼾声中也包含了一个个场景,战车的车轮碾过死者的血,箭镞从强弓上射出,穿透了远处的头颅。这样的人在我的身边,即使他在睡梦中,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然而,我还是辗转反侧,我感到他的手放在了我的胸前,沉重而有力,好像要拥抱我,可是又像要越过我的身体,探向更远的地方。他总是不安于眼前的事物,也不会把手放在一个地方,他需要更多,需要抓住所有的影子,直到将它所暗示的实体捕获。月光从房屋的缝隙中渗透进来,很细小的几丝光线,暗淡而捉摸不定,它们以模糊的幻影再次将我推入了睡梦,在那里,另一个世界,这些光线变强了,展开了一片空旷。我这是到了哪里?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地方,眼前的山一片朦胧,云彩压得很低,好像我一伸手就可以摸得到。即使是树木也是奇异的,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葉子,这么艳丽的花朵,一些瑞兽行走在云中,有时会露出它的眼睛,有时会显出整个身体,尾巴就像武王得胜归来头顶上飘荡的旗子,它们显得那么轻,都漂浮在空中。

突然,我听到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就像夏天的雷霆一样震响,我知道,这是天帝的声音:你要听着我说的话,我的命令你不许违背,你的愿望也会实现。我要让你生一个儿子,他的名字就叫做虞,将来他将会封到唐国,那里是参宿的分野,就叫他在那里繁衍他的子孙。

天哪,你竟然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还让我做什么呢?我在这滚雷一样的震动中,感到了腹中的热流涌动,云彩慢慢地散去了,剩下的是无限的虚空。我被这虚空所惊醒,知道刚才所听到的原是在梦中。黎明时分,外面的鸟儿开始叫了,尤其是一种鸠鸟的叫声最大,它隐身于大树的冠冕中,发出了节奏明快的咕咕声。我说不上这些鸟儿的名字,但它们的叫声我是熟悉的。它们的叫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响亮,也没有这么欢快。此刻,我的王醒来了,他大声喊着,我做了一个奇特的梦!我就问他,你不妨给我讲一讲你的梦,我也做了一个梦,不知道我们的梦有没有相通?河流要归向大海,尽管他们的源泉不在一个地方,可是每一条河流都因为共同的归宿联通了。每一座山头都有自己的位置,可是它们的基座都在土地上,他们也是联通的。我们在同一处睡眠,我们的身体始终挨着,难道独有我们的梦境会分离?我的王,你要讲一讲你的梦,你这样大声喊叫,它一定是奇特而有趣的。

武王在睡榻上谈着他的梦,史官立即过来将这个梦记了下来。他同样觉得这个梦是多么有趣,值得好好想一想。梦境讲完了,事情就像我预想的一样,他的梦和我的梦几乎完全一样,只是有几处细节有一点差错,我想也许是他没记清楚。我不会有错,我在刚刚醒来的时候,已经把那个动人心魂的梦反复捉摸了几遍,我能背诵天帝告诉我的每一个字,我也感到了腹中已经悄悄地酝酿着什么,是的,一块土地上,王的种子已经播下了,一场春雨很快就使之萌发。

漫长的等待,漫长的日子,白天变得特别长,夜晚也变得特别长,阳光比以前更为明亮,月亮从一升起来就静静地照在宫殿的玉阶上,我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祈求天帝,让他赐给我好运,让我的儿子快点儿出生,而且一出生就是强壮的。我真的有了身孕,天神说的一定会应验。度过了一个个日子,我把每一天都记了下来,每一天别人和我说的话,每一天的瑞兆和祥云的形状,我离临盆的时间越来越近了。从万木萧索的深秋一直到第二年树木结果的时候,我腹中的躁动越来越强烈,终于有一天,在剧烈的阵痛中,我的孩子出生了。武王来到了我的身边,他展开了婴儿紧攥的手,他小手心里果然有一个“虞”字。我不知道,天帝用什么方法把这个字刻在了他的手心里,即使是前一天的夜晚,宫殿上空的群星也好像排列了这个字,无论是天上还是地上,所有的迹象都是对将来的预演。

孩子

我唱着歌儿回到家中,给我的父母讲述了老师讲述的故事。我告诉他们,我们的村庄,就坐落在古代的晋国中,为什么你们耕种的时候会碰到一些陶片?那就是很远很远的古代留下来的。他们的回应是,好像有这么回事情,但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并不是很清楚。这么重要的事,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清楚!他们对我所说的好像并不关心,我说的完全和他们无关,可是我们的房子不就是在原来宫殿的基础上建起来的吗?也就是说,我们居住在宫殿的上面,我们的下面曾有一个古代的国家,有一个童话里的王。

这是多么有趣啊。他们竟然一点儿也不在意。我的老师说,这个国家最早叫做唐国,他的第一个国君是一个叫唐叔虞的人,唐是他的国家,叔的意思就是天子的第三个儿子,也就是说他是一位王子。我的童话书中经常出现这样的王子,一般都是最聪明、最漂亮又善良的人,又拥有财富和地位,他们一出生就生活在美丽豪华的王宫,等待接替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个唐叔虞的出生,也是那样充满了传奇。他的母亲因为梦到了天帝,还听到了天帝让他生一个儿子的命令,唐叔虞真的出生了,而且一出生手心里就有一个“虞”字,连他的名字也是天帝命名的。

可是,我不相信这样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是美丽的、让人激动的。我也做过不少梦,可是从来没有梦到过天帝,也没有什么人在梦中和我说话。而且梦中的故事根本不会和生活中的故事一模一样。有一天晚上,我梦到自己掉下了悬崖,我惊叫了一声就醒来了。我把自己所梦到的告诉母亲,她说这说明我又长高了。还有一次,我梦到自己被一只野狗紧追不放,醒来后满头大汗,心怦怦直跳。可我从来没有被野狗咬过,也没有这样疯狂地逃命。我知道梦并不真实,它过去之后也就过去了,很多梦已经完全忘掉,尽管刚刚醒来的时候好像还历历在目,等到再一次醒来之后就完全记不得了。在我看来,任何事情不可能完全重复,梦和生活也不可能重复发生。

还有,一个孩子一出生怎么会在手心出现一个字呢?而且笔画那么多的字,即使我写了几遍,仍然还会写错。老师说,可能是他的掌纹正好像那个字。可是哪个孩子的掌纹有那么复杂?我反复观看自己的掌纹,很难看出是哪一个字。是啊,历史是多么有趣,但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历史上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谁又能把他们全都记录下来呢?即使我一天的生活,也不可能记住每一个细节。但是,我还是热爱故事,我喜欢听那些有趣的故事,我喜欢听老师讲解历史,是因为我喜欢听故事……历史就是故事,这可能是历史的精彩之处,它不仅需要一个会写历史的人,还需要一个倾听者。

叔虞

盛大的封唐大典,隆重而庄严。王都镐京都感受到了节日的温暖,周王的宫殿四周,柳色掩盖了大殿的边沿,青瓦从屋脊下滑到飞檐,天上的每一朵祥云都好像从大殿的顶部上升,对先祖的祭祀礼,祝舞和急雨般的鼓点,将封唐礼推向高潮,气氛从宫殿的御阶蔓延到更大的空间,浸染了我的袍袖、衣襟和充满了激情的心。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时刻,我在周王的宫殿里,和高贵的众卿相端坐在天子的左右两侧,觞爵中斟满的美酒散发着香气,充满了我的呼吸。授土授民的仪式是神圣的,它使我的脚步从一个玉阶踏上另一个玉阶,我感到了自己升高了的步履。看看那些遍地的人们吧,他们怎样出生,又在劳累中怎样死去?应该承认,在纷纭而起的天云中,每一朵都是不一樣的。在每一个时辰都在不断出生的婴儿中,他们落在什么地方,就已经决定了命运。人的等级从一开始就出现了,以前的以前不重要,因为那是一团黑雾,谁也不曾看到过,以后以及以后的以后,应该是可以看到的——一切从一个时刻开始,并从一出生就将你推向已经安排好了的路上。

我是拿着玉圭出生的。我的国不过是天子追封的,它原本就属于我,只不过我原来不知道它在哪里,现在一切都水落石出了。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手心里就紧攥着一个字,它成为我的名字。我自己也难以想象,这么复杂的字,是怎样出现在我的手心的?现在为什么看不见了?天帝将一个字安置在我的手心,又在时间中将它一点点擦去了。他不让我一直看着这个字,是让我忘掉自己的来意?天帝既然暗示了它的设计,必然有其深意,我不需要猜测,人的智力永远难以抵达天帝的真实想法,所能做的,就是按照它的旨意做自己。天子的文诰,已经将天意宣明了。

这样的册封是多么令人激动。天子与我的同胞之情,都沉浸在美酒和赐赠的重礼中。这些天下的珍稀令人赏心悦目,这里有来自古代天子和诸侯的坐乘,这华丽的车被唤作大路。高高昂起的车盖和炫目的盛装,曾闪耀着多少奢华生活和璀璨夺目的权力的光芒,又接受过多少人的朝拜和多少张脸的仰望。它的车轮,从远处的高山上一路碾轧着无数草木滋养的季节,趟过一条条河流,将激流推到时间的另一侧,碎石被压到了深深的泥土里,留下的只是两道嵌满了荣耀和被历史不断赞颂的车辙。现在,我也将乘坐这样的华车,在从前权力者的宝座上,继续向前方疾驰,并不断倾听身边的众声呼喊和马蹄轻快细碎的节奏。

天子还赐给我密须之鼓,它产自北方的密须国,鼓面蒙着猛兽的皮,在万马之中能够听得见它浑厚激越的声响,无论是激战中的厮杀,还是森林中风暴的呼啸,都压不住密须鼓的咆哮。它的雄浑将像影子一样盖过敌人的血,并将天上的乌云和闪电引到地面上。这样的鼓,里面住着神灵,神灵的旨意从鼓声中发出,没有什么刀剑能够抵挡。它被多少公侯敲打,经历过多少血战,因而它的声音中已经携带了锋利的箭镞,以及无数勇士的力量。我将带着它横扫敌军,用它的节律增添我的荣耀。

还有两样珍宝值得炫耀——它叫做阙巩和沽洗。阙巩是来自阙巩国的铠甲,它可以抵挡利箭,也经得起烈火的焚烧。杀戮中的血已经使它变得更为冷酷和坚硬,一切利器接触到它的时候就像碰到了石头和铁。它有着拒斥敌人的秉性,在野性的力量面前无所畏惧。我的先王曾穿着它讨伐不义者,在急速驱驰的战车上荡涤千军,夺取了浩瀚无边的天下,让地上的人们归于真正的王。沽洗则是青铜铸就的钟,它有着厚重的外表和充盈天地之气的内质,并且含有最严格的音律。这些都是开国的先王遗留的,一些来自讨伐商王之后缴获的宗庙彝器,它不仅代表着光辉的过去——用征战建立的丰功伟业,还意味着传世的权威,以及一脉相承的统治众生的理由。

天子的慷慨恩赐只是一部分。他更大的赐予是给了我方向上的指引,我不仅被封与处于夏墟之地的唐国,还赋予我大的使命:用夏人的方法来治理、启迪、引导和驾驭夏民,用戎狄的规矩约束、引领和归化戎狄之众。在这一独特地域,只有特殊的施政才有效,才可以以宽厚的盛德感化天下,获得天下归心。这是上天赐予的灵感,它将把我短暂的生命带向无限和永恒。我有的是力量,我曾在山林中用弓箭射死体型庞大的猛兽,人们已经见证了我的力量和勇气,但是,我将在我的唐国展现我的智慧。

天子

我是天下的统帅,上天赋予我无限的权威。我可以主宰一切,只有一样是不能由我来决定的,那就是我自己的生命。我知道,我的一切归于上天,归于我的先王——他们已经完成了属于他们的使命,开辟了一个不朽的时代。他们的事迹已经记录在史官书写的史书上,铸造在万世不灭的巨鼎上,那些比生命更为长久的文字,将被带到更为久远的后世,以及后世的后世……那是多少年?我们最伟大的智慧都难以计算和想象将来的无限。

叔虞是我的胞弟,在很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给他。我喜欢他宽厚的品行,也喜欢他天真烂漫的样子,我发现他是十分聪明的,也有非凡的勇气和胆量。他的浑身仿佛都充满了力量和活力,曾经在山林中的一次狩猎中,射中了一头凶猛的兕,当那头野兽向他冲来的时候,他一点儿都不慌张,而是从容不迫地张开了手中的弓,利箭早已搭在了弦上,积蓄了猛力的手臂,等待着最好的时机……

那是多么惊心动魄的一刻,利箭激发于风中,好像掀起了一阵迷雾,从众人的眼睛中划过一道闪电,照亮了森林中的所有草木。兕从林间的缝隙中摇晃着,它的石头一样坚硬的毛皮被穿透了,开始,它发出了凶横的嚎叫,这样的声音我从来没有听到过,它是这样凄厉、痛苦又绝望,天上的云开始压得很低,然后又飞出了九霄。就在猛兽发现自己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对手之时,叔虞的第二枝利箭已经发出,疾飞的箭带了尖利的呼啸,一点点逼近了猛兽的独角。最后……我们已经知道结果了。兕的庞大身躯在疼痛中撞倒了几棵小树,在叔虞的面前倾倒了。

他有的,已经不缺少了,我还能给他什么呢?在我看来,他的生命已经是完美的了。我作为天子,拥有整个天下,我要把我宝贵的一部分给他,让他与我分享一个权力者的快乐。当然,我还赋予他更大的责任,只有他能够在唐国的土地上有所作为,完成藩屏周朝的使命。那是前朝的前朝的后裔们世代居住的地方。四周满布了山地和河流,巍峨的大山从不知道它的端点,但在千万年间一直屹立,既不会坍塌也不会迁移。河流也不知道自己的源头,但在千万年间一直奔流不息。那里的土地是肥沃的,适合于任何庄稼的生长,即使是飞鸟偶然将一粒草籽掉落,都会在地上的暖气中很快发育成长,并连成苍茫一片。

叔虞就要到他所属的地方去了。我的身边,会少了一个人,我会更加孤独——这是天子的宿命。我就是一个人,一个天下最孤独的人,不然为什么是天子呢……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当然,叔虞到了他自己的属地,他也将变为一个人,在那片土地上,他也将是唯一的一个。每一个人都会如此。但作为一个人,我是绝对的一个。就像菊花面对的是一个绝对的太阳,天下最亮的光芒所在,我常常感到自己并不生活在地上,而是在遥远的白云之上。或者,我没有自己的生活,我的生活属于所有的别人,可是别人的生活却属于他们自己。

我还是有点不放心,唐国是夏人的旧地,又有戎狄居住于山峦起伏的密林中,处处充满了凶险。这里也是尧舜的故乡,也是我们周族先祖生活过的地方。河汾之西,不过方圆百里,可是它对于我们周族的天下具有特殊的意义。它土地肥沃,降水充沛,五谷旺盛,遍地河流和湖泊,不仅有王泽、董泽和方泽,不远的地方还有盐湖,浩瀚的水面,茂密的森林,百兽出没,群鸟飞翔,它是我们心灵里的泉,生活的砥柱。我的都城需要守护,天下大局甫定,我的基座需要四角的支撑,需要粗大的木头稳固屋顶。我的父王曾经在叔虞出生之前已经在梦中看到了一切,我便把我的胞弟封于唐国,天神的意旨从云层的背后变为册封大典的祥光,没有什么比这样的时刻更令人兴奋了。

我让史官将这一刻记载到史书中。没有记载的事实不是真正的事实,一切光辉应该被史书记录。没有被记录的生命是没有意义的,在前世以及更早的时候,多少人生活过,他们也许做了很多事情,可是既没有刻在石头上,也没有铸在青铜上,谁还记得起他们曾经活过?他们好像梦一样消失了,无影无踪。站在我身旁的史官,随时将我的言行记下来,他们这样做是有道理的——记录使得生命更真实。我还要让乐师们用音乐歌颂,他们看起来是一些瞎子,他们不需要眼睛,在一个看不见的世界里,声音才会有变化万千的形象,世界才能被美妙的音乐充满。

这些当然还不够。一定要有美女们的舞蹈,她们可以呈现世界上神圣的生活,创造光影变幻的奇景,并将双耳中回荡的袅袅之音得到具体的解释。我要给叔虞以丰厚的赠与,让他带着王族的灯,照彻唐国的土地、大夏的旧墟。我赋予他极其重要的使命,要把这片土地守护好,屏藩天子的都城和京畿辽阔的沃土,不要让异族的长戟擦伤河边的茅草,也不要让森林里的巨兽掀翻我们的房屋。

为了让周族的天下稳固,我给了他明确的诰命:按照夏人的传统治理夏墟,也依据戎狄的习俗驾驭戎狄。面对复杂的变化,可以凭借自己的睿智临机处置,我已经把权柄放在叔虞的手上。我还给他配备了经验丰富的智者,以及熟悉唐国习俗的官吏,把装满了计谋的锦囊系在他的腰间……他的船将越过汹涌的河,他的车也将碾过沼泽和泥泞,一直抵达他的都城,把先祖的种子播撒在深土里。

史官

我把眼前发生的一切都记下了。我的腰间系着小刀,准备随时将写错的字刮掉。手上拿着用来书写的木片,我要将天子的言行以及谕旨,事无巨细地写在这些木片上。木片是精心制作的,平整,光滑,还带着树木生长时形成的花纹,它淡淡的香气直冲我的鼻孔,我感到天神给我的旨意都在这香气里。我的父亲就是一个史官,我的祖父也是史官,也许我们的家族从一开始就是用笔来记录一个个朝代的事情,还要一直延续下去。我不知道我们已经写了多少年,记录了多少事情,一个个天子死去了,文字却牢牢地爬满了木片……它们堆积在黑暗的宫殿里,专管史籍的人不断地拂去上面的尘土,守护着这些曾经活着的朝代和君王遗留的事迹,这是时间的遗骸。他们都在这些文字中奔忙和享乐,酒,美女,权力……都还散发着香气,渐渐地,那些木头朽腐的味道压下了本来的气味,是的,文字也会朽腐的,只不过它的寿限会长一些。

我紧跟在天子的身后,他的每一句话,我都细心地倾听,有时候,他可能是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就要屈身问清楚,这是我的职责所在。我不能有所遗漏,我知道这些文字是给后世的人们看的,他们会因为这些文字知道前世的人们做了些什么,既知道以前的错误,也知道以前的智慧和榜样,这样,我们的后面,将会是一代比一代更为聪明的人。

当然,即使是天子,他所说的话也未必是完全有道理的。很多时候,他的话并没有多少意思,不能引发我记录的兴趣。还有的时候,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究竟是什么用意。我所能理解的,乃是我曾想过的,我不能理解的,也许超出了我的所思所想。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界限,正是那些难以捉摸的事物扩大了我们的边界。何况,对一个天子来说,他所想的,乃是一個绝对的孤独者的所想,因而他的心中有着更多的黑暗,甚至没有黑夜的微光,这是天子作为神的派遣者拥有的奇异和奥妙,也是我需要把那些不能理解的事情记录下来的原因——我的职责就是对所看见的和所听到的,呈现出文字的忠贞。

我并没有世俗的特权,但我不是世俗的奴隶,我只是历史的仆人。这意味着我有着无人可及的权力,一个时代必须通过我的笔才可能获得不朽。即使是天子,他的权力可以对他人的生命生死予夺,可我能让文字对事实作出裁判,它超越了人的寿命,将今天的一切传之久远。要想证明今天曾经存在,必须通过我的文字来证明,要想知道我们曾经有一个天子,也必须通过我的文字来证明,要想获知天子以及其他人做了些什么,就必须从我的文字中间走过,世界上只有一条文字铺成的小路,可以通往时间消亡了的地方。

因而,我随同天子的每一步,就是世界的每一步。天子的脚步不过是幻觉和梦中的脚步,我的脚步却是有巨大回响的,即使我的脚步声很小,几乎不能被听到。好了,现在我又要开始写了——天子就要把他的胞弟叔虞分封到唐国去了,不论这册封典礼如何隆盛,他们终将生活在我的文字中,我将把他们的言行收入每一道笔画,从此他们再也逃不掉了。他们虽然有着生与死的激情,以及拥有整个天下的力量,却在看起来无限的自由中,被戴上了不能解开的枷锁。他们既是主人也是奴隶,他们却不知道。

研究者

我研究古文字已经几十年了,我头上已经白发丛生,就像冬天残留的积雪。为了找到一个字的真正含义,我要查阅大量的资料和各种古籍,还要和我对生活本身的理解融为一体,才能猜到它究竟在说什么。这简直就是一种猜谜的艺术,一个人即使用尽了毕生的心力,依然不够。可是,世界上什么事情不是猜谜呢?正是因为世界上充满了一个个谜,才值得我们生活,我们才感到自己的日子是有意义的。

谜是生活的本质之一,也可能是最重要的本质。对于人类来说,一切精神活动都意味着猜谜。即使是生存活动也和猜谜有着密切的联系。天文学家猜测着宇宙的起源和宇宙形成过程中的种种奥秘,物理学家猜测着物质的终极含义,地学家猜测着地球的演化过程以及它的内部结构,生物学家试图揭开生物进化和生命的秘密,化学家研究分子千变万化的化合和分解的可能性及其规律,社会学家猜测着人类社会和集体行为之谜……即使是一个普通的生存者也在时刻猜测在何时能够出现某种有利的机遇。

文字是人类最重要的谜题,它怎样起源,从什么时候起源,又怎样演化和发展,它曾经的意义怎样影响我们今天的表达,它在一开始的时候究竟想要说出什么?显然,它深藏着关于我们自己的思想基因。比如说吧,我们今天使用的文字究竟要说什么?表面上看来,我们所要表达的是我们内心所想说的,但实际上,你很快就会发现,我们说出的并不是我们真正所想,甚至我们所用的文字含义都难以真正得以捕捉。我们要了解我们自己,就必须追寻文字的源头,看看我们从前是怎样思考问题的。

可是这仅仅是一个理想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在实际研究过程中,你会发现问题远不是那样简单。人的智慧是如此有限,你所猜到的谜,也许并不是真的谜底——即使这样,它让你不断从各种猜想的途径上获得有益的启示,最终的答案可能在渐渐靠近你,另一种情况是答案将离你越来越远。不论是哪种结果,你在探索的路上已经寻找的自己的某种深藏的灵魂,他使你揭开了自己心灵里一直被某种事物遮蔽的部分,你通过猜谜的方式接近了自己。至于最后的结论是否正确,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看过古籍中记载的古唐国的故事,也看过一些考古学证据,我们现在甚至连唐叔虞的都城在哪里,也不知道了,仅仅能够确定一个大概的范围。我们对历史所发生的一切,还在猜测中,也许根本不会有结果。悲观的意义上说,猜测的最好结果最后还要转入另一个猜测中,这是一个看不到底部的黑暗深渊。

就说《史记》中讲述的剪桐封弟的故事吧,是一个多么漂亮的童话,年幼的周成王和弟弟叔虞一起玩耍,将落在地上的桐叶剪成了珪的形状,就把唐国封给了叔虞。两个孩子的一场游戏,在历史中成为一个重要的节点。当然,桐叶宽大的叶面也给这一故事提供了可能,它完全可以剪出一个珪的形状。我十分喜欢这样的故事,我相信古人也是由于喜欢这一故事的缘故,才对此坚信不疑。我们从一百个结论中总是相信那个最美好的,其中暗含了人的热爱美的天性。

我对桐这个字进行了查证,发现桐和唐在早期的文字中可能是同一个字,至少它们十分相似,古人对于文字的书写并不像我们今天这样规范、严格,他们往往把相似的字经常互换使用,但是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误差毫不影响表达,也不会影响同时代人的识别。但对我们来说就留下了一个个谜团,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昔日语境,甚至我们今天的思维方式也和从前有了巨大的差异。如果我的猜想成立,那就可以将这一美好的封国故事重新讲述,转化为另一个一般的、平庸的历史叙事:这四个字应该为——翦唐封弟,也就是说,周王室剪除了唐国的叛乱者,然后将这一古国封给了唐叔虞。可能这一推论更为符合逻辑,却减少了历史的神奇感和童话感,它的趣味也失去了。

另外,如果唐和桐是同一个字,那么唐国最初是不是因桐树而命名?倘若是这样,是不是在这块土地上到处有着高大的桐树?不论有了多少结论,我们仍然可以不断猜测,猜谜的意义在于猜谜的过程中,历史也是这样。如果一个古国能够和桐树联系在一起,岂不是重新归还了它神奇的一面?一个谜如果永远不能猜透,又岂不是更为神奇?神奇乃是我们灵魂中所自有的,因而它才在世界上处处闪烁。

商人

我在一个贩卖文物的人那里看到了一个类似于铜盘的古物,上面的铜锈说明它已经存在很久了,也许一千年,也许两千年甚至更久远。它的花纹是如此精美,体现了古代制作铜器的工艺水平是多么高超。我喜欢收藏一些古董,重要的是,它们意味着金钱,它们不是存在银行里的死的存款,而是活着的不断升值的、膨胀的黄金。它们更多的时候就像面团一样发酵,你很难判断它们能够变成多大。渐渐地,对于利润的追逐使我养成了某种顽固的习惯,我只要见到古董,就会弯下腰了,细细地打量它,掂掇它的含金量,估计它的未来,就像面对一个孩子一样,看看他将来能够长多高。

当然,金钱的魅力仅仅是开始,渐渐地,我对自己用金钱购买的文物开始琢磨起来,它们是什么年代的?什么人制作了它,又是什么人使用過它?关键是,它的价值是怎样体现的?为什么一些文物的价格不断增长,而一些文物却一直在市场上保持着沉默?市场又拥有怎样的机制来对一件东西的价值作出判断?一团团疑云开始笼罩我的心,我想揭开这些谜团,但我很快发现,打开一把锈锁的钥匙已经落到了尘土里。

重新回到一开始的话题上吧,我看到了那个古盘,青铜,锈斑,古朴的外形,有着直入人心的力量。我还隐约看到了上面有一些文字,究竟是什么内容,我不需要一下子看清楚。文物贩子向我不断地兜售它,我冷静地看了一下,装着毫不在意的样子,我的表情告诉他,这件东西不值一提,我见到的东西太多了。我和他谈起了我的收藏,告诉他我所收藏的都是有价值的,没有一样比眼前的这个盘子差。我还向他表示,这个盘子好像是仿制品,因为我也有一件类似的东西,是从一个小摊贩那里偶然买到的,只花了很少的钱。

这个人一听我的话,就变得十分急躁——这正是我要的效果。他反复为他的盘子辩解,述说着它的来历,还讲了它可能来自黄河边的某一个古老的墓葬。我安静地听着他的种种解释,仍然保持着不为所动的表情,让他觉得,我只是一个十分有趣的故事的听众,而对那故事所指涉的实物,却一点儿也不感兴趣。他开始失望了,面部带着遗憾的复杂线条,像一幅俄罗斯画家笔下的铅笔写生画,线条凌乱,又显出了极其生动的光影效果。

我的策略显然已经奏效, 他已经不再夸耀他的古盘了,我看到他的头低下了,并把他的盘子放回了原处。我开始安慰他,既然你一定想卖给我,我也不想拂去你的好意,你的生意也太清冷了……最后的结果你已经知道了,盘子归我了。我看也不看一眼就让他放在了包装里,我要显示我的不在意和对这件文物的漠视。我知道,它一旦属于我,可供欣赏的时间太多了,我愿意什么时候拿出来看看,就在什么时候摆在我眼前。

盘子上的铭文我一个也不认识,我想知道它的秘密,它究竟要我们知道什么?显然,它包含着制作它的人的用意。我开始请教一些懂得它的人。一个老教授小心翼翼地捧起它,双手抚摸着它,嘴里嘟囔着什么,显然他的内心涌起了波澜。他的表情吃惊而夸张,这意味着,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他又放下盘子,戴上了老花镜,重新开始欣赏,他对我说,这太有价值了,这几行文字推翻了一些历史和传说。

它上面的铭文谈到了古唐国的第一个国君唐叔虞,说这个人曾经跟随武王征战,曾是武王的得力辅佐,在铲除商纣的征伐之战中建立了卓越功勋,极有可能参加了与商王一决生死的牧野大战。而且他还在征讨戎狄、建立周王室天下的过程中,起到了不同寻常的作用,使得众多蛮夷部落归顺周朝。这说明,司马迁的《史记》中所记载的剪桐封弟的故事不过是一个兴之即来的虚构妙笔,也许是一个当时的民间传说,或者更近似于一篇漂亮的小说。

它说明,唐叔虞在武王时代已经是成年人,有着过人的力气和极好的武功,已经开始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厮杀了。在周成王继承武王的王位之后,天子所面对的不可能是一个仍处于童年时代的唐叔虞,也不可能用一片桐叶就轻率地把一个唐国封于胞弟,分封唐国应该是周王室的一件大事,是经过了慎重选择后作出的重要决定。一个关于游戏中决定命运的故事是美好的,也妙趣横生,但是历史的绝妙之处在于一个慎重的选择中,可能蕴藏着游戏的性质,它只是将游戏的一面隐藏了起来。这样看来,司马迁只是将历史的奥秘提取出来,放在了具有真实感的座位上,这又有何不可?如果我们一开始就把历史当作小说,就不会去怀着种种烦恼去追寻真相了。

实际上,真相永远是不存在的。不要相信世界上有什么真相——因为,世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次性的,而且拥有的细节太多了,即使一件很小的事情也是如此,它过去了就永远过去了,谁也不可能将之重新演绎。人们能够书写记录的,或者能够深深记住的,少之又少,即便是记住的那一部分,也不是十分牢靠的,甚至充满了讹误和偏差。对于已经发生的事,我们又知道多少呢?

我是一个商人,我对往事一点儿也不感兴趣,我只对现实生活感兴趣。人是生活在现在的,谁也不能停留在过去。谁一直对过去念念不忘,谁就是一个十足的傻瓜,你的脚步一直向后,你又怎能在现实中前进呢?你仅仅在过去寻找安身之地,就意味着自愿放弃了现实生活中的栖息地。而在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没有比金钱更重要的东西,既然每一样东西都可以购买,那就是说,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和金钱换算。商人的本质是与金钱的本质联系在一起的,金钱不是僵死的钞票,也不是所谓的象征着商品的符号,它是欲望的比喻,它的意义在于不断增殖和复制自身,它是我们在现代社会生存的基础条件,也是重要目的,没有它,我们就难以活下去。它可以使我们得到一切,也可以使我们失去一切,它能给予也能剥夺。因此,它是能够储存、能够隐形的最大权力。

这样说来,我收藏和购买都是最好的投资行为,我附带地了解历史,是因为它的价值是历史赋予的,没有历史背景赋予的物质形象,不配和金钱换算,它不是金钱的谈判对手,只能躲在高谈阔论的桌子下面。历史之所以能够给予某一事物以价值,就是因为它可以被谈论,它也缺少真相,谈论使得历史更加迷茫。如果一件事情可以将人们的思想导向迷茫,它的意义也就愈加突出,并显示它在重要性方面更具有优越感。因而,历史不是为了追寻真相,而是为了以真相的名义迷惑人们,那些坚信历史能够找到真相的人们是悲哀的,因为他们把自己的生命投向了没有任何结果的虚无之境。

御戎

道路从来不是平整的,我驾驭着战车走过各种道路,却从没有今天的路这样通畅、平顺,因为我所驾的不是战车,而是封于唐国的君侯坐乘。我的主人端坐在车里,他的座位是舒适的,有着豪华的装饰和能够想到的所有用品。在车盖的四角上包裹着绘有花纹的铜,还吊挂着玉石雕琢的瑞兽。

丝质的帷幕挡住了主人的面容。车辕的前面,是四匹骏马,它们有着四种不同的色彩,最前面的中间的两匹服马,其中之一叫做弘螭,有着火焰的色彩和龙的神韵,它长长的鬃毛在行进中不停地起伏,眯着眼睛看上去,堪比霞光覆盖了的群山,静悄悄地向夜色中移动。它的额头上有一个耀眼的白斑,就像启明星冉冉上升。另一匹则呈现了纯的白,水面上微微顫动的莲花的白,雪的白,它的名字叫做洁㮣,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奇怪的名字,却总是被这种雪白感动,它激起我对纯洁的向往和多少往事的缅怀。

在右边鞭梢下的骖马,是一匹玄色的、叫做玄诺的神骏,通身的黑把我的视线引向很远的地方。它没有一丝杂色,更像是地上一个疾奔的黑影,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黝黑的亮,让人怀疑前面的路上突然下陷,出现了深渊。它使我常常警觉,丢掉了漫长时光带来的瞌睡和瞬间的梦幻。左边位置上是另一匹杂色骖马,身上有着灰、黑、白、黄几种颜色,它的名字叫做凌灿。它们有着差不多同样的高度,四蹄轻快而充满了音乐的节拍,不断将路上的泥土踏向后面。辕木是一根粗大的木头,它与衡连在一起,连辔的驷马在华丽的轭下扬起了头,不断抖擞自己的颈项,有着英雄的姿态和高傲的气度。

我看着这些马儿,有着说不出的兴奋。我感到它们和我一样,享受着路途中的快活。在繁华的宫城,它们沦为了囚徒,局促的马厩难以放下它们的自由,饲马者即使不断给槽中添加青草,它们的胃口也是有限的,浑身的力量不能释放,它们需要在路上找到丢失了的天性,在汗水和劳累中获得快乐,以及不断欣赏山林、花草、石头以及自己的蹄声。它们从来不属于憋屈的马厩,而是属于天神给它们的草地和原野,否则,它们的力气、速度、飞扬的气息又有什么用呢?它们的长鬃如果不在风中飘荡,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多少年前就开始和这些马匹打交道了。我熟悉它们的性格和每一个细小的习惯。就拿弘螭来说吧,就在它还是一匹马驹儿的时候,就显出了调皮的一面。它喜欢在宽广的地方撒欢儿,也喜欢和那匹杂色的凌灿在一起互相磨蹭,它们的头经常凑在一起,好像说一些属于它们自己的秘密。但是那匹叫做玄诺的黑马,就显得不太合群,总是孤零零地躲在一旁,好像想什么心思。它甚至有点儿不接受其他马儿的友谊,有时雪白的洁㮣把嘴伸向他的马槽,就会激起它的愤怒,它会毫不犹豫地踢踏着蹄子用浑身的力量将洁㮣拱到一边。我想,它们就像人一样,每一匹马都不是相同的。

我从小就学习驾驭马车,已经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了,总之童年时代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駕驭了,我常常站在一辆车上,任凭马儿狂奔,我调整着几根缰绳,既让马匹获得最大的自由,又使它们保持奔跑的节律,使它们用力的时候总能有同样的速度。我还学会了射箭,能在奔驰的车上从容地发出一枝枝箭,直飞远处的目标。我还有着巨大的勇气和膂力,一次,一匹马受惊了,我竟然牢牢地挽住了缰绳,刹住了它狂奔的脚步。最后,那匹受惊的马都惊呆了,它不知道眼前的这个人竟然像一根石桩一样,一动不动地扎在了原地。

我曾在武王的率领下东征,铲灭了荒淫无道的商王。在一次次激战中,我稳稳地握紧了手中的缰,从没有一次失误。战车上的人用他们的兵器,不断把敌手斩于车轮下,血流掩住了我的双眼,我却仍然能在朦胧中辨认方向,知道从敌人的头颅中间穿越,并躲开一个个石头和陷阱。

从天子之都镐京出发,已经走了几天了。但是我并不感到疲惫。路途是这样遥远,我不知道那个封国究竟在哪里。我跟着前面的车辆行进,一辆辆华车在崎岖的路上颠簸着,在下坡的时候,我好像是从一个高高的亭子里望着前面的景色:驷马连辔的车辆从盘旋的路上一直延伸到转弯的地方,就像一个无穷无尽的车阵,淹没在马蹄扬起的尘烟里。

这让我想起了跟随周武王讨伐商王的战场……一会儿就要走近大河了,一阵紧似一阵的波涛声隐隐传来,沉闷而浑厚,听起来更像从天上降下的雷霆。这是大河波涛还是轰隆隆的众多的车轮碾轧地面的声音?或者,它们分不清彼此,已经混合在一起了。我们的车可真是奇妙,据说是聪明的黄帝发明了车辆。一会儿登船之后,我要求教制作大车的工匠,他一定知道我们的车是怎样制造的,又是在什么时候被发明。(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张锐锋,当代散文家。出版文学著作30部。曾获十月文学奖,郭沫若文学奖,赵树理文学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等多种奖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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