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客人
2022-01-13陈萨日娜
东东九岁那年第十一次自杀失败了。他气得撕了我的英雄卡,骂我废物,就会碍事。我委屈够呛,说我等你来我家跳楼,作文班都没去。
有相当一段时间,十一户和家属院的人都在议论东东为什么没死。最流行的说法是分管营房的政委拿了回扣,给楼房举架压了,导致三楼没比普通的二楼高多少。其实,真正的原因是后院银杏树过于茂密,不仅遮挡了屋内的阳光,还毫无悬念地拦截了我们的坠落。于是东东刚能下地,就去骂树,并竭尽全力对树干施以拳脚。银杏树据说树龄在五十年以上,根深蒂壮,面对击打,毫无撼动,仅掉落几颗银杏果,将东东砸得满头恶臭。
东东说完蛋了,腿废了,一点劲儿没有。我说这可跟我没关系啊,要赖赖你爸。
于万义到医院的时候,东东刚打完石膏。于万义要领他走,护士说这位家长,患儿今晚得留下来观察,防止发炎。于万义说发××炎,我自己儿子我不比你们会治。
他的治疗手段确实不一般,回家以后,先揍了东东一顿。揍完了,他走出去,拎了一大兜猪蹄子、鸡爪子回家,跟郭雪兰说,酱上。郭雪兰不做声,静静地清洗那些肉品。不一会儿,焯肉的香气漫溢开来,每一个闻到的孩子都渴望也有条断腿。我们于是更加确信,东东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
提到东东家,我老是饿。许多个下午,在十一户的院子里疯跑,到最后我口干舌燥,总会钻到东东家要水喝。每次我进到厨房,都能看见郭雪兰穿着吊带裙准备晚饭,有时撕一只油亮的烧鸡,有时切一根很粗的红肠。不到六点,太阳刚刚熄灭,他们家的灯就全点上了,暖黄色的光照得到处油汪汪,房间也像一锅浓香的炖菜。一般这时,我会再要几杯水,直到快要喝吐,好像多磨蹭几分钟,鼻子也能吃到一口肉。
这种行为其实风险很大,当我回到家,对着桌上的豆芽韭菜、白菜土豆,总忍不住用筷子在盘里划来划去,翻搅起清澈的菜汤,找寻并不存在的荤味。我妈也不吱声,低头扒拉碗里的饭,等我们都吃完,再默默去刷碗,背对饭桌的时候,手背在眼睛上抹一把。我爸会在最安静的档口,把茶杯“咣”地一摔,然后飞快地在客厅绕圈,身影晃动在低矮的屋子里,如同笼里的狮子。
好在闹别扭在我们这儿,是件太普通的事情,谁家不闹,就像不吃饭一样不可思议。通常傍晚六点半,院里的干部和家属下班,气氛达到高潮,有的骂今年退役金太少了,有的怨丈夫刚让自己怀孕就下基层去了。我溜出门,在晚风中朝坡上的十一户跑去,北边的五家和南边的六家对敞开门,里面迸溅出更密集的吵声。
我掀开其中一个门帘,喊东东,问他今天剩没剩豆奶。于万义去南方跑销售之后,让东东把所有学校推销的东西都订了一份。
豆奶喝没了。
那昨天发的牙膏呢?啥味儿的?
橘子的。
给我挤点尝尝呗。
周一发《少年大世界》了。他趴到床上,摊开杂志。
那也行吧。我扑到他身边,凑近书页。不管是吃的还是用的,蹭点什么我都乐意,反正通通一年五十九块钱,通通不在我妈的消费范围里。说心里话,《少年大世界》对我的吸引并不亚于水果味牙膏和保健零食,里面除了漫画和笑话,还有个栏目叫《地球未解之谜》,介绍世界上各种各样古怪神秘的事情。我们在上面看到营口村民盖房,挖掘出了一副骨架,跟龙一模一样;俄罗斯一个女孩平安夜看到了真的圣诞老人;日本海域有块三角区域,船一过来就失踪;智力海滩上一百四十只鲸鱼集体死亡。导致我有段时间每次经过海边,都会屏息注视海面,渴望遇见什么神奇的迹象。
可杂志还没翻到那一页,我妈就来敲门了。
啊,不待了,不待了,净乱跑这孩子,作业还没写呢。
再玩会儿呗。郭雪兰恰好从公园回来,面色涨红,浑身洋溢的汗味甜丝丝,像新启开的汽水,轻快欢悦,有别于因体力劳作而产生的那种。
太晚了,不打扰了,你们都该休息了。说完便把我拽出了门。
路上我不死心,一遍遍要求回去。我妈说,闭嘴,告诉你几回了,少去他家。
我们家属院都瞧不上十一户他们,十一户又都瞧不上东东家。海翔机电厂本身是部队的军工厂,虽受部队管理,但常有可观的订单,福利待遇便往往优于普通军官。并且工厂管理严格,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基地干部要个厂里自制的挂钟都费劲。最遭诟病的是机电厂人爱吹牛逼,别管白天在车间焊元件,还是打包装,出了厂门,都自称是团长和政委。而所有“团长和政委”里面,于万义最具胆识,每当跟人介绍住房情况的时候,他会说“我家住十一户”,多数人不知道那是部队分配的十一间职工宿舍,两室的连排平房而已,看到于万义隆起的小背头,便真以为他住在有十一栋屋子的大宅子里。偶爾被拆穿了也不要紧,那条胡同确实就叫做“十一户巷”,没听清你怪谁呢?
于万义跑了小半年销售后的一天下午,站在院子当中哇啦哇啦说话。正是下班点儿,路上人来人往,大家惊讶地看到于万义一只手捂在耳朵上,不知在向谁作答。好嘞,好嘞,没问题,哥们儿,等二十万到位的。有人好奇,上去问,你跟谁说话呢?于万义手拿下来,掌心里一疙瘩银灰色的东西。啊,V998,摩托罗拉V998。听说过的人问道,这不南方才有吗?咱北边都没卖的,老贵了,得四千多吧?路过的人同时放慢了脚步,从一段距离外无声地向内斜视。
啊,还行,配完卡一共四千五。他把电话托在两手之间,颠过来又颠过去。
真行啊,也就你敢买。有人说。
他响亮一笑,嗨,这不澳门要回归了么,心里痛快。好像澳门是他哥们儿,今晚要上家里喝酒。
之后一段时期里,每到六点半,于万义就会准时去院子里晃悠,他手揣裤兜,若有似无地贴近正在交谈的人,一旦发现机会,便立即将手抽出,托起摩托罗拉V998。那大舅哥手术得关心啊,来来来,打一个。传达室没下班,钱包丢了你打电话问传达室啊,来,我给你拨。
他的热情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交谈的人们客气地笑笑,便迅速躲开。
过了几天,于万义发现唯一对手机保有兴趣的,是我们这帮孩子。你们想不想打电话啊?他瞧瞧跟在后面的我们,蹲下来问,眼神热气腾腾的,就好像要借电话的是他一样。想给谁打都行,来,试试。
我们觉得他好玩,挤挤蹭蹭笑了起来。终于一个说,我想点歌。那阵电视上有个点播台,打电话过去可以点歌和电影,还能送祝福,费用直接从话费里扣除。我拿家里的座机打过一回,月末家里电话费整出一百多块,我妈查明以后,拿毛衣针好一顿扎我。
没问题啊,走,于大大请客。他胳膊朝屋里潇洒一挥,身形酷似指挥冲锋的政委。
我们为点播什么节目争论起来。我和几个人想听歌,东东坚持要点一集《灌篮高手》。于万义朝东东后脑勺拍了一巴掌说,死孩崽子,人家是客人,让着客人懂不懂?点,点你们的!他一手指着我们,一手拨通了电话。喂,喂,对,我要点歌。他又看着我们,《无悔这一生》,不变了是不?啊,还能送祝福,祝……二十字以内?妈的,谁规定的非得二十字以内?来,你们都姓啥,自己说。
我们抢着报上自己的姓。
祝于李陈程赵姜董,赶紧××给我长大!
很快,电视机顺从地唱起歌来:前景没法打算怎么,谁会偷生远方里。
那天我家饭桌上的气氛十分诡异,我爸我妈什么也没说,没有任何冲突发生,可他们脸色都很差,像手里端的是碗屎。就在我妈收筷时,一只铁勺碰到盘子,发出敲击,我爸顿时如同受到责难,咆哮反驳道,那我有什么办法?全中国,全中国副营职干部都挣二百八十六块七,我能有什么办法?
从郭雪兰蹲在门外剁猪蹄子,我妈就一直站楼上看她。郭雪兰头发抓成一个球,松松垮垮地吊在后脑勺,一些劈碎的骨头渣崩到上面,非常醒目。我妈转回身,装了一塑料袋酱肉的调料,对我说,给郭阿姨送去。
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事情。那时候郭雪兰最招人烦的就是头发,上面发卷过于均匀,过于飘曳,多是形成于其他女人手忙脚乱给孩子送到学校又跑去赶公交的清晨。大家的不甘情有可原,于万义因为经常迟到早退而被调离生产车间前,销售科只有宁夏和甘肃的订单,一趟出差,两把汗水,满面风尘。可就是于万义去了以后,厂里联络上了浙江、江苏、上海等地的业务,跑销售的线路从西去改为南下,所到之处风茂水饶,收入大幅度提升。一段时间后,人们发现郭雪兰不再早上出门去百货大楼上班。傍晚六点多,她踩上高跟鞋,逆着下班的人潮走出十一户院,一路上耳环丁当脆响。大家并没在意,都以为她换成了晚班,直到公园里跳交际舞的人群逐渐形成规模,并涌现出几位颇受瞩目的舞者,我们才发现,郭雪兰早已辞去了售货员的工作,将公园夜舞变为了主要日常。
我把我妈准备的佐料拿给郭雪兰。她谢过之后,朝屋里叫于万义。我没有离开,贴在门框上兴奋地等待。于万义肩披紫色浴袍走出,一只手摸着脑袋。他从监狱出来以后,最直观的变化是发型,新长出的发茬在历经了灭亡和重生以后,反倒愈加粗硬,比小背头的时期更有光泽。郭雪兰提起塑料袋说,给料酒启开,剩下的挂厨房去。于万义无声地接过。我靠着门框往下出溜了一大截,心中对这番平淡的对话失望极了。
真正追溯起来,应该就是于万义买完摩托罗拉以后,可能显得更像住在有十一栋屋子的大宅子里,他身边热情的朋友便多了起来,有几位阿姨,热情得让人接受不了。
那时候我特别爱看东东家打仗,两个人能从屋里打到院里,又从院里打回屋里,比宇宙大战的动画片更具观赏性。并且殴斗的招式相当莫测,无论我怎样观察,都说不好是谁占了上风,也看不清是谁在撵谁。从头到尾,东东都在后面扯着郭雪兰哭,绊倒了,爬起来接着追,一家人如同锅中翻炒的三块豆腐。最后结束总是十一户的人把他们分开,女人们搀走郭雪兰,男人们给于万义递上根烟。接着第二天,俩人又该咋过咋过,没人知道他们是怎么和好的。渐渐,大家不再上去劝架,东东也不知道跑到哪去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甚至我唯一一次听到他谈起这件事,也是在郭雪兰把家庭影院卖了以后。那个收购音箱的音乐家说要用它听重金属,我们怎么也想不明白,家庭影院为什么能播放“沉重的铁块和钢筋”,于是请求他演示。当嘶吼和轰鸣猛然传出,我吓得跌坐在地上,心脏几乎被震碎。我说,咱俩快走吧。东东说,就这?这算啥,我爸我妈那时候天天重金属啊。
我看着于万义拎起调料进屋,想想觉得不能白来,便直奔东东的床。他靠在一摞枕头上,橘子皮、干脆面口袋组成的废墟下是有些发黄的石膏。我说,你爸你妈咋不干架了呢?他说,我爸改运了。我说,啥叫改运?他说,我爸找人算了,他后背纹那个关二爷太沉了,他命背不动,所以得在脚心纹两个千斤顶,他说纹完以后确实啥都顺了。
我拿起床上的一包干脆面,想倒出点渣子吃,袋中掉出一张卡片,上面画一个白衣服的古代人,右上角写着“浪里白条张顺”。东东手伸到枕头底下,掏出于万义第一次去杭州时给他买的自动铅笔盒,从里面取出一摞“浪里白条张顺”卡,一张一张码在断腿上,最后他接过我手里的那张,放在末尾,一排张顺纵身跃入水中,石膏上的纹路似水花炸开。你看,我跟你说的吧。他抬眼看看我,有平行空间。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少年大世界》第三百七十八期。那天东东急匆匆上到我家,情绪格外激动,杂志捏在手里直哆嗦。你快看这个,他把《世界未解之谜》摊给我。杂志是这样写的:二战期间,德国货轮“猛犸象号”和船队驶经太平洋群岛,突然一阵狂风刮过,大家看到整个“猛犸象号”消失了,平白无故地在翻卷的大洋海面上不见了踪影。就在这时,奇迹出现了,“猛犸象号”又渐渐出现在了海面上。后来据“猛犸象号”上的船员讲,他们在航行时突然被海流冲到了另一个航道上,随即他们看到了一艘完全相同的“猛犸象号”,并且甲板上站满了老去的全体船员。而后,他们及时调转航向,这才得以重返现实世界。
有科学家指出,“猛犸象號”很有可能进入到了平行世界,也就是从某个宇宙中分离出来,与现实世界既相似又有微妙差异的另一个世界。
我说这啥意思?东东说,平行世界!我说那咋地了?东东拿过杂志,倒在沙发上,表情仿佛面对一道深奥的算术题。我踹踹他说,去星海公园游泳啊?
他坐起来说,你别碰我,我马上就想明白了。我说你明白啥呀?他转过头,神色近乎凝重。我有点想笑,又有些害怕。东东说,我见过平行世界。
第一次,是学校组织看电影,结束以后东东没有归队,一个人偷跑出去乱逛,不知不觉转到火车站,买了瓶可乐,坐在台阶上喝。他说,就那么一错眼神的工夫,看见不远地方一个男人在垃圾桶跟前儿转悠,穿的衣服和他爸一样,裤子也一样,连鞋都一样。等那人转过头来,他发现那就是他爸。可是于万义明明早上刚走,他要去杭州送一批显像管,东东亲眼看着他拎箱子出的门。他于是决定上前好好瞧瞧,一起身碰洒了可乐,再抬头,那人已经无影无踪。
第二件事,他说,你知道我爸我妈为啥每次干仗还能和好吗?他向四周望了望,像是找不到开头的第一个词。我这么跟你说吧,真的,特别神奇,每次我爸我妈干仗那天晚上,我都会睡到半夜被吵醒,就听到我爸我妈在他们那屋干活。干啥活啊?我问。东东说,重活,老累了,我爸我妈都呼哧呼哧直喘,我妈喘得都要抽过去了。我想去救我妈,可是每次又都迷迷糊糊睡着了。第二天早上,他俩就像啥也没发生似的。
我说这都是啥意思啊,你讲老半天。
东东说,你听我给你讲,你看,第一件事,我爸明明去杭州了,我怎么在大连又看见他了呢?说明有两个他啊,一个去杭州了,一个在平行世界里,让我遇到了啊。这个你要是听懂了,第二件事就简单了,我半夜肯定是被另外那个爸妈吵醒的,他们在忙乎什么我不太知道,但肯定是一种法术,他们在平行世界里做法,很累的法术,然后这个世界里的爸妈,第二天就和好了。
我说,你到底去不去游泳了?
他说,你坐下,我还没说完。他把手伸进校服里子,摸出一摞小浣熊“浪里白条张顺”卡。小浣熊方便面一块钱一包,也不咋好吃,但是那时候大家都买,就为了攒里面的“梁山一百单八将水浒英雄卡”。我说啥破玩意儿啊,最不值钱的张顺嘛,小卖店门口扔满地都没人捡。东东说,你再看看背面。我翻过来,看到上面写着“浪里白条:指水中白鲢,因张顺水中功夫了得,故因此得名”。东东说,我就喜欢游泳,一进水里我就觉得浑身是劲儿,能永远游下去,他们都说我上辈子是条鱼,结果呢,我吃了十八包干脆面,抽的全是张顺。他抬起眼,目光像一朵响亮的海浪拍在岸上。这是有人告诉我,我就是张顺啊!他见我不说话,又退后了一步。你看,我虽然是我,但在平行世界里我其实是张顺,所以我得找着那个世界,找着我自己。
于万义大概是知道不会有人来,所以只邀请了每户的孩子。我们坐在沙发上,捧着他发的甘草杏和椰树牌椰汁。面前两个大人不停地进进出出,将大小各异的木箱围绕电视排列开,像在堆一种大型的积木。
全部布置好后,于万义清点了一下,一共十二个木箱。他转回身,双臂展开,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问,叔这家庭影院咋样?我们使劲地点头,虽然并没有人知道“家庭影院”是什么。但很快,乐曲就为我们做了解答。于万义挥手按动遥控器,蔡幸娟的《西湖春》从十二个木箱中喷薄而出,歌声仿佛雾气包拢而来,细密悠旷,我忽然有了一种奇幻的感受,好像我长出了十二只耳朵,有十二个蔡幸娟含着牛奶糖,伏在我耳边轻吟。
看好,都看好啊。于万义指挥我们看向地上一个粗矮的箱子,然后从墙上撕下一页挂历,贴了上去,那张纸立刻飘扬起来,迎着木箱飞动招展。于万义说,“低音炮”,看着没有,这个就叫“低音炮”。那边箱子里,蔡幸娟接过话来,唱道“侬把舵来郎摇桨,划破西湖水”,尾音牵起挂历纸,迅速翻卷,如一腾细浪,上面印刷的月份和日期奔游于潮头之上。我们的呼吸同时在歌声里浸濕了。
沉闷的巨响就在那一刻炸开,之后瀑布般的倾泻滚滚而来。如果不是于万义喊了声“妈个蛋”,我还以为是挂历纸上的浪潮流出来了。
等我们顺着满地白蒙蒙的蒸汽拥进里屋时,于万义正在不停地左右跨跳,像一只螃蟹,非常好笑。我们以为他是被地上开水烫的,过了一会儿才发现,他是在去堵暖气管和揍东东一顿之间摇摆不决。一个站在后面的孩子突然仰头背诵道:疑似银河落九天。于万义这才踩到桌子上,奋力去够棚顶上断为两截的老旧管道,白色烟雾股股涌出,像要将他吞灭。东东这时缓过点神,我看到他瘫坐在水坑里,伸手拉扯脖子上套的电线,他的脸越来越白,直至溶解在蒸汽里。
那天,抢修管道的师傅很不乐意,天气冷,又是礼拜六,他离开时说,真××服了,修了半辈子暖气,头一回见着拽断的。
于万义同样无法理解,我们听到他揍东东时,反复地质问,死×崽子你玩啥不好,玩暖气管子,赶着投胎啊?
鸡爪子是最先熟的,猪蹄子被剁成了小块,熟得也快。郭雪兰把这些装在不锈钢盆里,端到床边说,你俩吃吧。
我听大人说起过,郭雪兰大半年都没买过肉,净上市场买鸡骨棒,一丝袋才二十块钱,心里便有点不好意思。我说,我不吃了,谢谢阿姨。于万义迈步过来说,客气啥呀,这破玩意儿不有的是?吃。听到他这样说我很开心,拿起一块盯了很久的肉就开始啃。
盘子快见底时,东东悄声说,香吗?我说,香。东东说,那你别白吃,帮我想想,除了上吊、喝药、跳楼这些,还有啥办法?我大声惊呼道,你还要死啊?他赶紧捂住我的嘴说,你小点声,让别人听到就不灵了,再说我那不叫“死”,我是去平行世界里找我自己。我说,我也没有办法了,就那么几招,你不都试了么?东东说,不,一定还有,生活有无数种可能。我说,你咋还记得这句话呢,挨骂没够啊?
东东被找家长那天,我们充满了不怀好意的期待,都很想看看他能被揍成什么样,同时心里又暗暗生出妒忌,他所犯错误的影响力,完全超越了我们平时的小打小闹。用老师的话说,找家长来这叫做“三罪并罚”。
第一件,是我们去春游,参观自然博物馆,东东偷偷往一条珍贵的鱼骨标本上写名,被保安当场抓到。第二件是他搞恶作剧,不管大小考试,名字都写“张顺”,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给各科阅卷老师造成了不少麻烦。
于万义说,老师对不起,对不起,你看我回去怎么揍这狗崽子。老师说,你等会儿,还没完呢。说着把一张语文试卷拍在桌上,最后一道附加题是,请写出一句关于生活的名人名言,下方被红笔画了个大大的圈,里面的答案是:生活有无数种可能,应该去发现和找到。——德国教育家、思想家列尔皮斯特。
于万义来回读了几遍,有些犹豫地说,啊,是,老师对不起啊,对不起。他转向东东说,你瞎××写啥呀,有屁无数种可能,看见啥就是啥呗。他朝东东捣了一拳,还瞎×写不了?
老师忙拉住于万义,东东爸爸,不是这个问题,你没有理解,另外请注意你的言行。她指着答案的末尾说,批卷老师差一点就给分了,幸亏我多想了一步,拿去仔细核查,发现根本没有“列尔皮斯特”这个人,这道题的答案,全部是他自己编造出来的,这绝不仅仅是知识点掌握的问题,这是诚信问题,诚信是一个人的命脉,没有诚信,人生便不可能牢固。她的声音像一把锤子,叮叮当当敲击那些不够牢固的生命,裂痕攀爬而上,碎片纷纷坠落。
于万义的表现令人大失所望,回到家,他没有提学校的事,只推了东东两下,动作十分潦草,看起来还不如平时用力。晚饭后于万义蹲在门口和人说,狗××学校,一堆×事,谁乐意在这念似的,我最后二十万马上到位了,下学期杭州户口一落,我就给孩子送西湖附小。他转向两边的人看看说,你们去过西湖吗?西湖,就白娘子,赵雅芝那个,我在南方时候,每回必须住湖边那个酒店,床上一趟直接赏景,操,漂亮,舒坦,风拍到脸上湿乎乎,香喷喷的,那南方人为啥都皮肤好,我算知道了。他轻轻用手摩挲自己的脸。有人说,是,老于,我看你自从去南方,比以前白了呢。于万义下巴朝前送送,你可说对了,咱这破海齁咸、脏腥的,天天吹它跟吹湖风能一样吗?他晃悠着站起身又说,不过那南方人是真不行,小个子,坌搂瓦块的,两听易拉罐能干一宿,太狗了,喝酒还得是跟咱北边人。他摇摇头,眼里已经是乡愁的味道了。
整整一个冬天,我们都听见于万义在哼唱《西湖春》,尤其是每次出差归来后,歌声必定格外明亮。那段时间于万义的收入也愈加乐观,具体表现在,他把钱花在了更多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有一阵他们家不用自来水,喝的洗的,都从一个类似煤气罐的大桶里舀,说是海南岛运过来的“富氧水”。他还给东东报了个“量子波动速记班”,佩戴“量子帽”能够五分钟背诵一千字,上海国际学校早都普及了。腊月的一天,于万义脱光了膀子站在门口,啪啪地拍着后背,向每个路过的人解释,不疼,一点不疼,我特意上南京请的师傅,一小时六百,纹了一天半呢。我盯着他背上大片的乌黑问,这人为啥是闭眼?于万义说,傻小子,关二爷睁眼那不就出事了么?说完他挺直后背,高声唱起了《西湖春》。湖岸暖风侵袭上每个人的眼睛,大家踩在坚硬的积雪上,默默裹紧棉衣。
转过年来,温暖的气流终于起身北上,光秃的树枝逐渐萌出绿意,海浪也不再板着面孔,于万义的歌唱却停止在了这样的春天里。最初传来消息的是保卫科,说这几天于万义没来,其实是在派出所铐着呢,犯事了,经济问题。人们想相信,可是看到郭雪兰依旧六点准时去公园跳舞,又觉得不像。后来人们听到了更多的情节,于万义两头唬,跟南方那边说缺货,跟厂里这边说欠款,然后把倒腾出的货低价卖掉。
吃完肉,没什么可做的,我和东东便将啃剩的骨头分拣出来,一点点摆放在语文书上,一会儿,几个完整的猪蹄和鸡爪骨骼逐渐呈现出来。突然隔壁传来轰响,仿佛一列坦克隆隆驶过,空气波浪般震动,拼好的猪蹄和鸡爪散作一团。我和东东惊叫起身,对好不容易拼好的骨头痛心不已。我说,他咋又重金属上了?东东说,等我腿好了,把他那破碟全掰了!郭雪兰在外面听到,撩开门帘说,闭嘴吧你。
于万义究竟判了几年至今仍是个谜,据说那取决于他吐出来多少钱,而我们也仅是震惊了两天不到,便不约而同地将好奇聚焦在了郭雪兰身上,都很想知道她接下来怎么生活,或者跟什么人跑了。可她不再现身于公园或任何地方,隐遁了一般,没人知道她天天在干吗,以及是否哭过。
两周后,一辆卡车停在院中,两个工人将若干板材搬进东东家,从材料的形状上可以推断,那是一个柜子和一张床。接着钻孔声响起,客厅上出现了一把新锁。随后郭雪兰拿上一摞纸,同往常一样,踩上高跟鞋往公园走去,一路,她将“招租启事”糊在每个电线杆子上。最开始,只有两个人来看房,随着广告张贴范围的扩大,求租者渐渐多了起来,有时郭雪兰得同时接待好几波人。
这一动作带来的震撼甚至超过了于万义入狱,我们都无法想象,世间竟有此种不需费力费神,仅仅是把多余的空间让出来,便能挣钱的方法。于是有人说,到底是接触过世面的,确实不一样,郭雪兰有这脑袋瓜,都是沾了于万义的光,跟南方人学的,南方人就是聪明。每次谈到这里,人们就会想起于万义,便又有人说,聪明怎么了,不还是让咱老于骗得滴溜乱转?哄笑散开,大家脸上是获胜者的表情。
最后郭雪兰彻底占有了主动,在众多求租者中挑选出了一个长头发的男人,他介绍自己是个音乐家,想深入生活又想与生活保持一定距離,认为十一户的环境非常理想。单身女人与陌生男子这种搭配很容易招人议论,但是郭雪兰的理由非常充分,她说这个人同意连客厅里的家庭影院一起买下。
这笔收入着实是一笔保障,很长时期内,他们家上学的上学,跳舞的跳舞,一切如故,好像于万义只是又出差去了。有一次,我晚上在公园乱逛,远远地看到了郭雪兰,她没有如往常那样翩飞在舞蹈的人群里,而是独自坐在花坛边,勾着背朝前望,不时低头薅几下袖子上的线球。有舞伴伸手邀她,她下场跳了几步,就显得很劳累,摇摇头,又回到花坛边。几番下来,便没有人再伸出手了。黄色的灯光架在上方,她穿着红色针织连衣裙偎在那儿,像一个熟过头的柿子。我想上去问,不跳舞你为什么每天还要来。可是没敢。
转眼小半年过去,大银杏树披挂上了浓郁的绿色,离暑假只差十几天了。期末考试一结束,东东又被找了家长。语文老师对郭雪兰说,我们此次小作文的标题是“新时代与主人翁精神”,你看东东写了什么。她展开试卷:我觉得,新时代我们不应该有主人翁精神,应该有客人精神。我们都是世界的客人,都是来做客的,所以互相得让着点,还要有礼貌。我们都是来做客的,最后都是要走的,所以走之前要打招呼,要说再见,最好还能给屋子收拾好。
这都是什么?老师说,通篇跑题,根本就不会审题。郭雪兰说,是,老师,我们也不会教,您多帮助。老师说,基础真的太差了。郭雪兰说,老师请您多帮助。老师说,你们家长不要只看成绩,要多分析成绩背后的原因。郭雪兰说,是,老师您帮我们分析分析呗。老师说,你们首先想想,自己付出努力了么? 咱班一大半同学都在上学校周末的写作特训班,打通薄弱环节,理解出题人思路,成绩提高相当明显,你们一点没听说吗?郭雪兰一脸茫然。老师说,报名在一楼,去了解一下吧。
去到报名处,收费员说,一学期二百八十元。郭雪兰撑开钱包,又很快合上了。她想了想问,咱们这课是暑假上,还是开学了再上呢?收费员说,特训班,只针对暑假。郭雪兰说,呀,我们暑假要去南方找他爸,杭州,票都买完了,等开学,不好意思,开学我们一定报名。要走出门时,郭雪兰忽然回身问收费员,帮我看下呗,几点了?收费员刚要抬起手腕,郭雪兰说,哟,不用了,忘了,我这有。说着掏出摩托罗拉V998,伸到离身体稍远的距离,掀起翻盖。实际上,那手机已欠费数月,显示时间和夜间照明是它目前的主要功能。
重金属的轰响仍在持续,空气扭曲,四壁震颤,拼好的骨头反复散乱,我们心烦气躁,难以继续游戏。东东说,闹死人了,你过去跟他说小点声。
我跳下床,直奔客厅,狠狠把拳头擂在音乐家的门上。砸了有十几下,里面的人走出,满眼惊诧,看了看我,吼道,小崽子你要干啥?我一下傻在那,不知说什么好,想跑掉,腿又不听使唤。
听歌呢?于万义披着紫色浴袍从厨房走过来,一只手把我揽进怀里说。门里的人说,听会儿,有事?于万义说,没事。然后下巴朝客厅扬了扬说,亚龙大啊?音乐家说,哎我操,老哥,挺懂啊!他掏出烟盒,自己点上,又给于万义递上一根,问道:老哥也搞音乐吗?于万义说,在南方待过。他又指指屋里说,我那套老家伙,听这个不行,高音不脆,你想买好的,找哥,哥帮你介绍意大利产的。音乐家说,哥,有工夫没,晚上出去坐会儿啊?于万义说,改天吧,等会儿要出趟门,下午四点的票,去南方,办点事。说完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把我推回屋里,又看了眼东东说,在家老实点,听着没?
我听着于万义拎包出门,跟东东悄声说,算了,整不过音乐家,忍着吧。东东说,那指定不行。我说,那还能咋地?他说,你记得吸音原理不?《少年大世界》讲过,就是棉花、毛巾、海绵啥的,那里头都有路,但是路太乱套了,声音进去出不来,就困在里头了,也就安静了。我说,忘了啊。东东说,现在知道也不晚。他左右摇动屁股,蹭到床沿,上半身潜到床下说,你帮我够够,这边麻袋里是毛衣,那边麻袋是绒裤。
从报名处回来没多久,郭雪兰宣布开始创业。我们都没听过这个说法,问什么意思。郭雪兰说,就是自己给自己打工,自己当自己的老板,未来握在自己手上,深圳、廣东那边的人,现在都这么干。
气温日渐升高,我们看到郭雪兰每天拎着不同的文件袋,里里外外,进进出出。有天我从写作特训班下课,回家正好迎面遇见她,她怀抱一打传单,鬓角汗流,脸上好像燃烧着一团火焰。我一下想起写作课刚教过的例句:那朝气蓬勃的神采,就好像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
郭雪兰创业首先选择了加盟,她说“皮易坊”就是这样,压缩成本,合作共赢。我再去东东家要水喝,厨房里不见了郭雪兰切肉或者做饭,她在桌上支起一个火锅,买了很多白菜、苞米、豆芽,让东东想吃什么自己涮,汤没了添水,水剩了第二天接着涮。她搬了个凳子,坐在门口开始穿针引线,将一些黑色和白色的皮革往一起缝。天暗了,她便拢起那一堆东西,回到屋子里接着缝。我问东东这是在做什么。东东说,缝皮球,你知道足球有多少块吗?我说两块呗,黑块和白块。他说,别瞎扯,是三十二块,一块一块钱,我妈现在做体育用品加工,缝一个足球要交材料费三十二块钱,还有加盟费一百五,但是缝好一个球就能挣七十块钱,两个球就是一百四,三个球就能回本,十个球就快一千块钱了。我翻着白眼想象一千块钱摊开该有多么大的面积,忍不住说,那你下次给我也订一份豆奶呗?东东说,到时候看看吧,我妈说了,等攒够三千块钱,就带我去南方。
此后,我更加频繁地去东东家转悠。我妈也不再拦我,偶尔还和几个阿姨结伴去看郭雪兰“创业”,有次我还看到她小声地跟郭雪兰打听加盟条件。
七月的骄阳越来越宽,我杵在东东家门口,用目光孵化郭雪兰手里的那一堆黑白皮革。我立在那里,被日光晃得几近晕厥,却仍旧不肯离开,死死盯着那些黑白块被一点点拼凑、衔接、合拢、填充,想象它们变幻成上千张钞票,再变成我手里的豆奶。
一个雨天,东东在楼下嗷嗷地朝我家喊,声音被嘈杂的风雨遮盖大半,我只能看见他拼命张着两个胳膊,想要比划出一个庞大的形象。我跑下楼,说你要借伞啊?东东说,不是,球缝好了。
我俩踉踉跄跄跑上西坡。那个足球摆在桌子上,看起来和普通足球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它立得很稳,不用任何支点,便能泰然卧坐。我们走上前去,轻轻抚摸那只足球,仿佛在看望一个刚出生的小动物,带着湿润的绒毛和易碎的呼吸。东东妈妈也露出了轻松的样子,笑着对我们说,看你俩,跟没见过球似的。
等待打款的日子,异常漫长,虽然只过了五天。郭雪兰对我们说,这只足球要乘坐火车,往南走到温州,下了火车再坐客车,到总代理那儿,经过检验,就可以收到第一笔七十元。
气温还在攀升,哪哪都热,我和东东却没有去海边游泳。学校打更老头一瞌睡,我们就翻窗进入教室,仰望后方悬挂的中国地图,从大公鸡的下巴到肚子,有一个小臂那么长,中间经过的陕西、江苏、四川看起来都非常碍眼,我很想替足球踹飞它们。
然而,最终郭雪兰收到的不是回款,是一通电话。总代理说,足球没有经过质检,属于不合格产品,无法打款。郭雪兰说,哪里不合格了?我缝得特别细,一个皮子都没漏出来。电话那端说,是挺细的,但是不圆有什么用?你这球都能杵在桌子上立住了。
东东说,妈,不给钱咋整啊,咱还去不去南方了?郭雪兰放下电话说,去啊,怎么不去,想圆点还不简单吗?
几天后,郭雪兰又抱着一堆黑白块坐在门口开始穿针引线。东东说,我妈又汇了三十二块钱,说这次肯定能缝好,等好了我叫你来看。我心里着急,仍旧天天来他家等着皮球成型。郭雪兰每走一针,我都在心里暗暗紧张,担心这一下是否能影响球体的规整。随着她的缝制,我也忍不住用脖子跟着转动方向,一天下来,肩膀歪得生疼。
为了确保球是圆的,我们想了许多办法,比如找一只真正的足球反复对比,把突出的地方用力拍打下去。郭雪兰还用一根卷尺,圈在球上反复测算,像在给足球量腰围。我们问这是干吗,她说看直径一致不,这是另一个做加工的姐妹告诉她的。最后,在确保这只球与跟任何圆的东西相比都毫不逊色的情况下,郭雪兰再一次寄了出去。
等待的日子里,东东对圆形敏感极了,他一见到稍欠周正的圆形物体,便十分闹心,需要在脑中将其掰正,才睡得着觉。我去找他玩,他也不怎么在家,通常就蹲在卖西瓜的卡车旁,眼神飘忽。我说你干啥呢,他说,你看这一车西瓜哪个最圆?
这样的钻研,并没有使总代理满意,我听到他在电话里对郭雪兰肯定地表示,不圆,百分百不是规则的圆形。郭雪兰说,怎么可能,我都量好几次了。总代理说,肉眼测量不准确,你看,你这球,我还是能在桌上立住,稳当儿的。郭雪兰说,那到底怎么才算合格,就是球在桌上立不住为止呗?总代理说,可以这么理解。挂掉电话,我们都没敢吱声。半天,郭雪兰说,还就不信了。
我当时没有明白她“不信”什么,反正心里对足球变成豆奶这件事已不再指望。夏日从来没有如此漫长,每天一睁眼,一大团时间就堵在眼前,我不知该如何打发掉,只能一次又一次去星海公园游泳。说是游泳,其实不过是蹲在水里泡着。偶尔脚趾在淤泥里能踩到蚬子,但挖出来,大多时候就半个空壳。
渐渐,洗海澡也变得非常无聊,因为东东不肯跟我一起来,他在菜市场找到了新的乐趣。一早就有鱼贩过来,在地上铺一大块蓝色的塑料布,模拟出海洋的感觉,然后将大筐活鱼倒在上面。那些濒死的鱼便扭动头尾,腰腹发力,纷纷弹跳,有的能离地近一米,银色的鳞片在最高点映射出多芒的阳光,随后砸在坚硬的“海洋”上,劈啪一片。卖鱼的人对来往的顾客说,看,多新鲜,都活的。东东坐在一侧,也不说话,就看着那些蹦跳的鱼,许多水点子溅在脸上。我实在忍不住,问他这有啥好瞅的?他说,你那豆奶说不定还有戏,我妈这次买了三份材料包。
我跑到他家,真的看到郭雪兰再一次坐在门口,脚下堆的黑白皮块比以往更多,她仔细校对着两块皮革边缘的长度,为了缝出标准的足球,她打探到了许多能确保球体是正圆的技巧,因此制作的步骤也就愈加繁琐。我抱住膝盖蹲在她身后,盯着那根针在皮块之间拱进拱出,如同一条吃力的蚯蚓,为封冻的土地拓荒。不知不觉,太阳开始往西边掉落,光线也黯淡下来,我抬起头,看见夕阳从地平线抛洒出来,笼住郭雪兰,形似一张渔网。郭雪兰好像忘记了屋里有电灯,只是不断弯下脖子与脊背,将眼睛无限湊近双手,身体真的像条软软的鱼。
实际上,第三次足球做好,我早已失去了兴趣。可是东东非要我去他家,说我得帮忙去吹一下球。我来到屋里,见饭桌上干干净净,一条桌子腿还垫高了。东东说,这我妈想的办法,让桌子平乎点。他拿出一个足球。我前后左右看了看说,真是挺圆的。东东说,拿眼看还不算,等会儿我把球放在桌子上,你轻轻地,记住,一定是轻轻地吹一口气,看球能不能动弹。我忽然就感到有点紧张,东东说,准备好了么?我咽了口唾沫,凑近放在桌上的足球,噘起嘴唇,小心翼翼地吐出一口气。足球欠了欠身子,仿佛犹豫了一下,然后缓缓地朝前翻滚,并不断加速,最终应声掉在地上。照着这个方法,剩下两个球也轻易被我口中微弱的气息撬动,全部顺利滚落。我一下子兴奋起来,说,这回是不成了,总代理不是说球立不住就算行吗?东东也很开心,跑过去抱起一个足球说,对,肉眼确实不准。
很快又五天过去了,总代理没有打来电话。郭雪兰说也许是足球有点多,邮寄不方便,再等两天就有信儿了。然而,下了两场雨后,依然杳无音讯。郭雪兰把电话拨过去,听筒那端响起一个温柔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是空号,请您查证后再拨。郭雪兰连拨几遍,听到的都是一样的回答。我感到十分奇怪,问,咋成空号了呢,是不是电话坏了。东东说,那总代理知道了得多着急,咋想办法告诉他一声呢,妈?郭雪兰没说话。东东又叫了一声,妈?郭雪兰身体晃动了一下说,你俩先出去玩吧。我们正要往外跑,郭雪兰一把拽住东东道,你俩记住,出去千万别乱说。
尽管郭雪兰十分小心,消息却还是不胫而走,没多久,她被骗走三百一十元钱的事情就传遍了十一户和家属院。大家第一次主动与她说起话来,通常是有人引导她复述一遍被骗的经过,然后众人一同帮她骂骗子。是,咱北边人多实在啊,根本耍不过那南蛮子。就是,那俩小贼眼珠一转,你指着从他们手里抠出钱,那不做梦吗?邻居们的关心和痛骂都非常诚恳,大家看起来比受害者本人更激动。唯独郭雪兰没有任何火气,别人围着问她话,她就一个劲儿地把鬓角的碎发往耳后掖,样子又羞又愧,倒像她干了什么错事。
把两麻袋衣裤拽出来,着实费了不少力气。我蓬头垢面从床底下钻出来说,啥都让我干,烦死了。东东说,你再忍忍,大夫说我下周就能拆石膏了。我只好继续按他的指挥,拆开麻袋口,将七件套头高领毛衣塞在门缝底边,把五条加绒保暖裤叠在上面。我说,这回声音该迷路了吧?东东说,我妈说真对,早晚能用上。
郭雪兰选择的地点在一个拐角,左边是卖香瓜的,右边是卖西红柿的,客流还算挺大。事实上,不能说是她挑地方,应该是地方挑她,毕竟夜市上,能摊开那么多毛衣、毛裤、羽绒服的场地并不多。
中午我去找东东,约他傍晚去游泳。他说,去不了了,我得跟我妈出摊。我说,出什么摊?他朝屋里指指,我妈说要从头开始。我说,又要缝足球?东东摇头,进屋拖出一个比他还高的编织袋,对我说,我妈准备做外贸服装了。我凑近袋子朝里瞧,眼睛鼻孔立刻刺痒起来,直打喷嚏。迎着光,各色粗重的毛线、针织绒从袋里缠绕着冒出来。我说,旧货啊?东东说,你放屁,这是我妈起早去工厂批的,韩国服饰直销。我说,啥意思?东东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感觉挺不好过,又难又寒的,全是棉袄棉裤。我看着屋外,阳光似雪亮的刀刃切割进来,屋里黏糊糊全是汗馊味。我说,现在是夏天呀,热死了,谁会买冬天的衣服?东东倚靠麻袋躺下来,嘟囔道,我妈说这叫反季清仓,就是夏天卖冬天的,冬天卖夏天的,这样便宜,反正早晚能用上。
夜晚来到,日光熄灭,热浪随沉闷的空气涨潮,各种噪音相互碰撞发出的响鸣,翻卷其中,共同沸腾。黑暗把光亮挤压到逼仄的角落,人仿佛受到鼓舞,也在此时变得热衷于计较,每个摊位前都聚拢了许多讨价还价的声音。买完菜的人拨开缝隙,钻出来,想找个凉快地方消消汗时,会发现在蔬果中夹着郭雪兰的服装摊。
反季处理,出口韩國,相中试试,不买没事。郭雪兰朝驻足的人们挥动手里的冬装,她看起来非常真诚,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发自内心,让你难以无动于衷。人们于是岔开腿,抖一抖衣襟,把目光降落下来,想挑挑有什么可买的。可他们看到地上那一大堆厚重的毛衣毛裤、外套棉袄,眼神一下都化开了,融为一摊,无法聚焦。郭雪兰说,没事,试试,衣服你不试不行,我这夹克放着挺普通,一上身特别显气质。她拎起两只袖子,往一个奶奶肩上披过去,奶奶像被什么烫到似的,一个激灵躲到旁边,大呼道,哎吗,可离我远点,没法试啊,热死了要,拎这俩西瓜,给我整一脑瓜子汗,我要是个老爷们儿,早脱光膀子了。人群笑起来,笑完了,大家觉得身上的汗珠又厚了一层,便各自提起菜回家洗澡去了。
整晚,郭雪兰一直拎着那件夹克,企图寻找到一个顾客,将其披在他的身上,可没有人感到温度尚可,愿意覆盖一层不该出现在这个季节的衣服。绒毛和尘埃纷飞在摊位前,在路灯的照射下成了发光的雪。郭雪兰两手牵着夹克的袖子,扇到左,又扑向右,像拥着一个忠实的舞伴。
我们都以为郭雪兰不会再来夜市了,毕竟卖衣服连进货带折腾没少赔。可是几天后我跟我妈去买菜,又看见她带着东东挤在拉菜的卡车间,面前支了张桌子,摆放许多罐头瓶子组成一道晶莹的堡垒。郭雪兰朝人群吆喝道,秘制辣酱,独家配方,免费品尝。她的口号极具诱惑,试吃的人群越聚越多,推得罐头瓶堡垒直往前倾。我和我妈也要了一勺,果然味道鲜香,非常好吃。被这么多人围拢,郭雪兰也非常激动,连手腕都在轻轻颤抖,几滴红油顺着小臂流到手肘。
有人便问,酱咋卖的?郭雪兰说,一瓶十五。刚才还香喷喷的气氛骤然凝固。郭雪兰又重复了一遍,一瓶十五,满四瓶,买韩国外贸服饰打九折。大家彼此看看,用舌尖刮净嘴里的残渣,无声地散了。郭雪兰张了张嘴,希望能留住些人,却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她垂下胳膊,流到肘部的红油,滑落回手腕。
我妈上前对她说,小郭,你这酱是挺好吃,可也太贵了,市场卖的才两块钱。郭雪兰说,我这是秘制的,东西不一样。我妈说,你啥时候学的这手,我们咋都不知道?东东听见,抢着举出一个小箱子,倒在桌上说,我们就是这么做的。他把四川火锅底料、老北京甜面酱、欣和黄豆酱等一一摊开。郭雪兰说,我上调料城批这些酱,花了好几百,我把这么多好东西混一起,才卖十五,真的没挣钱。
不上学的日子蒸发得非常快,郭雪兰的三千元钱还没攒够,新学期先一步到来了。我们坐在课堂里,满眼昏沉,假期里一个清晰的场景也回忆不起来,唯独汗液的酸败犹如在侧。
课间,报名处的老师来统计参加特长班同学的名单,东东仍旧没有报名写作特训营。我说,真羡慕你,不用学,我一点不想上这破玩意儿。东东说,是,我也羡慕我自己。我说,那你不上课,都干啥呀?东东一下来了精神说,跟我妈上街,昨天刚去了二百大楼那边。我说,你就扯吧。他说,骗你干啥,真的,我妈现在推销鞋油呢,昨天带我走了一天,我俩早上坐五路到立水桥,后来坐二零二到马兰子广场,最后坐七四六到友好街了。听到都是百货商场,我向往得不行,问,你都跟着,都去了?东东说,那当然了,我还帮我妈背包了呢,我妈说她代理的这个皮鞋油特好用,有三种色,纯植物提取,销路肯定好,必须多备点货,我俩拿了一百盒呢。我说,这么多,全卖了?东东不说话,握住拳头在我眼前晃了晃。我说,十个啊?他说,你啥眼神啊,零个,他们都说有鞋油,不需要。我大失所望,说,真是的,我还想问你吃着啥好东西了呢,一盒也没卖出去,那还吃个屁。东东说,没,虽然一盒没卖出去,但我妈对我还行,路过圣蒂兰,给我买了个冰淇淋。我惊叹道,就是有四种颜色的那个?东东点头,美滋滋地抿着嘴,我忍不住想听到更多细节,又问,好吃吗?东东说,好吃,可惜化得太快,一会儿就不剩啥了。
我们坐在床上,静听屋内的声响,观察塞在门缝里的毛衣毛裤究竟能否阻挡重金属的穿透。似乎有那么一会儿,轰鸣声真的小了一点。东东说,你看,声音懵了,找不着道了。我说,是,搁里头得老着急了吧。东东说,那声音也挺可怜的。
门“吭吭”响了几下,迈出沉重的脚步,把地上的衣裤压到墙角。郭雪兰费力地挤进来,见麻袋张着嘴,屋内一片狼藉,似吐出一地秽物。郭雪兰捡起一把裤子,撇到东东身上说,你这孩子,就能豁豁人,腿折了也不耽误作妖。东东说,不是我干的。郭雪兰不理他,跪下去,半个身子钻进床底,掏出一条玫粉色的裙子。那裙子我印象很深,前年她总穿着去公园跳舞,节拍变化时,她两脚点地飞旋,裙子就会转成一个巨大的盘子,把整个夜晚的灯光都盛进去。郭雪兰抖抖裙子,上面几道折痕很深,沟壑一般。她把裙子按在肩头比了比,走出门,对东东说,我不管你咋整,反正我下班前,屋子必须收拾好。
我说,你妈找着工作了,这回卖啥呀?东东说,这回不卖了,我妈讲了,她有技术,她要把自己变成本钱。我说,啥意思,卖自己啊?东东说,滚蛋,我妈现在在公园教跳舞呢。
我一下想起,确实听我妈和阿姨们聊起过,郭雪兰现在找了个夜班的工作,收入多了,比最困难那时候强了不少。
其实所谓“最困难的时候”,我们并没有太大感觉,甚至还觉得东东非常幸运。有段时间,他坐在最后一排,总用脚把凳子的两条前腿蹬起来,倒仰着靠在墙角,慢慢地喝一个褐色塑料水瓶。上午阳光很好,水瓶里悬浮的和沉淀的,静静萦绕,剔透神秘。我问东东在喝什么,他只是咂吧着嘴回味。我说,给我尝下呗。东东说,不行。我说,就一点。东东说,只能一点。我赶紧拿过,灌进一大口,嘴巴里立刻充满一种奇异的味道,甜得扭曲,酸得陡峭,有点难喝,却还有点好喝。我说,这啥呀?东东说,给我。我说,再喝一口,刚才没尝出味。东东说,你给我。我说,抠死了,你告诉我是啥,我让我妈买。东东说,葡萄汁坏了。
我忍不住一阵干呕。东东说,没事,喝不坏,我都实验好几回了。说完又举起瓶子,发出一声响亮的咂吧。我说,你从哪整的?东东说,门口小卖部做沙冰剩的,不要了。我说,我咋没见过呢?东东说,六点半,你们都上写作课呢,上哪见去。他晃晃瓶子,液体回旋,奇异的酸甜弥散空中。我咽了口唾沫说,再给我喝一口呗。
这种饮品后来被我们命名为“六点半”,其来源完全由东东掌握,同学们按学号轮流领取,关系好的可以插队。东东对我们承诺,绝对喝不坏,绝对不能拉肚子。我们其实并不相信,但又对“六点半”的独特风味难以拒绝,只好一面和东东维护关系,一面默默等候病症的到来。
终于一个周三下午,我正在十一户院子里晃荡,肚子里忽然翻江倒海,我捂紧小腹,强忍绞痛,朝东东家门猛捶。快点,让我上个厕所,我说。东东立在门口,并没有躲开,望着我说,现在不行。我火气一下蹿到脑门顶上,冲他喊道,你咋这样,我喝你的葡萄汁喝坏肚子了,上你家拉个屎都不行吗。东东说,不是,厕所有人。我刚想把他推开,冲水声“哗哗”响起,于万义从厕所里走出,见我傻在那,上来揉了我一把说,小子,一年没见,想于大大没?
他这样热情地问候持续了近一个礼拜,几乎和每个人都招呼了一遍,似乎他不曾入狱,离开只是为干大事,出了趟长差,如今荣归故里。倒是大家有些不好意思,面对他的落落大方,笑得十分拘谨,也不知道因为什么。
相比之下,于万义家较从前安静了许多,回來以后,他和郭雪兰再也没有打斗过,两人如常生活,吃饭睡觉,按部就班,仿佛入秋后的知了,沉静疲倦。不仅如此,他们连和大家碰面的机会都少了。郭雪兰和于万义一般中午才起床,傍晚时,再分别离家而去,郭雪兰在公园教跳舞,于万义则无从知晓。
很快天气转凉,到了早晚需要添件衣服的季节。于万义站在院里的时候,身上多了一件紫色的浴袍,质地类似毛巾,厚实松软,袖口、领子金线走边,之前我只见电视剧里的大老板穿过。于万义看起来比电视上更气派,他从不穿袖子,走出门时将浴袍朝后平甩,披挂两肩,虎虎生风。有次他拦住我问道,于大大考考你,给我说一个带“东”的成语,来。我想了半天说,东躲西藏。他眉头拧了拧,有些不乐意说,啥玩意儿,烂糟的,不好好学习,于大大教你两个,听好了,紫气东来,东山再起。他直起腰,两肩一抖,胸口漏出四个金字“梦里水乡”。有人眼尖认出来说,这不是梦里水乡洗浴中心的浴袍吗?那地儿,贵死人,门票七十,搓澡一百二,再来点那方面服务,没个万八你走不出门。大家就笑,说,咋地,×镶金了?那人说,镶不镶金不知道,反正这绣金边的浴袍,是充值两万,办会员才送的。
那晚,我妈在家给我搓澡,边搓,她边跟我爸吵架。我说,妈,轻点。我妈说,你就会说‘再坚持坚持’,你有那个命吗?我说,妈,轻点。我妈说,你跟我喊啥,喊也是这回事,你单位正营才几个名额,你心里没数?我说,疼。我妈说,你要是听劝,去年就转业,上南方打工,现在咱家日子能啥样?我说,疼,妈。我妈说,你才放屁,你这辈子就是个窝囊命,都比不上那个刑满释放的!我实在忍不住,大叫着躲开,捂着后背,发现蹭掉好大一块皮。
气温越来越低,能玩的东西也越来越少,我和东东无事可做,放学后便常去公园看钓鱼。七八个竿沿海岸分列架起,漂子浮荡,随波浪颠伏。一有响动,钓鱼的大爷迅速收竿,摇转渔轮,但几次下来,鱼钩挂住的不是海带就是拖鞋。我丧气透了,觉得这个秋天实在无聊,东东却很兴奋,在一旁接连欢呼。我说,高兴啥呀,毛都没钓上来。东东说,就是啥也没钓上来才高兴呢。我说,为什么。他将目光跟鱼钩一起沉进海里,小声说,万一把平行世界里的我钓上来了咋整。我说,你咋还惦记这事?东东说,我最近吃了块肥皂,可难嚼了,我蘸着酱油才咽下去,吃完了也没咋地,吐一顿,拉倒了。我说,你可消停的吧,找这么长时间没找着,那说明根本没有平行世界。东东说,那指定不能,我有证据。我说,啥呀。他说,前几天,我睡到半夜,又听见平行世界里的爸妈干重活了,比以前听的还清楚。我说,那又能咋地,我都听大人说了,你妈教跳舞挣不少,你爸做生意,东山再起了,连梦里水乡会员卡都有,你那平行世界,说不定还没现在好呢。
东东把头低了,顺着水泥台往前走,手指搭在护栏上,一路发出空脆冰冷的声响。我跟在他后面,慢慢上了桥。海浪在脚底翻滚,浪潮撞击桥墩,泛起白色泡沫,北风猎猎作响,刮过耳朵,像谁在咳喘。我模模糊糊听见东东嘟囔道,不是那么回事。我说,哪么回事啊,太冷了,咱俩走吧。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身对我说,平行世界。我说,走吧,冻死了。他说,你快看,平行世界邀请我呢。我顺着他手指向下望,只看见了大爷装鱼饵的塑料桶。我说,咋地了,不就是个桶吗?东东说,你往旁边瞅。我再看,见地上印有一行红色油漆字,“水深危险,请”。东东说,看着没有,平行世界的入口,就在这里等我呢。我刚想说你别闹了,却见东东已经双手撑跳,踩上护栏,接着纵身一跃,迎着风,笔直地坠入浪里。旁边钓鱼的大爷发出惊呼,我更是彻底傻掉,吓得一屁股摔倒,踹得塑料桶滚出老远,露出地上被压住的三个字,“勿靠近”。
东东就是有本事一次又一次让我们的嫉妒,谁都不会想到,他会是整个十一户和家属院第一个上电视的人。屏幕上,钓鱼的大爷拧着湿透的外套,身上只穿一条泳裤,他说,对,我身体特别好,冬泳坚持二十年了,怎么想的?那能怎么想,孩子掉海里了,谁看见不得救?话筒掉转过来,身穿电视台马甲的记者深切地说,让我们记住这位见义勇为的老人家,同时提醒电视机前的家长,管好家中的儿童,远离危险场所。这时镜头切到地面,几个白大褂跪在一列担架前,东东躺在上面,双眼轻合,苍白如瓷,四肢纤软,好像一座梦的标本,任凭医生挪动、按压。我忽然有种感觉:抢救他是很没有礼貌的行为,说粗鲁都不过分。
那学期期末考试,东东自然躲过了,他幸运地在医院里治疗肺炎等一系列落水引发的疾病,不必担心考砸了以及家长会。而我们已经对他羡慕得绝望了,觉得东东天生就是比普通人幸运,就是能遇到很多好的事情。
家长会前,老师发下来一叠试卷,让我们摆在桌上留给家长阅览,我翻了翻,里面夹着的有好几张没及格。回家路上,白日耀眼,可我眼前却阵阵发黑,脚下每一步都深渊万丈。
拐进门洞时,东东影子一般闪出来。我很惊讶,说你出院了啊?东东说,嗯,回家有几天了。我说,真好,都不用考试,我是废了,老师刚把这学期卷子全发下来了,我好几科没及格,当时我都骗我妈,说考了满分,卷子让老师拿走挂展示墙上了。东东说,你可真是个好汉。我瞪他一眼,说你自己玩吧,我回家了。东东说,别,求你点事,下午我想去你家。我说,不行,下午我有写作课,不能跟你玩。他说,不用你跟我玩,你把钥匙借我就行,我想用一下窗户。我说,你要干啥?东东说,这不还没找着平行世界么。我想了想问,你说,平行世界开家长会吗?东东说,那不一定,不过平行世界里的事都是好事,开家长会,也是好的那种家长会。我攥了下兜里的钥匙说,下午两点,我在家等你。
我感到吃得玩得都差不多了,趟过满地的毛衣毛裤,想回家去。东东拽住我说,等会儿,帮我给衣服叠了,我妈快下班了。我说,主意又不是我出的,我不叠。东东说,你也太不讲究了。我说,我得走了,作业没写呢。东东松开手,说,行,你走吧,我要告诉你妈,你也跳楼了。我忙捂住他的嘴说,你咋这样,给你叠,全叠,行了吧!
可无论我怎么用力,最后几条绒裤死活都装不回麻袋里。我精疲力竭,愤愤坐在地上说,邪门了,你妈当初咋塞的呢?东东说,实在不行就那样吧,你给怼最里头,我妈也不能细看。我说,那我算不算干完了?东东说,算。我说,那你再按我教的讲一遍,我是怎么到楼下的?东东说,我记得住。我还是担心,说,你快再说一遍,要是我妈知道我跟你一起跳楼,我就完蛋了。东东只好背诵道,我爬树玩,你在家里看着,然后我掉下去了,你下楼救我,一着急忘带钥匙了。
说好跳楼定在下午两点,可是一点四十东东就来敲门了。我说,你咋来这么早,碰上我爸咋整。东东说,我怕来晚点,你反悔了。
銀杏树叶在这个季节基本已经落光,从三楼向下望去,纷乱密布的枝杈像一大团头发,遮挡住地面。东东骑到窗台上,一条腿跨到外面,风捧起他的衣领与发梢,他看上去很像在飞行。东东朝远处望着说,这次指定能成了。我学着他的姿势,也往窗台上爬,东东说,你干啥,别上了,挤不下了,你再挤我掉了。我说,你往边上点,我也待够了,咱一起去平行世界吧。东东说,你要去你自己想办法,跟我挤啥。话没说完,我忽然感到膝盖一滑,脚腕想使劲发力,撑住双腿,却听到薄脆的墙皮响起一阵细碎的裂响,紧接着身体便迅速朝前翻去。我本能地抓了一把。东东大叫道,别薅我袖子啊。随即天旋地转,我们抱作一团,从窗台双双滚落,刀刃般劈开层叠的枝丫,携风穿膛而过。
等到帮东东藏好那堆衣裤,已是傍晚,夕阳吊在树梢,暗影晕染了天边。我回到家,隐约发现今天屋子跟平时不太一样,可又说不清哪里变了,只觉得好像有一团光围在身边。我想说些什么,我妈把我推进厨房,关上门说,别出声,想吃自己剥。我这才见到桌上码着两箱橙子,每一个肚脐眼上都贴了两个字“精品”。菜市场里它总是被端放在最高的地方,我问我妈要过一回,她不高兴了好几天。我问,为啥买橙子?我妈赶紧拍了我一下说,别出声,你爸谈事呢。
我爸打电话的声音这时传进厨房。千万别这么客气,以后再来不许拿东西了啊,是,那没问题,都老乡,不就套个三期士官么。哎,你可别叫营长,再叫我急眼了,还叫亮子,嗨,有啥能力,全靠组织培养呗。
我妈朝门外翻了个白眼说,净放屁,那还不是靠我找人算的,把树砍了?人家大师讲得多对,你爸叫常亮,咱家窗户外那大树常年挡亮,屋里整天黢黑,能有好?你看咋样,砍完立马好事来了。
我爸熬成营长无疑是巨大的喜事,那个冬天我不断吃到新奇的水果和食物,也终于不再惦记学校的豆奶、过期的葡萄汁。我妈没事就念叨,还是权好,比钱好,多亏没走。她唯一的遗憾是,我们家并没有因此成为十一户和家属院的焦点,人们议论的主题还是东东家。
那天于万义说要出门一趟,先是去了烟台,给家里寄了些苹果。后来说到了无锡,邮了真空包装的酱排骨。再后来,郭雪兰还收到了靖江的猪肉脯,鄂州的武昌鱼罐头。那一年,报名提出转业的人数,超过了之前五年的总和。大家都传说于万义在珠海投资了一块地皮,被划进了叫做“自贸区”的项目里,不管干啥,国家都给贴钱,净跟老外做生意。想转业的干部,有些打算直接投奔于万义,有些则掐着报纸分析判断,说于万义没啥了不起的,南方环境好,狗去了都能挣到钱,还不如自己从头干。
正在大家犹豫时,于万义又传来了消息,说深圳有个新项目,他要去看看,顺道去考察一下城市,如若可心,过完年就给郭雪兰和东东接广东去。那些人便仿佛望见了灯塔,转业的竞争空前激烈。然而,于万义却再无音讯。
那段时间郭雪兰非常焦急,我在《大连晚报》周末副刊上读笑话时,还看到了于万义的寻人启事,位置在夹缝里,照片是他入狱前拍的,小背头一丝不苟,十分标准,不给他丢人。只是印刷有点问题,人像重影了,脖子上隐现两幅面孔,一个深邃浓稠,似凿刻于石壁,另一个则苍白虚缈,像谁朝空中吐了口烟,我一掀动纸张,它便会消散。
关于于万义的去向,大家的解释有很多种,有人说他在干传销,也有说他跟女的跑了,还有人说他欠了赌,已经让人杀了。郭雪兰前思后想,最终报了警。派出所来人调查,没找到什么线索,发现音乐家没有暂住证,便带了回去。这场讯问不能说是毫无收获,只不过,接受信息的方向反了。一周后,音乐家被释放,他把在派出所听来的两个秘闻,告诉每个愿意给他根烟的邻居。一个是郭雪兰晚上其实是在梦里水乡上班,岁数不占优势,买卖少,还净往家顺东西,洗浴中心的浴帽、浴袍、牙刷,啥都拿。
她家老于更牛逼,我操,知道他那次咋进的监狱吗?音乐家站在院子里说,人家根本没去杭州,就早期对接跑过一回,后来就上火车站,挨个垃圾桶翻,捡大连到杭州的火车票,报销完,货跟钱全揣自己兜里了,真的,当然是真的,操,这事谁编得出来?
再遇见东东,他已经能正常行走。大银杏树被伐倒以后,我们家采光条件大为改善,尤其黄昏时分,夕阳分外澎湃,泄洪一般自窗口涌入。我眯起眼朝外望,看到东东在绕着光秃的银杏树桩走圈,步伐比以前沉一点,但也还算稳当。我兴冲冲跑下楼,找到他说,你看我这个,叫随身听,别人送我爸的,可好玩了,能听《无悔这一生》,想放几遍放几遍。我把一只耳机塞给他,歌声像血液顺着血管流进脑中:无意对这一切话别,无意再远走他方,没有泪光,风里劲闯。
厉害吧?我问。东东没有评价,退后几步,坐到银杏树桩上,把手褪到袖子里,开始舔一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我说,你嗦嘞啥呢?尽管这个冬天我没少尝好东西,但不管东东吃什么,我还是觉得馋。东东伸伸手,袖子里探出几根电线,像香蕉一样剥开皮,铜丝包裹在口水里,闪闪发亮。
我说,你爸没去过杭州,你听说了么。东东不说话,把手里的电线拧成一股,放到嘴里含着。我说,没有平行世界。他咬住电线的一端,慢慢从牙齿里撸出来,嘴里发出嗞嗞的声音,电线看起来甜美多汁。我还想说什么,郭雪兰正好经过,喊东东走。她刚一出声,家属楼这边好几个阿姨立刻探出头,慌里慌张地给自己男人招呼回家了。
不知哪一天起,满大街变得红红绿绿,无论百货商场还是小卖铺,玻璃上都贴满了铃铛、长角鹿、和白胡子老头,有些还用雪花喷罐写了“HAPPY CH……”,“H”后面字母太多,路过多少遍我也没记住。天气到了最冷的时候,空气里藏着针尖,走在外面,刺得脸上发痛。我在这个寒假变得很不愿意动弹,总感觉有啥事没干,却怎么也想不起是什么,偶尔我会趴在窗口,凝望曾经被大银杏树遮蔽的天空,试图形容出它的颜色,可是怎么也说不清。
一次我又在窗台发愣,东东在下面喊我过去。我跑下楼,说有啥事?东东说,没啥事,就是打个招呼,我妈要带我出门去了,再见。我说,这么好,去哪啊?东东说,星海公园。我说,你闹呢?就隔条马路。东东说,这次不一样,我妈说要带我坐摩天轮。我说,我前几天也坐了,没啥意思。东东说,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有平行世界,我看见圣诞老人了,也不是看见,是他给我送礼物了。这次我没有将他打断,东东继续说,你记得不,《少年大世界》上写外国人圣诞节都在床上挂袜子,完事就能收到礼物,我也想要礼物,我妈就给我绑了个她的丝袜,今早起来,袜子里全是糖。我惊呆地张大嘴问,真的假的?他说,当然是真的,我还给你带了一颗呢。我接过糖,是很常见的那种话梅爽,学校门口两分钱一粒,我说,圣诞老人也在学校门口买东西?东东说,是,圣诞老人还有点笨,把糖放暖器旁边了,满袜子糖,化得不剩啥了。
我含进话梅爽,东东看着我,又说了一次,再见。我忽然想起了我终日没想起来的事情,忙扯住他说,你要在摩天轮上?东东说,对,我去看了,摩天轮比你家高,底下也没有树挡着,你别跟着我,别来捣乱,我这次就一定会成功。我说,行,我不去,我家还有箱露露没喝完呢。
我看着他越跑越远,跑上西坡,跑向比我高出很多的地方,影子也在地上飞翔起来,便忍不住喊了声他的名字。东东停下脚步,朝我高呼,我叫“张顺”。
那个下午,时间前所未有地黏腻,我感觉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心中说不出的羡慕和怅然,然而我并不知道该羡慕谁,又该为什么怅然。我站在窗前,下方毫无遮拦,我试了几次翻过窗台,学着东东纵身跃下,又一次次迈回了腿。一片糖纸从我面前刮过,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辨认我,也在等我辨认。
我觉得自己特别没出息,特别倒霉,我永远不能像东东一样幸运,我连窗台都不敢踩上,而他这时已经在那个世界“浪里白条”了。我伤心地低下头,看见“浪里白条”呆呆地伫立在楼下,我以为自己眼花,揉了好几遍,直到确认那真的是东东。我跌撞着跑出去,离着很远,见到他面朝晚霞,深褐色的后脑勺仿佛太阳的果核。
我说,你咋没死呢?东东眨眨眼,说,我忘了。我又急又气,冲他吵道,你咋还能把死给忘了呢,那平行世界咋整啊?东东慢慢转过头,看着我说,你猜我看见啥了?我说,你看见啥也不能回来啊!东东说,摩天轮开起来的时候,我看见海里冲上来一个老大老大的气球,比咱这院子都大,也说不好是黑的还是灰的,后来摩天轮开到最顶上的时候,我看清了,是条大鱼,下了摩天轮,我就赶紧过去看,有好多大人围在那,有一个是专家,他跟人讲,这是一条鲸鱼,搁浅了,就是不小心被冲上岸了,它想回到水里,可是翻滚错了方向,就死掉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事情听起来不像真的,可我也不相信东东能编出这样的故事。我说,你等着我,我要去公园看看。
一到了傍晚,太阳就坐上了滑梯,呲溜呲溜沉得飞快,我跑到海边时,夕阳几乎贴在海面上,随时都会浸没。我四下遥望,没看见鲸鱼,也没看见专家,海岸线像一个字没写的作业本,干净得发慌。只有很远的地方,孤零零站着一个人,我感到非常眼熟,走近发现竟是郭雪兰。
她拎着一袋橙子,站在离海很近的地方,潮水不厌其烦地铺展过来,将沙子归拢平整。她掏出一个橙子,高举手臂,然后奋力地抛向大海,橘色的球体溅起细高的水花,不等海面复平,郭雪兰又掏出一個橙子,用更大的力气扔进海里,砸碎波涛。细高的水花不断起伏,一个又一个橙子彼此追赶,相继在余晖中划出金色的弧线,犹如许多个落日。
她一直扔,扔到夜色渐渐围拢。冬季游人不再,洋流将夏日漂浮的垃圾移至别处,海面澄碧,除了橙子制造的水花,别处都极其平静,没有一朵浪,轻风推送徐徐的水波,俨然是湖的样子了。远处的桥在微茫的灯火里,投下巨大暗影,铸于水中,坚硬紧实。恍惚间,我以为看到了岸。
就在这时,郭雪兰掏出一个非常好看的橙子,它鲜艳光洁,并且圆得那么标准,能让世界上一切圆形都自惭形秽。我开口想喊,别。
一阵风刮来,捂紧了我的嘴。
【作者简介】 陈萨日娜,1990年出生,英国拉夫堡大学毕业,现为大连大学教师,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作品见于《人民文学》《作家》《鸭绿江》《长江文艺·好小说》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