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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爱情

2022-01-12祖先海

清明 2022年1期
关键词:老高红梅

祖先海

1

要是有人主动给你介绍对象,你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因为他介绍给你的这個对象十有八九不怎么样。这是梁建强的恋爱理论。在他看来,主动给别人介绍对象的人一定是受人之托,这就跟推销产品一样,如果是紧俏货,还能轮得到你吗?一定是积压很久的货物,才逮到你这个下家。

按照梁建强的理论,陈小莉应该就是这样的货色,可是梁建强不能不接受,因为主任是介绍人。主任将陈小莉介绍给梁建强时,梁建强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是他年龄还不大,才二十四岁,这个年龄对于男人来说搞不搞对象,两可;二是他刚军校毕业,工作还没开展就忙着搞对象,影响不好。可是主任根本就没有考虑梁建强的个人感受,他像布置一项任务一样对梁建强说:“晚上七点半你在办公室等我。”然后也没说什么事就走了。

七点半主任来到办公室,对傻等在办公室的梁建强说:“走,跟我见一个人去。”见梁建强迟疑了一下,主任这才像想起一件事似的对梁建强说:“噢,忘记跟你说了,给你物色个对象,女方已经来了,我领你去见个面吧。”梁建强虽然觉得主任这事办得有点唐突,但他知道如果拒绝见面就等于不给主任面子,于是只好硬着头皮跟在主任后头去见陈小莉。

主任领着他来到机关办公楼的三楼,梁建强那时还云里雾里,因为刚下部队不久,哪儿对哪儿他还不熟悉。在三楼东侧一间门牌上写着“话务班”的门口,主任驻足敲门,约两秒钟,门打开,一名上士满面笑容地立在门口,将主任和梁建强迎了进去。这是一间战士宿舍,大概不是建制班,室内只摆放着两组上下铺,也就是说,这间宿舍只住了四名战士。但此时,室内只有两个人,上士和陈小莉。主任和梁建强进门的时候,陈小莉正坐在这间宿舍靠左的下铺上,见主任和梁建强走进来,遂站起身,脸上露出矜持的笑容。梁建强偷瞄了她一眼,这是个脸盘像馕一样矮胖的女孩。女孩虽然胖,但不是那种蠢胖和瞎胖,应该是那种丰满性感的胖,这是梁建强后来的感受,梁建强当时没有感受,就是看了她一眼,觉得这个胖女孩是不是瞎胖跟他没有半毛钱关系,因为他压根儿就不打算和她搞对象。

简单寒暄几句,主任指着梁建强开门见山对陈小莉说:“他就是跟你说过的梁建强,军校刚毕业的大学生。”一边说,一边眼瞅着上士。

主任话音没落,陈小莉像欣赏一件艺术品似的从头到脚扫描了一遍梁建强,说:“不错!不错!”那架势给梁建强的感觉不像是见面搞对象,倒像是军官在夸赞刚入伍的新兵。

主任介绍完梁建强,就介绍陈小莉,说陈小莉歌唱得好,经常在紫竹公园演出。主任为证明陈小莉歌唱得好,他还提到当时一个红遍全国名叫马丽红的女歌星,说她没出名时就和陈小莉一起,每年作为工厂的文艺积极分子被推荐参加紫竹公园消夏晚会演出。主任介绍完各自的情况后,对上士说接下来让他们聊吧,说完他就走了。上士班长说我送送主任,一起和主任走了出去。

约莫半个小时,上士回来了。梁建强真应该感谢主任和上士给他和陈小莉留了一个都感兴趣的话题,这半个小时,他和陈小莉没顾得上聊别的,专门热聊起这个名叫马丽红的女歌星来。陈小莉像拿着一把洛阳铲,把马丽红的恋爱史和她的发迹史挖了一遍,正要冷场的时候,上士回来了。上士见他们谈得这么热烈,满心欢喜。几个人打了几句镲以后,陈小莉非常识时务地对梁建强说:“咱们今天就到这儿。”

梁建强说:“行!”

陈小莉说:“那咱们下次什么时间见?”

梁建强愣了一下,心想还见面吗?但他不知道怎么拒绝,出于礼貌笑笑说:“听你的。”

陈小莉那时在纺织厂上班,三班倒,于是她就跟梁建强说她上几班,下几班,中间倒休多少小时。陈小莉之所以跟梁建强掰着指头算三班倒,是想告诉他哪天是她的休息日,希望他把他们约会的时间安排在那一天。可是梁建强没有这方面经验,虽然他频频点头表示听懂了,但根本没有入脑入心。陈小莉告诉他三班倒的时间后,就问梁建强定哪天合适。

梁建强显然没走心思,说:“随你,我哪天都行。”

陈小莉显然错误理解了梁建强,把梁建强没走心思的表述理解成看上她了,既然是这样,她也就不客套,说:“那就下周三晚上七点半,我们紫竹公园门口见。”

梁建强说:“行!”

2

回来以后,梁建强越想越不对劲,自己怎么稀里糊涂答应和她再见面呢?不过,他很快就宽慰自己说,先见几面,就当积累经验,然后想方设法让她腻歪自己,逼她主动提出和自己分手,这样,他在主任面前也好有个交代。出于这种想法,他希望这场恋爱最好是不声不响地进行,不声不响地结束。

他为什么希望是不声不响的状态呢?一是他刚毕业,不想给人一毕业就不安心工作的印象;二是他特别不希望别人知道这场恋爱的媒人竟然是一名上士。但是,上士就不能不上心了。上士是受陈小莉母亲之托。陈小莉母亲是铁路客运站总机接线员,因为都在总机班工作,他们就熟了,那时火车票特别难搞,尤其是春节期间的火车票,但是对外人难搞,对陈小莉母亲来说,就是一句话的事情。平时上士没少麻烦陈小莉母亲,不管是自己探亲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探亲,火车票都是陈小莉母亲帮忙办的,这一来二去,陈小莉母亲对军人的印象不错,而陈小莉因为母亲经常跟军人打交道,她对军人的印象也不错,不错的结果,就是想找一名军人,当然是有职级有学历的军人,至于家庭出身,是农村的还是城市的,她们没作更多要求,但有一点,人品要好。

然而这事委托上士已有一年多,一直没进展。陈小莉母亲虽然不好意思催问,但心里肯定很着急。而这事一直没下文,上士也不好意思托她母亲搞票,眼看这事就要成为上士一块心病,正好梁建强军校毕业,而且年龄也合适,梁建强二十四,陈小莉二十三,这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所以,当梁建强和陈小莉在他宿舍里谈得火热时,上士就像自己谈了一个可心的对象一样激动不已。梁建强和陈小莉前脚刚走,上士就迫不及待地给陈小莉母亲打电话,报告战况,并把梁建强一顿猛夸。上士的夸赞,陈小莉母亲很快就从陈小莉欢快的歌声中得到了印证,因为陈小莉高兴时就爱唱歌。此时,陈小莉虽然人没有到家,但她的歌声已经穿过小巷,飘到大杂院,飞进平房,萦绕在陈小莉母亲的耳畔。从飘荡的歌声中,陈小莉母亲就能感知到女儿此刻是高兴的,不仅仅是高兴的,应该是心花怒放的。为什么说是心花怒放的呢?因为以往陈小莉高兴时唱歌是有节制的,只要进了大杂院,即使歌没唱完,也跟按了停止键一样戛然而止,可是今天她没有停,而是像一个精神病人一样旁若无人地继续歌唱,母亲拦都拦不住,只好让她继续唱完。见女儿这么高兴,母亲知道陈小莉这次相的对象应该是不错的,尽管这个答案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但陈小莉母亲还是多此一举地向陈小莉求证道:“小伙子怎么样?”

“不错,挺好的。”陈小莉脸上漾着笑容。

“怎么个不错?跟妈好好说一说。”

“他嘛,挺健谈的,人长得也不错。嗯,配我没问题!”

听到女儿这样说,陈小莉母亲突然叹了一口气,陈小莉诧异地看着母亲,不知道她为何叹气。母亲说:“妈是为你姐叹气,她也老大不小的,怎么就高不成低不就呢。”

“说我的事,怎么说起我姐来了。”

“我现在恨不得你们姐俩都早点嫁出去,让我喘气痛快点。”

尽管这话是陈小莉母亲话赶话说出来的,但也是实话。他们夫妇外加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住在两间不到四十平方米的平房里,一到夏天,她就觉得氧气不够用。她恨不得两个女儿早点嫁出去,让自己松快松快。可大女儿陈小婧见的男孩加起来快有一个加强排了,不是别人相不中她就是她相不中别人,反正一个没对上眼。陈小莉母亲也希望陈小婧找一个军人,可是陈小婧对军人不来电。没办法,那年月军人社会地位普遍不高,大城市女青年一般都不愿意找个当兵的,好像找个当兵的就如同下嫁了一样被人笑话,闺蜜们会用诧异的眼神问她:“你怎么找个当兵的?”所以,即便是军校毕业的大学生军人,要想找一个长得既漂亮又有学历的女孩,就跟天方夜谭一样,这就给了那些学历不高工作一般长相也一般的女孩子机会,而军官们大多也不挑剔,只要是大城市户口,长相说得过去,就行。

这种大气候不但给了陈小莉信心,也给了陈小莉母亲信心。当得到女儿对梁建强十分满意的答案以后,在陈小莉母亲心里,这门亲事已是十拿九稳,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给他们准备结婚用品,比如做被子,准备被面和床上用品。这样遐想着,陈小莉母亲突然觉得这事太顺利了,有点不真实,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这小伙子到底怎么样,不能听女儿一面之词,年轻人没有阅历,我这做母亲的一定要替女儿把好关,如果小伙子人品不行,当断则断,否则,一旦让他们陷入情感的泥淖不能自拔,再来棒打鸳鸯,弄不好就成了罪人。

这样思忖着,陈小莉母亲决定第二天打电话给她认识的苏参谋,让他帮打听打听。

3

苏参谋加戏了。周一傍晚,梁建强和战友正在部队大院遛弯,苏参谋突然迎上前示意要和他说小话。同事走开后,苏参谋说,听说你和那个叫陈小莉的谈对象了。梁建强像挨了一闷棒似的愣眼看他,不知道消息怎么传得这么快。

梁建强尴尬地说:“没有,我只是跟她见了一面。”

苏参谋说:“我和她母亲挺熟,这姑娘不错;她妈还跟我打听你,我说不用打听,小梁这小伙不错,不但长得精神,还有学历。”

苏参谋声音不大,但表情是那种给人很卖力的样子。梁建强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加上不太熟,场面非常尴尬。苏参谋也感觉出来了,遂对梁建强说:“好,你接着遛吧。”梁建强笑笑,和他客气一下就走了。他没有心情继续遛弯儿,而是带着不爽回到宿舍。

宿舍没有开大灯。同事单高开着床头柜上的台灯,跟往常一样,躺在床上一边吸烟一边看书,很投入的样子,对梁建强的进入没有任何反应。

对单高的行为,梁建强已经习惯了,所以他进屋以后,就跟宿舍里没有他这个人似的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眼睛瞪着天花板,想着苏参谋刚才跟他说的事,越想越气愤,陈小莉母亲怎么能这样呢,八字还没有一撇,就闹得满城风雨,让他怎么处理今后感情的事。

躺在床上的梁建强正犯难,不知怎么处理好,这边单高像突然想起一件要办的急事似的一个鲤鱼打挺弹起身,一边说“坏了”,一边赶紧穿鞋穿衣服,动作之紧张就像听到紧急集合号一样。梁建强问:“怎么了?”

“这事整的,跟人约好了七点半见面,我给忘了。”

“女的?”梁建强有点找乐地看着他。他们相处有两个多月了,已经到了可以随便开点小玩笑阶段。

“废话,还能是男的。”

见梁建强还要说,单高拦住他:“行了,我没工夫搭理你。”抬腕看了一眼表,“都七点四十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你就穿这身行头出去?”

“怎么了?”

梁建强斜眼看他,“瞧你裤子脏的,这样出去,我军光辉形象就毁了。”

单高将腿向外撇出,腰拧得像麻花一样查看穿在身上的裤子,可能也觉得太脏了,遂拿起毛巾在盆里蘸了点水在有污渍的地方来回地蹭,但由于污渍太多,整条裤子反而花了,弄出了迷彩的效果。他摇摇头,蹲下身子從床铺底下将堆放在脸盆里待洗的裤子重新拿出来,看哪一条稍微干净一点。可是比较来比较去,最后还是放下了,对梁建强说,“就这样吧,天黑看不出来。”

梁建强已经被他的举动逗得嘿嘿直乐,看他实在找不出一件干净的裤子,遂在自己的衣柜里拿了一条新的扔给他。他俩身高胖瘦差不多。“太好了!”单高说,然后看着梁建强:“我这样是不是太郑重其事了?”

单高走后,梁建强的思绪重回到怎么处理和陈小莉的关系上,他想这事宜早不宜迟,既然不想和她往深里发展,那就别逗弄,快刀斩乱麻,干脆告诉人家不往下走了,但是得找一个让人接受的托词,不能说没看上人家,那样不好。找一个什么样的托词呢?梁建强费了十多分钟的脑细胞,终于想好一个托词,他是外地人,就说父母不同意他在外地找对象。梁建强觉得这个托词陈小莉应该能接受,于是给上士打电话,让他向陈小莉转达他的意思。

4

熄灯号吹响之前,单高回来了。梁建强已经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翻看闲书,见单高进屋,放下书,问战况。

单高说:“对不起你这条新军裤。”

“此话怎讲?”

“是个胖子,和我同岁,戴一副眼镜,很丑。”

单高这样描述时,梁建强的脑屏幕上闪了一下陈小莉的形象,心想怎么都把残次品往军营里推销:“你还和她谈吗?”

“谈,为什么不谈?闲着也闲着。”单高说。

单高是单身军官中年龄最大的一个,和他同年分配到部队的同事都结婚了,有的孩子都有了,唯独他给落下了。论外表,小伙长得挺标致,精明强干;论学历,正儿八经大学本科,说话机智风趣,这么优秀的一个年轻军官怎么就解决不了个人问题呢?问题出在他太不讲究,太特立独行上。他一年四季几乎都是军装在身,远看,还算整洁,近看,军装袖口跟剃头匠的荡刀布一样一层厚厚的黑釉。军裤好像从来就没干净过,总是东一块西一块泛着污渍;间或在两块污渍之间,有一个被烟头烫出来的洞,每一条军裤上都有,好像专门给他特制的一样。多热的天,脚上永远蹬着一双军用绿胶鞋,也没见他洗过,实在脏得看不过眼,就扔掉,换新的穿,可是不出半个月,新鞋照旧没鼻子没眼。他这身行头,再配他抽的简装不带过滤嘴的“恒大”牌香烟,你和他在一起都觉得丢人。

平心而论,他这种人要是在正规部队早给收拾了,好在他所在的部队是一支测绘部队,对业务技术的要求胜于对军容风纪的要求,所以尽管一些领导看不惯他这副形象,但由于他业务能力超强,谁也奈何不了他。和他关系不错的领导也曾善意提醒过他,但他根本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永远是一副不卑不亢和什么都懂的样子跟人谈论古今中外天文地理。

梁建强本以为单高相亲回来会把新军裤还给他,可这家伙像穿自己的军裤一样心安理得地穿在身上,根本就没有要还的意思。梁建强也不好意思找他要,他就这样天天穿在身上。过了好几天,梁建强实在憋不住,對他说:“差不多了吧?”

“什么差不多?”

“裤子。”

梁建强低着头看了看裤子。“挺干净的呀。”

“你该还我了。”

“哪能这样还你,我得洗干净还你。”

“你倒是洗呀。”

“这不是还没脏吗?”

5

星期天是机关单身军官最无聊的时光。梁建强因为下部队时间不长,还没有跟单身汉中的某一位建立起共同行动的友谊,所以一般选择睡懒觉。那时部队星期日一天只吃两顿,早餐八点半至九点,晚餐是下午四点。和部队营房仅一墙之隔就是自由市场,市场里有很多小吃店,单身军官们错过饭点,一般就在这些小吃店里解决。

梁建强起床时没有惊动单高,单高是夜猫子,睡得很晚,即使有点响动也惊动不了他。再者,单高也不稀罕梁建强叫他,因为他没打算在星期天下午四点之前起床。

梁建强洗漱完毕径直下楼。出营门口,向左一拐就是自由市场。自由市场每天都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梁建强装作左顾右盼的样子穿行在其中,害得一些小商小贩们总对他抱有幻想,老远就盯着他,希望和他做成一单生意。正这样往前走着,突然被一个中年女人拦住去路,中年女人个子不高,体态偏胖,满脸堆着鼓足勇气求人的笑容,说话的气息像是刚经历了慢跑运动似的有点抖。她说:“你是小梁同志吧。”

梁建强愣怔地看着她,问:“您是……”

中年女人说:“我是陈小莉的母亲。”

一听是陈小莉母亲,梁建强像准备做坏事被人识破一样心里“咯噔”一下,立马有点心虚,有点气短。见梁建强有点不自然,陈小莉母亲的气息反倒均匀了,她说:“我是瞒着小莉过来找你的。小莉这些天班也不上,饭也不吃,人瘦了一圈。小莉一个劲地埋怨我,说你们那天晚上谈得挺好,约好星期三晚上见面,埋怨我干吗多此一举问苏参谋。我这个后悔呀!知人知面不知心,还不知道他背后说了什么坏话。”

梁建强没有经历过这种场面,又穿着军装,好多人目光正朝他身上聚拢,让他越发有点窘。为尽快结束这一窘况,梁建强说:“阿姨,过两天我约约陈小莉。”

“这太好了,你们年轻人多交流……你忙吧,阿姨不打扰了……”

6

梁建强并没有像自己承诺的那样约陈小莉见面。从他内心来讲,这事到此结束算了,所以他想把淡忘这件事的希望放在时间上,时间一长,好多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事实也似乎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几个星期以后,他好像真的忘记了这件事。

这几个星期,梁建强突然被动地掺和到单高的情感之中。

单高的情感发展似乎比预想的要丰富得多。那个女孩叫焦红梅,如果把单高和焦红梅称为函数的两个变量,那么焦红梅在他们的情感曲线中一定是自变量,单高似乎听之任之。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们见面一个礼拜以后的一天晚上,梁建强就在单高的办公室见到了焦红梅。梁建强当时是无意撞上的,这也证明单高并不想让梁建强知道焦红梅来部队了,一定是焦红梅提出要来部队看看,而单高又没法拒绝她,所以才在晚上领着焦红梅偷偷来的。但他没想到梁建强这么晚竟然鬼使神差来到办公楼,见他办公室灯亮着,就推门而入。

焦红梅当时背对着门,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胖胖的穿着风衣的女人的背影。对梁建强的突然进入,单高并没有表现出慌张,而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是焦红梅。”

焦红梅转过身来,单高接着又说:“这是小梁,我俩一个宿舍。”焦红梅戴一副眼镜,双手成剪刀状,像个女领导,冲梁建强点了一下头,那架势,仿佛是一种宣示,潜台词就是,别看我胖,我还真没拿你们当兵的当回事儿。

梁建强没作久留,冲焦红梅礼貌地点了一下头就走了。

不知道焦红梅待到几点走的,反正单高回宿舍已是十一点。那天晚上单高回来后,梁建强揶揄他说,进展挺快的嘛。单高一耸肩说:“她要来看看就来看看呗。”那感觉就像对待流水一样听之任之。

焦红梅许是被单高玩世不恭的外表迷惑了,觉得单高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缺少关爱,于是决定拯救他。这种拯救与爱无关,与较量有关。焦红梅的拯救是从改变单高的个人形象开始的。一个星期天的早上,正在酣睡的梁建强,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梁建强睡眼惺忪地抬起头,看了一眼跟死猪一样酣睡的单高后,对着门问:“谁?”

“我,焦红梅。”

梁建强转动了一会儿脑回路,遂对死猪一样的单高说:“单高,快起来,有人找你。”

单高闭着眼头也不抬地嘟哝一句:“谁呀?”

梁建强小声说:“是焦红梅,你女朋友。”

单高依旧那副死样说:“你问她有什么事。”

这叫什么话?梁建强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我给你传得着话吗?但他没跟单高计较,一边穿衣服一边应着门外的焦红梅。“稍等。”他说。

梁建强穿好衣服打开门,焦红梅肩着一只坤包像座塔一样挡在门口,一只手下意识放在鼻翼下,“你好!”她冲梁建强打招呼。

梁建强一边应着,一边打开窗户通风,一边叫单高起床。单高仍一动不动赖在床上,任凭梁建强怎么喊,就是不搭腔。梁建强冲焦红梅尴尬地笑了笑,帮单高打圆场:“他昨晚睡得太晚。”

焦红梅笑笑说:“没事,让他睡吧,我来帮他把脏衣服洗了。”说着,就要拿单高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去洗。

梁建强忙说:“这身不能洗,洗了他没穿的了。”说着掀开单高垂在床沿下的床单,从床底下拖出两只洗脸盆,“宝贝都藏在这儿。”梁建强说这话时把自己都说乐了。

7

还没过饭点,趁焦红梅去盥洗室给单高洗衣服的当儿,梁建强决定去食堂吃一口。

回来后,梁建强本想躲开,不在他们中间掺和当灯泡,但又觉得不能离开。在他看来,单高还在睡觉,怎么能让孤男寡女待在一间屋子里呢?要是出点啥事单高是说不清的。为了兄弟单高,梁建强觉得有必要待在宿舍,尽管有点尴尬。好在焦红梅是个大大咧咧的人,不但趁梁建強不在的工夫把梁建强放在床底下的脏衣服拿出来洗了,完事之后还指挥梁建强和她一道打扫宿舍卫生。她对梁建强说:“弟,你拖地板,我来擦窗户。”

梁建强愣了一下,心想她怎么叫我弟呢?焦红梅像是梁建强肚子里的蛔虫,解释说:“你比我小,所以我叫你弟。我没有弟弟,你就当我弟吧。”梁建强不好意思地笑笑,开始按照焦红梅的指派拖地板。正拖着,忽听楼下有人喊:“梁建强,有人找。”

梁建强拖着拖把走到窗前,头伸到窗外。楼下有个战士,梁建强不认识。梁建强问:“谁找我?”战士说:“你们家亲戚。”梁建强将信将疑,因为亲戚都在老家,离部队一千多公里,怎么能说来就来呢?当然,说来就来也符合他们老家人的习性。

“人在哪儿?” 梁建强问。

战士向前方指了指:“那儿。”

梁建强的视线与战士指的方向正好构成直角,根本看不到。梁建强来到楼下,那名战士指着楼拐角的地方说:“在那儿。”朝战士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男人站在楼拐角处正朝着他微笑。梁建强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朝陌生男人走去。

“您找我?”梁建强问。

“不好意思,我不说是你亲戚,他们不给我找你。”陌生男人解释说。

梁建强对他说的理由不感兴趣,仍旧用探询的目光看着他。陌生男人的目光没有回避,平和,慈祥,不慌不忙。没办法,男人的年龄就是阅历,男人的沧桑就是气场。

“早点吃了吗?”陌生男人问得随意。

“吃过了。”梁建强答。

陌生男人说:“我是陈小莉父亲。”梁建强脑子嗡的一声,血压迅速升高,两边的太阳穴似有蚯蚓在蠕动。“早就想过来认认门,一直没有空,今天天气不错,我正好也有空就过来了,这个院子不错呀。”说着,他环顾一下四周。

二十四岁的梁建强太青涩了,这种局面他驾驭不了,不知道如何是好,更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像一个老农民遇见大领导一样拘谨地站在陈小莉父亲面前,手不自然地搁在脑袋上,冲陈小莉父亲僵笑。为了化解梁建强的尴尬,也为了更好地交流,陈小莉父亲说:“咱爷俩别站着说,边走边说。”于是两人并排沿操场边走边聊。那场景,就像指导员找新兵谈心一样。

“是这样的,我今天来呀,主要是给你传授经验。男孩子追女孩子一定要大胆,别不好意思。”陈小莉父亲开导说。

梁建强觉得莫名其妙,自己什么时候不好意思了?可他不好反驳,只得像个好学的小学生一样点头应允。陈小莉父亲说:“你太腼腆了。小莉这孩子是个知道疼人的孩子,我能看得出来,她非常喜欢你,我是过来人。小伙子,男人这辈子最大的幸福就是找一个疼自己的女人,爱自己的女人。你体会去吧,没错。”说完,冲梁建强笑笑。

梁建强也跟着笑笑,试图找两句话和他交流交流,那样不显得尴尬,可是脑子一片空白,偶尔有几句话涌到嗓子眼上,但很快又随着唾液一起咽了回去。

“我看你俩挺般配的,小伙子!勇敢点,鼓起勇气来,主动约约她,怎么样?”他站住了,目光盯着梁建强。

被他气场压制的梁建强不得不表态,脸上挤着笑容应付说:“好的。”

本以为这样应付一句能搪塞过去,没想到这大叔是一个踏石有印抓铁有痕的人,他立马找梁建强要结果:“你约一个时间,我捎给陈小莉。”

梁建强一只手下意识挠了挠头,冲他讪讪地笑。

“别不好意思,你不好意思好姑娘都跑了。小伙子,勇敢点!”

梁建强知道他要不说出一个具体时间,这大叔肯定誓不罢休,只得说:“那就周二晚上七点半吧,我们在紫竹公园门口见。”

8

星期二晚上七点半,梁建强准时来到紫竹公园门口。紫竹公园门口云集着很多衣着鲜亮的青年男女,眼神都是东张西望的,不时抬腕看一下表。梁建强知道这些人和自己一样在等人。

梁建强站在一个不显眼的位置,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没有看见陈小莉。陈小莉迟到了。尽管她很喜欢梁建强,但作为女生,她当然要刻意装出矜持一点,晚到是必然的节奏。不过她没有让梁建强等太长时间,她知道军人最大的特点就是守时,所以必须拿捏到位,就晚五分钟吧。但这五分钟对梁建强来说有点煎熬,虽然没有穿军装,但当过兵的人带相,一看就知道。幸亏陈小莉在他接近忍耐的极限时及时出现,穿着一件粉红色连衣裙,身材不高显得浑圆,这在人群中特别显眼,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梁建强并没有觉得她有多胖。这可能与季节有关。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初春,她穿得厚实,不显;现在是仲夏,衣着单薄,显出她的丰满来。梁建强感到很多人都在用怪异的眼光看她,可她像很多自我感觉良好的胖女人一样浑然不觉。梁建强本想冲她摆手,但没有这样做,他当时的心理一定跟在城里工作的儿子看见从农村来的爹而不愿意让人知道这人是他爹一样,快步朝公园门口的方向走去,希望她能看见他,并且快步不声不响地跟上来,就像两个特工人员接头一样,然后消失在渐浓的夜色里。

可是陈小莉就像那个农村的爹见到光鲜亮丽的儿子一样,激动地迎上前。梁建强感觉四周的目光哗啦一下聚过来,像被人揭了老底一样,他的脸唰地红了。陈小莉本想站在公园门口寒暄两句,但梁建强并没有给她停留的时间,根本不顾及她的面子,转身径自朝公园里走去。梁建强走在前面,陈小莉走在后面,走到一个没有灯光的地方,梁建强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陈小莉。陈小莉的嘴抹得血红。

两人四目相对了一下,表情都很严肃。梁建强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这么近面对家人以外的异性,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和家人以外的女性单独在一起,他突然感到有点喘不过气来。他赶忙别过身子,深吸一口气。陈小莉以为他走急了,扑哧一笑说:“大哥,咱这是谈恋爱,不是走队列,慢点行吗?”

梁建强像一个听话的孩子似的点头说:“好的。”说完,很响地吞了一口唾液。

梁建强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两人就近找一个地方坐了下来。黑暗中,他看到周围有很多恋人在夜色掩映下紧紧地搂抱在一起。几束电筒光朝这边扫来,晃到梁建强的眼睛上,也晃到那些紧紧搂抱在一起的恋人们身上。恋人们像被烫了一下,迅速分开,立马正襟危坐。这些人是公园管理人员,年龄都在四十上下,正是闲得蛋疼的年龄,白天萎靡不振,晚上异常兴奋,带着红袖箍,打着手电筒,专门往黑暗的地方照。

电筒光扫了一下就走了,黑暗恢复了统治,恋人们又忘我地忙碌起来。说来也怪,在黑夜的掩映下,梁建强突然没有了在明亮处看她时产生的那种不情愿,反而产生了一种无法克制的冲动,口干舌燥,心脏咚咚地跳。他自觉自己是一个正派人,为什么今天见到陈小莉以后就产生这种感觉,是不是陈小莉像人们说的那样是个性感的女人呢?这是梁建强第一次对性感一词的直观理解。本来,他今晚来见她就是想劝一劝她,比如说他们还年轻,目前还不是考虑个人问题的年龄,应该趁年轻多学习,报个夜大或者电大,拿张文凭;或者说他对她非常满意,可他父母坚决反对他在外地找对象。另外军人流动性也大,万一离开本市怎么办?这些因素都要考虑。总之,他想用這些话让她冷静下来。来之前,这些话他已千万次在心里预演过,可是当他这么近地面对陈小莉时,这些话跑得无影无踪,他像饿了多日的乞丐看见食物一样贪婪地盯视着陈小莉,恨不得一口把她吃掉。陈小莉似乎感应到了梁建强火辣辣的目光打在脸上,装作羞赧的样子嗤嗤一笑说:“你老看人家干什么吗?”说着,扭过身子,装作害羞的样子侧对着梁建强。

梁建强闻到一股扑鼻的香水味、脂粉味和女人的体香味,这些混合的味道既陌生又刺激,让他的血液再度沸腾,头昏目眩眼冒金星,身上的汗涔涔往外冒。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感到急需要扶住一个物体,否则就要倒下……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陈小莉关切地转过身,一只手下意识地伸过来,想扶他。这只伸过来的手就像是进攻的信号弹,不待陈小莉明白咋回事,梁建强一把抱住她,死死将她搂入怀中,强行地吻了起来。

9

这是梁建强的初吻。都说初吻是甜蜜的,但梁建强并没有感觉到它的甜蜜,而是感觉到了一股令他不爽的韭菜味。回来后,冷静下来的梁建强对自己的行为十分后悔,因为他知道他这样做并不是因为爱而生发的,也不是想占她便宜,就是一时冲动,如果硬要形容他当时的心理,那就是新鲜,跟没吃过的东西想尝一下一个道理。他知道他这一吻,是向她传达了错误信号,以为他爱她,现在他要做的就是赶紧降低温度,可是他已经答应她下周二同一时间同一地点见面,见面就意味着没法降温,如果不见面呢?不见面总要有个理由吧!

就在他苦于找不到不见面的理由时,一封加急电报救了他。电报是他的一个军校同学打来的,同学在电报里说他下周一到墨都,和他对象一起来。同学和他对象的目的地是北京,顺便路过墨都看看他。一切安排妥当以后,梁建强给陈小莉打电话,说同学大老远来,作为东道主他当然要陪一陪人家,白天没法陪,晚上说什么也要陪的,这样下周二晚上他就没办法赴约了。陈小莉表示理解,并爽快地说那就改日吧,随口又问改在哪一天,梁建强支吾说:“现在还说不好,也不知道同学什么时间走,这样吧,有空我约你。”陈小莉说:“好,我等你电话。”

陈小莉没有想到,她等了半个多月也没有等到梁建强的音信。陈小莉思忖,同学应该走了,那么梁建强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难道他出差了?她向上士打听,上士说天天见到他在食堂里吃饭,证明这段时间他在部队。那为什么不打电话约她呢?陈小莉需要答案,可她见不到梁建强,几次通过上士打电话找他,接电话的小战士每回都说他不在。这不成,她必须找到他当面问清楚。可是怎么才能找到他呢?去部队找显然不妥,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没有达到那种程度,要是贸然去,弄不好把本来还有救的关系彻底弄没救了,这不是陈小莉要的结果。

就在陈小莉一筹莫展的时候,正好赶上部队电影周。每年夏天,部队都要在露天操场上放一周电影,外面的人也可以通过关系进到部队大院看电影。消息是上士告诉她的。为了能让梁建强看见自己,离放电影还有一个小时她就来了,从上士那儿借来马扎,摆放在有利位置。她不是一个人来,而是带着一个小姐妹一起来的,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给自己留了台阶,潜台词就是我不是专门来找你梁建强的,是来看电影的。

她第一天来的时候,梁建强就看见她了。梁建强宿舍的窗户正对大操场。她又穿着那件显得自己特别浑圆的粉红色连衣裙,本来就浑圆的她,坐在马扎上简直就像一只立着的石磙。看到她这副模样,梁建强就更躲她远远的。可她天天如此,一天比一天来得早,后来简直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

梁建强本以为电影周结束以后,在部队大院里就看不到陈小莉的身影。没想到,陈小莉变本加厉带着那个小姐妹天天晚饭后来部队操场上打羽毛球,害得梁建强大热天不敢出门,只能躲在宿舍里。但这样躲下去也不是事,再说了,同事晚饭后都在院子里散步,你老是猫在宿舍里也不正常,长期这样下去,肯定会露馅,因为主任、苏参谋和上士都是知情者,说不定哪一天有人和他们聊起她时,他们有意或者无意就说出来了。看来,要想阻止陈小莉来部队大院,梁建强只能用约会的办法调虎离山。

10

梁建强确定好了跟陈小莉新的约会时间。就在他准备赴约的头一天晚上,焦红梅过来了。焦红梅过来没什么稀奇,因为她和单高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所以她的身影经常在营院出现。问题是今天单高去北京出差了,难道她不知道吗?

焦红梅说:“我不是来找单高的,是来找你的。”

梁建强有点蒙圈,心想,她还真拿自己当弟弟。没想到焦红梅说:“弟,你猜单高那天见的对象是谁?”

梁建强又蒙圈了,心想,你不是他对象吗?后来他想起来了,这事发生在上周的一天晚上,焦红梅拎着一个纸兜和一个鞋盒来他们宿舍,纸兜里是一件T恤和一条裤子,鞋盒里是一双皮鞋。这是焦红梅买给单高的。焦红梅进屋的时候,单高平躺在床上看书,也没有要起来的意思。焦红梅好像已经习惯了,像老妻对老夫一样你干你的事我干我的事,一点也没有觉得受冷落。她从纸兜里拿出T恤和裤子扔在单高身上,单高一惊,看看衣服,又看看焦红梅明知故问:“你这是干啥?”

焦红梅笑着说:“给你打扮打扮。”

“打扮我干啥?”

“你穿这身衣服明天怎么见人?”

“那怎么了?”

“试试鞋,看合适不合适。别跟见我一样穿个破胶鞋就去了,让人家嫌弃。”

单高乖乖地下床试鞋。

看单高这身打扮,焦红梅笑了,问梁建强:“弟,你看是不是精神多了。”

梁建强不明就里,不知道他俩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不错!”她上下打量着单高,“这样明天见人多有派头。”

“见人,见什么人?”梁建强事后觉得这句话问得有点缺心眼。

焦红梅笑笑,看了一眼单高后说:“见对象。”

“见什么对象?”梁建强越发糊涂。

“有人给他介绍对象呀!”焦红梅一脸认真地说。

尽管焦红梅说得认真,但梁建强当时感觉他们在开玩笑。直到这天晚上,焦红梅重提这件事时,梁建强依然不相信是真的。在他看来,即使有人给单高介绍另一个女人,单高不呆不傻,他怎么可能把要见另一个女人的事告诉焦红梅呢?这不是缺心眼吗?事实就是这样让人难以置信。当介绍人找到单高说要给他介绍对象时,单高就想好了要把这事告诉焦红梅。他这样做的目的,不是为了气焦红梅,而是向焦红梅亮明一个态度:在他和焦红梅的关系没有明确之前,他有权利这样选择。他不认为这是脚踏两条船,他甚至鼓励焦红梅也这么做,毕竟他们都是大龄青年。

焦红梅第一次和单高见面,就觉得单高这人挺怪。因此,当他提出这种想法时,她一点都不感到奇怪,一点也不觉得这是作为女人的一种耻辱,恰恰相反,她认为这就是单高与众不同的地方,是个君子,做事光明磊落。既然和君子谈恋爱,那就不能小家子气,不能让他小瞧了自己。这样思考过后,焦红梅作出了给他买身行头的决定,你不是要见女朋友吗?我支持你。

但是单高辜负了焦红梅的一片好意,他没有穿焦红梅给他买的行头去相亲,而是像见焦红梅时一样穿着一双绿胶鞋就去了。没想到那位小姐当场讽刺单高,让他回去换行头再来见她。

单高说:“这身行头不妨碍我们交流。”

不知道是不是这句话改变了她的立场,还是她本来就不打算和单高交朋友而抱着无所谓的态度,反正她没有再坚持。接下来,为了装装样子,应付一下父母,不那么早回家,她和单高煞有介事地聊了起来。她说她不喜欢找军人,她之所以和他见面,是母亲逼她的。她说她妹妹正跟你们部队一个姓梁的军官谈对象,这让她更不愿意再找一个当兵的。“就是嫁不出去,也不能姐妹俩都找个当兵的吧!”她说。

焦红梅说:“没想到吧,单高见的人竟然是你对象她姐。”

梁建强说:“她不是我对象,我们只是见了几面。”

“弟,你别跟她谈了,就凭她姐这样,她妹素质也高不了。单高回来跟我学舌,我肺都气炸了。什么玩意儿,一个破大专,一个工厂的破技术员,就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看不上军人你别见呀!”焦红梅越说越激动,“你赶紧和她断,姐赶明儿给你找个好的。”

11

焦红梅之所以这么激动,后来梁建强才知道,单高其实是看上了陈小莉姐姐陈小婧。陈小婧比焦红梅漂亮,细高个,苗条,而且还是正儿八经大专生。别看是大专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也是响当当的学历,因此论各方面条件陈小婧都比她强好几个档次。别看陈小婧现在不愿意找军人,但她可是二十七八的大姑娘,这个年龄的女孩好比熊市的股票,只跌不涨。为了止损,再过一年半载,她要是还没遇到合适的,将就找单高接盘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部队结婚就能分房子,和爱情相比,这个现实条件更加诱人。所以为防止他们死灰复燃,她必须斩断他们一切联系的可能,而这个一切联系的可能,就是梁建强和陈小莉发展为恋人关系。虽然梁建强极力否认陈小莉是他对象,但焦红梅比谁都清楚,女追男其实就隔着一层纸,一捅就破。因此她必须尽快拆散他们,消除隐患。

对于焦红梅的急切,梁建强不置可否,因为他知道该怎么办。他已经想好了,那就是明天晚上和陈小莉再见一面后,就不再见了。

陈小莉哪里知道梁建强已经抱定分手的打算,她还傻乎乎地像上次那样迟到了一会儿。其实迟到不迟到已经不重要。见到她后,梁建强没有像上次那样害怕别人知道这个胖子就是自己约会的女人,而是主动迎上前。陈小莉有点受宠若惊,当他们四目相对时,她的眸子突然像放电一样亮了一下,那感觉就像电流突然增强的电灯泡一样。梁建强本想在门口说出他的打算,然后走人,被这道亮光闪了一下以后,突然感到于心不忍。再说,门口也太亮,不适合说这种残酷的话,还是找一个黑一点最好看不清对方脸的地方。

在梁建强的主导下,两人钻进一片漆黑的小树林里。在两棵树之间,两人站定。陈小莉以为梁建强又要吻她,今天晚上她做好了接吻的準备,为了不让嘴里有异味,她连平时最爱吃的韭菜馅饺子都没有吃,出门前还仔细地刷了刷牙。第一次和他接吻,她没有思想准备,也没有想到梁建强会吻她,她猝不及防。但今天,她知道梁建强肯定会吻她,要不,他怎么把自己往黑的地方领呢?话又说回来,她也想好好抱一抱他,深情地和他热吻一次,来消弭她多日的思念之苦。这样想着,她顺势靠在一棵树上,闭上眼睛酝酿情绪,等着梁建强过来。可是梁建强没有过来。过了一会儿,梁建强说:“小莉,我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谈呗!谁拦着你了。”说完,嘻嘻一笑。

“是这样的……”梁建强停顿了一下,他拿捏不好怎么说。

“是哪样的?”

“你……你是一个好姑娘,可是……可是我父母希望我在老家找对象,希望我将来转业回老家……”

梁建强有意停了下来,他希望听听陈小莉的反应。可是陈小莉没有说话,两人就那么沉默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听见抽泣声,陈小莉在哭。梁建强慌了,他从来没有面对过女人的哭泣,他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别难过。”过了好一会儿,他说。

陈小莉还在哭,没有说话。

“你有什么想法,你说出来。”梁建强突然想收回刚才说的话。

“我能有什么想法?”陈小莉终于开口了,“其实,我就是在自欺欺人,我知道打一开始你就没看上我……可我看上你了,我打小就喜欢穿军装的人,我以为追就能追上,我太天真了。”

“是我不好。”梁建强不知道怎么劝她。

“你没错,都是我的错。我从来没有为哪个男人要死要活过,这下好了,脸丢大了,一家人都希望我们能成,一家人都以为我们能成。我给我父母提供了错误信息,害得他们为我的事一趟趟跑,自己现眼还不够,还连累父母跟着现眼……”

梁建强不知道怎么接话,他干脆选择沉默,甚至做好了被骂的准备,只要她痛快,解气,怎么都可以。反正以后也不会见到她,过了今天,一切都成为过去。

过了一会儿,陈小莉说:“你走吧!”声音很轻。

“咱们一块儿走吧,我送你回家,你这样我不放心。”

“你放心,我不会自杀。我想一个人静静待一会儿。再说,我也不想让我父母看到我这么早就回家……”

“那我陪你待一会儿。”

“你回去吧,我真的没事。”

“那我走了,你保重。”

梁建强转身走了,没走多远,被陈小莉叫住。陈小莉情绪好像调整过来了。她对梁建强说:“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啥事,你说。”

“你能不能陪我谈一段时间恋爱?”

“这……”

“你别害怕,不是真谈,是假装和我谈恋爱。”

“假装,我搞不明白。”

“这么说吧,之前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我现在不想让我的家人尤其是我父母知道我们这么快就结束了。我想给他们一个缓冲期,三个月或者半年,让他们有一个思想准备,也为给我一个台阶。”

梁建强不说话,他不知道怎么应对。

“你放心,我不会缠着你。我只求你一个星期和我约会一次,像朋友一样陪我逛逛街逛逛公园就行。当然,我们可以接吻……”

“这怕不合适吧。”

“我愿意,没什么不合适。我只需要你陪我三个月,最多不超过半年,我说话算数。算我求你。”

“让我想一想。”

12

梁建强确实不知道怎么处理陈小莉的要求,但他朦胧地觉得陈小莉的要求不是不可以接受,只要把握住最后一道关就可以了。

但男女之间的事情,真的不像设想的那么简单。说是谈恋爱,其实也没啥好谈的,见了面,无非她说一说她工厂的一些同事有趣和没趣的事,梁建强不知道谁对谁,她讲,他听,附和着笑笑,或者他说一些部队上的事和上军校时的轶闻趣事,讲他们晚上紧急集合怎么出的洋相。但这些话题,在他们一同骑车的路上就讲完了,到了公园后,受荷尔蒙的影响,他们不约而同地哪儿黑往哪儿钻,只要没有人看见,两人自然而然地拥抱在一起,面贴面。时间在他们拥抱时是静止的,蚊虫在他们拥抱时仿佛是不存在的。没有了搞对象的压力,两人充分享受着异性的吸引,两具焦渴的身体也随之越贴越紧。

回来后,梁建强莫名其妙地感到空虚,觉得没意思。他知道,他的这种感觉跟喝醉酒的人酒醒后产生的感觉一样,信誓旦旦再也不喝了,可一坐到酒桌上立马忘乎所以。如果这样发展下去,他真担心他和陈小莉之间的假戏有一天会真做。到了那一步,可是没有后悔药吃。虽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先上车后买票也不算什么,但你上车后想赖着不买票,后果绝对不是梁建强承担得了的,轻则处分,重则当作义务兵复员处理。

梁建强不想把事情闹到这般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想尽快结束这游戏,可是现在提出来他又觉得不厚道,你昨天还和人家搂得那么紧,今天突然提出跟人家分手,让人怎么想?做人哪能翻脸比翻书还快!要分手,也得先把温度降下来,让她感觉到你们快要分手了,这个时候提出来她有思想准备。你把温度烧到一百度,然后突然把她丢到冰窟窿里,这不是坑人吗?但是不提出分手,他又没办法把温度降下来,他知道他们下次见面,还会像上次那样紧紧搂在一起,就像瘾君子无法戒掉毒瘾一样。没办法,梁建强不是柳下惠,他没法做到坐怀不乱。

13

梁建强以为主任找他是要跟他提陈小莉的事,可是主任好像已经忘记他帮上士给梁建强和陈小莉当过介绍人这码事,笑眯眯地对梁建强说:“小梁同志,你立功的机会到了。”

主任说话从来没有铺垫,让梁建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主任收起笑容,表情严肃地说:“组织决定派你参与完成一项紧急军事任务。”顿了一下,拿眼瞟了一下梁建强,“这项军事任务目前还处在保密阶段,你受领任务后,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包括你的家人。”

梁建强立马站起身,立正说:“是!”

主任说:“组织决定抽调咱们部队部分技术骨干和军事测绘研究所的部分专家,组成一支特殊的测绘部队上前线。具体完成什么任务,我也不知道。组织上只让我负责通知你,现在你赶紧停止手头一切工作,准备准备,三天后坐火车,到西安军事测绘研究所報到。”

“前线?是老山前线吗?”

“那儿早不打了,是南海。”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梁建强感到既紧张又激动。紧张的是,毕竟上的是前线。上前线,就意味着死人,而他才二十四岁,生命之花才刚刚绽放。到了前线,子弹可不长眼,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倒不感到可惜,关键是父母尤其母亲接受不了。尽管母亲有三个儿子,但她老人家不希望任何一个儿子走在她前头,何况她这个儿子还是他们全家人的骄傲,要是他牺牲在前线,母亲还不疯了。想到这儿,他有些伤感。

但他现在更多的是激动,庆幸自己有这个机会,冠冕堂皇地离开陈小莉。他不知道陈小莉得知这一消息会做何反应,会哭吗,像电影里无数离别的镜头那样?他突然产生那种身临其境后心里一颤的感觉。此时此刻,他无来由地感到在这个没有亲人的城市,陈小莉竟是他唯一想告别的人,也是他唯一能告别的人。也许这一别,他就再也见不到她。想到这儿,他第一次急迫地想给陈小莉打电话,约她晚上见一见。

可是,陈小莉晚上要上夜班。陈小莉甚至还笑话他说:“着什么急呀,有的是时间。”

梁建强当然知道陈小莉指的是什么,说:“我后天要出差。”

“走这么急,去什么地方?”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的地方是什么地方?”

“电话里不方便说。”

“军事机密?”

“对,军事机密。”

“明天白天我休息,我们老地方见。”

第二天,两人早早来到紫竹公园,因为是白天,又因为是工作日,紫竹公园显得格外清静,偌大的公园里只有些许的老头老太太,像风吹的稻草人一样在那儿晃悠。梁建强和陈小莉找了一个相对僻静的地方坐下来。

陈小莉问:“你准备上哪儿出差?”

“上前线。”

陈小莉像突然脑子短路似的愣怔地看着梁建强:“上前线,开什么玩笑,哪地方打仗?”

“南海。”

“没听新闻上说呀。”

“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

“什么时候回来?”

“这哪有准。”

陈小莉没有说话。她没想到好不容易看上一个男孩,相处没有几日就要分别;好不容易点燃的爱情之火,还没有燃烧起来就要熄灭。一股自怜之情弥漫开来,她鼻子有点酸,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赶忙别过脸,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白云朵朵。

这一幕,梁建强看在眼里。他也有一些伤感,突然对眼前这个胖女孩有点心动,想抱抱她。但他克制住这一冲动,不想在他们离别之际升温他们的感情,那样对她是一种折磨,万一自己回不来,她将如何面对?趁着现在,他必须降温,必须让她有这个思想准备。再说,对自己和陈小莉来说,也是分手的最佳时机。

“小莉,有些话我还是说出来好。”

陈小莉转过脸,看着他。梁建强没有和她对视,目光擦了一下就躲开了。“组织上这次派我上前线,我一点思想准备没有。既然上的是前线,什么样的可能都有。也可能回不来,也可能少点零件回来,当然,也可能什么都不少地回来。”他停顿了一下,“谢谢你这段时间陪伴我,我离开这段时间,遇到合适的,你们先走着……”

“不管我们结局如何,我等你回来再说。”陈小莉打断他。

“听我的,遇到合适的,你们先谈着,我不介意。”

“你别劝了,我知道该怎么办。我答应过自己,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我,这半年时间,我心里只给你留着位置,装不了别人。我等你。”

梁建强有点感动,但没有让这种情绪外露出来。他知道,有些事情语言是不能解决的,还是交给时间来处理吧。也许半年时间彼此没有音信,所有的等待也就不再坚守。既然这样,梁建强觉得说再多的话也没有意义。他该告辞了,因为他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他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陈小莉说:“谢谢你!我今天来,是跟你告个别,我还有很多事没处理……”

说到这儿,不等陈小莉说话,轉身走了,走了约十米远,他突然想站住回头看看陈小莉,他不知道陈小莉是不是还站在原地看着他,是不是哭了。他虽然没有哭,但心里也不好受,一种说不上来的情绪缠绕着他。这是不是一种别离的愁绪呢?他说不好。

这种愁绪只在他心里波动了一下,很快平复了。回到军营,一种离她而去的轻松感占了上风,带着这种轻松感去了西安。在西安培训一周,他们乘专机飞往湛江。到了湛江,才知道他们此行的任务是赴南中国海进行海上测绘。

三月份,那里刚经历了一场小规模海上冲突,越军吃了大亏,他们发誓要报复我军,从破译的敌军密电中获悉,敌军将报复行动定在七、八、九三个月,而这三个月正是南中国海相对风平浪静的季节。风平浪静,也是海上测绘最佳的气象要求。所以我军把测绘南中国的海军事任务也放在七、八、九三个月。这当然是巧合,因为敌军报复的对象是我守礁官兵,而且发誓要抓活的,用来交换被我军俘获的俘虏,这一下子让执行此次测绘任务的官兵陡增了风险。

14

受气象条件和军事任务安排等多种因素的影响,梁建强他们在湛江等了一个多月才乘军舰奔赴测绘区。一路上,军舰像撒豆子一样将测绘兵们撒到西沙诸岛和南沙诸礁上。梁建强和测绘专家王刚最后一个登的礁。他俩登的礁叫东门礁。尽管登礁之前,他对礁的概念有所了解,但当他直面要登的礁时,还是无法相信眼前这一片水域就是他要驻守之地,因为这一片淡蓝色的水域除了和包围它的墨绿色水域在颜色上不同以外,没有任何区别。如果硬要说有区别,那就是涨潮时有几只宛若恐龙蛋似的礁石露在水面上,落潮时原先露出水面的恐龙蛋变成卧槽的水牛,没有露出水面的礁石变成了恐龙蛋,除此之外,没有一块立锥之地。守礁官兵住的地方是由多根钢架支撑起的三个阁楼,像连体婴儿一样连在一起,悬在空中,人称高脚屋。每间阁楼约八九平方米,放五六张床,过道只能容下一个人通过。上面住着十一名官兵,其中九名义务兵、一名志愿兵和一名军官。官兵们活动的空间,除了早上或傍晚太阳不烈时在几间阁楼相连的过道上走一走放一放风外,基本上就在床上度过。三个月一换防,(因为三个月是人在礁上生理忍耐的极限,超过三个月,理论上,人的生理就会产生不适,情绪急躁,反应迟钝。)但赶上恶劣气候,半年下不了礁也是常有的事。这样的环境,真不知道守礁官兵是怎么坚持的。

梁建强至今记得上礁第一天晚上,“礁长”老高对他说的那句话。老高说,我们今天一下午说的话比我们几个月说的话都多。梁建强当时将信将疑,但几天以后,他发现所有人的话越来越少,他自己的话也越来越少,不像头一天,所有人像山里人迎远方亲戚一样,迎接他和王刚。当军舰泊在距礁盘一海里以外的地方,梁建强就从望远镜里看到高脚屋上的官兵们朝军舰挥舞着双手。梁建强和王刚乘坐的小艇刚驶进礁盘,高脚屋上所有官兵疯了似的跑下来,站在高脚屋底座边上,招呼小艇靠近。

梁建强是第一个被拉上“岸”的,他有点迫不及待,因为这两天在海上颠簸,让他受尽了晕船之苦,恨不得早半秒钟踏上陆地。也许是过于兴奋,踏上“陆地”的一刹那,他却像喝醉酒的人一样脚步不稳。士兵们知道,这是晕码头。于是赶紧上来两个人,搀扶他们走上高脚屋。

此时的高脚屋热闹非凡,虽然大伙并不熟悉,却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亲切无比。这个时候烟是最好的媒介,他们已经好几个月没有烟抽了,因为带上礁的烟再多,也只能抽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以后就霉变了,所以烟对守礁官兵来说,是最最金贵的东西。跟随小艇上礁的给养员拿出三条烟交给了礁长老高。老高是个烟不离手的烟鬼,接过烟后当场拆开,按人头均分给礁上每名官兵。老高先给每个人分了两包,剩下八包老高折开包装按支分,每人分十四支后还剩六支。老高望着这六支烟有些为难地说:“这六支烟要不先放我这儿,谁没烟了再找我要。”士兵们这时都很大方,说这六支归你了。老高也没有推让,将六支烟和自己的烟归在一起。

分完烟,给养员再郑重其事将一捆信交给老高分发。老高这时最得意,一边冒着烟(礁上战士把吸烟称为冒烟),一边将信拿在手里,眯眼看着士兵们围着他焦急的样子。抻得差不多了,老高一手像捻钱一样在信封上来回捻几下,然后再叫谁的名字。他这样做,一是看信封有多厚,从信封的厚度上判断是不是女朋友来的信;二是看里面有没有照片,有照片是要拿出来与人分享的。志愿兵阿方的信最多,新兵小毛的信最少,只有一封,大概是父母写来的。阿方这时最骄傲,因为士兵们大多没有明确的女朋友,只有他有。老高早结婚了,夫妻间的来信,虽满是思念,但不像阿方的来信那样充满着炽热的废话,所以士兵们都羡慕阿方。这个时候的阿方最神气。

奇怪的是,士兵们拿到信后,并没有急于拆开。后来梁建强知道,他们是舍不得拆开,因为在礁上的时间太慢长了,他们想让遐想的子弹多飞一会儿,等到最难熬的时候才拆开它。这时候他们都将信压在各自的枕头底下,然后聚在一起,开始冒烟。大伙你让我一圈,我让你一圈,完全是一副饱汉不知挨饿时的难受。不一会儿,每人差不多半包烟下去了。老肥再让时被老高制止了。老肥比老高还烟鬼,因为比较胖,大伙都叫他老肥。后来梁建强见识了这兵烟瘾的厉害,烟抽没了以后,整天蒙头大睡不与人说话。老高知道他的习性,制止他说:“你还是省点抽吧。”老肥这会儿就像喝高的人那样豪爽地说:“早晚有干抗的一天,不如先痛快痛快再说!”

因为有烟抽,他们聊到很晚才睡。除站岗放哨的士兵外,所有人都坐在连接高脚屋之间的平台上,一边抽烟,一边纳凉,一边说笑。四周一片漆黑,海浪撞击礁盘发出的轰鸣声,像打雷一样,但好像没有人害怕。

15

烟是在梁建强上礁第四天弹尽粮绝的,正是从这一天开始,梁建强有了度日如年的感觉,因为烟没了以后,所有人都懒得说话。梁建强也不知道怎么找话,加上和他们不太熟。测绘任务一天前就完成了,因为这几天的天气太给力,这是上礁前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没有任务,就没事可干,而年轻的身体哪能闲得下来,可是面对只有几平方米的活动空间和单调乏味的大海,你没法不闲下来,因为找不到任何事情可做,哪怕出去走一走都不可能。不错,高脚屋上有不少世界名著和武侠小说,但奇了怪了,没人愿意碰书,就连嗜书如命的王刚也不愿意碰,大伙每天除了吃饭睡觉,就是透着窗户看大海发呆。梁建强原以为送他们上礁的那艘军舰会一直等到他们完成测绘任务以后带他们返回,没想到它只在礁盘边停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天不亮就走了,后来他知道,他们还有其他任务,接送测绘兵上岛下岛只是众多任务中的一个。出动一次军舰成本很高,除了打仗和军事演习外,军舰每出一次航都要捎带完成若干个任务,不可能为某一任务动用一次军舰,因此等再来接他们就是下一个任务周期,至于下一个任务周期什么时候来,谁也不知道,除了受军事任务安排外,很大程度还受气象因素影响,所以梁建强接下来唯一要做的事,就是等待。为了打发时间,实在无聊的他每天都到高脚屋底座上,像小时候看蚂蚁搬家那样,趴在高脚屋的底座上,看礁盘上色彩斑澜的鱼儿游来荡去,一趴就是几个小时,困了,就上去睡一会儿;醒了,就下来继续趴着或者就靠在钢板焊接的掩体上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发呆。

梁建强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士兵们也一样,除了放哨,不是睡觉,就是发呆,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整个礁上只有阿方不怎么觉得日子那么难熬,因为他有一捆情书供他消磨时光,这让梁建强和士兵們很羡慕,他们做梦都想趁阿方不注意偷出一两封来,过过眼瘾,但阿方知道身边都是狼,所以他特别谨慎,平时都将情书锁在箱子里。觉得日子难熬的时候,才拿出来,躺在床上,一边看信,一边想心思,看累了,把情书往枕头底下一塞,眯一会儿,几个小时就过去了,然后再看,再眯一会儿,一天就过去了。可是有一天醒来,他发现情书掉在地上,打这以后,他就不敢再躺在床上看情书了。看情书时,他就来到高脚屋底座上,找一个角落,背靠掩体,像读小说一样一封一封地看。老高有时也下来找一个角落看老婆来信。这些信他们已经看了很多遍,再看,像牛反刍一样更多是回味。于是高脚屋底座上经常出现这样的画面:阿方和老高各占住一个角落在读信,梁建强则在另一个角落,趴在那儿看礁盘上鱼儿游来荡去,三人各干各事,互不干扰。

直到这一天,他们相互间不经意对了一下眼,这一宁静才被打破。以前也常出现这种情况,但他们很快将目光转投到茫茫的海上,谁也不搭理谁。但今天不知怎么,三个人突然你看我我看你,然后笑场了。笑过以后,不知道老高哪根筋搭错了,问梁建强:“老梁你有女朋友吗?”当兵的人都喜欢在姓氏前面加个“老”字,以示尊称。

突然这么一问,梁建强不知怎么回答。他脑子里迅速闪了一下陈小莉。这是梁建强离开墨都后第二次想起陈小莉来。第一次在西安,因为分别那天,陈小莉嘱咐梁建强到西安和到湛江后都要写信给她,可是梁建强展开信纸,不知道写些什么,想想还是罢了。到了湛江,他彻底把陈小莉的嘱咐抛在脑后,甚至连想都没想起她。好长时间没有想起她,猛地这么一想,梁建强像邂逅多日不见的好朋友那样,生出亲切感,随之,她的形象在梁建强的脑海中逐渐清晰起来。看着越来越清晰的陈小莉,梁建强突然感到,其实陈小莉也没有自己以前想的那样不好看。

“算有吧。”他说。

老高说:“老梁你别不好意思,有就是有,怎么还算有呢?”

这个时候,梁建强不好说别的,就笑。这一笑,等于坐实了。

老高开始没完没了。老高说:“你女朋友是大城市姑娘吧,大城市姑娘和农村姑娘肯定不一样,是不是很开放?”

梁建强知道老高这是没话找话。其实大伙都想找个话题聊聊,要不整天像哑巴一样待着太憋闷了。可是在礁上待了几个月以后,他们的话题已经聊尽了,加上信息闭塞又没烟抽,大伙也懒得找话题,也不知道在谁身上找。老高瞬间觉得梁建强身上有“富矿”,一旦打开,够打发好多无聊的时光。

见梁建强只笑不说,阿方催促道:“ 我和老梁找的对象都是农村姑娘,我们没跟城市姑娘谈过恋爱,非常想知道和大城市姑娘谈恋爱是啥滋味。”

“怎么说呢?”梁建强故意卖关子。

老高说:“随便说,先说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梁建强深吸一口气,目光看着远处的白浪:“我们认识太有戏剧性了,说了你们可能都不信。我们是在一次自学考试作弊中认识的。那次考试,我们坐前后排,她坐在我后面。那天我穿军装去的,考的是汉语言文学。这门课我自修得不错,所以压根儿没想着要和左邻右舍套近乎,也没注意前后左右是谁。尤其是坐我后面的人。就在我气定神闲等着发卷子时,忽然听到后面有人‘哎哎’两声,因为没有明确指向,我没有回头。见我没反应,那女的干脆冲我小声喊,哎,当兵的。说实话,我当时挺不高兴,觉得这人没礼貌,你哪怕喊一声兵哥哥,或者喊一声解放军同志,当兵的像话吗?我没理她,可这人不识相,又冲我喊,哎当兵的。我气儿不打一处来,但克制住了,我当时脸色肯定是严肃的。带着这种情绪,我转过身。妈呀,是个漂亮姑娘,还冲我甜甜一笑。没办法,女人一漂亮不对也是理。我当时气一下子消了,挤出一团笑容冲她说,是喊我吗?

“女孩语调嗔怪地说,不喊你喊谁,你看全教室有第二个当兵的人吗?”

“我只好笑着问。找我有事?”

“当然有事。”

“啥事?”

“这门课你学得怎么样?”

“还行!”

“答卷子的时候,别把卷子折起来,摊开,让我瞧两眼。”

“我冲她笑了一下,我们就这样达成默契。我答得很快,提前半小时就答完了。为了照顾我后面的她,我装作检查的样子将试卷摊开。前后桌离得很近,顶多一米远,视力好的人,瞄一眼就能看见。我检查得很慢,以至监考老师几次走到我跟前,示意我将卷子折起来。我当然不能不给老师面子,可等老师离开后我又摊开,监考老师也没办法,他不能不让我检查卷子呀。就这样,我和监考老师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游戏,一直等到考试结束铃声响起,我才起身离开。”

“出了教室,我故意放慢脚步,等她出来。我心里有小九九,希望这是一次艳遇。我知道,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我们就是茫茫人海中的两个陌生人,不可能再有交集。因为下午考试我们不可能再在一个考场,甚至大概率不在一个学校。没办法,高自考就是这样,一次试考下来,能辗转好几个学校。可是,我磨蹭半天,也不见她出来。这时,我身边到处都是人。我心想,坏了,上午白忙活了。别说我们两个陌生人,就是两个熟人,放在人海里也淹了。嗨,白忙活就白忙活吧,我也没太往心里去,这就是一个痴心妄想的事儿。就在我准备大踏步离开的时候,我听到身后有人喊,哎当兵的。听到喊声,我立马转过身,只见她朝我小跑过来。我当时心情别提有多激动,但我故意绷着,表情平静地迎着她。”

“跑那么快干什么?幸亏你穿了军装!”

“‘考得怎么样?’我问。”

“这不是感谢你来了嘛。”

“看来考得不错。”

“还行。你部队在哪地方?”

“墨都。”

“墨都大了去了。”

“中山路上。”

“测绘部队。”

“你怎么知道是测绘部队。”

“我爸过去也是军人,现在转业了。”

“怪不得你对部队这么了解。”

“认识一下呗。我叫陈小莉,你叫什么?”

“我叫梁建强……”

“打住,今天就到这儿,日子还长着呢,别一气说完了。”老高说。

16

有一说一,梁建强这段讲述不是杜撰,是真事,就發生在他和陈小莉第一次见面前的某个周日。只不过那天考完试以后,那个女孩没有追出来,从此杳无音信罢了。这会儿梁建强将它安在陈小莉头上,原本想吹一下牛过两句嘴瘾,没想到老高信以为真,要当故事听。这可难煞了梁建强。真实的陈小莉是个丑胖姑娘,可这会儿在梁建强嘴里却是一个漂亮女孩,是一个让男人心动的女生。这样的女生,应该是梁建强百般追求才能追到手的女生,追求的过程就是爱情,追求过程中发生的故事,应该也是老高和阿方他们最想听的故事。现在这个头既然开了,接下来,他只能顺着这个思路讲述他的爱情故事。

说来也怪,这样想着,梁建强第一次不觉得陈小莉胖。他甚至对自己说,陈小莉其实不丑,一点也不丑,细看她的五官挺端正,她只是有点显胖,她要是瘦下来,一准是个美人坯子。这样想着,陈小莉的形象像着了一层光晕一样栩栩如生起来。随之,他们之前交往的点点滴滴也变得美好起来,让他思念。他后悔早没有想起她来,要是早想起她,自己也不至于整天无所事事趴在高脚屋底座上看海里鱼儿玩。这下好了,自己可有事干了。于是他没有随老高和阿方上高脚屋上休息,而是坐在掩体上一边看苍茫的大海,一边想陈小莉。他不但想着陈小莉,还像画家一样,拿着各种画笔,不断描画陈小莉,丰富陈小莉,美化陈小莉。这样想着,突然亦真亦幻起来,仿佛做梦一样看见陈小莉站在自己面前,特喜兴地露出甜甜的笑靥。

“留个电话呗。”陈小莉歪着脑袋一副可爱的样子说。

梁建强受宠若惊,赶紧在兜里搜纸片,搜了半天,搜出一片皱巴巴的纸。他不好意思地冲陈小莉笑笑,一笔一画地写上自己的姓名和电话号码,递给了陈小莉。陈小莉接过,顺手掖进包里,冲梁建强笑笑说:“好的,有空我给你打电话。”说完冲梁建强摆摆手,转身欲走。

“哎,你还没给我留电话。”梁建强鼓足勇气叫住她。

陈小莉停下脚步:“我以为你不想要我的电话号码。”说着从包里拿出小本子,迅速在一页纸上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撕下递给梁建强,转身“拜拜”走了。

梁建强站在原地,拿着那张散发馨香的纸片,傻傻地看着陈小莉像音符一样跳动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

梁建强的嘴角像抽丝一样不经意流出一条长长的哈喇子。

第二天,梁建强就是顺着这个“背影”往下讲。除了安排一个人站岗放哨以外,老高把所有人都集中到他住的那间高脚屋里,像围着说书人那样围着梁建强听他讲他的爱情故事。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兴奋的,所有人的目光都是期待的。梁建强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干咳两声,清了清嗓门,开口说道:“考完试以后那几天,我像着了魔一样,天天盼望陈小莉给我来电话,上厕所都一路小跑,生怕错过。一听到电话铃响,我准第一个抓起来接听。以前我从不接电话,我们办公室就一部电话,放在我和同事老李的办公桌中间,我们俩坐对桌,以前都是老李接,电话一般都是找他的,没人找我。但自打我给陈小莉留了电话号码以后,我就觉得陈小莉准会给我来电话,要不她主动要我电话号码干什么呢?可是我每回拿起电话,都不是找我的。开始几天,我抢接电话,老李也没觉得什么,后来我一接电话他就笑……”

“你主动给她打呗。”阿方插话说。

梁建强笑笑:“我给她打过,可她给我留的是总机号,没留分机号。我拨过去以后,接线员问我分机号,我说不知道,接线员二话不说就给挂了。我再拨过去,还是这个结果。我想完了,我主动联系她这条线算是断了。没办法,我只有期望她主动给我打。于是我就天天守在电话机旁,等她的电话,我坚信她肯定给我打。可是这样等了一个多星期,我还是没有等到她的电话。莫非她把我给她的电话号码弄丢了?这非常有可能,因为考试本来就分散人的注意力,加之乱哄哄,纸条又小,塞哪地方找不到也很正常。”

“那怎么办,不能就这么断了?”一个兵说。

“当然不能。有个成语叫什么来着?”梁建强像说书人那样看着大家,卖着关子,“叫急中生智。你不是不给我打电话吗,那我就上你单位门口堵你去。”

17

“你问我怎么知道她单位在哪儿,你当我傻?我不是有她单位总机号嘛,一查就知道了。她在墨都市南山区政府上班,区政府上下班都有点,于是一天傍晚,我掐着他们快下班的点,赶到他们单位附近等她,打算等她一出来,我就装作路过的样子迎上前。机关下班点跟工厂不一样,工厂到了下班的点,门口是一窝蜂,眼神若跟不上,你要找的人在你眼皮底下走了你都不知道。机关下班跟鱼儿一样,是一拨一拨地出来,一拨也就几个人,好认。尽管这样,那天我还是在他们单位门口徘徊了将近一个小时才看见她出来。可能走得比较晚,出来的时候就她一个人。真是天赐良机!我赶紧迎上前,装作不看她。就在我们差不多要撞上对方的时候,目光相遇了。我是装作一愣,她是真的一愣,愣了几秒钟以后,她略带惊喜地笑着问我,哟,是你呀!怎么在这儿?不等我回答,她又顽皮地说,是专门等我吗?”

“我做贼心虚,脸腾地红了。我赶忙说,你在这儿上班?其实我脑子里想说‘不是’,幸好话到嘴边换词了。”

“对呀,我没告诉过你吗?”

“我笑笑。‘怎么着,你这是要上哪儿?’她问。”

“不上哪儿,随便遛遛。”

“晚上有事吗?”

“没事。”

“太好了,晚上我们在紫竹公园有一个消夏晚会,欢迎你前去捧场。”

“好哇!几点?”

“八点。”

“到紫竹公园后我找谁? ”

“谁也甭找,是露天消夏晚会。”

“你去吗?”

“当然去,有我的节目呢。”

“那我一定去。”

“你早點到,我在门口等你。”

“好嘞!”

“说完,我们各自走了。”

“老梁你真不会勾引女人!这个时候你怎么让她走了?你得表现表现,请人家吃饭呀!”老肥急赤白脸地指责梁建强。

“老肥你急啥,又不是你搞对象。”阿方揶揄老肥。

大伙一阵哄笑。

梁建强自嘲说:“我这不是初恋吗?有句话说得好,初恋不懂爱情。可是话又说回来,估计我请她吃饭她也未必答应,因为时间太紧张,八点就要演出,哪来得及。”

“我赶紧往回走,换上便装,就往紫竹公园奔。点没掐好,我七点二十就到了,离开演还有四十分钟。因为没地方待,又因为陈小莉说八点在公园门口等我,我怕这个点到别的地方赶不回来,第一次约会让人家女孩子等我不好,所以我索性就在公园门口等她。等人的滋味真不好受,就跟把你放在火上烤一样,煎熬得你一会儿看一次表,一会儿看一次表。你觉得时间过去得挺长,结果一看表,才他妈走了一分钟。就在我望眼欲穿的时候,陈小莉来了。她是踩着点到的。她边往公园门口走,边朝两边张望。那架势,要是没看见我,她准不会在公园门口站着等我。我赶紧迎上前。她看我一眼,表情木然,也没有像熟人碰面那样停下来寒暄,而是边走边说。”

“‘你躲到哪儿去了?’她问。”

“我就在边上站着呀。”

“嗬,隐藏够深的。我以为你不来呢。”

“哪能。”

“我们就这样一问一答地来到演出地点。到了地儿,她也没说给我找一个座儿,而是对我说,你自个找个地儿吧,我进去了。说完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演出后台。我有一种被晾的感觉,觉得她有点傲气。没办法,漂亮女人都有点小傲气。你看那些抬头女们,一个个气宇轩昂。为什么?我告诉你们两个字,都是漂亮惹的祸。”

大伙都乐,小毛却一脸认真地纠正说:“这哪是两个字。”

“就你上过学。”老肥挖苦小毛说,“老梁你别理这小屁孩,他不懂幽默。”

“就你懂!”小毛反唇相讥。

“当然比你懂!”老肥是个嘴上不吃亏的人。

“我不懂,但我没有吓得尿不出尿来。”

此话一出,大伙都面面相觑,场面一下变得尴尬起来。

吓得尿不出尿,是老肥的短。刚上礁的时候,老高整天给守礁士兵灌输敌情意识,弄得士兵们很紧张。在老高的敌情思维里,晚上是战备重点。老高分析说,鬼子夺礁肯定是搞偷袭,白天他们不会来,他们肯定是晚上来,而且是乘小艇偷偷摸摸登礁。登上礁盘后,他们肯定关闭小艇马达,然后划着桨无声无息地靠近高脚屋……老高越描绘越具体,他甚至还向士兵们描述了他想象中鬼子偷袭的那个晚上。老高说,这个晚上一定没有月亮,一定是风平浪静和伸手不见五指。于是,士兵们一遇见这样的夜晚就非常紧张。但第二天太阳照样升起。这样久而久之大伙也疲沓了。老肥甚至拿这事跟老高开玩笑:“礁长,鬼子怎么还不过来夺礁?”

老高说:“你盼着鬼子来呀。”

老肥说:“当然盼着,鬼子不来我怎么立功呀!”

阿方冲老肥撇撇嘴说:“就怕到时候你一听到枪响吓尿裤了。”

老肥脖子一梗说:“让我尿裤的人还没出生。不是吹,我八岁就敢躺铁轨中间,让火车从我身上呼啸而过。”

大伙哈哈一乐,知道老肥爱吹牛。但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老肥便遭打脸。这个晚上跟老高担心的那种夜晚很像,一点多钟,负责站这班哨的阿方发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朝高脚屋这边移动。阿方第一感觉是鬼子过来偷袭,因为鬼子早就发誓登礁抓活的。阿方这样想着,头发立马像被人揪着似的立起来,一股热血直蹿脑门,撞得他眼冒金星,心跳也随之加快,嗓子眼跟着火似的火烧火燎。尽管一颗心已蹿到嗓子眼上,但阿方还是冷静地目测了一下距离,他估计鬼子的小艇距离高脚屋至少还有两百米。事不迟疑,赶紧叫醒老高,叫醒大伙,准备战斗。

尽管以前老高搞过夜间紧急集合,但真的遇到敌情,大伙还是倍感紧张。有一个兵慌张得找不到鞋,还有一个兵明明握着枪,却在问别人谁拿了他的枪。所有人中就数老肥最紧张,像打摆子一样浑身筛糠,走不稳道,不是撞到床铺下的水箱上就是撞到门上,弄出很大的响声。

老高急了,捏着嗓子斥道:“怎么回事?”

“礁礁礁长,是高脚屋在在在晃吗?”老肥紧张得上下牙直打架。

老高知道老肥怂了,他把手递给老肥。“抓着我。”大伙慌乱而有序地从高脚屋上跑下来,迅速各就各位进入掩体。或许担心大伙过于紧张,导致枪走火,提前暴露目标,老高捏着嗓子对大伙说:“不要慌张,听我命令。”虽然这么说,其实他也紧张得不行,毕竟第一次面对敌人。但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不能慌,至少表现得不慌。为了让士兵们感觉到他沉着,老高故意拿出望远镜朝黑影望去,其实,这跟瞎子点灯一个道理,什么也看不清。眼看黑影越来越近,士兵们都捏着嗓子问老高怎么办。

老高说:“同志们,不要紧张。鬼子只开来了一艘小艇,一艘小艇上顶多坐十二个人。我们在暗处,鬼子在明处,大家不要慌,各就各位,听我命令。”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越泊越近的黑影上,所有人的耳朵都在为老高即将下达的命令竖着。老高再次目测了一下距离,大概有一百五十米。老高想让它再靠近点,这样好集中火力全歼来犯之敌。可是黑影移动得很慢,慢得让人恼火,而士兵们因为紧张,都恨不得它早点过来,那感觉就跟百米决赛的运动员做好了起跑准备等待发令枪响一样,因为这个期间抻得越长,生理越容易出现问题。

谁也不敢吱声。这样又过了一会儿,老高目视前方对所有人命令道:“全体注意。”就在老高准备下达射击命令时,老肥突然喊了声“报报……报告!”

“什么事?”老高有些懊恼。

“礁礁礁长,我我……我尿憋得慌。”

阿方踹了老肥一脚,嘴里嘟哝一句:“你这熊兵事真多。”说完顺手摸一个空罐头瓶递给老肥。“尿吧,别弄出响声来。”高脚屋上空罐头瓶到处都是。

老肥接过空罐头瓶,他没敢站起身来,他害怕鬼子就在他这千钧一发的疏忽中杀上来。

“礁礁礁长,我……我尿不出来。”老肥说。

老高和阿方都没理他。过了约两分钟,老高走过去,一把将老肥提起来,大喊命令道:“立正,向前三步走!”

“礁长,鬼子……”阿方小声提醒老高。

“那是一棵飘来的树!”老高说。

老肥的脑袋上像被挨了一记重拳似的,瘫倒在地上。

这事让老肥很没面子,在人前矮一截,但大伙都知道老肥好面子,所以从没人揭他的伤疤。没想到,新兵小毛逞一时口舌之快,揭了老肥的伤口。老肥岂肯善罢甘休,起身要揍小毛。众人赶紧将他们分开。

18

尽管因为听故事闹了一点不愉快,但大伙好像都活泛了,不但话多了起来,有时还有兴致搞些小恶作剧。这天晚上开饭前,一个叫陈叶华的汕头兵就来了这么一手。他心血来潮地打开电台,调着频率,先是刺刺啦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叽哩呱啦的声音,这是驻在附近岛上越军的声音。虽然没人能听懂,但大伙好像都很有兴致,因为这毕竟是在茫茫的太平洋上听到的人的声音,尽管是敌人的声音,但有一种新鲜刺激的感觉,所以大伙一個个都张着嘴在乐。听了一会儿,陈叶华用越南语对电台喊了一句:“缴枪不杀。”

电台里叽哩呱啦的声音没了。过了一会儿,话筒里突然传来一句中国话:“缴枪不杀。”

大伙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都哈哈大笑起来。

天擦黑的时候,海上突然刮起台风,把高脚屋刮得吱吱呀呀乱响,床铺也跟着颤动起来。这是梁建强上礁以来第一次遇到台风。在海里看台风真是壮观!到处都是隆隆的声响,跟创世纪一样,四周水天相连,看不到天空,也看不到海。巨浪在礁盘四周形成了一道道冲天的水墙,置身礁上,给人的感觉就像被装进一只玻璃瓶里似的。大伙并不担心高脚屋被倾覆,高脚屋很坚固,理论上能抗十四级台风。相反,这样的天气是守礁官兵最安全的天气,因为巨浪就是屏障,敌人就是长了翅膀也飞不过来。所以一遇到这样的天气,士兵们晚上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睡觉,不需要放哨,甚至都可以开灯,不用担心暴露位置。这天晚上天黑之前,老高就让陈叶华开发电机。突然有了电灯,礁上就有了过年的气氛。大伙很兴奋,都不想早睡,于是老高提议让梁建强接着讲他的爱情故事。众人一致鼓掌通过。

梁建强也很兴奋,这是他上礁以来第一次遇到有灯光的夜晚。这个夜晚很像他小时候听乡下说书人偷偷摸摸说书的夜晚,不同的是乡村夜晚很静谧,而礁上的夜晚则涛声隆隆。但这样的夜晚更刺激。梁建强环视一下大家,问道:“上回讲到哪儿了?”

“都是漂亮惹的祸。”小毛抢先提醒说。

“对,漂亮女人都傲气。因为她知道自己漂亮,知道男人都会上赶着追漂亮女人,所以她们都摆出一副高傲的姿态。但男人就是一副下贱的坯子,越是得不到的女人越觉得是爱情,越是投怀送抱的女人越被男人轻视。我也一样。陈小莉那样冷傲对我,我反而觉得她可爱,自尊心一点也没受伤。我按她说的,随便找一个地儿站着看他们演出。没想到陈小莉的歌唱得真好,那天晚上她一共唱了两首歌,一首是《血染的风采》,一首是《军港之夜》,说到《军港之夜》,没坐军舰之前,我特别喜欢这首歌,觉得它特别有诗意,可是这次坐了两天的军舰以后,我一点也不喜欢这首歌。哪是头枕着波涛,哪是轻轻地摇啊,分明是躺在颠勺里。哎哟,苦胆汁都颠出来了。扯远了。”

“那天晚上,马丽红也来了。你们知道马丽红吧?对对对,就是前两年红遍全国的那个女歌星。她也是墨都人。没出名之前,每年夏天都和陈小莉一起到紫竹公园参加消夏晚会演出。那时她是一名纺织女工,是陈小莉好姐们。这次她就是受陈小莉邀请来紫竹公园演出的。不过这娘儿们现在谱真大,你看她在舞台上对观众那么热情,都他妈装的。下了台根本不带正眼看人。演出结束后,我在演出后台等陈小莉,见马丽红出来,我刚想要和她打招呼,她立马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一脸不屑地从我身边走过,而这一幕正好被随后走出来的陈小莉看个满眼。”

“她有点不快地问我,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等你呀!”

“等我干什么?”

“我当时脸色一定很窘,但我的反应还算快。我说你请我看演出,我不能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呀。再说了,我怎么也要发表一下观后感吧?”

“陈小莉被我的话逗笑了,她高傲地仰着脸问我,怎么样?”

“挺好!”

“这就是你的感受?”

“对呀!”

“陈小莉白我一眼说,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她在生我的气,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在生我的气。你问我她为什么生我的气,这还不知道呀?嘿嘿,一开始我也不知道。后来一琢磨,她是嫌我拿热脸蹭马丽红的冷屁股。她为什么要嫌我?这明摆着是一个女人在吃另一个女人的醋嘛!女人吃醋的时候,生气都是假的,说话也是反的。她说我可以走了,这时候我要真走了,那就傻了。我抓耳挠腮装作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想送送你。”

“就这样,我们并排推着自行车边走边聊。一路上,我们没有聊别的,而是听她聊她的父亲。她父亲是一名老兵,十九岁那年,从山东一个贫困山村来到墨都当兵。陈小莉说:‘一下火车,我父亲就哭了。新兵班长问他为什么哭,他说是激动哭的,他没想到外面还有这么精彩的世界。打那时起,他就发誓一定要在这个城市留下来,而他留下来唯一的希望就是提干。为了能够早日提干,我父亲吃尽了苦头,脏活累活抢着干。一次,他和战友开车送猪粪到郊区,开到半路,拉猪粪的车突然发生侧漏,他二话没说,上去就用手堵,手堵不住,就用身体抗。待把猪粪送到目的地时,他整个人像在粪池里捞出来一样,身上爬满了蛆虫。我父亲说半年以后,他还时常感到身上有一股猪粪味。那次积极表现,让我父亲声名鹊起,成了全团学雷锋标兵。转年,我父亲如愿提了干。’”

“提干对我父亲来说,只是能够留在墨都的第一步,因为我母亲还在老家。我父亲当兵之前就已经结婚了,提干以后,他已是四个孩子的父亲。这个时候,把我们带出山村,成为墨都市人,是他唯一的希望,而墨都市的随军条件比一般城市高,必须达到副营职以上才能随军。这样,我父母两地分居了二十年,一家人才在墨都团聚了。然而好不容易团聚还不到两年,却赶上部队裁军,我父亲因为没有学历,被部队安排转业。接到转业命令那天,我父亲哭了,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见到父亲流泪。我那时还小,不知道父亲为什么流泪。后来听我母亲说,因为我母亲不是墨都市人,加上我们一家随军的年头也不够,所以我父亲转业不能留在墨都,只能回原籍安置。那个时候,这种情况也不止我们一家,一般情况下,都是全家回原籍,可我父亲不想让我们全家跟着他回原籍,他希望我们留在大城市。就这样,我父亲在他四十一岁那年一个人回了原籍,又和我母亲过起了牛郎织女的生活……”

“说完这段话以后,我们都沉默了。作为军人,我有同病相怜和物伤其类之感,但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我们就这样默默并排走着。不知走了几个路口,她站住了,苦笑了一下对我说,就送到这儿吧!我笑笑,还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但她不等我反应,骑上车,径自消失在无边的夜幕里。”

19

“老梁你这恋爱谈得太被动,感觉你处处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怎么行!这谈恋爱跟指挥打仗是一个道理,一定要以我为主,否则,准吃败仗。”老高少有地对梁建强发表看法。

梁建强笑笑,不置可否。但阿方不以為然,他对老高说:“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是跟大城市姑娘谈恋爱,你以为跟你我一样?他这不叫被动,叫享受,只有追得死去活来,才越觉得爱情甜蜜。像你我这样轻易追到手的,没劲!”阿方说“没劲”两个字时,是闭着眼睛摇着头说的。

大伙被阿方的表情逗得一阵哄笑。但老肥没有笑,他问梁建强:“有个问题我搞不明白,她为什么跟你说起她父亲这段往事?”

梁建强冲老肥竖起大拇指。“你这个问题问到了关键。那天晚上回来以后,我也在想这个问题,想了好长时间也没想明白。后来我把这事跟我的同室战友单高说了,单高这人平时爱看闲书,什么弗洛伊德、费尔巴哈、尼采、萨特等等这些怪人的书看了不少,思考问题时,喜欢往有含义的方面想。我跟他复述了陈小莉父亲这段往事以后,他转了转眼珠子对我说,有两个方面含义,一是陈小莉对你有好感,但她对接下来和你谈这场恋爱心存顾虑,担心你像她父亲一样将来转业回老家;二是基于这种担心,她不知道她父亲会不会同意你们这门亲事。之所以跟你说她父亲这段往事,也是想给你打个预防针,让你有个思想准备。”

“那我该怎么办?”

“你喜欢她吗?”

“怎么说呢,她是我心中期待的那种女孩。”

“既然你喜欢她,那就追。从她目前的表现看,至少是愿意和你交往。要不,她也不会跟你说她父亲的事。这就是基础。先不管她父亲同意不同意,第一步你先把她拿下。拿下你懂吧!”

“你当我是傻子。我怼他一句。老肥你别憋着坏笑,你他妈想歪了。我们北方人没有你们南方人开放。所谓‘拿下’,就是把她吻了。我懂单高的意思,如果一个女孩子答应和你接吻,证明她喜欢上你了。可这事哪能像上下嘴唇一碰那样容易。哪能没见几面,上来就把人家给吻了。不瞒你们说,别说吻她,我跟她幽会好几次,连她的手都没拉过,不是不想,而是不敢,也不是不敢,怎么说呢?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像一名园丁面对一朵鲜嫩欲滴的花朵一样,不敢拿手碰它,生怕一不小心把花瓣弄掉了。我当时就是这个感觉。没办法,因为她在我心中太圣洁了……”

老肥冲梁建强举手示意说:“我不明白,你说你爱她,怎么还不敢碰她呢,这是爱情吗?”

“是爱情!”一个声音从靠门边的一张床上发出,这是测绘专家王刚的声音。王刚平时总是躺在床上眯着眼睛一副养精蓄锐的样子,他不爱说话,加上年龄比礁上所有人都大,且又是一名博士,这在一群低学历的官兵面前,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所以大伙对他特别尊敬,而尊敬他的方式,就是不跟他说话。王刚也似乎习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主动和人说话,这会儿冷不丁冒出来一句,着实让大伙很是吃惊。他说:“小梁说的,我有同感。”

大伙更是惊呆了,不知道如何接他的话。他好像也不需要别人跟他一唱一和,径自说起了自己的故事。“我年轻时也喜欢上一个姑娘,我们是军校同学,同学四年,我知道她喜欢我,她也知道我喜欢她,但是我们谁也没有点破这层关系,我们就这样在同一个屋檐下相思着,那种感觉甭提有多甜蜜了……”说到这儿,王刚猛地坐起身,“我上军校那会儿,不准男生女生谈恋爱,也不兴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一块儿走。男生和女生很少说话。我和她几乎就没怎么说过话,我们都是眼神交流,远远地看着对方。要是我们在路上不小心碰见了,她准是快速瞟我一眼,然后头一低,微笑着一路小跑地走开。就这样,我们在心里彼此暗恋了四年,直到离毕业离校还剩下最后一周,我们的关系仍然是这种关系。当时我们别提有多急!那段时间,我们经常借故碰面,看见她在校园里走,我马上拿着一本书故意迎面走过去;她看见我在校园里走,也借故下楼制造与我偶遇的机会。但每次碰面,她还是那样扑哧一笑然后低头走开。眼瞅着到了离我俩离校还剩下最后一天,这层窗户纸还是没有捅破,这个时候我的心彻底凉了,心想认命吧。就在我彻底放弃这个念头的时候,这天晚上,她突然敲我宿舍门走了进来。当時宿舍就我一个人,其他同学都离校了。见她进来,我像做梦一样,蒙了,既兴奋又紧张。见我紧张,她更加紧张,因为我们从来没有这么近地在一起待过,更没有这么近待在一个只属于我们俩的空间里。突然面对这样的环境,我们的心像跳动的小鹿一样,撞得我们气喘吁吁,撞得我们不知道说点啥好。我们俩像两个仇人见面一样,不看对方,她甚至还错着身子对我。现在想来,她是希望我主动,可是我也没谈过恋爱,不知道咋主动。虽然她的意图我心知肚明,但我还是怕理解错了让她难堪,所以她那么站着,我也那么站着,身上的汗呼呼往外冒,场面别提有多尴尬。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我鼓足勇气给她倒了一杯凉白开,没想到她接过杯子一仰脖喝干了,我只好再给她倒上,她接过杯子后又一仰脖喝干了。见她这样,我没敢再给她倒,而是鼓足勇气问她,你找我有事吗?你说我当时怎么这么傻!她没回答我的傻话。过了一会儿,她一只手塞到裤兜里往外掏东西,掏了半天,掏出一块手绢。这是我们那个年代的信物。她拿着手绢那样看着我,我也那样看着她。就在我们四目对视的节骨眼上,突然停电了。我们那个年代经常停电。现在想来,这应该是上天为我们创造的绝佳机会,我应该趁机一把抱住她。可我当时不敢,因为我太爱她了,我怕这样做让她误以为我人品不好。为了不给她造成不好的印象,我摸索着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火柴。然而,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我划着火柴点亮蜡烛的一刹那,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唉!她这一走,就彻底走出了我的情感世界,成了他人的新娘……”

说完,王刚还像先前那样倒在自己的床铺上,双手枕着脑袋,睁着眼睛看着铁皮屋顶。

20

高脚屋外,浪涛怒吼;高脚屋内,鸦雀无声,大伙都沉浸在王刚的故事里,看得出来,都在替他惋惜,替他假设。过了一会儿,老高叹了一口气说:“这是血淋淋的教训呀!我们军人谈恋爱,一定要短平快。”

“老梁你赶紧下手吧,你不下手,她就成了别人的新娘。”老肥逗乐说。

大伙都龇牙乐,梁建强却一本正经地说:“不瞒你们说,我身边的战友也是这么催促我的,我也试图努力创造拿下她的机会,但我总是犹疑不定,觉得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瓜不熟就摘,不好。要不是接到上这儿来执行军事测绘任务的命令,我可能还不知道怎么处理我们之间的关系呢。这个命令来得太突然了,从接到命令到出发,只给了我三天时间。接到命令那天,我心里别提有多凉,因为我们的关系刚温乎,这一走就是几个月,等我回去,还不早凉了?不行,我必须在走之前,把我们俩的关系确定了,成就成,不成拉倒。”

“这样决定以后,在我出发的头一天晚上,我把她约到紫竹公园。这地方我们来过五六次。公园很大,有很多适合拿下她的地方,但这女孩鬼精。以前每次我打算往黑的地方领她时,她都说,别往那地方去,蚊子多。说着就近找一个有路灯的地方坐下来,我只好随她坐下来,保持不即不离的距离。这样的地方,我们只能山南海北地聊大天。这天也一样,我刚要往黑的地方走时,她就说那地方蚊子多,然后她指着一个有路灯的地方让我往那个地方去。我当然不能往那地方走,虽然在她之前我没谈过恋爱,但我知道男女谈恋爱没有身体接触,感情是没法产生质的飞跃。可是我不能硬说不去,我得找一个不去的理由。”

“我急中生智,装作很紧张的样子对她说,别过去,我一个战友正领着女朋友往这边走。她信以为真地朝我指的方向看了看。那地方人很多,不等她反应过来,我拉着她的手就往黑的地方走。她真乖乖地跟了过来。不等她醒过味来,我一把抱住她。她知道上当了,一边挣扎,一边用手拍打我,也不是真打。这种打,与其说是反抗,不如说是鼓励。我岂肯放开她,一手箍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抱住她的脑袋,嘴跟着就找她的嘴。她一边拼命反抗,一边紧紧地闭着嘴。就在我拼命开启她双唇的时候,一道手电光朝这边扫来,干什么?公园巡夜的人喝道。我们赶紧松开,像学生作弊被老师发现那样立马端坐着。巡夜的人没有过来,只是晃晃手电就走了。我们俩没有说话,相对无言地坐着。她不说话,我以为她在生我的气,我不说话,是因为我不敢说话,但这么相对无言地坐着也不是事呀!既然是我招惹她生气,我总得吭一声。于是我说,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她没有说话。于是我又说,你要是生我的气,就打我两下。”

“我说完这话以后,她扑哧一笑说,讨厌。”

“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了。于是,我就跟她说我要上这儿来执行军事测绘任务的事。她问我什么时候走。我说明天。她又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也许半年,也许……永远回不来。她愣了一下,问我为什么。我说那地方正在打仗。我说完这话以后,她没说话。这时候我突然来了情绪,我说小莉,我今天吻了你是不是有点自私?确实,我有点自私。因为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亲吻过女人,不知道和女人接吻是什么滋味,你是我亲吻的第一个女人。本来,我想把这个初吻留到我俩的关系水到渠成的时候,可是我等不及,因为我上的是前线,那地方,三月份刚打了一仗,也许……我这一去,再也回不来,所以……我想在我走的时候,亲一亲女孩子,尝一尝亲吻女孩子是什么滋味,这下,我满足了,谢谢你小莉!”

“说到这儿,我也是泪人。我刚要说死而无憾时,小莉一把抱住我,她也哭了。她边哭边说,你一定能回来,你要好好的,我等你,等你和我一起见我爸爸,我已经跟他说了。答应我,你一定能回来,你说你一定能回来……我使劲地点点头。见我点头,她双手抱住我的脑袋,嘴疯狂地贴着我的嘴,我们就那样亲吻着,用她温热的双唇,把我融化在她无边的温存中……”

“咕咕,咕咕……”一串异样的声音从窗外飘进来,打破室内的宁静。大伙都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窗外,这才发现天在不知不觉中亮了;风,也在不知不觉中停息了。没有风,海又恢复了平静。风带走了云彩,天变得更加湛蓝,蓝得让人哭泣,蓝得让人觉得血液里有一支苍老的歌在传唱。这时候,太阳出来了,红彤彤的,在墨绿的海面上涂上金色的霞光。小毛打开门,“咕咕,咕咕……”迎着朝阳,他看见一只白鸽,正立在高脚屋之间的过道上,两只圆圆的眼睛正警惕地看着他。众人鱼贯走出来,跟在小毛后头,小毛轻轻走上前,鸽子惊恐地扑棱了一下翅膀,奋力向前也只挪动了约一米远。

“别惊着它,它受伤了。”老高提醒小毛说。

为了不让它产生敌意,小毛找来一只空罐头盒,倒上水,然后又在空罐头盒边上放了一把米。众人后退,鸽子佯装看别处,待众人退到安全地带,它一瘸一拐走上前,大概是饿坏了,它低着头不顾一切地啄食起来。小毛轻轻地绕到它身后,趁它不注意,一把逮住它。这是一只信鸽,一只脚上套着一只铝合金做的箍,箍上面写着“高雄”两个字。大伙一阵欣喜。可是,这只信鸽为什么飞这么远,飞到这儿来呢?哦,南沙太平岛上也有它的兵哥哥,它一定是在给它的兵哥哥送信的途中遇到了这场台风,它一定是在这场台风中受的伤……

“嘟呜——”就在人们七嘴八舌议论这只信鸽的时候,悠扬的汽笛声让所有人都怔住了。这是他们魂牵梦绕的声音。它的突然到来,让他们猝不及防,让他们不敢相信这是真的,都愣住了。一两秒钟过后,循聲望去,看见一艘军舰正披着霞光向高脚屋这边驶来,当他们看清是中国军舰时,所有人都突然发疯似的又跳又笑又拥抱……

21

接下来,梁建强像电影转场一样,一天一个地方,等回到墨都,已是隆冬。风摇着光秃秃的树枝,让人感觉整个大地都在晃动。受多日思念的煎熬,一放下行李,梁建强便迫不及待奔向陈小莉单位找她。

大街上到处都是人,熙熙攘攘,摩肩接踵,急刹车的刺耳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和各种叫嚷声,此起彼伏。长时间在礁上生活,面对此情此景,梁建强突然有点不知所措,有好几次,不是他差点撞了别人,就是别人差点撞了他。但他并没有因此放慢脚步。现在他一门心思想快点见到陈小莉,那种感觉就像新婚丈夫渴望快点见到小别的妻子一样。

他就是带着这种焦渴急匆匆地穿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来到南山区政府门口。突然不知怎么,他却想不起来陈小莉长什么样了。在礁上,陈小莉是清晰的,现在距离这么近,陈小莉的容貌反而模糊了,而且越想越模糊。他不知道陈小莉是不是也这样。要是陈小莉出来他没认出,多尴尬。但他没太担心,他坚信只要陈小莉一出来,他准能认出她。要是实在没把握,那就别说是谁找她。这样她一出来准会问谁找她,而这时他从一旁突然杀出,准让她又惊又喜。对!就这么办!这样想着,他走进传达室。

传达室负责接待登记的是一位大爷。大爷问他找谁,他说找陈小莉。大爷问陈小莉是哪个部门的,他说不清楚,只知道她在这里上班。大爷说,这里好几百号人,我怎么给你找?梁建强望着大爷不知道如何是好,他有点发窘。大爷过去也当过兵,看梁建强穿一条绿军裤,猜他是当兵的,于是问他,你是当兵的?梁建强说是。大爷说,我过去也当过兵。可能因为都是当过兵的人,接下来,大爷对他多了几分耐心,问梁建强,你知道她具体做什么工作吗?梁建强说不知道,我只知道她歌唱得好,还在紫竹公园搞过消夏晚会演出。大爷说那她不是文化局的就是工会的。大爷说着拿起电话,给文化局和工会打电话,问有没有一个叫陈小莉的人。对方回答说没有。大爷望着梁建强,见他脸上写满了失望,但又不死心,遂笑笑说,看在你我都当过兵的份上,我把花名册拿出来。大爷从铁皮柜里取出花名册,示意梁建强进来和他一起找。两人把厚厚一本花名册从头翻到尾,也没找到一个叫陈小莉的人。

大爷疑惑地问梁建强:“你是不是记错了。”

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梁建强,他愣眼看着大爷,突然一拍脑门说:“天啦!我怎么跑这儿来了。”梁建强想起来了,真实的陈小莉是一名纺织女工,真实的陈小莉是个胖女孩,不漂亮……

不管怎么说,既然回来了,应该打个电话给她。

回到宿舍,梁建强开始找电话号码本,他记得电话号码本就放在衣柜的抽屉里,可是他把抽屉翻个底朝天也没找到。奇了怪了,难道它长腿跑了?不可能,一定是塞到别的什么地方了,这样想着,他索性把衣柜里所有东西都掏出来。还是没有。就在他望着一片狼藉发呆时,单高推门进来了。

单高吃惊地看着他:“这是干啥呢?”

梁建强看着一地衣物说:“找陈小莉的电话。”

单高眼神复杂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说:“小梁,有件事不知道现在跟你说好还是过两天跟你说好。”

“啥事?说吧。”

“我怕你接受不了……”

“说吧,没事。”

“陈小莉结婚了,跟一个北京籍战士回北京了。”

梁建强像是没听懂似的看着单高。单高以为他要说点什么,但他没有说。过了一会儿,他旁若无人地蹲下身子开始收拾东西。单高有点不知所措,他本想安慰他几句,可又找不到恰当的词句。他在宿舍里干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到梁建强跟前,弯腰在他的肩上拍了两下,转身走了。梁建强没有表示,他像跟自己斗气一样继续收拾屋子。收拾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心里很乱,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烦躁地将手中的一件东西扔在乱糟糟的地上,打开门,径直走了出去。

来到大街上,他跟丢了魂似的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不知不觉来到紫竹公园。冬天的公园空无一人,他索性来到他们曾经幽会的地方坐了下来。他就那么坐着,目光散淡地看着远处。湖水很静,天空真蓝,蓝得让人心生苍茫。

有那么几秒钟,他突然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墨都还是在南海岛礁上。

责任编辑  木  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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