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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多么奇怪

2022-01-12邱贵平

清明 2022年1期
关键词:卡卡儿子

邱贵平

1

儿子丧命当日,魏季凤一边痛哭一边谴责从墻上摘下来的丈夫,谴责他对家庭的不作为,对儿子的不负责任。魏季凤越谴责越悲愤,那颗久经考验的假门牙竟然脱口而出。假牙没有直接落地,而是射中相框才掉下。假牙把相框上的玻璃击出一条蜿蜒的裂缝,丈夫的头像被粗暴而又不规则地撕裂开来。

魏季凤仿佛听到丈夫一声冷笑两声叹息三声怒骂,甚至感觉到那只独眼透过墨镜和玻璃,发出破碎而又锋利的寒光,不寒而栗的她下意识地捂住嘴……

丈夫本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四十五岁那年见义勇为,牺牲了一只。那以后,除了睡觉,丈夫任何时候都戴着墨镜。见义勇为之前,丈夫一直是个科长,之后荣升副局长,算是好人有好报。

丈夫退休第二年就患了肺癌,癌细胞白蚁蛀木般蛀食着他的肌体,不到两年,四肢发达的他便骨瘦如柴。那只孤独无神的眼珠,几乎沦陷进眼窝,粗暴践踏着脸膛,不笑还好,一笑狰狞。

丈夫是睁着独眼死去的,放大的瞳孔发出幽怨的光芒。魏季凤想了许多办法,比如用滚烫的热毛巾敷,让儿子和孙子给他下跪,也没能够让丈夫瞑目。

大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儿子在城郊国道边一家小餐馆喝酒。儿子给一家小公司加班安装电线,老板挺客气,请他吃火锅。天气太冷,好酒的儿子喝了半斤高度白酒。那时不像现在,酒驾醉驾抓得严,开车也喝酒,喝酒也开车。

儿子喝完酒,骑上摩托车回家,速度比平常快许多。骑着骑着,一辆农用车从岔路口斜刺冲出。雪天路滑,对方虽然紧急刹车,车身还是凭着巨大惯性冲向儿子,儿子连人带车飞出去十几米远,脑袋撞到一块石头上,脑浆迸裂当场死亡。

肇事司机开的是黑车,没上保险,家在一百多里外的偏僻农村,车是他唯一值钱的财产。说它值钱,也才拍卖了三千多块,加上八磅大锤砸锅卖铁,总共赔偿一万块。车主愧疚而又坦诚:“我只能拿出这么多,要么你们把我枪毙了吧。”

因为酒驾,保险公司拒绝赔付儿子办驾照时买的人身保险,儿子死得极为廉价,一分赔偿也没有。

魏季凤之所以谴责丈夫,是出于恨,恨他当年太讲原则,没有利用手中的权力,给儿子安排一个好单位。

丈夫当了十几年副局长,权力虽然不算大,但由于含金量高,给儿子安排个好工作,难度不是太大。按照魏季凤的话说,局里的阿猫阿狗,都把子女安排得妥妥当当舒舒服服,不是吃全国粮票就是吃全省粮票,你堂堂一个副局长,安排不好自己的独生儿子,到了地下没脸见列祖列宗。

丈夫自觉问心无愧,把儿子安排进合成氨厂,响当当的国企,很多人想进还进不了。但儿子的理想工作是坐办公室,事业机关办公室首选,工矿企业办公室次选,他在合成氨厂并没有坐上办公室,而是一名爬上爬下的电工。

电工上班相对自由,可以做老鼠工赚外快,所以儿子根本不怕下岗。从某种程度上讲,下岗对他来说是好事,可以放开手脚赚钱。他同时兼着三家小厂的电工,收入是原先的三倍。

但是儿子并没有因此消除对父亲的怨恨,动辄横眉冷对,即便父亲患了绝症,态度也没有改变多少。

2

魏季凤也是工人,幸运的是,国企倒闭潮和下岗潮到来之前,她就退休了,算是老有所养。更加幸运的是,魏季凤和儿子一样,拥有一技之长,而且她这一技之长比儿子那一技之长含金量更高。

魏季凤十八岁参加工作,一参加工作就做会计,一做几十年,真账做得炉火纯青,假账做得滴水不漏,多次荣获珠算比赛冠军,在当地会计界小有名气。

魏季凤前脚尖国企退休,后脚跟私企上班——老板慕名请她去的,工资是在国企上班时的两三倍。退休工资加上打工工资,魏季凤的收入一度高过儿子。

丈夫患病四年,魏季凤辞职照顾四年。其间,不断有私企老板联系她,个别心急的老板,竟然赤裸裸地问她,你老公怎么还没死?这样拖下去,对你我都是损失。我现在这个会计,做账水平太差劲,我的损失很大。

老板狗嘴吐不出象牙,要是以往,魏季凤一定会痛骂一番,骂完了,还要操起算盘扇他耳光,把牙齿扇掉几颗。

现如今,本该生气的魏季凤却没有生气,非但不生气,内心深处的深处,水井一样深的地方,还生出丝丝自豪:老娘可是一个有本事的女人,老头子啊老头子,你这个病虽然大头是国家出钱帮你治,我照料你可是天天都在损失钱,时间对我来说真的就是金钱。

魏季凤曾经有过让媳妇侍候丈夫的想法。媳妇早儿子两年下岗,她那个厂是集体企业,厂小势弱没人管。但是媳妇不在乎,儿子会赚钱,完全养得起她。

媳妇先天好吃懒做,后天四体不勤,身体又不太好,好吃懒做起来更加理直气壮。其实媳妇没什么大病,就是这里痒那里酸的。按照魏季凤的话说,她那个病是懒病。下岗之后的媳妇除了打麻将,什么也不干,懒得更自由、更幸福。

媳妇就是不好吃懒做,身体好得像田径运动员,也不会照料公公,她心里也怨恨着呢。公公不仅没有帮丈夫找个好工作,也没有帮她找个好工作,既然做公公的这么“大义灭亲”,做媳妇的就没有义务尽孝。

在子女的工作安排上,公公并非没有作为,女儿就被他安排进了“吃全国粮票”的好单位。掌心掌背都是肉,女儿又是老大,魏季凤和儿子儿媳对此没有意见,有意见的是,既然你能让女儿吃上全国粮票,为什么不能让儿子儿媳也吃上?这不是重女轻男吗?更何况,女儿是在你当科长的时候吃上全国粮票的,当了副局长,儿子儿媳反而吃不上,说得过去吗?

婆婆对着公公的遗像破口谴责、谴责得假牙脱口而出时,媳妇心里解恨极了,备感亲切温馨,竟然在某种程度上缓解了她的丧夫之痛。那一刻,魏季凤这个矮小干瘪的老太婆,在她眼中高大起来,相依为命的感觉油然而生,那么强烈。

3

丈夫一死,魏季凤便重操旧业。

儿子似乎不乐意:“我说魏会计,你不是有退休工资吗?”

儿子偶尔叫妈,大多时候叫魏会计,魏季凤并不计较,但只允许他这么叫,别人不行,这是给儿子的福利。

“你呀,一说到钱,口气就变了。”

“珠莲赌得越来越大,输多赢少,我还要给她缴社保,七七八八加起来,每月花在她身上的钱,少说一千,加上卡卡的开销,我赚的那几个钱所剩无几。”

“你可是没有给过我一分钱,我还要倒贴你们,家里的柴米油盐,基本是我出钱。”

“你有退休工资嘛,老头子活着的时候,也有退休工资。”

“你爸的退休工资,只够他看病吃药,虽然国家报销大部分,自己也是要掏钱的。后来医疗费用不断提高,他那点退休工资只够看病吃药,你和你姐可是一分钱没出。”

“你又没问我要。”

“你就是嘴上孝顺,心里巴不得我去上班。”

“魏会计,我亲爱的老妈,你想哪去了,把自己儿子想得那么坏。”

“我的儿,不是妈把你想得那么坏,是妈要做最坏的打算。下雨难借伞,生病难借钱;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你爸说跑就跑了,说到底,人还是要靠自己。”

“说来说去,你就是觉得我這个儿子靠不住。”

“卡卡要靠你,珠莲要靠你,我要是再靠你,你以为你是参天大树?”

“魏会计,我不跟你争了,我们都靠你行不行?”

儿子一语成谶,卡卡和珠莲真要靠魏季凤了。

儿子出事前请他吃饭的那个老板,正是丈夫死后魏季凤上班那家公司的老板。那天,老板说要找个电工安装线路,魏季凤听了,连忙说:“太巧了,我儿子是高级电工,活干得可好呢。”老板说:“那太好了,明天就叫他来吧。”

儿子出事,老板包了两千块钱丧礼,对魏季凤说:“你儿子的死,我负有一定责任。”魏季凤说:“如果你有责任的话,那我也有责任,是我把儿子介绍给你的。你已经很够意思了,要怪就怪他自己,酒后怎么能骑车呢?”老板说:“你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魏季凤说:“想得开是天堂,想不开是地狱。”

老板原以为魏季凤承受不住丧子之痛,不可能再来上班,小心翼翼道:“魏会计,你看公司的账……”魏季凤打断他:“老板你放心,一个礼拜之后我照常上班。如果到时不来,你尽管换人。”

魏季凤如期上班那天,老板说:“魏会计,家里有什么困难,尽管说。”魏季凤一挥手:“只要公司兴旺发达,我什么困难都能克服。”

老板既敬佩又感动,次月给魏季凤加了工资。

那阵子,除了上班,没有串门习惯的魏季凤隔几天吃过晚饭便溜出门,深夜才归。难得开口的卡卡问她去哪儿,她眼睛一瞪:“小人别管大人的事,读你的书做你的作业。”珠莲问她去哪儿,她同样眼睛一瞪:“管好你自己,自己都管不好,一身的麻将味,有什么资格来管我?哼!”

毕竟要靠着婆婆,珠莲嘴上不敢顶撞,心里却很是不爽,常对闺蜜暨麻友抱怨。

“我家那个老太婆,儿子尸骨未寒,她就自顾潇洒,经常深更半夜不回家。”

“天啊,年纪一大把,还这么热爱夜生活?”

“你以为。”

“是不是跟哪个老头子搞上了?”

“那倒不至于,就她那样,除了我那死去的公公,谁看得上她!”

“这年头,难说。她长得虽然不怎么样,年纪也大了,可是有钱啊。人家看中的,不是她的人,是她的钱。人老了就跟小孩子一样,好骗。我听说,你婆婆脑筋有点短路,如今电工儿子一死,没人维修,那就更好骗了。”

“你听错了吧,她脑子好用得很,不然那些老板看得上她?”

“不管怎么样,你要跟她搞好关系,尽量把钱弄到手。不看僧面看佛面,卡卡毕竟是她亲孙子。”

“这个卡卡,实在不争气,就爱看乱七八糟的书。”

“不是我说你,你就争气了?天天打麻将!”

“嘻嘻,你就争气了,不也天天打?”

“我俩都不争气,跟你婆婆比差十万八千里。说心里话,我很敬佩你婆婆,退休了还能发挥余热,养媳妇养孙子。我好像听你说过,你婆婆会骑摩托,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真的。”

“了不起,我越来越佩服她了。”

“喂,我说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作为闺蜜,我站在你这一边;作为女人,我站在你婆婆那一边。”

4

魏季凤上班的那个公司,在一个叫十里铺的地方,紧挨国道。国道是当时最好的道路,但这并不意味着交通方便。十里铺距魏季凤家八里半,不通公交。对于骑自行车上下班的魏季凤而言,路漫漫其修远兮。中午不回家,公司有食堂,伙食虽然一般,总比回家吃饭省力省事。

骑了一个多月自行车,魏季凤决定更换交通工具。当然不是换轿车,而是换摩托车。当时轿车是顶级交通工具,摩托车是高级交通工具。她老板混得算不错了,也买不起轿车,亲自骑摩托车上下班。这话也可以反过来讲,混得不错的人,都买了摩托,魏季凤儿子就买了。

路上车辆不多,交通却乱似农贸市场,没有一盏红绿灯,行人随意横穿马路,醉驾屡禁不止,酒驾家常便饭,反正没有酒精测试仪,更没有监控摄像头。

这种混乱、嘈杂和疯狂的交通,却有着内在的逻辑和意义,尽管行人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司机想怎么开就怎么开,不过大多数人都能抵达各自的目的地。

魏季凤天生一副好嗓子,厂子红火那些年,节庆日经常举行歌咏比赛,合唱她是领唱,独唱她鹤立鸡群。

喜欢唱歌的儿子,并没有遗传母亲的歌喉,跑调跑得比摩托车还快,但不妨碍他引吭高歌的积极性,夜夜笙歌不至于,每周至少三歌。对他而言,唱歌是次要的,和包厢里的小姐打情骂俏眉来眼去才是主要。

儿子把挣来的钱一部分交给珠莲,一部分拿来花天酒地。儿子迷恋歌厅,珠莲则万般皆下品唯有搓麻高,该给的钱给她,你玩你的我玩我的,相安无事。

儿子每月至少请母亲卡拉OK一次,魏季凤有请必到,浓妆艳抹隆重登场,唱的尽是老掉牙的歌,唱得最好、最动听的是《妹妹找哥泪花流》,每次都唱得泪光莹莹。

有一回儿子借着酒劲,搂着肩膀问她:“魏会计,你老实告诉我,除了我老爸,你是不是还有一个情哥哥?”魏季凤愣了一下,伸出指头狠狠戳他的脑门:“狗嘴吐不出象牙!”儿子不依不饶:“这么说是有了,哈哈,我亲爱的老妈,我为你感到骄傲和自豪。”

魏季凤呸了一口:“骄傲自豪个屁,老娘可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你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说着一张脸倏然滚烫起来,操起话筒,来了一首对她而言很新的新歌——蔡琴版《一生何求》,唱得跟《妹妹找哥泪花流》一样好,眼角依稀有泪。

母亲到场,儿子事先必清场,一个小姐不叫,一个异性朋友不请。按照他的话说,纯粹喝素酒唱素歌。狐朋狗友也假正经起来,殷勤地向老太太献花鼓掌。

花是包厢通用的塑料花,反复献频繁献,魏季凤也不嫌弃,要的就是那种感觉。白吃白喝白唱,狐朋狗友鼓掌的积极性高涨,魏季凤就有一种被鲜花掌声包围的感觉,唱一首歌年轻一岁,唱两首歌年轻两岁。

酒不让敬,并非不能饮,魏季凤酒量尚可。敬酒影响唱歌,一边唱歌一边喝酒,好比一边打嗝一邊吃饭,两相误两不爽。买了摩托后,魏季凤很少喝酒,儿子死后更是彻底戒酒。自律加上谨慎驾驶,魏季凤从未发生过交通事故。

丈夫和珠莲从来不去歌厅。丈夫觉得,唱歌,尤其是到灯红酒绿的歌厅唱歌,是腐朽堕落的业余生活方式,妻儿沉醉其中,比媳妇沉迷麻将更让他难以接受。他是强烈反对的,可是反对无效。

山城城中有山山中有城,周边荒地山地甚多。退休第三天,丈夫便进入菜农角色,挥汗如雨开垦出几畦菜地,每天上班一样上菜地,至少劳作四小时以上。过度地精耕细作和施肥浇灌,非但没有提高蔬菜产量和质量,长势和收成反而每况愈下。

丈夫经常指着菜地破口大骂,或者对着魏季凤抱怨。魏季凤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呀,不是在种菜,是在折腾自己。”

有时候,丈夫觉得妻子说得很有道理,有时候又觉得毫无道理,不管有没有道理,依然咬定菜地不放松,恶性循环。没有证据表明其肺癌是种菜种出来的,但有一点不容置疑,他这种做法无益身心健康。

5

卡卡一放学回家,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门反锁,一点动静没有,除了吃饭上厕所,几乎足不出户,只跟爷爷简短交流,很少跟父母奶奶说话,非说不可则让爷爷转告。他们所谓的重要讲话,往往一开头就被他打断:“我不听,跟爷爷说去。”爷爷成了孙子的传声筒,但是这个传声筒有过滤功能,把自认为不合适的话过滤掉。爷爷说的话,卡卡基本听,因为爷爷基本不说他不爱听的话。

卡卡窝在房间干什么呢?读书。不是苦读而是悦读,读书摊租来的小说。父母不管他,奶奶管不了他,爷爷独霸管教权,无为而治,任由他沉迷,理由是“一个爱读书的孩子,肯定是好孩子”。

“老头子,你也不看看他看的是什么书,他看的都是坏书。”

“真是妇人之见,书跟粮食一样,没有好坏之分。难道吃大米的人就比吃小米的人好?吃玉米的人就比吃小米的人坏?根本没有这个道理。爱读书的孩子,不管读什么书,都是好孩子。你没看见吗,卡卡从来不惹是生非,这还不是好孩子?”

“每次考试都不及格,还是好孩子?”

“难道每次考试及格的孩子,就是好孩子?”

“对大人爱理不理,也是好孩子?”

“难道对大人嘻嘻哈哈,就是好孩子?”

“我不跟你说,真是鸡同鸭讲。”

“我也不跟你说,简直就是对牛弹琴。”

“你就死命惯他吧,迟早惯出个无法无天来。”

“我惯总比你惯好,瞧你老不正经的样子,要是让你来惯,肯定上梁不正下梁歪。”

“你给我说清楚,我怎么老不正经了?”

“一个女人家,一把年纪了,还骑摩托唱歌,疯疯癫癫的,难道正经?要在过去,公安把你当女流氓抓起来!还有珠莲,要在过去,公安也早以聚众赌博的罪名把她抓起来了!”

“哈哈,可惜啊可惜,时代不一样了,你管不着。”

“我是管不着你,但是你也管不着我,管不着我怎么管卡卡。”

“我管不着你?我要是不管你,你早死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病了这么久,谁给你端茶送饭求医问药?”

“我这个病,一半是被你气出来的。”

“姓李的,天地良心,我没日没夜地照顾你,你还这么说,把我五脏六腑都伤透了,没有天理啊……”

丈夫满七第二天,魏季凤到歌厅尽情放歌,本想让儿子一起去,儿子不同意。

“魏会计,这样不好吧,我爸刚刚满七,天气这么热,尸骨还没冷透呢,要是别人知道了,还不得戳我们脊梁骨?”

“这几年,为了照顾你爸,我的脊梁骨早累弯了,巴不得让人戳直点。”

“要不你一个人去,我帮你订好包厢。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好,妈不强迫你,真是你爸的孝顺儿子。我要是死了,你大可不必这样,埋掉我第二天就可以去唱歌,叫小姐都没关系。”

“魏会计,你这是怎么了,感觉有点不对劲,你没事吧?”

“没事,去唱几嗓子就没事。”

“那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吧,我不放心。”

“这才像我儿子。”

那天晚上,魏季凤只唱一首歌,唱了一遍又一遍,时而表情凝重,时而热泪盈眶。唯一的听众——儿子,也是时而表情凝重,时而热泪盈眶。

这首歌是电影《戴手铐的旅客》的插曲《驼铃》。

魏季凤唱醉了,儿子听醉了,说了句很醉很醉的醉话:“妈,我要是死了,你就给我唱这首歌吧。”魏季凤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混账,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真是太不孝了……”

6

珠莲跟踪魏季凤进了一家歌厅。这家名为“大地飞歌”的歌厅,在一条污水横流的小巷尽头一幢外形不规则的楼房三层,感觉不像歌厅,像是地下传销窝点。上楼之前,珠莲情不自禁地抬头望了一眼逼仄的夜空。几颗稀星有气无力地眨着眼睛,似圆未圆的一轮明月哭丧着脸,一连串水珠坠落到珠莲脸上。那不是月亮的眼泪,而是尿频尿急尿不净的空调在遗尿。

魏季凤蹑手蹑脚走进一个包间,珠莲鬼鬼祟祟踟蹰门前,左右耳轮流往门上贴。歌厅爆满,鬼哭狼嚎直上九重霄。珠莲是个歌盲,听不清魏季凤唱什么歌,只隐约听出曲调悲怆凄楚。

珠莲伸出指头,捅了捅门,纹丝不动;伸出巴掌推了推,依然不动。一个服务员上前问她找谁,珠莲支支吾吾:“没找谁,随便看看。”服务员说:“有什么好看的?我发现你站在这里很久了。近来有小偷到歌厅包厢偷包,你到底想干什么?”

服务员三十多岁,是个人高马大的女人。体型一般的男人站在她面前,都有被压迫的感觉。珠莲身上肉虽然不少,但都是肥肉,加上个头矮小,在她面前状似侏儒。珠莲就有些紧张,忙说:“没干什么,真没干什么,就是随便看看,这就走这就走。”

话虽这么说,脚下却拖泥带水。

这时候门开了,魏季凤走了出来。珠莲鼓足勇气,气势磅礴地叫了声“妈”。之所以鼓足勇气,是因为她很久没叫魏季凤妈了,底气不足。

魏季凤一下没反应过来,珠莲反应倒快,挽住她的胳膊轻轻摇了摇,又叫了一声“妈”,这回叫得声情并茂。魏季凤终于反应过来:“咦,你怎么在这里?”珠莲又摇了摇她的胳膊:“妈,进去说。”魏季凤似乎被这几声“妈”喊晕了,忘了出来干什么,转身一起走进包厢,珠莲随手关上门。

服务员见状,走开了。

那天晚上,婆媳二人迟迟未离开大地飞歌,要不是那位服务员多次提醒,她们似乎要待到天亮。两人喝了很多酒,说了很多话,在魏季凤的逼迫下,珠莲还以“说歌”的方式,合唱了几首歌。

除了喝酒说话唱歌,她们时而抱头大哭,时而开怀大笑,疯了似的。

婆媳相互搀扶着下楼,空调水滴到脸上,魏季凤大叫:“谁在哭?眼泪滴到我脸上,讨厌!”珠莲说:“你喝多了,那不是眼泪,那是老天爷在流口水。”

一路上,珠莲嘟囔个不停。魏季凤问:“你嘟囔个啥?猪哼哼一样。”珠莲把嘴附到魏季凤左耳,一字一句道:“我说,生,活,是,多,么,奇,怪。”魏季凤摇头:“我没听清。”珠莲把嘴巴转移到她右耳,歇斯底里道:“生活是多么奇怪!”

魏季凤听清了,拊掌大笑:“少见多怪,生活原本就是这么奇怪!”珠莲跟着大笑起来:“他妈的,生活真是太奇怪了!”笑过之后,又哭了起来,魏季凤跟着哭起来……

在包厢里,婆媳达成口头协议:一、珠莲的社保,由魏季凤出钱缴纳;二、家里的大小开支,均由魏季凤承担;三、珠莲必须承担洗衣做饭等大部分家务,半年内彻底戒掉麻将,半年后若再犯,魏季凤有权终止为其缴纳社保;四、珠莲若改嫁,从改嫁次月起,魏季凤有权终止为其缴纳社保。

珠莲苦笑着对魏季凤说:“戒麻将有一定难度,但我有信心。改嫁嘛,你就放心好了,我这副鬼样子,谁要?我自己都看不上自己!”

魏季凤正色道:“那可难说,青菜萝卜各有所愛。”珠莲撇嘴道:“问题是我连青菜萝卜都不是,顶多算腌菜萝卜干。”魏季凤顿脚道:“给自己点信心,也给我点信心好不好?”

珠莲突然想起闺蜜的话,又灌下一杯啤酒,借着酒胆道:“妈,你不用担心我改嫁,我倒是担心你改嫁。”魏季凤盯着她,盯到半分钟的时候,珠莲扛不住了,抬手甩了自己两个耳光:“妈,对不起,我喝多了,就当我放屁。”

当她准备再次甩自己耳光时,魏季凤开口了:“你这个屁放得好,是我这辈子听到的最响亮的屁话。你听好了,”说到这里,魏季凤伸出右手,拎起珠莲右耳,嘴巴凑近,“你放心好了,你都嫁不出去,我更嫁不出去。今后咱们婆媳两个寡妇就真心实意相依为命吧。那个什么,口说无凭,我们得签个书面协议。”

第二天,婆媳签订书面协议,书面协议在口头协议的基础上加了一条:乙方(珠莲)要对生活充满信心,积极向上,不要老是垂头丧气。

7

不打麻将,对珠莲而言,可谓度日如年度夜如光年。一家三口能有多少家务?哪怕每天做四餐饭擦三次地板洗十件衣服,时间还是膨胀。珠莲想通过上班消磨时光,可是找工作跟改嫁一样难,除了扫地洗盘子做钟点工,几乎没有她能够胜任的工作。倒不是觉得没面子,就是不愿意不喜欢,反正不至于等米下锅,还有魏季凤这个丰满的米袋子在呢。

魏季凤每天傍晚下班回家,都要把鼻子凑到珠莲身上嗅一嗅有没有麻将味道。魏季凤说她有特异功能,珠莲一打麻将她就能嗅出来。

珠莲压根不信,麻将照打,打了两次,都被魏季凤嗅了出来,受到严正警告:凡事不过三,否则后果自负。珠莲被震慑了,对魏季凤佩服得五体投地,从此远离麻将。

珠莲对社保没什么概念,老公在的时候,由他搞定,根本不用操心。老公的死,使得珠莲对社保有了一定认识,但是负面认识,她觉得社保没啥用,老公不就没用上吗?白缴了。老公车祸当场身亡,医院未进直接进火葬场,医保也没用上。

综上所述,老公一死,莫说没钱,就是有钱,珠莲也不想缴社保,但是随后的一次体检,颠覆了她的观念。闺蜜是社区副主任,那阵子,社区展开送温暖便民活动,为六十岁以上的老人免费体检。珠莲是治下子民,闺蜜以权谋私,谎报年龄,为她争取到一个名额。

珠莲本不想去,但不好拂闺蜜一片好意,还是去了。珠莲撸起袖子露出胳膊对护士说:“我的血压肯定没问题。”护士量了一次,说她血压偏高。珠莲急了:“这怎么可能,有没有搞错?”护士说:“你别着急,休息五分钟再测一次。”

五分钟之后再测,还是偏高。珠莲还是不相信,护士说:“你要是不相信,过几天再去医院测一下。记住,测量血压的时候,一定要心平气和,不然不准。”

抽血的时候,珠莲袖子撸得不那么痛快了,好像胳膊上有见不得人的伤疤。一周之后,化验结果出来,血脂、血糖全部超标。

咨询医生的时候,珠莲顺便测量了一下血压,依然偏高。医生说:“你这是典型的三高,必须控制饮食加强锻炼,改变不良生活习惯,定期检测。”

珠莲满腹委屈满脸不解:“医生,我平常能吃能喝能睡,什么感觉也没有,怎么会有三高呢?”医生说:“三高是富贵病,不是吃出来的就是懒出来的,等到有感觉就迟了。以后尽量管住嘴迈开腿。”珠莲说:“我一个下岗工人,没有职业没有收入没有保障,真正的三无人员,富贵病就是瞎了眼,也不该生到我身上。”

医生笑道:“病这东西,就像战场上的子弹,都是不长眼的。我很忙,你先让开吧。下一位,嗯,你这病比较麻烦,必须住院治疗,公费还是自费?有没有医保……”

石破天惊,珠莲顿悟医保的重要性,继而领悟到了社保的重要性。当魏季凤提出接力儿子为她代缴保险费时,珠莲第一次感觉到,婆婆这个若即若离的天敌,才是她真正的亲人。

思来想去,珠莲决定继承公公遗志——种菜,既可锻炼身体戒掉麻将,又能吃上新鲜可口的蔬菜,或许还能卖钱。珠莲的想法得到魏季凤的赞同,魏季凤主动承担了三分之一的家务。

珠莲锄头没摸过,鞋底从未沾过泥巴,畏难情绪难免。好在新来不久的邻居老刘是个好为人师的种菜能手,珠莲拜他为师,正中其下怀。一个学徒也没有的他,当即拍着干硬的胸脯保证,包她学会。

原先的邻居,夫妻双双退休后,到省城儿子家含饴弄孙享受天伦之乐,房子卖给了老刘。老刘是伐木工人,退休之前主要干两件事,上班伐木下班种菜;进城了,木头没得伐也不能伐,就把精力全部投入到种菜上。

珠莲很快青出于蓝胜于蓝,她种出的菜,颜值味道总是略高略好于老刘,拿到菜市场,总比老刘卖得好卖得快。

老刘说:“珠莲啊,真是看不出,你菜种得这么好,天生就是种菜的料。”珠莲说:“这还用说,名师出高徒嘛。”老刘说:“什么是高徒?高徒就是悟性高。悟性不高,师傅再有名,也教不出高徒。你看我家老太婆,一辈子教不会。”珠莲说:“刘师傅,凭你这话,就是名师。”老刘笑道:“凭你这话,就是高徒。”

过了一会儿,珠莲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又说:“刘师傅,实话告诉你,我的菜种得好,除了你教得好我学得好之外,还要一个重要原因。”老刘说:“我也觉得有其他原因,快说来听听。”珠莲说:“其实很简单,就是我这个人不怎么要脸。”

老刘打断她:“你这话什么意思?可别乱说话啊。”珠莲摆了摆手:“刘师傅你听我说,种菜对那些成天涂脂抹粉的女人来说,是一件非常丢脸的事情;对我这个黄脸婆来说,就无所谓了,只要菜种得好,我就觉得有面子,菜就是我的美容化妆品。”

老刘竖起大拇指道:“说得好,我家老太婆就是觉得种菜没有面子。高徒,不愧是高徒。”

8

魏季凤是个肉食者,越老越爱吃肉,最爱红烧肉,偏爱肥肉,一口咬下去,油汁“吱”的一声射出来的那种。珠莲本来不怎么爱吃肉,嫁到李家后,由于婆婆做的红烧肉好吃得可怕,忍不住“同流合污”,但只吃瘦肉不吃肥肉。

魏季凤是个吃肉高手,也是个烧肉高手。她烧出来的红烧肉,无与伦比。承包家务之后,尽管魏季凤悉心教导,珠莲就是烧不出她那种味道。平心而论,珠莲的水平已经接近魏季鳳,但总是差那么一点,味道就是不地道。

魏季凤叹道:“怎么就教不会你呢?我可是毫无保留啊!”珠莲也叹:“我怎么就学不会呢?我可是竭尽了全力啊!”

魏季凤笑道:“看来红烧肉做到什么水平,是命中注定的事情。”珠莲跟着笑:“看来我只好认命了。”魏季凤继续笑:“那我也要认命,这个红烧肉只能亲自烧,想吃现成的没口福。”珠莲跟着笑:“那我可就享口福了。”

叹罢笑罢,珠莲问:“妈,你红烧肉当饭吃,主要吃肥的,年纪还比我大,怎么一高也没有?我只是把红烧肉当菜吃,专门吃瘦的,怎么吃出三高了呢?”魏季凤说:“我又不是医生,怎么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这也是命。我的命素一点,怎么吃也吃不出三高;你的命荤一点,一吃就吃出三高。”

“妈,说到底,还是你的命比我好。”

“你现在每天叫我几声妈,说心里话,我很高兴,以前你一年也难得叫我一声妈。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也不要因为我替你缴了社保,就故意巴结我。”

“妈,看你这话说的,我说的是心里话,你的命就是比我好,这么大年纪了,还那么吃香,老板抢着要你去上班,不像我,扫厕所都没人要。”

“好个屁,先是死了老公,接着死了儿子,还命好?”

魏季凤隐隐有泪。

“我的命更不好,先是死了公公,接着死了老公……好在,好在还有你。”

珠莲泪光闪闪。

魏季凤望了一眼卡卡紧闭的房门:“你还有儿子呢。”珠莲也望了一眼:“你还有孙子呢。”

“珠莲啊,为了卡卡,你可要注意身体,不能让三高继续高下去。”

“妈,我会的。为了卡卡和我,你也要保重身体,一高都不要有。”

“最近还打麻将吗?”

“没打,你不是能嗅出来吗?”

“我这七八天一直感冒。”

“早就不打了。”

“偶尔打一打,也不是不可以。赌瘾跟烟瘾酒瘾一样,要戒,不过不能戒得太急。有些烟鬼酒鬼,戒烟戒酒之前,身体虽然也不好,但不至于要命,猛地一下戒了,反而要了命。我怀疑老头子就是查出肺癌后,猛地一下把抽了四十几年的烟戒了,提前要了他的老命。要是让他慢慢戒,逐步减少烟量,原来一天抽一包,现在一天抽十根,然后八根六根四根二根一根,或许能多活几年……”

“妈,别说这个了,说起来就难受。我现在种菜卖菜充实多了,想打麻将也没时间。”

“那就说说你的菜。你的种菜水平,比老头子不知高多少倍。”

“那是,刘师傅说我有种菜的天分。”

“什么天分不天分,照我说,你就是有种菜的命。”

“妈,你这是夸我还是贬我?”

“如果有人说我就是有做账的命,你说是夸还是贬呢?”

“那当然是夸了。”

“那你说我是夸你还是贬你?”

“谢谢妈的夸奖。”

“你以后多吃蔬菜少吃肉。”

“你也是。”

“我做不到,我有肉瘾。”

“那至少可以多吃肉的同时多吃蔬菜。”

“这个没问题,我原来不爱吃蔬菜,老头子天天吹嘘他种的菜怎么好吃我也不爱吃,现在我是真喜欢吃你种的菜。炒得也好,水平跟我的红烧肉一样高。特别是那个清炒荷兰豆,还有那个饭汤茄子,怎么也吃不厌。”

“妈,你这一夸,我更有干劲了。我想多种几畦菜,还想养鸡,到时家里的柴米油盐,就不用你出钱了。”

“不要搞得太累就行。”

9

山城地形逼仄,建设用地大多依靠开山平沟,有了挖掘机和铲车这些钢铁侠魔,没有挖不开的山、铲不平的沟。眨眼之间,老刘和公公生前开垦出来的菜地被铲平、被水泥覆盖。

魏季凤和珠莲盼星星盼月亮般盼望拆迁,但是地产开发商似乎看不上这块地皮。这幢土不拉叽的四层楼房,被越来越多的高楼大厦包围,像个猥琐的侏儒,里头的居民越发自卑。

老刘更老了,挑粪时摔了一跤,卧床半年后虽挣扎着起来了,但得借助拐杖才能直立行走,种菜绝无可能。老刘把剩下的菜地全部送给珠莲,种了没几年,又被开发商占领,长出钢筋水泥,珠莲只好向城郊发展,最远的一块菜地,离家有五里之遥。

珠莲挑粪时也摔过一跤。

粪便和心事一样沉重。通往菜地的小路甚是崎岖,有道凹凸不平的百米陡坡,上坡之前,要跨过一道水沟和一座独木桥,险象环生。珠莲就是从独木桥上摔下来的。好在桥不高,珠莲的一身肥肉已经转化为半身五花肉和半身肌肉,经摔。除了溅一身粪便,珠莲安然无恙。

珠莲坐在地上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粪便、泥土、青草、蔬菜的气息。

珠莲不仅种菜,还拾柴砍柴。

房子是20世纪80年代初期建造的,厨房垒有柴火灶,楼下配有柴火间。柴火间主要储藏柴火,顺带存放杂物。有了液化气灶之后,液化气灶为主,柴火灶为辅;家里男人死后,为了省钱,柴火灶为主,液化气灶为辅。

魏季凤坚持用柴火灶做红烧肉,她认为只有柴火灶才能做出正宗的红烧肉。珠莲则认为,只有柴火灶才能做出正宗的爆炒荷兰豆和饭汤茄子。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米没柴,田螺姑娘也没法生米煮成熟饭。男人在的时候,一个电话,便有人把上好的干柴送上门,一送一车,可以烧个一年半载。现在只能拾柴,到周边工地拾木质建筑垃圾。实在没得拾,自己上山砍。

那天傍晚魏季凤打珠莲手机,说晚上有事不回来吃饭,别做她的饭。珠莲说人在菜地,还没做饭呢。

魏季凤吃完晚饭回来,七点多了,珠莲还没回家,打手机也无法接通。卡卡不在家,应该是上自习去了。魏季凤左等右等,等到八点还没动静,急了,骑上摩托,一路前往菜地寻找。

遇上天气好的周末,魏季凤会跟着珠莲一起上菜地,虽然只是装模作样拔几棵草,珠莲心里却蛮受用,感受到了婆婆的亲切关怀。

魏季凤是骑摩托载着珠莲去的,尽管天增岁月人增寿,尽管是坑坑洼洼的机耕道,尽管珠莲沉重似孕妇,尽管珠莲口口声声提醒慢点慢点再慢点,魏季凤还是一路速度与激情。

有一回,魏季凤在车上对珠莲说:“我准备再兼一份职,有了钱,也给你买辆摩托,这样你来往菜地就方便了。”珠莲说:“你年纪大了,悠着点,别再兼职了,还是我自己卖菜攒钱买吧。”魏季凤说:“那要攒到猴年马月?还是我给你买吧,趁我现在还能做得动,能多赚点就尽量多赚一点。”

珠莲情不自禁地抱住魏季凤:“妈,我要向你学习,趁现在还做得动,能多种菜就尽量多种。”魏季凤说:“你这么懂事,我省吃俭用也要给你买一辆。”

魏季凤骑到半路,还没看到珠莲,心越来越虚,速度越来越慢,又骑了一会儿,停车打珠莲手机,还是无法接通。正打算报警,前方出现一个蹒跚的身影,车灯对準一照,正是珠莲。

魏季凤冲上前,声音带着哭腔,劈头盖脸问道:“珠莲,你怎么搞得这么迟?手机老打不通,急死我了。”珠莲放下柴火,喘了几口气才开口:“我的脚踝扭伤了。”魏季凤咆哮起来:“脚踝扭伤了还驮这么大一捆柴火,你脑子短路啊,不要命了,不会把柴火扔掉?”

“扭得不是太厉害,要不了命,就是慢一点。这些柴火质量好,耐烧,舍不得扔。”

“舍不得个屁啊!你啊你,刚才急死我,这下气死我。”

“哈哈,妈,你这么一说,我自己都着急生气,真是‘柴’迷心窍了。”

“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手机怎么回事?”

珠莲掏出手机看了一眼:“这破手机,出门时电还是满格的,怎么就没电了?”魏季凤说:“肯定是电池老化了,明天我给你买部新的。别管柴火了,赶快上车吧,月亮都出来了。咦,今晚月亮虽然不圆,倒是蛮亮呢。”珠莲说:“月亮心疼我们,给我们照路呢。”

没过几天,魏季凤给珠莲买了新手机和摩托。手机珠莲接受了,摩托死活不要,除非魏季凤骑新摩托,她骑旧的,理由是新车驮菜驮柴太奢侈,骑起来心疼,一心疼就容易出事。

魏季凤脸上笑出一朵花:“媳妇啊媳妇,没想到你这么有孝心。”

10

鸡养在柴火间。

男人死后,柴火间没那么多柴火可堆放,正好用来养鸡。

鸡食量不大,珠莲一养二十多只,消耗就大了。珠莲坚持不用饲料喂鸡,就像坚持不用化肥种菜一样。她全心全意全部农家肥种的蔬菜,有了固定客户,便坚信自己全心全意全部用菜叶和谷子喂出来的土鸡以及土鸡下的土鸡蛋,也会有固定客户。

真正的鸡和鸡蛋,是摆脱了低级虚假肉味和蛋味的鸡和鸡蛋;正如真正的蔬菜,是摆脱了低级虚假菜味的蔬菜。

闺蜜是珠莲的固定客户之一,只不过有时半买半送,有时全送。闺蜜有功受禄,积极给她介绍客户。闺蜜虽然不是富婆,毕竟大小是个领导,人脉广,认识不少有钱人。珠莲一再扩大种植面积,还是供不应求。

公鸡母鸡也很给力,公鸡勤奋交配,母鸡卖力下蛋。公鸡喔喔喔与母鸡咯咯咯的叫唤,在邻居耳里是噪音,珠莲听来却是天籁。

菜叶自产,谷子自捡。稻子收割后,珠莲拎着一只蛇皮袋,在稻田里寻寻觅觅。机械化收割遗失的稻穗不多,但跑冒滴漏的谷粒不少,说捡稻穗已经不准确,应该说是捡稻粒。捡稻粒的难度,远远大于捡稻穗。

珠莲有点老花,种菜什么的可以不戴眼镜,下田必须戴,否则有眼不识稻粒。

现在谁还拾稻穗啊,因为没人竞争,珠莲每天能拾不少。积少成多,一日一餐,可供鸡们吃到明年开镰。

清明过后,珠莲骑着摩托到广阔的乡野拔小笋。小笋小笋,顾名思义,就是小的笋,比春笋小得多。到底多小?最小筷头粗,最大刀柄粗。

与黄壳冬笋和黑壳春笋不同,小笋的壳是青绿色或浅红色的,也有褐色的,而且点缀着花瓣和泪滴似的斑纹,又称花壳笋,令人爱怜。长出地面半尺至一尺的小笋,品质最好,剥皮开水煮透,一斤可卖两三元。小笋炒肉,佐以腌菜和红辣子,清肠开胃,是当地一道名菜。珠莲每年可拔几百斤小笋,赚个几百上千元,卖不完的晒干保存。

拔小笋辛苦,剥小笋痛苦。珠莲指甲剥烂指头剥秃,火辣辣地疼。魏季凤偶尔帮着剥,剥得愁眉苦脸,珠莲总是劝她:“妈,别剥了,你的指头金贵,要留着打算盘呢。”

魏季凤的动作明显慢下来,嗤嗤直笑:“你说吧,那些个小老板真有意思,我七老八十了,电脑一窍不通,非要请我当会计。”珠莲说:“他们精明着呢,你的账做得比谁都好,年轻人会电脑有什么用,做不出你那么高水平的账。”

“我说珠莲啊,你现在不仅菜种得越来越好,鸡养得越来越好,话也说得越来越好听。我是越来越喜欢你,越来越离不开你了。你现在不像是我媳妇,更像是我女儿。”

“我也越来越喜欢你,你现在不像是我婆婆,更像是我亲妈。反正我妈也死了,现在只有你这一个妈了。妈,你别剥了,你的手指真的很重要。”

“那好,我就听你的,你也休息一下。我明天买几个好菜,犒劳犒劳你。对了,你现在很少吃红烧肉,劳动量又这么大,三高降下来没有?”

“没去检查,要是我这样禁嘴加劳动还降不下来的话,那就是命了。”

“还是要去查一下,心里有个数。下大雨有伞也没有用,生大病有钱也没有用,你明白我的话吗?”

“明白,健康最重要。可是卡卡就要高考了,以后再说吧。他要是考好了,有三高我心里也高兴;他要是没考好,没有三高我心里也高兴不起来。”

“以卡卡平时的成绩,一本、二本基本没希望,能考上三本就阿弥陀佛了。三本就是花钱买书读,你高兴不起来但是可以放下心来,卡卡上大学的钱,我都准备好了……”

11

卡卡上的是野鸡大学,除了穿着变得新潮,四年大学生涯,似乎没学到什么。

有人毕业就失业,卡卡毕业即就业。工作时长三百七十二天,不是开除也不是辞职,是被警察解救回来的。那以后,除了夜深人静到附近公园转几圈,卡卡基本不出家门,传销生涯经历了什么,闭口不谈。

卡卡的床头贴着一张“要成功,就发疯”的字条。字是用白板笔写的,粗似蚯蚓,极丑,看了让人反胃。

传销并非一无所获,至少收获了爱情。姑娘名叫摇摇,两人志同道合。摇摇离开传销窝点后另找工作,收入好像还可以,不时给卡卡寄零花钱。有一回卡卡良心发现,分别给奶奶和妈妈买了一份礼物——很便宜的那种,婆媳俩激动得一下年轻几岁。

那一天,不知怎么的,卡卡与珠莲谈起了梦想。

卡卡问珠莲有没有梦想。珠莲摇头:“没有。”卡卡开导她:“妈,是人就有梦想,有脑子就有梦想。大胆说出来,别不好意思。”珠莲盯着他:“那我直说了,你听了别受不了。”卡卡说:“怎么会呢,难道你的梦想是我的噩梦?”

珠蓮说:“我的梦想再简单不过,就是希望你早点出去工作,这也是奶奶的梦想。再这样下去,我实在受不了,奶奶也受不了。她那么大年纪了,还要养我们娘俩,有时我都觉得不好意思活着。”

卡卡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妈,你的梦想太低级了,有没有高级一点的?”珠莲气得头发直竖:“那我告诉你个高级的,我想买一套带电梯的房子,不用天天爬上爬下。我们家周围都是电梯房,你随便买一套打发一下。这也是奶奶的梦想,她就想在死之前,在爬不动之前,住上电梯房。还有,如果你能赚大钱,我也不想养鸡种菜了,身上有股子屎臭味,我想洗得干干净净,穿得整整齐齐,去公园跳广场舞。我的三高早降到正常值了,我就想享受一下生活。”

卡卡说:“这个我一定帮你实现,给你和奶奶买套十几层的房子。十六层怎么样?数字吉利,让你们充分享受电梯房的便捷。”珠莲冷笑道:“用嘴买,用不着你,我自己来。”卡卡说:“妈,梦想需要时间,但是你放心,有生之年我一定帮你实现。”珠莲拍拍屁股:“那我烧香拜佛去了,祈求菩萨保佑我活长点,等到幸福来临的那一天。那么,请问你的梦想是什么呢?”

卡卡说:“你可能不理解我的梦想。”珠莲说:“你去工作我就理解,不去工作我就不理解。天天窝在家里,再好的梦想也是白日做梦。”

卡卡的梦想是成为南派三叔、天下霸唱那样日进斗金的网络文学大咖,写出比他们更牛逼、像《哈利·波特》《指环王》那样伟大的奇幻小说。到时别说买一套房,买一幢楼都不成问题。

卡卡毕业的第三年,摇摇来了。

摇摇给魏季凤和珠莲带了礼物。礼物不贵但有个性,赢得了婆媳俩的欢心。

摇摇长得娇小玲珑,却有着丰满的臀部和宽广的骨盆,一看就是个生育健将,樱桃小嘴蜜糖一样甜,唾沫能甜死苍蝇。

摇摇嘴巴虽甜,手脚并不勤快,顶多洗个碗拖个地,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卡卡则一根指头都不动。和卡卡一样,摇摇起床迟,从不吃早饭,从来不做饭,再迟再饿,也要等珠莲或者魏季凤回来。除了夜深人静挽着卡卡的胳膊,到附近公园走走,摇摇一天到晚窝在房间,与准丈夫和电脑亲密接触。

一个礼拜过去,摇摇没有走的迹象。半个月过去,还是没有。

珠莲急,魏季凤也急。

“喂,我说珠莲,看样子摇摇是要长住啊,我还以为她住个两三天就走,把卡卡也带走。”

“那天看到她那两个大行李箱,我就有不好的预感。”

“什么不好的预感?”

“长住啊。”

“那怎么办,她一分钱生活费不交,养一个已经够呛,养两个哪受得了?”

“妈,都怪我没本事,让你跟着受累。”

“不说这个,你问问卡卡,到底有什么打算?”

“问过了,没打算。”

“那怎么办,坐吃山空,再这么耗下去,怎么耗得起?”

“这样吧,从明天开始降低伙食标准。”

“怎么个降法?”

“荤菜一个不上,青菜少放油,让他们嘴里淡出鸟来。年轻人吃不了粗茶淡饭,到时别说摇摇受不了走人,卡卡也要跟着走人。走了好,眼不见为净,走了就得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养活自己就得找工作,坏事变成好事。我们来个逼他们上梁山。”

“这招不行,你知道我最多坚持三天不吃肉,三天之后,恐怕连打算盘的力气都没有。”

“要不你到桂英家住一阵子,在她家不影响你吃肉。”

“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当年因为魏季凤的“残酷镇压”,导致女儿桂英被迫嫁给一个不爱的人。桂英爱的那个人虽穷却是潜力股,越来越优秀;不爱的那个人虽富却是垃圾股,越来越窝囊。要不是父亲当年给她找了一个好单位,她的日子会更加艰难。恰因父亲给她找了一个好单位,使得沒有找到好单位的哥嫂,对她产生本能的排斥和嫉恨。

魏季凤本来觉得丈夫给女儿找了个好单位是件好事,可是当女儿在婚姻大事上拒不听从安排时,便觉得是件坏事。很多家事丈夫跟魏季凤尿不到一个壶里,女儿的婚姻大事却意见高度一致,丈夫也后悔给女儿找了个好单位。如果可以置换,他非常乐意把女儿的好单位换给儿子或者儿媳。

这么一来,女儿和全家人的关系冷淡,和魏季凤尤其冷漠。晚年的魏季凤虽然主动示好,女儿却不买账,拒绝任何物质援助和精神关怀。

“那怎么办呢?”

“好办,从明天开始,我们一起把脸拉下来,不给他俩一点好脸色,不跟他们说一句好听的话。”

一个多月后,终于有动静了。

卡卡和摇摇有两天比平时早起两个小时,一天是周二,不知去哪里,出发时说中午不回来吃饭;一天是周五,到菜市场买了两斤肉一条鱼一块排骨。

珠莲喜上眉梢道:“菜是你们买的?”卡卡点点头,看了一眼摇摇;摇摇也点点头,看着他。卡卡舔了舔嘴唇才开口:“妈,麻烦你把菜做一下,我们有大事跟你们商量。”“大事,什么大事?”珠莲有点蒙。摇摇说:“阿姨,你别担心,是喜事。”说罢,俩人回房,关上门,传来噼里啪啦的键盘敲击声。

魏季凤下班回来得知情况,拍掌道:“看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卡卡和摇摇似乎忘记了要说的喜事,只顾着吃,吃得那个香,好像刚从集中营出来。珠莲提醒他们:“不是有喜事要说吗,饭都快吃完了,怎么还不开口?”卡卡抽出一张劣质餐巾纸,擦了擦油汪汪的嘴:“妈,是这样,摇摇怀孕了。”

魏季凤正聚精会神地吃鱼头,卡卡的话鱼刺般卡住她的喉咙,她剧烈咳嗽起来。珠莲也差点噎住:“你说什么?再说一遍!”卡卡却不说了。摇摇说:“你们要当奶奶和太奶奶了。”

摇摇的话像止咳剂,止住魏季凤的咳嗽,却说不出话来。珠莲霍地站起,把一桌碗碟碰得摇头晃脑叮当作响,迭声问道:“真的吗,是真的吗?”摇摇说:“千真万确,星期二卡卡陪我到医院做的检查,有检验单。”

摇摇说罢,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周边有圆孔的活页打印纸,递给珠莲。珠莲如获至宝,手里捧的好像不是检验单,而是房产证。卡卡这时说了一句:“妈,摇摇怀孕了,为了李家的下一代,伙食得改善一下,不然到时生个大头孩子。”

珠莲连连点头:“改善,一定好好改善。摇摇,你今后想吃什么,我就给你做什么。”魏季凤喝了一大杯开水,终于说出话来:“摇摇,你妈妈没钱,我有,你以后想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买了再让你妈妈做。”摇摇嫣然一笑:“谢谢妈妈,谢谢奶奶。”

珠莲和魏季凤顿时泪目。

魏季凤突然想起什么,对摇摇说:“你现在已经是李家人了,可是我们对你还是一无所知。”珠莲附和道:“是啊摇摇,你总得说说你的情况。”卡卡说:“查户口啊?”魏季凤说:“这户口必须查,结婚证没有户口办不成,你们还没办结婚证吧?”

摇摇说:“该查,你们等等。”说完,走进房间打开箱子,找出户口本递给魏季凤。魏季凤和珠莲看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一齐看着卡卡。卡卡耸了耸肩:“难道户口本是假的?”魏季凤说:“那倒不是。”

珠莲把目光转向摇摇:“我们想知道多一点。虽然你已经怀上了,可再怎么着也得办场喜酒。你家里同意这门亲事吗?”摇摇目光摇曳:“卡卡没告诉你们?”珠莲说:“他说这是你的隐私,不方便说。”

摇摇说:“那我直接告诉你们吧,我八岁的时候,父母离婚了,我跟着母亲。母亲在我十岁那年找了后父,生了一个弟弟。那以后,母亲和后父越来越嫌弃我。走上社会后,我跟他们断了来往。生父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我也没跟他联系。我结婚用不着任何人同意,只要我和卡卡自己愿意就行。结婚不用办酒,花不了什么钱,房间稍微布置一下就行。”

魏季凤说:“真是好孩子,委屈你了。”摇摇笑着拍了拍肚子:“委屈我没关系,就是别委屈肚里的孩子。”珠莲说:“看你这话说的,委屈你就是委屈宝宝,怎么能委屈你呢?”

摇摇又笑着拍拍肚子:“宝宝,你真幸福,碰上这么好的奶奶和太奶奶。妈妈,奶奶,我有点累,先休息去了。”说罢,摇晃着身子走进房间。

卡卡也要进房间,魏季凤起身拦住他:“你到奶奶房间来一下。”卡卡笑道:“奶奶,你不是要给我存折吧?”魏季凤曲起中指和食指,轻轻敲了他脑袋一记:“尽想好事。”

魏季凤走进自己房间,卡卡闪了进去。

“我的好孙子,你就要当爸爸了,有什么打算呢?”

“我的好奶奶,你就要当奶奶了,有什么打算呢?”

“别给我耍嘴皮子,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出去找工作?”

“暂时没有打算。”

魏季凤一把推开卡卡蓬松的脑袋,号啕大哭起来:“我真的老了,不行了,这个月做错好几笔账。老板虽然没说什么,但是脸色越来越难看。我骑车时手脚也不好使了,好几次差点被别人撞上。下个月我就辞职了,你不去工作赚钱,咱们一大家子都得喝西北风啊……”

12

没过几天,饭桌上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卡卡郑重其事道:“奶奶,还有妈妈……”珠莲打断他:“还有妈妈,你什么意思,难道我本来不是你妈妈?”摇摇连忙说:“妈,你想多了,卡卡没这个意思,你听他把话说完嘛。”

卡卡咳嗽几声:“我有件非常重要的事要跟你们商量。”“重要的事情,你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珠莲高声道。魏季凤面无表情,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

卡卡把筷子往桌上重重一拍,不看珠莲,目光炯炯地望着魏季凤:“奶奶,我想过了,我要参加成人自学考试,自学财会专业,摇摇也支持我。”摇摇附和道:“是的,我全力支持卡卡。”说罢,轻轻拍了拍肚子,“宝宝,你也肯定支持爸爸吧,爸爸好了不起,好有出息噢。”

魏季凤眼睛睁得老大,嘴巴张得更大。不知是不是卡卡的话刺激了她的胃,她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厨房,对着水池吐了起来。吐罢,她漱了漱口,返座,一字一顿地问卡卡:“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卡卡一字一顿道:“我要去自学财会!”

珠莲刚说了一个“你”字,魏季凤抬起右掌猛地往下一拍,示意她闭嘴。珠莲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魏季凤这才柔声道:“你怎么突然想学财会?”卡卡说:“奶奶,你还记得吗?我小时候口算特别好。”魏季凤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在回憶。珠莲插嘴道:“妈,卡卡说得没错,我记得好几次带他买菜,卖菜的和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把价钱算了出来。有一次买肉,猪肉五块多钱一斤,我要买两斤,卖肉的故意多切了三两半,我和卖肉的还在算价钱,卡卡已经脱口算了出来,准得很,准到几角几分。”

“你们还记得吗,小时候我说我长大了要像奶奶那样当个会计,可是你们都不同意。爷爷说男人当会计就像女人做司机,不合适也没出息。奶奶,爷爷不就强烈反对你骑摩托车吗?”

“嗯,是有这么回事。”

“要是我当了会计,就不存在找不到工作的问题。从来没有听说会计下岗失业的,即使下岗失业,也很容易再就业。奶奶你就是最好的证明,退休了还有人请你。我想通了,下定决心自学财会。我有天分,加上奶奶的辅导,一定能通过自学考试拿到会计证。到时不愁找不到工作,我也就有能力养活自己和老婆孩子。”

“那你不写小说了?”

“暂时不写了,以后再说,现在我要全力以赴地学习,奶奶你可要辅导我。”

魏季凤泪如泉涌,站起来一把抱住卡卡的脑袋:“老天有眼,我的好孙子,你怎么一下变得这么懂事了呢?奶奶一百一千一万个支持你!你这么年轻,脑子好用,一定能通过考试拿到会计证的!到时我跟老板说一声,让你接我的班。我也改变主意了,厚着脸皮再贴上一层猪皮,咬紧牙关再干几年,干到你拿到会计证为止。”

珠莲热泪盈眶,搓着粗糙的双手,喃喃自语道:“怎么一下变好变乖了呢?不敢相信,简直不敢相信。”

卡卡从魏季凤的怀里挣出脑袋,指着墙上的李副局长说:“是梦中的爷爷点拨我的,爷爷说人生就是一架算盘,当会计就是打最好的算盘,爷爷还说奶奶的算盘是最好的算盘,要我把奶奶的算盘继承下去……”

13

这一年春天,天气特别好,风调雨顺,春光明媚,特别适合小笋生长。河边沙滩田头地角,小笋如稻株般密密麻麻。卡卡和摇摇时常出现在竹林和小笋丛中做直播,网售“婆媳花笋”。

小笋去皮煮熟沥干,用真空袋包装,快递到不长小笋的地方。春天气温不高,真空袋保鲜,快递又快,小笋到了客户手里,基本跟刚出锅一样新鲜。

摇摇长相甜美,声音也甜,粉丝越来越多。镜头里的珠莲,似乎也年轻许多,好看许多。随着“婆媳花笋”声名渐起,背后的动人故事也广为人知,不少电商伸出橄榄枝,或要求与摇摇合作,或请摇摇做主播。

与此同时,拆迁的确切消息终于传来,开发商很快与他们签订了安置补偿协议,新楼高达二十一层,他们选择了十六层……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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