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之死
2022-01-12唐棣
唐棣
一
快,真快!
不到俩月,小杜决定买房。城里上班,郊区租房,十多年来压根儿没想过这回事。现在从住的地方,打车到地铁站,十五分钟。他不会开车,日常地铁通勤,着急了打车;不着急,下地铁走路回住处。对回家路边一片刚建起来的小区,他没谈朋友时,从不扭头看一眼。等他注意了,欧式大门已矗立眼前,“嚯!”有次他走过那里,停住脚步,想自己年纪不小了,现在又遇上个合适的女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求婚的地点选在小区对面,再有一张靠窗的桌子,透过窗户,看得到那个高高的欧式大门,这都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综合考虑,要找符合条件的地方,只能去十字路口东边工厂区里的小饭店。小杜和小柴租住的青年公寓,正好在新小区两头。
时间退回到九月底的一个晚上,两人从新小区两头来到工厂区这边,一个叫聚缘公寓对面的小饭店。附近天一黑,一个人也没有。其实,他们约会的时间并不晚,坐在靠窗桌边时,女孩感慨来的路上一个人也没有,又随手对窗外一指,脸上露出一种有些害怕,又有些不解的神情。
聚缘公寓门口,那群手提菜篮和外卖的男女正说说笑笑。叫公寓只是好听,其实就是个杂居区,旅店、工厂、网吧、洗脚屋,从左向右,填满了三层楼。看上去每一层似乎都有一扇永远打不开的窗,窗前拧着数不清线头的电线。
“附近不都差不多嘛!除了那儿。”
窗外不远处的那个带欧式大门的小区。小区特色主打阳光空间,双数楼层都有一个露天阳台,整栋楼也最大程度减少遮挡,视野极其开阔。这在A城是很少见的。小杜在女孩的眼神里读到了一丝羡慕。这顿饭是计划的一部分,吃到一半,小杜点了一瓶酒,这时小柴忽然有些吃惊,也有些紧张。她等着一切。最后,小杜和她干杯庆祝,有些尴尬,最后才掏出了一个蓝色小盒子。女孩把戒指戴在手指上,迎着饭店橘黄色的光,来回地转,来回地看。吃饱喝足,回去的路上,路灯照出一层黄光。路灯与路灯之间的地方不够黑,接近灰色。他们牵着手,从那片灰色里走出来,抬头望去,是那个巨大的楼盘广告牌。
他们站在广告牌下,广告上描绘的蓝图倒像是他们不久的将来。谈朋友没多久,两人很快就进入了家庭状态。这份爱情朴素又实际,实际到没有鲜花,没有甜言蜜语。九月领证之后小杜就在筹备办第二件事。可能因为地处郊区,才能有视野如此开阔的小区吧。
小杜查过了,十二层刚好有现房。十一月初,他们一商量交了首付。从售楼处出来那天,卖楼人说他们运气真好,十二层可是小区最好的楼层!赠送大阳台,视野好得不得了!
小柴比小杜小十歲,大学刚毕业,上班一年。平时相处,都是她小嘴叽叽喳喳,小杜在旁听着,笑呵呵看着。小柴这个姑娘就像个麻雀,小杜说,小时候自己总是一个人秋天的时候去田野里玩。秋天的田野,一天到晚,回荡着叽叽喳喳的鸟叫声。而A城的秋天,风声吹跑了一切。一到下午就刮风,一刮风就降温。那段日子,小杜装修新房,回家会早一些,路过十字路口时,不得不拽严了领子。
在这条路上他还有个发现,入秋以来,经常有闪着红蓝色警灯的车,从胡同里出来。这天警车叫唤着,远去了。粥屋里几个中年人指着窗外驶过去的警车议论说,你让大家怎么办!大家都是人啊,生活不就这样吗?
小杜坐在那,也在考虑自己的生活。还是现在的生活好。正想着,电话打断了他。女朋友坐上地铁,一个半小时,出地铁打个黑车,十五分钟后就该进家门了……出了粥屋,从聚缘公寓门口走过。地下室里跑出来一个人差点撞倒他。回头一看,是一个有过几面之缘的人。他们总在附近见到。他小声跟面前说对不起的人叨咕:“没事,没事!这是急着干啥去?”
“英雄救美呗。这不刚过去一辆警车嘛,洗头房又抓人。”
除了这次,小杜和这个撞他的人还见过一次。上次记下一个奔跑的背影,这次看清了脸。他长着一张好看的脸,很年轻,只是留着胡子显老。第二次见面还是在这条路上,他那张胡子拉碴的脸上洋溢着笑容,搂着一个浓妆女孩的肩膀,朝他走来。小杜没想到这人如此热情:“杜哥好!”而后,转身跟女孩介绍:“这是杜老板。”
那人说完,把脸对着身边的女孩。女孩另一只手上,提着一袋苹果,在小杜点头时,她摸出苹果,塞进男孩嘴里,顺势把他推开了。这对小情侣没走出多远,又开始和人聊起来。远远地,就传来他们嘎嘎的笑声。到家之后,小杜在镜子里看了看自己,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他们那么开心过。
人和人不一样,人和人也一样。看怎么说,他和这些人不同的地方很多,但是有个共同点,就是现在都需要钱。在他眼里,钱是四个烤漆门、一个钛镁合金的阳台门、一组橱房柜、钢化玻璃的双控电开关、一个触控版浴霸、集成吊顶方灯、一个人体感应灯、一套太空铝浴室架、一张吸水硅藻泥脚垫、一台电热浴霸、十七个单开双控开关和十五个双开双控开关……钱花得很快,小杜每天都为新家添点什么。小柴进家门后,把装修进度检查一遍,又跟小杜商量如何好好利用一下这个阳台。这个阳台像一个院子,十三楼没有阳台,再上面就是十四楼的阳台。这个设计吸引了小杜,他说,自己的愿望就想有个大阳台,可以种点蔬菜、将来烧烤聚会。小柴说,花草安神,要种花,这么大的地方不能浪费了。小杜睡眠一直很好,不太理解神经衰弱是怎么回事。年纪轻轻的小柴长期失眠,睡前半小时必须吃褪黑素。既然花草可以安神,那么他就下单把留意很久的花圃买了回来。两人每次到新房来,都会享受一下这个额外送的空间。这天阳台角落多出了一个花圃,小柴一看到,就跑了过去。然后他们商量搬家的日子。
那个日子越近,他们心里越激动。搬家那天晚上,小杜早早给搬家公司打了电话,然后立刻赶回新家。等小柴站在家门口时,她的所有行李已经安静地躺在了新家的木地板上。这些物品在屋子里散发出熟悉的气味。两个人四处走动,光跟随他们一会儿亮、一会儿暗。每当收拾完一处,小柴就嘀咕一声“真好”。也许,这股兴奋会让两人彻夜无眠。不过小杜倒是想在这个重要的时刻浪漫一下。
“咱明天再说吧,我们先躺下。”
小杜喊完回了卧室。等了好一会儿,又坐起来。阳台上一直窸窸窣窣。小柴把花圃铺好营养土,浇上水,他忽然模仿小柴的音调和语气,在旁边说了一句“真好”。小柴回头,就笑了,小杜也笑了。不知不觉,将近凌晨。远处天空变得晦暗。等到她扶着栏杆站起来,晦暗的地方已经变黑了。从他们的角度望去,那片地方笼罩着一层灰褐色的烟,还能听见缥缈的汽车声和细碎的人声……外界发生什么和都他們无关。两人热烈地亲吻。小杜疯狂地趴在小柴身上发力,沉浸在幸福中。最后一击,随着汗水的落下,即将到来。这时门外忽然传来 “砰”的一声,声音瞬间向四周迸溅,像黏在碎玻璃上一样,哗啦哗啦地卷在风中,贴着水泥发出咔嗒、咔嗒的振动。
小杜双手撑在床上,头扭向卧室门。小柴和他看向一个方向。空气突然安静下来。
“什么声音?”
小杜咽了一口唾沫:“可能是风声吧……”
“打开卧室门,走过去,就看到阳台那边乱七八糟,半扇玻璃门也碎了,满地碎玻璃,还有血……不知道怎么回事啊,睡着睡着,忽然听到一声巨响!”
一个警察从小杜身边走开,又去和勘查现场的法医凑近,低声说了些什么。他们站在阳台上,仰头看了看对面十五楼歪掉的空调外机,对面十三楼室外私自加装的铝合金花架已经断了,还有十二楼阳台外面带有血迹的瓷砖裂痕……另一个警察则在客厅里问他,要不你们先搬出去一段时间?
他们说话时,卧室门紧闭,小杜扭头看了一眼,时断时续的哭声,从门里传出来。等他们把尸体抬走,小杜赶紧把砸断的衣架和花圃扔进门外的楼道里。小柴在卧室躺着,背对门口,下午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体上,看上去一片温暖。
小杜抱住她时,发现她的身体冰凉。
“走了吗,弄走了吗?”卧室的门微敞,小柴转过身,眼里带着泪水,“快把门关上,快关上!”
小杜从门缝向阳台扫了一眼。地面上偶尔闪光,可能是残留的玻璃碎片,还有一些擦不掉的血迹粘在玻璃门上。东西都搬走之后,大阳台显得十分空旷,像从来没有人住进来过。其实谁都清楚发生了什么。
在差不多相同的时刻,对面的小区发生了一场火灾。正是安全隐患联查期间,全市警察集中到一起,短时间内成立大小上百支小分队,彻查这片区域。小杜去派出所时,大家谈的是“没看新闻?大家加班加点,没日没夜的搞清查、排除安全隐患……”而他只想知道那个落在自家阳台上的人到底是谁。
“知道他是谁,跟你有什么关系,人都没了。”
警察的话说不到他心里。他好多年没有体会过这种心情了——既想知道那个人是谁,又不想知道。也许,那个人只是凑巧落到他家阳台上。
“大火死了人,你们当然要去管,我家阳台上死了人你们就不管吗?你让我一个平民百姓怎么办?我总得给我老婆一个交代吧?她本来就神经衰弱,都两天没合眼啦!”
他的声音比原来大了不少。后来他又去派出所问过几次,仍没有新答案。警察慢慢有些不耐烦:“现在这事已经和你无关了。”
小杜拍了桌子:“怎么会无关?我家活活被他给毁啦!”
阳台出事之后,他的妻子小柴也像差点死了一样,总是失神地趴在床上,在半夜长久地隔着卧室门,凝望阳台的方向。以前家里都是小柴开玩笑,现在她整天只说一句话,你听,阳台上有声音!本来说住进新房后就要去操办婚礼,现在全无心思。有时,小杜半夜醒来,一摸身边是空的,吓得站起来,紧张地推开门,他跑到阳台上之后,才听到屋子衣柜里发出声音:“吓死人了。我在这,刚才被那声音吓死人了。”
这样的情况还有好多次。大阳台上的地板已经被擦得一尘不染,小柴还是说,有血腥味。后来她在白天,动手自己擦,导致手都擦破了。小杜去拉她的手,小柴奋力挣扎,力气忽然变得很大,拦也拦不住。最后小杜一把抱住她,她才呜呜哭着,停了下来。
二
A城的情况就是这样,很多人住郊区,每天去城里上班。刚到A城时,小马和他大一岁的小金同住。他们都初来乍到,年纪又小,只能先在附近的服装厂打零工。服装厂分给他们的宿舍就在地下室。这地方有一个特点,租户大多是外来务工人员,同住一地,哪里来的都有,彼此并不认识。
唯一相同的是他们都是背井离乡辛辛苦苦打拼的人。小马每天上班很累,不爱说话。小金却是个大嘴巴,路上逢人爱打招呼。有几次那人走了,他就问小金:“谁呀?我咋不认识。”
“咱们左边的新邻居。”
“左边?不是个厕所吗?”
“要不就是右边?反正不远。我哪记那么清楚!”
没人知道聚缘公寓的地下室里都住着什么人。有次下午,他们在公寓外的路上遇见一个女孩。小金又是笑话不断,格外激动,他说话声音大,一激动更旁若无人。好多路人斜眼看他们。小马走也不是,听也不是。最后女孩从手上提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苹果,塞在了小金嘴上:“让你说!再说!”
女孩一看就不是服装厂或印刷厂的女工。丝袜、短裙、蓝眼影、细高跟鞋。小马被她抖动的红唇和扭着的身段,忽然搞得有些不好意思。后来他们一起往前走去。又走了一会儿,女孩在一个街口拐进去。那条街不长。
“咋样?刚认识,叫小满。”
走在前面的小马是个紧嘴子,不说话就是不说话,一说话就是好多个字:“刚刚刚认认识识,就塞塞苹果?”
“别忘了这是哪里!”
好像什么事到了A城就变了。他们走着走着,小金想起什么似的:“还记得那天,咱们打赌说有个奇怪的尿声吗?就那天下大雨……”
下大雨那天晚上,小马一进门就看到小金半张脸贴在墙上,塌着背,浑身都在使劲,似乎听力会因为他额头绷紧的血管,而变得更加灵敏。
“站着干吗?快!”
小马脱了鞋,耳朵一点一点凑近泡沫隔墙。撒尿声清亮异常,连贯有力,像回来路上的雨水,泼洒到路面上,顺着下水道哗哗地流,让人有一种醒神的感觉。宿舍不隔音,有时他们睡着睡着,半夜会被尿声吵醒。睡不着,就研究撒尿的人是男是女,是老是少。小金摸着脑袋:“有点奇怪啊,以前没听到过。”
他的意思是从声音上判断,一定是女人撒尿。
这天,小金从身后追上来,揭开了这个无法告人的秘密:“那就是小满!那时她就在公寓下面住,我问过她。”
这之后,两人的聊天里时常带上“小满”的名字。三人见面的时候也多起来。小满有个爱好是吃苹果,小金经常嘴上叼个苹果,洗也不洗,然后嘴里囫囵不清:“是,是,小马也来一个,你看你啥时候也该找个女朋友了。”
以前谁买水果!自从和小满好上,宿舍里经常会出现苹果。小马总把小满送的苹果,放在床前头的小桌上。晚上下班回来,还在那里。小金就要生气,有一次他拿起苹果,叼在嘴上,指着小马就骂:“这么贵的水果,放坏了,不打雷吗?”
小马上前,抢过来,三口两口吃光。小金就笑了。他们说话一直这样,一有不平事,天就要打雷。有几次小满请他们吃夜宵,小金非拉上小马一起,也是这句:“咱们还是朋友吗?我在这边就你这个朋友,你这样,不给小满面子,天要打雷的!”
小马和小金是两种人。小马觉得让姑娘请客,说不过。小金说小满赚得比咱们多,谁有钱谁请!每次又非拉着他,小马不得不去,去了坐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每次他都找理由先离开。他一走,局就散了。小满喝了点酒,不爱说话,往回走的一路都是小金在说。那段时间小马想过,住地下室不是长远之计,小金也找到了对象,看着要改邪归正了,自己也要趁年轻出去干点别的。
后来,他搬出去,才找了听说比较赚钱的送外卖工作。这个工作也是这几年才有的,原来想都不敢想替人跑腿也能赚钱,还不用说太多话。早晨他出门时,天往往灰着,戴上安全帽,一骑上电动车,耳边飕飕地风吹起来,人自然就醒了。自从送外卖他明白了时间是金钱,以前还不觉得,一分钟就能要命,既然干这个,投入到系统分配的时间里,不知不觉,就已经疯狂起来。进饭店取餐,拿到餐时,小马几乎每次都和红灯打照面,也是没办法,迟一分钟,下一单系统分配的时间就越短,一个投诉,就扯淡了。生活就这样,送饭的人,往往也来不及吃饭。
小金也说,他搬走之后,瘦了不少,感觉每天都上了发条。自己越来越胖,在服装厂做零工,偶尔看仓库。这是他在电话里胡说。其实那段时间,他和小满打得火热,天天半夜去洗头房,凌晨赶在老板查岗前,回仓库。
小马知道小金看仓库是为了可以偷卖些衣服赚外快。万一发现他没在,不让他看仓库,这条财路就断了。每天小金在洗头房睡一半,就要回仓库,接着睡另一半。身边的小满有点依依不舍,看他坐在床边会说:“外面的雨还没停呢,再睡会儿吧?”
“现在可不是睡觉的时候,我得回仓库。我想好了,咱们得做点大事。”
“咱们能做啥大事啊?我就想攒够了钱回老家买个房,就这样了……”
“我不回去,出来那天我就没想再回去,死也要死在这里。”
认识不到一个月,就听说小金绝不回老家,一定要在A城扎根,他还开一家小服装厂,搞批发。小满比小金大两三岁,来这边好几年,刚来时也在小服装厂,后来想多赚点,就跟几个姐妹下了海。这家洗头房是一个老乡开的,生意不错,顾客都是附近的人。一来二去,她从心里开始嫌弃,不嫌弃别人,是嫌弃自己。她听完小金的计划,发现他们好像可以一起干点事,心里很高兴。不过她也有些担心小金。小金离开洗头房的小隔间后,小满又眯了一会儿。
外面的雨吧嗒吧嗒落个不停。天气不好的时候,也是小马最忙的时候。那天中午,小满刚出街口就让一辆电动车溅了一身水。等小马从十字路口对面的新小区出来,小满朝他走了过去。她没有化妆,身穿一件素色的裙子,带着泥点子,小马远远地也看见了她:“咦?小金哪去啦?”
“你刚才骑得太快了,我叫你都没听见。小金去帮人搬家了,最近都在搬家,你那边怎样?”
“地方还没焐热,这大冷天的,不打雷吗?我倒没看见通知。”
小马看了一眼时间:“这样,我请你吃顿饭吧!”
小马又给小金打电话,打不通。小满一撩裙子,跨上电动车:“小金最近天天都是天不亮出门,你甭管他。”
一溜店面找过去,大都关门。小满的视线从破败的门面上扫过,直叹气:“洗头房要是黄了,真不知道下一步干什么。”
他們找到一个小饭店,在聚缘公寓斜对面。进门时店里有几个人坐着聊天,见他们进门,吓了一跳。两人直接坐在了靠窗的桌子旁,从这里可以看见地下室来往的每个人。路上雨水淤积不少,行人不多,始终不见小金的身影。小满吃着吃着,忽然问:“小金不想在服装厂打工了,他跟你说过没有?”
小马点头。
“我们的钱都搭上了,就这点积蓄,将来也不知道能干什么,我有点怕啊,你说能行吗?”
小马没有立刻点头,他没想到小金真的开始了,小满的钱也都交给了他。他也有点说不上的担心。你让小金干什么呢?小金和自己不一样,小金想干大事。小马想平平淡淡过日子。这天,把账一结,小马从柜台走到窗前,刚要坐下,小满忽然站起来,用手跟他比画。小金顶着一件新皮衣在雨中小跑过来。他们出门就站在地下室入口等。小金走得很快,没看见他们,忽然身后有人拍了他一下,他大喊一声,几乎蹦起来。小马和小金瞪着眼,弓着背,紧张的样子,小满扑哧笑了。看清是小马,小金松弛下来:“咋到这边了?人吓人,吓死人啊。”
“吓我一跳!”
小满走后,两人走进地下室。从那个小门进去,越走越黑。地下室那种熟悉的发霉和尘埃气味,迅速把小马带回了那段时光。来到距厕所很近的宿舍时,两人互相看了看,同时笑了。如今那面泡沫板做的墙上贴着不少美女图片。小金弯腰给小马拿了一瓶啤酒。他说,自从你搬走,我也很少回来。聊了一会儿,小马手机连续振动。他们一边躲着箱子和挂在走廊里的衣服往外走,一边说些大冬天逼人搬家啊,偷偷卖厂子衣服的事。
走出地下室时,小马对着伸向远处的路,沉默一会儿,严肃地说:“小金,我问你个事。你说实话,跟小满到底真的假的?”
小金一愣,摸着脑袋:“操!哪来什么真假,这都啥年代了!”
见面后没几天,小马骑车往一个小区送外卖时接到了那个电话。他不知道电话是自己在饭店取餐、穿过十字路口、上楼梯或下楼梯,还是准备接下一单时打进来的。反正一直在忙。这会儿路上的车还那么多,他在电动车上把电话打了回去。小金借钱肯定跟小满有关。小马也没问,小金那边打电话之前,在心里把朋友排除了一下。剩下能说得上话的朋友里,手上有存款的只有小马。
通电话时是中午,小马挂断电话,红灯变绿灯,他一拧手把,电动车冲过了十字路口。从下午到半夜,他都没消息,一直在跑单。回到家的时候,看到门上贴的那张告知书就蒙了。虽然早就知道在这边住不久了,可他没想到这么快:“操!不打雷吗?”
他气得一把撕下了那张纸。
这张纸的力量比炸弹都大。一夜之间,所有的房子没了。不仅附近没了,小马去过不少远一点的地方,结果也是失望而归。回家后他站在屋门口,对着电话里说:“不打雷吗?”意思是天这么冷,时间这么短,上哪找房子搬家去!所有生活必需品,衣服、暖壶、铺盖、脸盆都装在了五个蓝红条纹的塑料包。它们就堆在他身后的那间屋里。从贴上告知单的晚上开始,叮叮咚咚的声响再没断过。
小马打完电话,气呼呼地回到屋子,跨过几个塑料包,往床上一躺,合上手机之后屋子里就彻底黑了。他把搭在肩上的被子一拽,盖住脑袋,人在底下嘀咕:“明天顺顺利利!阿弥陀佛!”
他在天刚亮,也是最冷的时刻醒来,就着第一道灰蒙的天光,走过了那条狭长的走廊。走廊两侧每隔一米左右有一扇铁门,每扇门上都贴着告知书。小马越看越急,他到现在还没找到合适的房子。时间越来越近,为了赶紧找个落脚的地方,他一拍大腿,气都没喘,下午直奔了一个更远的地方。小马对房子还算满意,他问最早什么时候能搬?房东是个胖女人,她说,立刻就可以。不过我不收你定金。定金只是一个约定。不要定金,也就是不想约定,随时可以变主意。女房东是东北人,她说,小伙子大姐信你!其实,小马看出了门道。他为了把心放在肚子里,十分钟后又出现在那个胖乎乎的女人面前。对方见他手上拎着一桶油,站在门口一愣:“哎哟,小伙子咋回来了?你千万要理解大姐啊!价钱真不能低了。”又说:“刚才没注意,你真瘦!”边说着边往里面让他:“大冷天,遭罪吗这不!进来坐。”
一看她那间房子也很小,饭桌占去大部分空间。最里面堆着不少零碎的旧东西,根本没站脚的地方。小马笑着摆了摆手,说要回去找车,尽快搬来,这路有点远,他出门时听房东说:“小伙子你放心,大姐说到做到,一定把房子给你留到明天晚上……”
这条路是不近,还经常过大车。每次大车驶来,他都提前靠边。车过去,烟尘淡了,再骑上车。停停走走,到家时一看表,折腾进去三个小时。最近他家门口的路面也被这些大车轧坏了。这几天附近的人搬家,车来车往,隔一会儿“咯噔”一声。每一声都代表着一些人走了。
小马从街上拐进走廊,放下车,给电瓶充上电,就开始打电话。附近的大车小车全派上了用场。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后来发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时,他一拍脑门:“我操!”
他想到了朋友小金。
镇上的小工厂陆续停工后,小金在外面组织了一些司机给人搬家赚外快。这天时间不早,他接到小马的电话。差不多几天前,也是这个时间段,他们通过一次电话,说的是钱的事。
小金说:“我偷卖点衣服,挣不了几个钱,还担惊受怕。厂里最近管得紧,被老板发现就完了。”
最后期限前,小马找到了房子。这个电话找小金,是想找个车搬家。小金答应,明晚一定叫车过去。放下电话,两人都心烦。
每年入秋搞安全隐患排查,一查,厂子就得停工。原来检查前夕,就有人来地下室、小工厂,普及安全知识。别人说出事就晚了。他们这些人想的是,这地方多少年没发生过啥事。狭窄空间、憋气仓库、拥挤工作间的一张张脸,渴望地看着你时,你不能那么没有人情味的,去让他们花钱买消防器材或暂时停产。后来也不是特别严格。今年刚进十月,卫生部门让派出所协助抽查。本来不想去聚缘公寓,又一想,最大的安全隐患还就是公寓地下的那片制衣厂、仓库和车间,大量易燃品堆着,人多,通风又差。地下室入口的路燈光照进来的很少,有光的地方,就有箱子、门框,各种摆设堆砌出的影子映在墙上、铺在地上。走廊高处挂衣服,滴滴答答向下滴水,时间一久,偶尔就会踩一脚亮亮的水。衣服旁边悬着几条电线,真担心走廊尽头一闪一闪的灯泡,随时会爆炸。仓库空间不小,从进门的地方数,到走廊尽头,连续五个小屋的墙都打掉了。角落摆着一张简易床,每次都是临时腾出个地方,才能坐人。这个国字脸的老丁一路摸着黑,骂着街来了。每次他来,只坐一会儿,喝几杯就走:“安全第一,别给我上眼药!”
一直都是这句话。小金他们厂老板老何,偶然知道老丁老婆常年卧床不起,偷偷送一些东西过去。检查组的头儿年纪比较大,国字脸的,就是老丁。老丁的家庭境况不好,是几个人里手头最紧的。从那年开始,两人私底下有了往来。小马和小金在厂子上班时奇怪,附近厂子一检查都停工,唯独他们还在加班加点。每次,何老板都提前通知厂子消息,或者临时收拾一下,总能应付过去。后来小金就琢磨里面的门道。小马在外面送外卖,两人在电话里聊天,小马在电话里劝小金,那地方恐怕不行。有一天,小金神秘地跟他说:“我之前也这么想。那天我遇上了那个人。”
那个人解开了他的疑惑。那天,何老板忽然来仓库,让小金赶紧腾地方。这时一个声音已经在漆黑的走廊里,飘荡起来。不一会儿,何老板把一个男人迎进了屋。那人身体有些瘦,灰色高领外套,眼小,国字脸。小金看那人穿着普通的衣服,很熟悉地直接去床底下找座位,他赶紧把木箱送到他跟前。那人扫了他一眼,何老板马上介绍:“老丁。”
又跟老丁说:“这小年轻能干,我得力助手。今天给您介绍一下。”
以前两人就把事情说了,这次非要介绍一个新人。
“老丁,我敬您一杯。”
老丁看着小金把酒干了,又斟满,笑了。
“得了,未成年喝酒我可抓你!”
三人喝酒,一瓶没够,小金从屁股下的木箱里贡献出自己的一瓶。
“操!你小子这么年轻,猫腻还不少啊。”
酒是好酒,后劲大,说说笑笑,走出公寓时,老丁舌头也大了:“天怎么黑了呢?刚还好好的。”
小金扶着他,抬头看天。老丁站在聚缘公寓外,回头看了看地下室的小门:“每次从这儿经过,我就担心这儿出事,都快睡不着了。”
几天前,小金还在为钱的事发愁。他跟女朋友说不能挣点钱就回老家养猪种树盖房子,小满只是看着他。小金知道,想在聊未来的基础上,更进一程,他必须拿出决心。人有了决心,事就离成功不远了。附近搬家的人越来越多,小金从仓库偷跑出去挣钱,也是给他们的未来加筹码。他很晚了才到洗头房找小满,然后还要回仓库。那几天累坏了,小满摸着小金极软的头发:“你每天这么辛苦是要干啥?头发也没洗。”
“我没事,你没看见外面吗?”
“是,有点待不下去了。”小满看了看小金,“人都快走光了,才几天啊。”
那几天,小金说着说着,就会停下,看天花板。
“你不是说有事吗?啥事啊?”
16号的那天,小金来得稍微早一点,小满有点吃惊。因为小金手上攥着一张银行卡,一脸严肃。
“上次跟你提过的事。”他忽然把银行卡拍在桌上,“身家性命在这了!”
就在那天,小满也露出了一种很少在那张浓妆艳抹脸上出现的神情。她有点不相信自己,而不是小金。准确地说,一件两人现阶段所能遇上的大事就摆在眼前时,谁都会愣住。赶上这个乱时候,小金相信等安全联查一过,他们就可以开始找地方建工厂了。小金给她看完卡上的余额,她吃了一惊:“哪来这么多钱!我那些钱可是准备回家盖房子的。不过我相信你。”
“放心吧,外面迟早要平静下来!”
两个年轻人把全部身家压在了未来上。小金没告诉女孩,自己怕钱少不够分量,不仅把帮人搬家挣的钱加进去了,还跟小马借了钱。卡里的数字足够让她更有信心。他说:“咱们要一起走下去,现在是个机会。”
小满也跟他说,要转行了。姐妹前几天被抓了,罚不少钱,还拘留了,出来后要被遣返回老家,以后就不见得能遇上了。由此小金想起不久前自己刚和小满好上的时候,小马下班回宿舍就常说:“想去外面呼吸一下。”
“你去走走啊。看不毒死你。”
“这里待久了整个人都发霉,还不如毒死。”
小马一搬走,小金才想起这些话,这小子原来是这个意思。小马临走时看到哥们和小满,像来真的,他就放心了。他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小满需要小金这么一个人。一想就想多了,他是个嘴上不说,心里有很多事的人。小金明显不是,小满似乎也不是。原来他们聊天,聊过是不是一种人很重要。以前小金处的朋友都是服装厂的,按理说是一种人。其实他们都想当另一种人。小马听他说过,人的命,天注定。什么人做什么事!小满和他们不太一样,她有次忽然问了小金一句:“你说,我们到底是哪种人啊?”
小金奇怪地看着她:“我就知道我们是一样的人。”
这话是小满的一个顾客说的。他们也认识一段时间了,刚认识时他正和老婆闹离婚,喝醉了就到洗头房来。她喊这人叫“老板”,凡是进店客人,姐妹们统一喊“老板”。这个老板那次找的就是小满,他说就喜欢她这种女孩。从那之后,这人经常来找小满,越给钱数越多。后来她跟小金好上了,才发现他是小金厂子的老板。这时候那个男人已经是她的老客户了。有时小金和小满聊天会提到厂子里的事,小金提到何老板在他刚到A城时收留了他和小马。小满就在旁点头,她一开始没打算隐瞒这种关系,只是没有机会说。这个人是一个炸弹,迟早要炸。最近她一连拒绝了好几次何老板。有时是不想,有时是小金发来微信,她看着手机,心生歉疚。她就让何老板趴在床上,给他捏捏背。捏捏背,何老板临走,仍一分钱不少给。小满也就说不出什么理由老拒绝了。附近的工厂搬家的搬家,停产的停产,何老板烦心事多,来的次数也多。
18号晚上,洗头房的人都下班了。何老板都是很晚了才来,走的时候也是半夜。这天他迟迟没走。
“干啥死着,一动不动?”
洗头房最里面的小隔间里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小满的手机响过几次,都让男人夺过去。最后她没有再反抗,等他在自己身上满头大汗地爬下去。她说:“您别生气,我今天身体不舒服。”
“几次了?你这段可不正常。”
小满觉得下面有点疼,躺着半天不动,枕头边的手机一个钟头前响过几声后,再没了动静。每次小金去找小满都会提前发微信。这回微信发出去,迟迟没有回复。他等得不耐烦,就把仓库门锁上,走到地面上透透气。走在午夜街头,没有坏的路灯,看上去挺亮,在远处照着路,路向前延伸着。前几天所有的店铺还在热火朝天地甩卖清仓,如今已经空了。他朝路口走去。走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觉得风很大。越往前走,心里又有种担心。他不知道脚步正一步步接近什么。他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他觉得找到一个一样的人不容易。小满给了他一次机会,可他还是害怕,黑暗中风呼呼作响,什么也看不到,直到从路边拐进那条街。那个路灯是坏的。他看看远处的洗头房还亮着灯,就知道小满在里面。这个时间女孩都回宿舍,或者去出台了,只有她喜欢在最里面的隔间待着。小金不知不觉蹲在拐弯处,浑身力气像被风吹散了。外套挡不住吹来的寒风。他在黑暗中瑟缩著,街道尽头房间里粉色的灯闪闪烁烁。等了一会儿,从那片摇晃的、粉色夹杂淡蓝色的光里,匆匆走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在门口站住不动的时候,小金的手机振了一下,一条信息:还过来吗?
服装厂何老板站在一层粉色的灯光下。大概是点燃了一根烟,一声清脆的铁质打火机的声音响过之后,他很快就从路灯坏掉的地方走了过去。越往远处走,那件灰色的呢子大衣,在夜色中越难以分辨,渐渐融入黑夜。街道上空无一人,冷风飕飕。走向尽头洗头房时,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到A城时的状况。差不多的季节,可能晚半个月左右,那时的风吹在脸上,已经刀割一样的痛。他拉开了铝合金门,最里面的小隔间亮着灯。小满看到他时,小金的眼神有些闪烁,很快从小满脸上移到天花板。小满看着他的表情有些不对:“刚才这边真有事。”
小金瞪着小满,小满淡淡地说:“你不会以为我是黄花大闺女吧?”
“他比你爸都大了吧?”
“管他呢!给钱我就做,要不你以为我的钱是哪来的?”
他应该大骂几句,小满觉得他应该骂。这么骂她才觉得小金在乎。可小金的嘴好像被什么堵住了。过了一会儿,他脸上抽搐着,低头看了看表。
“听我说,我也没想瞒你。”
小金比画了一下,意思是不想听。他在小屋里不知道看哪里,小满在给他折衣服。那股血是一下子顶上了小金的头。一阵沉默后,小金疯了似的,从洗头房跑了出去,嘴上骂着:“真日了他娘啦!”小满吓了一跳,看他越跑越远,也没有追。她觉得明天他就回来了。刚才提着一口气时,浑身滚烫,不觉得冷。小金一直跑出很远,直到街上开始有了一些人,已经是18日凌晨了。他脚步放慢后,在路上游荡,哪儿也不想去,不想回仓库,也不想去找小满。他觉得冷,抖抖索索,擦着路边的墙走。几个警察眼尖,远远发现了这个穿着一身单衣、神情十分慌张的男人。
18号是通知书的最后期限,小马搬家的日子定在17号晚上。送外卖以来,他每天巴望时间再长一点。唯独17号上午太阳一出来,周围的响动早早就把他吵醒了。一天过得真慢。直到天黑,他家对面的路上“咯噔”一声响,他才放了心,披上衣服出去迎。司机下车后,伸手就搬,他喊:“师傅,那是邻居的,带不走,扔那儿了。”
司机随小马走到了一间小屋门前,探头向里看:“小金让我来的,是你什么人?”
“刚来的时候我们一块住聚缘公寓那边的地下室。”
司机在车上还说,小金这些天忙疯了,死活嘱咐他17号晚上多晚都要来给小马搬家。看小马一直侧脸看向窗外,他也就不说话了。这条路的边上随处可见一些带不走的旧家具、家电。两小时后,荒凉的风景慢慢消失。货车驶入一个厂房改的宿舍大院。门口是新垒起来的,左右两个方形门柱,水泥还没全干。没人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红布条幅,标语上写着“欢迎新住户,创建新文明”。都像打仗一样搬家呢。小马跳下车,搭手搬东西,搬完了,司机拍了拍手上的土:“哥们看着给点就行。出门在外,都不易!”
看他拽出一百块,对方一脸嫌弃:“怎么也得两百啊,这个时候谁都着急搬家!要不是哥们儿,我也不能来!”
后来他给钱打发走了司机。司机刚走,房东就来了。这个胖女人靠着门框点钱,手机不停地响。房东数完钱,走时不忘补一句:“这房子,大姐我可租亏了,你是不知道现在房子多难找!也就是我好心眼儿……”
小马累得一点力气没有,人一屁股坐在屋里一堆乱七八糟的旧家具、家电、生活用品中间,欲哭无泪。透风的门窗,挡不住相似的叽叽喳喳的人声。这个熟悉的声音伴随他躺在一堆塑料包上,睡着了。凌晨三点快四点的时候,他趴在一堆袋子上又冻醒了。他打开灯,灯光照到的地方都是一些生活用具。反正睡不着,他就一点一点收拾起来。一边收拾,一边把窗户敞开一个缝隙。新房间有一个窗户,窗外是一个停满电动车、三轮车的院子。他扫了一眼,继续收拾。凌晨四点多,一串电话铃声响了起来。声音不大,持久又尖锐。小马一激灵,将手放入了口袋,什么也没有。窗户缝里吹进的凉风,拍打着墙上的挂历,哒哒地响。他腿迈来迈去,半天之后在一堆破被子和垫子下,摸到了手机。
小金打来电话的时间是凌晨四点多,电话里没有说话,只是传出一阵接一阵急促的、噼里啪啦气喘吁吁的声音。
小金呼哧呼哧跑在一堆警察前面,任谁叫他,也听不见。一座烧毁的二层楼前,站着一堆人,簇拥着,议论着。熏黑的墙壁,没有玻璃的窗户里冒出带火星的黑烟。满地烧焦的物品堆到了路上。他们厂子所在的公寓门脸几乎被烧成了黑色,浓烟从每个窗口往外涌,还有很多从睡梦中惊醒的人,呼天抢地,跌跌撞撞,一边喊,一边跑来。有的穿着内裤,有的几乎赤裸,呆站在街上,找寻着什么……按说这个时间,他应该在地下仓库。刚开始一个警察追,后来三个警察在后面追,接着七八个警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一下冒出好多人伴随着他往仓库的方向跑,越靠近,人越多。一股呛人的味道弥漫开来,一阵黑烟腾空而起。路边一阵一阵的喊声里,还有人在疯了似的喊:“小金!小金!”声嘶力竭,可是他听不见。小金在波浪一样的人群里忽左忽右。救火车把水洒得满街都是,踩上去冰凉。他不知道如何躲避警察的追逐,跑着跑着,跑成了一种惯性,后来他跑上了楼顶,不知道还能去哪,就冲到了天台边缘,其他人都停在不远处。那里的风很大,与对面楼隔着两米左右的空隙,那就像一个出口一样,连通着天空和地面。他最早抱住一根柱子。柱子很滑,他一动头,手就会溜出来。一堆警察围着他,大声跟他喊,他听不清他们喊什么,再也回不去了,什么都烧没了。他的眼泪在风里很快就被吹干了。他们在楼顶天台对峙了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二分十五秒。在这二分十五秒里,公寓前被火光和人声吸引到街上的一个披头散发,穿着拖鞋的女孩。女孩手上拿着一件风衣,跑了一段之后就卷进了一股人流,在人流里不知怎么又被挤到了最前面,扑面而来的黑烟,让她忽然间什么也看不到了。公寓地下室的小门“咵”的一声,坍塌了。她几次想冲进去,都被拉警戒线的警员拦住。事实上从洗头房跑出来的一路上,她都在打电话。她的手在按键上是抖动的,屏幕发出的光照着她哭花的脸。围观的人群给救火人員让出一条路。不一会儿这条路又消失了。小满柔弱的身体在人浪里,飘来荡去。警察把她推到了路边:“太危险了。你找谁?没看见死人了吗?”
女孩的眼泪,簌簌落下,浑身开始抽搐起来。抓着她的一个警察哑着嗓子,把耳朵贴在她嘴边:“你说什么?放心吧,请相信我们……”
女孩嘴里没说出什么。警察一松手,她下意识地起身,又往火场跑去。
“喂!你住这里吗?你到底找谁?”
公寓门口摆放着十九个蒙着白布的担架,救护车上的人乱作一团。在一堆医生中,这个姑娘很快又被人流冲到一辆救火车后面。呼救声响起来的时候,警察跑到了另一个地方。那边还没处理完,这边又扯着脖子喊开了:“姑娘,姑娘……”
远远地,看到她从一个医生身边,啪地倒了下去。她躺在地上,头歪着,看着公寓门口,腿还在动,企图站起来。可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一个熟悉的面孔也看不见。她躺在角落的担架上不一会儿,那群警察又听到医生扯着脖子喊:“姑娘,姑娘……”
警察又跑向了她。其实她完全找不到那个通向地下仓库的小门了,只是在路边乱跑。看上去,她就像一个没头的苍蝇。就在她找那个门时,耳边传来一个很远的声音,像是从高处摇晃着,落在了嘈杂的人群里。
小马打不通电话,赶紧赶到公寓这边。还距离很远,已经看到一片火光。小满的电话也不通。之前他住在那里时也有这个担心,小金老是说,没事,咱们没这么好运吧!那段时间也的确没发生什么事。在赶过来的路上,小马越骑越快,一路顺畅,后背的汗水遇上冷风,变得凉冰冰的。到了那个十字路口,他就傻了眼。聚缘公寓失火了。他赶紧去找小满,也许小金会在那里过夜。小金跟他说过,已经很少回宿舍了。刚到洗头房门口,洗头房里的人就冲了出来:“那丫头疯了,跑去找小金啦!那能找得到吗?底下跟迷宫似的。”
眼前那片黑烟越来越大,小马急着向那片黑烟走去,他满头大汗,似乎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不过很模糊,他隔着很多后脑勺,向里面四处寻找着。
警察老丁急得瞪眼,他站在街上四处找。他咳嗽着,满脸是灰,小腿颤抖,他跺着脚,一会儿向东,一会儿向西。这时就看到了消防车上跳下一个人。老丁跟他说,情况有点复杂。改建厂房、回形结构、三层老楼、地下还有两层。这几年形成不少原始廉租房,私搭乱建,也没法管,整个地区都这样。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那个人摇着头,看着大火熊熊燃烧。老丁又说:“下面可住着不少人呢!”
公寓门口的救护车开走了几辆,又来了几辆。地下室陆续有人被救出来。老丁经过路口时,看到了一个穿着单薄衣服的男人。他看了对方一眼,对方立刻停下脚步。几个派出所的年轻同事,第一次碰到这么严重的情况,看老丁走了过来,就迎了上去。几个新警察也看到了那个人:“那人,好奇怪。”
小金一看前面警察打扮的人,一下紧张起来。是不是自己卖厂子货的事情暴露了?难道是何老板报警了,还是抓嫖的?这么乱的情况,谁也说不准会再发生什么。他跑起来之后,浓烟还在四溢,整条路的垃圾桶、自行车、广告牌都蒙上了一层土灰。清晨被忽然从地下室小门口吐出的火苗照亮了。几个在现场负责维持秩序的年轻警员被一股灼热烤红了脸。他们红着脸看到老丁跑了过去,也赶紧放下手中的警戒线,追上去帮忙。那个一直往起火地方闯的女孩也消停下来。维持秩序的警员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她。她疯疯癫癫的,手上拿着一件风衣,四处找人,现在又不知道去了哪里。那群人追上了一条岔路。消防人员和救护车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挡住了原来店铺的门脸儿。平时私搭乱建的结果,就是公路被各种摊位和临时棚子变得东凸一块,西凹一块。老丁绕着这些地方,紧追不放:“站住!还不站住!你能跑到哪去!”
之前在这条路上抓嫖也是连跑带喊。
小金一头冲进了厂区对面的如梦小区。虽然隔着一条路,平时他不会来这里,小区里住的人不算富贵,也都是在城里上班的體面人,和他们这些人完全不一样。还好,看门人打瞌睡,电视上播球赛。他跨过门口栏杆后,眼前出现了一个小广场。小广场周围种着一些树木。每栋楼的单元门都有锁,只有一单元的门半掩着。小金在小区的花园里躲了一会儿。当时天有点亮了。花草挡不住他。蒙蒙亮中,老丁跑进了小区。他在小广场上没发现什么,折回去把门卫叫醒。几个警察四处搜查时,小金早钻进了半掩着的单元门。没想到那扇门忽然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小区里随便什么声响都会立即引起警察的注意。老丁又追了上去。
那通电话就是在电梯里给小马打出去的。说到朋友,他在这个时刻,只想到了小马——这个唯一肯借给他钱的人。电梯上行,信号时断时续,什么也听不清。小金按了所有楼层,只有十二层按钮的灯是亮的。从十二层出去,继续往上跑。这时他攥着手机,恐惧控制了他的脚。他只知道跑。几个年轻的警察在他之后,也跑上了楼顶。老丁的体力吃不消,等他从十二层走到十八层,推开了楼顶小门,时间已经过去了好一会儿。一股清冽的寒风打在脸上,他站在门口,扶着墙,摘下帽子,扇了几下。这个楼的天台没有围栏,下面是十八层的露天阳台,只有几个简单的欧式柱子作为装饰。天台对面一米多,是另一栋楼。那个人扶着柱子,站在那个角落里。天灰蒙蒙的,他看不太清,听见一个沙沙的声音在喊叫:“别逼我,你们后退!再逼我就跳下去。”
老丁走到人群外,跟同事们摆了摆手,同事们让出一条缝隙。他就看到了天台边缘那个慌张的年轻人。年轻人蓬头垢面,手插在裤兜里,摸着什么。他整个人的背景中有一团巨大的黑烟。不得不说,正面看上去,这人有点眼熟。可他根本没有认出老丁,继续喊叫。是的,他们见过面,只是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这个和自己喝过一次酒的小伙子,显然已经被吓坏了。老丁一心想救他,看到这么危险,本能地往后退。
“操!我什么也没干!”
“好,好,那太危险了,你先过来再说。”
“操!后退,后退!”
“是,你先到这边来,好好说,年纪轻轻的,又不是什么大事。”
“我他妈什么都烧没了!”
年轻人拿着手机嘴里嘟囔了一些话,楼顶的风一直呼呼作响,根本听不清。本来老丁想再说点什么,不料起了一阵特别大的风。欧式柱子本来就很光滑,扭头看了一眼脚边的一米多宽“深渊”,手一抖,踉跄着斜砸到了对面的空调外机上,又从外机上弹到一扇窗上,就在那几秒钟,老丁他们站在毫无保护的天台边缘瑟瑟发抖,也都愣了。连续几声咔咔的响动之后,好像安静了一小会儿,最后,“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碎了,格外漫长。
小满从失火现场被送到附近医院时,小马正在附近找人,心里已经麻木了,乱成这样上哪儿去找啊。他被眼前的人影晃得头疼。越走越无望,这时医院的电话就来了。小满躺在床上见到冲进病房的小马,哭了。医生在小满的手机上找到了小马的电话号码,就在小金电话号码的上面。小金的电话始终打不通。
“我晕过去了,他们就给你打了电话。”小满哭着,“小金在公寓里,在公寓里。我要是拉住他就好了,都怪我,都怪我……”
事实上,火灾发生后的第二天公布出来的死亡名单里,并没有小金的名字。那天小马看完新闻,赶紧给小满打电话:“没有小金,那里没有小金。”
“哪里没有小金?”
“确实没有他,也许他不在仓库呢。”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哭声。
一周后,失火现场安静得可怕。路边的灰尘还没有完全清理,墙边靠着烧焦的塑料桶、垃圾桶、烧毁一半的破自行车、烧焦的衣服、洗脸盆。
小马送外卖从这条路上经过,想到那场大火,心里还怦怦跳。那条街尽头的洗头房似乎也关门了,小满从医院出来,无处可去,小马编了个理由,把她接到了自己租的地方。那天胖胖的房东大姐看见小满就说:“呵,女朋友来了。这些天好像没看见你呀。”
小马摆了摆手。房东继续说:“这有什么,住吧住吧。啥年代了!”
关上门之后,小满又哭了。哭着哭着,她抱住了小马。他僵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劝。小满哭了一会儿就平静下来。她看了一眼僵着不动的小马:“你就让我哭吧,遇上事人已经难受了,不让人哭怎么行?”
小马一听别人哭就紧张,他把一些营养品放在桌上之后,坐下了。小满看着小房间里还没有来得及整理的大袋子,有些迟疑。
“你要是觉得不好,我就给你找个地方住。”
小马随口一说。所有的房子都没有了,尤其是火灾之后房子更难租了。小马把床让给了小满,自己搭了一个小床。天一亮,他出门送外卖,回来时天就黑了。他每天给小满带点吃的回来,尤其是苹果。有一次她看到苹果,还哭了。小满本来想买点锅碗,开火做饭,屋里会有点热气。小马说,你最近养养身体,那个等开春再说吧!
三
自从阳台死了人,小杜的妻子小柴就病了。他从家到报社的路上,小柴在微信里一直说,阳台上有声音!出地铁人多,小杜没顾上看手机,走到单位楼下,已经十条微信提示——“好像又听到声音了,我好害怕。”小杜待在办公室,呆呆地看向窗外。中午从食堂回来,他又在微信里,劝了小柴几次,那边才稳定下来,手机暂时安静了。一整天,搞得他心神不宁。
也是这几天,有一次手机连续发来几条微信,他回复过去,小柴再没了回音。小杜急匆匆回家,开门他就喊小柴,也不见回声。推开卧室的门,提着的心,才放下来。妻子像个受惊的小兽一样,在午后的柔光中睡着了。小杜轻轻地把她捂在耳朵上的手拿下来。一周已经过去了,晚上两人要吃饭,他劝她不要在卧室吃饭了,我们有一个那么棒的饭厅,还有你喜欢的日式灯呢。小柴试着走出卧室,背对阳台坐下,小杜给她夹菜,盛饭。她吃着吃着问:“警察调查得怎么样了?”
“你看现在都忙着拆迁危房呢,别多想了,我正在想咱们要不要先搬出去一段时间。”
“死了一个人哎?他们不管吗?”
一个年轻人的死在这个时候注定是会被忽略的。所有人的目光都锁定在火灾中逝去的十九条生命身上。伴随大火一起来的,还有数不清的妻离子散和成千上万人的城市大迁徙。小杜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会有这个感觉。到了家,整夜亮着灯,一關灯,她就会说有声音。有几次在客厅的时间稍微一长,小柴会不由自主地掉眼泪。
这样下去不行,为房贷发愁的小杜多了一丝焦虑。他不得不又去了一次售楼处。他家阳台上发生的事早传开了。售楼的人说,即便不是这种情况,也不可能近期卖出去啊!小杜一咬牙,问价格低些呢?售楼处的人建议他,可以试试,这边上班的人都是些外地民工,远处的人看这边一时挺乱的,暂时也不会考虑。小杜炸了,忽然声音很大:“我交钱的时候,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多少人家等着买房呢。”
“那时没发生这么多事,现在这房子只能等等看,万一有人嫌弃,我们也没办法……”
一件事接一件事发生。小杜一边是小柴整夜叹气、不睡觉,一边是报社新闻部的裁员消息,还有房子和租房的事。最早他没觉得怎么样,可是小柴似乎住不下去了。目前这地方又都在搬家,合适的房子都没有了。再者说,小杜也不想随便将就,他在心里还是觉得自己的新房子好,他的脑子里没有转开自己好不容易买了房子,干吗还要租房?小柴平时就失眠,出了这样的事,谁都会睡不好。不知不觉走到聚缘公寓门口,一个垃圾桶倒在那里。小杜走过去把它踢到了路中央。桶在路上滚动时,他心里有一种快感。进家门时,他想死人的事跟他们家有关系,那个人是谁的确跟他们没什么关系。第二天入夜,又会重演这个情形。阿弥陀佛!本来,小杜想给小柴一个家,一个未来,现在这个家空荡冰冷,愿望也随着一个陌生人之死破灭了。这天下午小柴竖着耳朵,听到门在响,“嗖”地从床上爬起来,拉开卧室门。正好小杜换鞋,走到客厅。
“我实在不行了。”小柴用一种请求似的口气说,“咱们离开这里吧。今天那个声音更吓人了。真不是风声,好像有人在说话,在喘息,声音很低,还说打不打雷什么的,我下午是真听到了,相信我。”
她把那种声音形容成一个人的喃喃自语,那个人用低音说着自己才能听清的话。声音里流动着惊恐和挫败的气流,后来这些话里混入大量风声,风声和人声比起来,简直太强劲了,人声很快就被打散在晦暗的空气中。后来小杜再看阳台的时候,也有点发毛。火灾后房子更难找了。大火敲响了警钟,很多警察和社区的人在这个初冬驻扎进了这片区域,随之而来的是一场史上最细致最严格的大规模安全隐患排查、清理、整改火灾隐患的行动,洪门镇的房子一间也躲不掉。他们小区对面的街上又贴出了新的告知书:
“因为火灾死伤惨重,接到市、区政府的紧急通知,所有公寓出租房一律清除,现社区、物业特告知所有租住人,自告知之日起,限期一周内(11月26日)务必自行清走,如不清者将采取联合执法,出现一切责任后果自负。”
回家路上除了警车巡逻,还游荡着一些一脸茫然的人,他们叹着气,一家老小背着行李,不知道去哪里。很多家小商店门上,旧的通知书还在,又覆盖上一层新的:“自公告发布之日起,租住人员、个人物品、财产立即搬离此建筑物。”很多人从屋里手提行李,涌上街头。有时人多到能把路两侧的小巷填满,他们不分三六九等,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目的出奇的一致——只是想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回家后,小杜看小柴休息了,就一个人站在阳台上后怕。他是从火灾现场附近回来的。路边的大块玻璃无一幸免地全碎了。月光下碎玻璃和水发出亮晶晶的光。这些光在风中簌簌抖动。火灾后的第六天,小杜记得非常清楚。他回来的路上脑子就在转,还是要和小柴谈一谈。如何谈,从哪谈起,谈什么?出事到现在谈了多次还不够吗?想着事时没发现,走一圈回来,他在进小区时就觉得身后有声音,像跟了什么东西,一回头,又什么也看不见。上楼时他几乎小跑着,进入单元门,立刻把门带上。站在电梯里,他隐约听见单元门“吱呀”一声响,然后还有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的头“轰”一下,头发根立了起来。确实有些不对劲,又想起小柴惊恐的样子,和小柴口中的奇怪声音,的确够让人害怕的。
他从阳台回到客厅,一屁股坐进沙发。远处的房子也很贵,上班太远了。单位的事情也一团乱麻,离不开人。有人建议他不用着急卖房子,可以先找人做法事。这种不合常理的事就得想不合常理的辦法。一个学新闻的,居然到了有病乱投医的地步。心里除了发毛,就是难受,一为小柴的样子难受,二为赶上这么一个从天而降的灾难难受,三为这事产生的影响难受。这些天小杜偶尔会觉得小柴小题大作,毕竟刚刚搬进来,灾祸的恐惧在他身上并没有比拥有自己房子的喜悦大。虽然他嘴上不说,可是每次他托人找房子时,对方一问,你不是有自己的房子吗?那一刻,他还没有解释,内心就挺有波澜。但是他还是努力想在附近找一处房子。他解释也没有用。所以,他只是把话压在心里。
小柴似乎也意识到两人之间拉开的距离,这件事把火热的爱情刹住了。前方到底是什么?小柴不想和小杜争执,她在小杜心中一直是一个特别开朗的女孩。而这次的确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她也为自己感到害怕,她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有时她也下楼去走走,看到附近一片慌乱、破败的景象,她突然紧张起来。这时候立刻快步离开,她觉得那几个搬家的人在看自己,还有那只流浪的野狗也在看自己,自己一定很奇怪,要不那些人为什么看她?小柴匆匆从一片废墟边的空房子踉跄跑过,头也不抬……这些天她心中产生了些自责,因为她知道小杜正陷入焦头烂额的工作。新房子的贷款,就靠这些工作。而自己什么也不能干,小柴也是看一些网上的消息才知道,可是小杜在家一句也没有提过。
又一周过去了。小区里的路灯还没修,只有靠近他家一单元门的那盏亮着。走过的地方都很黑。树影投到墙上,风一吹,感觉随时要落下来什么似的。小杜觉得奇怪,又扭头看了看墙上的影子。黑暗中传来树枝剐蹭墙壁的哗哗声。越是到了黑地方,看到墙上的影子越清晰,他不由走得很小心。抬腿迈进一单元,门“吱”一声。接着小杜按下数字十二,电梯上行,电梯门关闭前,他特意朝单元门的方向看了看,有些声音朝自己涌来,这个声音追了几层楼后,才散去了。一进家,小柴穿着和小杜第一次见面时的裙子。整个房子里的气氛都有了些变化。小杜觉得有些突然,有点发愣,嘴上什么也说不出。那一刻就像卡在喉咙里的一个东西,忽然咽了下去。他没有想别的,小柴还是很憔悴,她从厨房端出来一盘春饼,叫他坐在饭厅等。还有小菜,和小杜爱吃的酱驴肉。
“你看着我干什么,我今天好多了,也想明白了。这么多天了,你也辛苦了。知道你爱吃这个,就想晚上一定给你做点饭。”
小柴声音沙着,小杜看她来来去去的样子,神态平静道:“主要是我也馋这个啦。”
过了一会儿,他逐渐放松下来。这段时间他实在太累了,眼前的一切,正是他最希望看到的:“好起来吧,搬家的事我也抓紧,正在找,你好了我就高兴,我明天再去看一些地方。我不想你住得太差。”
小杜说是这么说,有些难以相信小柴真的好了,但是看小柴吃得那么香,笑起来那么甜的样子,小杜相信,一切过去了。他从心里早就这么想。这边吃着,小柴从身后拿出一本书。
“我今天看了这本书,这书写得挺好的,讲真相啊、寻找啊。”
这几天她躺在床上一直在看书,注意力慢慢地转到了别处。也许这些事真的和自己没关系,而后她愧疚地想到自己这些天,报社大裁员的事情她在网上看到了,小杜一句没跟她说过,回家还要照顾她。这天下午她放下手机,强打精神,掐着时间,打扮起来。小杜光顾高兴,简直忘了这些天的辛苦。吃完饭,小柴回卧室,继续捧着那本书给小杜读:“你看这段——街上有一个醉酒肇事的司机,被警察抓住,警察不去抓这个司机本身,却去追捕酒店老板、追捕酿酒的厂商,直至追捕一千年前第一个发明酿酒的人……”
小杜竖着耳朵听完。出事以来,他们第一次紧紧抱在一起。他感受到小柴身上的温暖瞬间流遍了全身。他说:“真是太好了。我天天担心你。你说你还需要啥失眠的药,我明天带回来。”
“过几天我就可以上班了,天天在家也很烦,现在睡眠好了一些,外面的声音好像没了。”
第二天,小区广播早早响了起来,小杜比以往醒得晚。那天的阳光十分晃眼。他到小广场时,还眯着眼。这是一个好日子的预兆。他在小区门口的十字路口等车,等了多久,阳光就在他头顶照了多久。车驶来时,他手弯曲着,搭在头上。坐上车,一路飞驰,全是绿灯,很快就上了地铁。报社的工作最近也都围绕着火灾的事情。小杜在食堂吃过午饭,回到办公室,他站在窗前,喝了一杯水,窗外的世界一片明亮,阳光洒向流动的车流。他听不到任何声音,就像血安静地在血管里流淌。后来他就躺在了沙发上。小杜极力把手伸过去,伸向手机。刚才明亮的阳光已经刺眼,眼前也全是一片模糊。他好像听到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奇怪的是这个声音却很小很小。那一刻,他想动,却一点也无法移动。如果会开车就好了,以前他从来没有这个想法。那条被白光照耀的路,由于人少路畅,一溜烟就到了。车停下时,前头一辆救护车刚走。还看得见门口保安室外站着不少人,伸着脖子,往小区里看。其实,也看不见什么,里面还有一群人在楼门口围挡。你一言我一语,乱糟糟的。小杜感觉到议论声在他身边突然变强。一单元门口聚集了很多警察和戴袖章的检查组的人。他的头有些涨,脚下很空,小区中间的小广场上也没有人,他只是无意识地飘过。人们给他让出一条路,那条路上布满了人影,和四周投过来的黑压压的目光。一个男人对他说话,看不清脸,也没有声音。只有一阵一阵嘶鸣声。小杜的身边安静得像是个防空洞。
检查组进驻如梦小区的第一天,警员老丁已经在洪门镇安全隐患最多的那片查出了320处安全隐患,清退人数达632人——这是支队78个检查组、130多人次警力、十余个小时连夜奋战的结果。老丁在检查前跟领导保证,绝不放过一个安全隐患。十五分钟后的情形,大家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人在这一刻的表现都差不多。四十五分钟后,他们看到一个男人,歪歪斜斜地过来。最后,身体又像一张轻飘飘的讣告,从几个人的手臂中脱落。
几天过去,小杜看着阳台的方向,整个人想动,却有点困难。这个感觉有些奇怪。感觉身体轻飘飘的,又重重压在沙发上。沙发在他屁股下已经陷成一个坑。光线从两米之外的阳台上,穿过玻璃拉门,射到客厅墙壁上。小杜的视线就从那些摇动的影子上移开,无论他怎么揉眼,眼前的一切总是模糊的。他责怪自己没有想办法搬走。为了恢复昔日的记忆,他就在网上买一些和原来一模一样的衣架、微型花圃。下楼的时候不多,小杜经过大门口的宣傳栏时,还能看到告知书上写,如梦小区安全隐患排查、整治工作,将于12月18日上午9点45分开始……那个在他心中永远无法过去的时刻,就在4小时24分钟后。从这一天的这个时刻开始,小杜就在扳着手指熬日子。为什么?他一直在问自己,警察也只能像上次阳台出事一样,满脸无奈。为什么总是遇上这样的事?人的无奈在这一刻再次被放大。这段日子里的时间流速,格外奇怪。有时很长的夜晚就像没有天亮的可能,有时候上一秒的眼泪,会在下一秒消失。
可能是一个月后,或者半个月,总之小杜半梦半醒中听到了一阵敲门声。风呼呼地吹着,他睁眼看了看墙上的挂历。电子门铃没来得及装电池,敲门声断断续续。起先没有听见,当他趿拉上鞋,关上阳台玻璃门,手机就响了。这时,敲门声也大了起来。他没有接电话,而是走过了客厅。
门外站着几个人。不能说全不认识,站在最前面那个民警在派出所接待过他几次。小杜过长的卷发,乱蓬蓬搭在深陷的脸颊上,一双布满血丝的眼里游荡出来的空洞眼神看着他们时,他们也有点尴尬。说不上那是一种什么情绪,有点吓到,有点同情。小杜向外看了一下,然后转身回到客厅,没有关门。对方追进客厅,客厅里有些安静,手机也不响了。地上堆着不少刚买的电器和搬来拆封的衣服。四个人中,三个穿制服的男人,还有一个女孩。还是认识小杜的那个人,他边介绍同事边坐下。小杜这时才看清对面坐着的女孩。小杜看她时,她也看了一眼小杜。两人的眼神都有点迷茫。刚才一进门就在说话的年轻警察,一伸手:“这是丁爱民,老丁同志的女儿小丁。”
小杜往沙发里使劲坐了坐,扫了几眼沙发旁边站着的人。
“谁也想不到发生这种事。”
“你们能不能别总这么说。出事时,你们也这么说。”
“杜先生,你可不能这么说,我们一直在调查,我们这些天哪天不是在加班?”
老丁的独生女小丁在外地上大学,母亲瘫痪在床,平时都是父亲照顾,现在父亲还躺在医院,她一时半会也回不了学校。警察小声说着情况。小杜看几个警察在客厅小范围地走着,似乎还有说不出口的话。最后那个年轻警察,托了托眼镜:“我们今天,就是……”
“我求你们个事吧。”
“你说,你先说。”
“我也很累了,咱们都很累了,我不想追究了。”
阳台上一片狼藉到处是血的情景仍挥散不去。虽然他听不到什么奇怪的声音,可是那个人的位置还有几块开裂的瓷砖上沾着轻微的血痕,始终擦不净。他们进门后,一说到生气的地方,小杜就看阳台。一切都是从阳台开始的。女孩小丁的手,在膝盖上来回地摩挲。警察们互相看看,然后欲言又止。
“当时想知道真相,现在就想好好过下去。对了,你们刚才的意思是,今天是来让我赔偿她吗?”
几个人不再说话。
“你们该去找那个人,不是我!”
“那人身份证、照片都是假的。这边外来人口巨大,一时半会查不到,更多情况也还在调查。他在A城没亲戚,有个女朋友,出事后就失踪了,好像还有个朋友……”
“那你们去找他那个朋友啊?找我干什么?”
小杜几步并作一步,走进卧室。过一会儿,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红色文件袋,在所有人面前,把袋子拍在茶几上。
“这是贷款合同,这房子卖也卖不了,住也住不了。你们是想看我也疯了吗?”
他气冲冲地走到门口,拉开了门。门外楼梯间的感应灯瞬间点亮。看情况没法继续,几个警察给小丁使了个眼色。他们在一单元的门口不远处停下脚,仰头向楼上看去,这个小区的设计很有意思,单数楼层是小套,没有阳台,双数楼层主打观景阳台。出事后,楼顶天台上也加装了防护栏,大部分露天阳台都安上了阳光房,只有十二层东面的阳台还露着天。走在淡黄色路灯下,闪着光的是碎玻璃,空中偶尔看到断了的电线,一头低垂着。那条从聚缘公寓门口穿过的路,两侧结着冰,灰烬已冻入地上的冰里,被火烤过一遍的墙壁,让风吹出了灰黑色的纹路。
四
电话响了,四个未接。小杜拿起电话,根本听不进任何话,他心里的炸弹随时会炸,挂断电话前,他说:“我要投诉你,我不听你的解释。”
小杜说完,把手机扔到沙发上,手抱着头,在客厅转圈。
送外卖的小马也蒙了。他骑车从聚缘公寓前的路上,飞驰而过。几个警察又吓了他一跳,他骑得很快,因为时间已经过了。本来他想跟客户解释一下,路上风太大,睁不开眼,不敢骑得太快。越恶劣的天气越是他们拼命的时候。他上楼时心里还在打鼓。他记得给这个地址送过外卖,有次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女人收的。不过他今天还是要试一试,毕竟一次迟到和投诉要罚他不少钱。咚咚咚。躺在床上的小杜听到敲门的时候,以为是别人家。后来一直敲,他才晃晃悠悠走过客厅,开门时看到一个年轻人拿着一份饭菜站在他面前。
“杜先生,对不起。我给您打过电话,您没接,真对不起。”
小杜看了他一眼。这时他冷静了下来,他以前对外卖人员挺客气,因为他知道这群人天气越糟越在外面跑,很辛苦。他翻手机时看到未接电话。这个号码很早以前给自己送过餐。小杜仔细看看那人,也面熟。小杜没有大声吼他,而是接过饭菜。只是那人站在门外不动。
“您能别投诉吗?下次我一定早早给您送到。”
他点了点头,那人还不走。小杜觉得有点歉疚,所以等了那人一会儿,那人忽然说:“杜先生,可以给我个好评吗?家里就靠这些过活了。谢谢啦。”
这种人有意思,刚才大吵一架。按理说该见趁好就收,而这种人觉得生活最重要,认死理。小杜答应给好评,那人立刻高高兴兴地走了。
世上还是好人多。小马也是奓着胆子试试,他在如梦小区附近送外卖,是超距离的,他就是想多掙点钱。现在不仅是他一个人,还有小满。偶尔路过看一眼街尽头的洗头房。头几天洗头房白天关门,晚上会亮灯。后来晚上从那片经过,那边也是一片漆黑了。他沿着一条漆黑的小路,小满给他开门,他递给小满一包花牛苹果。
小满说:“还有好多呢,你怎么又买新的。”
小马说:“彻底关门了,我说你原来上班的那儿,可能人回老家了吧。”
说到这,小满看了看日历:“这段时间谢谢你这么照顾我啊。我过年也回老家。你不回去?你真的不用总记着那通电话。”
小马说,小金最后的那通电话,就是让他照顾好小满。瞎话只能编到这里,否则小满不会跟他回家。一段时间接触下来,他觉得自己对小满的感觉更强烈了。他甚至想过替小金一直把小满照顾下去。小金在的时候,顶多哥们摊牌,只是不好说出口;小金走了,这个事也没法说了。想到小金,想到他们的过去,他就特别无力。小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只知道每天回家的路上,买苹果,不停地买苹果。
腊月二十,不少外乡人都回老家过节了。小马不回家,还在送外卖,这个时候点外卖的人也少了。他晚上可以早点回家。小满把屋子收拾得很温馨,还贴着红色的窗花。小满说,漂泊在外有个像样的家多好啊,她边收拾边说:“我原来就喜欢收拾家,一直也没有个家。你天天上班回来这么晚,也没个头啊……你看怎么样?”
又说:“你这连把笤帚都没有,我闲着,就去超市买了一把。”
小马门口放着一把笤帚。
“你送外卖每天骑车,手容易冻,我给你买了个手套,纯羊绒的。”
小马接过一副灰色的手套。
“还有这个。老吃方便面不好,原来你们都不听。”
小马看着桌角的一袋五谷杂粮。
“喂,愣着干什么!小金那些话你不用当真,我还要生活下去,你放心吧!我过几天先回老家休息一段。”
“啥时候的票?我去送你。”
小马赶紧转过脸去。
傍晚来临之际,送外卖的小马骑车经过聚缘公寓,心里也在想,一块热热闹闹的地方,那么多人不知去了哪儿?小杜偶尔傍晚会下楼,在这没人的路上散步。大风刮起来,很多塑料袋漫天飞舞,有的钩在半空中的电线上,从他步行的方向看去,两个蓝色、一个红色和一个黑色,迎风膨胀。那个声音来自四面八方,是一种奇怪又多变,不知多少声音组成的低音。电线杆上贴着通知,街道联合派出所、消防支队对产权单位和承租人进行约谈。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就包括一些人整理衣物的声音,扔掉没法带走的家具的声音。
天气不太好,不是大风,就是不见太阳。小杜往家走时,天空稀稀拉拉落下了小雪。这段日子他靠外卖解决饥饿。小马接单时,风小了很多,就看雪片直直地落着。敲门声响起,小杜赶紧去开门,看到小马面带微笑,站在门口,带着一种特别的羞涩说:“您的外卖,这次提前五分钟!”
闹过那次矛盾后,他们也认识了,小马经常抢他的单来送。路程远,可以多赚钱。小杜觉得自己与这个叫小马的送餐员有点缘分,每次都给他好评。人的缘分就是这样。家里出事之后,特别冷清,没人来,这个叫小马的送餐员,至少可以和他说几句话。他爱点春饼,同一家的春饼,也是小柴爱吃的。
那几天的雪停了,还没化掉,又下一层。连着几天都是小马给他送餐,没人抢单。这天的雪比前几场更大,铺天盖地地来了。小杜点完餐,有点后悔。一路上雪片飞舞,毛茸茸的。小马比平时慢了一点,小区一个人也没有。他到十二层时,远远地,就听见小杜开着门说:“外面这么大雪,小马,喝口水再走。”
以前小马匆匆忙忙,说不了几句,就跑单去了。这次他红着脸,喘着气,看上去既平静又带些失落,说不上来的感觉:“送完您这单,我就该回家了,家里还有事。”
小马走进小杜的家,很多东西都没收拾,地上还有不少衣服架的盒子没有拆。他好奇过这个老点同一种菜的男人,到底是干什么的?不上班,整天在家里吃外卖?家里除了他,还有谁?平时送餐,简单对话,已经知道他比自己大很多岁,聊起天来很有文化。小杜给他倒了一杯热水之后,坐下来打开饭菜的包装。拆着拆着,他笑了:“我妻子之前就爱吃这个菜,追她的时候,天天给她点这个菜。”
“大哥您真有意思,人家送花你点菜。”
“我就给她点菜,最后逼得她跟我说,能不能换道菜。”
小杜又问:“有女朋友了吗?”
“不算有。”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小伙子你也很有意思。”
“她原来是我哥们的女朋友,我在A城就这一个哥们,我们俩就住在这附近……不说了,不说了。”
话题停在了这里。小杜没有多问,之后又说了一些别的。小马下楼之后,小杜心里有些难受。他难受是火灾产生的后遗症。这时他主要还是觉得应该早一点重视妻子的精神状况,或者自己真的在乎多一点房租吗?早点从这里搬出去,事情也许就不会继续发生。小马临走时,看了一眼肿着眼睛的小杜:“大哥,我没有文化,不会说啥,不怕大哥笑话,我妈总说,人啊赶上啥事办啥事,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大哥,那再见了。”
可能是小马看出了小杜的状态和家里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小杜和他聊天时,话里话外,也说到了火灾、工作、买房这些事。好多话憋在小杜心里,以前干一件事虽然很累,可是有希望。他不相信,坏事像磁石一样,有某种超出常人理解的引力,把与之相关的事情都变得无法收拾。小马让他敞开了话匣子。
这一夜,雪在空中下得很稠密,鹅毛大雪慢慢地飘下来,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停滞一会儿,似乎对是否降落下去还有些迟疑。地上很快就被盖上一层银白色的雪和月光。回过头的时候,他的手臂有些轻微的抖动,脸上扭曲出一个奇怪的表情,像听到什么东西,正从高处落下来,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断裂,落在眼前的阳台角落一样。风打在门厅墙壁红色的挂历上,哗哗哗——掀过很多张。不知怎么心中一股酸楚涌上来,小杜一屁股坐在一堆没撕掉标签和保护膜的家具之间,新房子里的暖气热烘烘的,他还是打了个寒战。
再看窗外,天空被雪照得有些亮起来。雪花扑簌簌落着,像一块白色的帘幕在蠕动,它毛边的下端摆动着,和地面不断摩擦,搅和着一些向前延伸的车痕。街上行人很少,风也越来越大,月光已经被那道帘幕挡住了大半,地面上方,晃动着一层灰褐色的影子。电动车前面的一束灯光照过去,看上去影影绰绰。
此刻送外卖的小马骑着车,顶着风,奔驰在回家的路上——这天是小满离开A城回老家的日子。车开过的地方,轮胎痕很快就消失了。他眼睛一直看着前方,想着女孩这一走,不知道何时还会回来?压在内心的那些话,也许再也没有说出来的一天,正如身后完全看不到任何痕迹,没人知道发生过什么。事情来了,人也不能怎么样,再难过,也要承受。雪花倾斜而来,从空中直扑到了他的眼睛里。在这条越来越模糊的路上,他红着眼,不想停留哪怕一刻,快,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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