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灯
2022-01-12李樯
李樯
掌心里都是汗水
我女朋友叫陈瑜,文文静静的,严格说来不能算漂亮,但我就是喜欢她。一旦喜欢上,怎样都漂亮,尤其是她的皮肤,白里透红。也是从陈瑜身上,我开始意识到人种这个问题,她就是那种白里透红的种,跟我肤色暗黄的种不一样。但不知从哪天起,我发觉肤色同样属于暗黄种的田奇经常有事没事地跟陈瑜套近乎,内容无非是讨论习题,还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这就有点搞笑了,田奇的成绩比陈瑜好,你老是拿个破题目蹭到她身边声称讨教,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吗?如果说是为了帮陈瑜提高成绩,那也轮不到你,不还有我吗?你成天凑上去算怎么回事。陈瑜似乎很能理解跟田奇说话会带给我什么样的感受,所以总是一本正经的,偶尔会出于礼貌笑一笑。有时候在往返宿舍和教室的路上,眼看田奇追上来搭讪,陈瑜既不躲避,也不张扬,分寸拿捏得刚刚好。倒是田奇无所顾忌,在全班同学面前甚至当着我的面和陈瑜高谈阔论,不时朗声大笑,好像没有别的意思似的。有好几次,我脸上有些挂不住,差点儿冲上去制止田奇,但都忍住了。全班同学甚至别的班级许多同学都知道,陈瑜是我肖亮的女朋友,田奇是我最要好的哥们儿。令我不安的是,早恋毕竟不被支持,我们的恋爱关系像一层浸水的作业纸,一戳就会破个洞。所以表面上看起来,我们并没有死去活来,如胶似漆。我能喜欢陈瑜,别的男生同样可以喜欢她,包括我的铁哥们儿田奇,还有班长、体委,我能看出来,他们对陈瑜都有那么点儿意思,不管那么点儿意思是不是真的,反正我是有危机感的。但只有田奇最放肆,逐渐他的贼胆越来越大,不久就发展到无视我存在的地步。
为此我仔细回顾了一下跟陈瑜的关系,我们两人的恋爱关系是不容置疑的,这是从高二就确立的。我尽量劝导自己站在陈瑜的立场考虑问题,田奇是她男朋友最好的哥们儿,那么她和田奇也可以比跟其他男生走得更近一些,甚至像朋友那样,这是完全符合逻辑的。说到底,做得不对的还是田奇,成天像根甩都甩不掉的尾巴一样在陈瑜左右摇摆,我反倒显得多余了。我只能期待田奇自己明白过来,稍加收敛,那样的话,我们仍然可以像以前那樣。很显然,田奇对我的思虑视而不见。他总是寻找一切可能接触陈瑜的机会,完全把我和陈瑜隔离开来。我已经有整整两个星期没能跟陈瑜说上一句话了,要命的是陈瑜和田奇居然一副很谈得来的样子,笑容也明显增多了。
一天午饭后,大家在宿舍睡午觉,我躺在床上,睡不着,看了看田奇,他好像是睡着了,但没一会儿他就从床上爬起来,蹑手蹑脚地下床穿鞋,走出宿舍。关门时,他还朝我瞥了一眼。
我尾随田奇下楼。田奇回头看了看,没看见什么。夏天的阳光晒在篮球场上,空气好像要燃烧起来。田奇从篮球场边的单杠下面穿过,然后横跨篮球场,像一只去偷食的麻雀。这时陈瑜的影子出现在另一条小路上。她正走在一座破旧建筑物的阴影里,建筑边上是一些成年的合欢树,在骄阳下蔫蔫的,但陈瑜的身影是那么美好。我口干舌燥,忍不住扯了下圆领衫的领口。
教室里只有田奇和陈瑜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的声音很小。田奇说,就要高考了,你考不上大学怎么办?陈瑜一脸茫然地摇头,嘴巴张了张,没说什么,或者是我没听清。田奇又说,肖亮差不多能考上,如果他考上你没考上,或者你考上他没考上,或者你们都考上了却不在一个地方,你们怎么办?
陈瑜仍然没吱声。
你爱肖亮吗?
陈瑜没点头,也没摇头。我心里大喊,狗日的,她爱不爱我关你屁事,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果然,田奇紧接着就坦白了,说出了他真正操心的事情。田奇说,那我要告诉你,我也很喜欢你呢?
陈瑜的脸色有些难堪,嘴巴嗫嚅了下。这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我的小可爱陈瑜,她一向那么文静羞涩,怎么能回答出这么突如其来的问题呢?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回答,也没遭遇过这阵势。
我知道你在顾虑肖亮,但现在我们抛开他,就说我和你。田奇直勾勾地看着陈瑜,大有泰山压顶之势。陈瑜的鼻翼翕动着,鼻尖开始冒汗,我的小可怜,我知道她一紧张,鼻尖就会冒汗。我有点为陈瑜的不争气感到生气,这有什么好紧张的,一句话不就把狗日的打发了吗,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想法?我一只拳头抵在墙上,掌心里都是汗水。我诅咒着,田奇你个狗日的,你这个狗日的,接着一脚踹开教室门,风一样冲到二人面前,砰的一声将拳头砸在课桌上。陈瑜吓了一跳,立起身子,瞪大眼睛看着我,像一只受到惊吓的羊羔。
“嗨,哥们儿,你这算什么?”我瞪着田奇。
窗外吵闹的蝉声已经听不见了。田奇僵着头,似乎有些委屈。狗日的你有什么好委屈的,委屈你最好的朋友居然跟踪你,偷窥你的一言一行吗?你的一言一行难道不应该受到监视和控诉吗?哦,现在你反倒委屈起来,一副受到伤害的熊样,受伤的明明是我好不啦。那一刻我有些糊涂,似乎也觉得理屈,我那样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何尝不是无根之木。田奇完全可以反击我,凭什么说你是陈瑜的男朋友,我和其他男生都可以是她男朋友,你凭什么一副理所当然是她主人的姿态。如果田奇如此反击,可能会令我理屈词穷,但以当年懵懂的少年认知,他显然还没有这么高的情商。他只能站起来,夹着尾巴离开了教室。我似乎赢了,不过赢得也有些悲壮。我像一头终于战胜对手的公狒狒,爱怜地看了一眼惊魂甫定的陈瑜,然而陈瑜并没有像母狒狒那样依偎到胜利者的怀里。我们只是静静相对,僵持了一会儿,陈瑜站起来,快步走出教室,撂下我一个人僵立在那儿。我看着陈瑜小巧可怜的背影,脑子里一片空白。好大一会儿我才反应过来,追了出去。陈瑜回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却加快了脚步。我也加快脚步,陈瑜则一溜小跑,逃也似的钻进女生宿舍楼。我没辙了,只好停在篮球场中央,任凭阳光炙烤。我的两腿在发抖,虚弱得像要在炽热的空气里燃烧起来似的,或者像一支冰棒那样融化掉。
初吻是这样发生的
陈瑜家在学校往西的方向,我家要往东去十几里地,之前周末回家,我会陪陈瑜走上一段路。我们骑着各自的自行车,在乡间公路的树荫里穿行,话并不多,甚至一路无语。有一次我拦住陈瑜,她被迫停下来,手扶着车把,略感紧张而又略含期待的眼睛里闪耀着青涩的爱意。她似乎知道我想干什么,想抗拒又有些犹豫。我把自己的车子锁到路边,抢过陈瑜的车把,她顺势把车子交给我。我跨到车座上,脚尖点地,指了指后座,示意陈瑜坐上来。我载着陈瑜一路前行,忍不住吹起口哨。为了讨好陈瑜,我练过好几支口哨曲。见陈瑜喜欢,我吹得更带劲了,即便双腮酸痛也心甘情愿。
路上开拖拉机或三轮车的人呼啸而过,有的还回头看一眼我们。陈瑜已经感到难为情,低头不语。她手抓后座钢条,显得有些紧张,我腾出一只手,伸到后边去捞她的手腕,让她搂我的腰。陈瑜没有就范,我折腾了好几次也没成功,最后只好放弃。离家还有老远,陈瑜拍打我的后背,示意我停下。她从自行车上下来,抢过车把,用眼神示意我该回去了,天已经黑了。我这才注意到,天真的黑了,远处一些人家的窗口亮起点点灯火。我头一次觉得那些灯火很美,既安静又柔和。我放下陈瑜,头也不回地朝她挥挥手,徒步回到锁着我自行车的地方,乘着点点灯火的微光回家。
我和陈瑜的爱情,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体验便局限于此,局限于神交,都是在两个人的脑子里进行的。如果你也是那时的少年,尤其是高中时谈过恋爱,一定会记得那种体验。那是说不清的,即使说出来也枯燥乏味,我要说的是我跟陈瑜另外那百分之十的爱情。
高二分文理科时,我跟她分到一个班,我坐在她前一排,一人坐一张课桌。当时全班四十九个学生,二十个女生,二十九个男生,两个男生一张课桌,两个女生一张课桌,这就意味着必定有一个男生要坐一张桌子。我也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得以坐一张课桌的了,感觉特别好,但也难免有些落寞。尽管周围都是人,但一人一张课桌,还是会有种落单的感觉。
陈瑜的同桌是个刁钻的女生,长得比陈瑜漂亮,脾气也大。两人起先还有说有笑,貌似成了闺密,可时间一长,不知为什么话就少了。那个女生经常刁难陈瑜,依仗自己的漂亮欺负她。她尤其不能忍受我回头跟陈瑜说话,我们一说话,她就噘起鸡屁眼似的小嘴,再翻个白眼,然后埋头做习题,写得飞快,捏紧笔杆的食指要崩断了,笔尖似乎要穿透习题簿。陈瑜有点无奈,可是以她逆来顺受的脾性,从不反抗。我看不下去,对陈瑜说你干脆搬到我这儿算了,咱俩坐一块儿。陈瑜眉间流露出欣喜,显然是乐意的,可她有顾虑,我当然也不是没有顾虑。她表露出担忧,同时也表现出她理性的一面,这一点在她和我分手时表现得尤為突出。而我已经陷入了我们坐到一起的美好想象,故作洒脱说,怕什么,要是班主任问,你就说你们俩合不来,老是拌嘴,影响学习,来,我帮你搬书吧!
书很快就搬完了,我用铁书立将两人的书在课桌的前边整齐地码好,中间放一本《现代汉语词典》,将两人的书分开,以免混淆。我双肘平放在课桌上,挺起胸脯,直视黑板,嗯,挺好的,原来两个人坐一张课桌一点儿也不挤。陈瑜看着我,我也看着她,两人都忍不住有些害羞。
接下来就是难以名状的愧疚和不安。上班主任的课时,我的心怦怦直跳,陈瑜就更别提了,好看的鼻翼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上身纹丝不动,像在等待一场宣判。班主任发现了我们,先是一愣,然后嘴角令人迷惑地牵动了一下,便再也不看我们。我稍稍放松下来,进入正常的上课状态,陈瑜却始终放松不下来。
这种紧张的状态持续了个把星期,所幸并没有那种令人忧虑的强力介入到我们坐到一起这件事情上,两个人也就逐渐平复了。
第一次握陈瑜的手,是在课堂上。上课的时候,我和陈瑜的手都放在下面,搁在长条凳上。我慢慢将自己的爪子伸过去,轻轻地蹭了一下她。陈瑜装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不作回应。我知道这是默许,便将自己的手掌覆盖到陈瑜的手背上,她仍然没有反抗。我得寸进尺,干脆抓起陈瑜细嫩的小手,跟她十指相扣。我们的手心里,紧张得都是汗。我们都坐得笔直,四只眼睛假惺惺地盯着黑板。上课的老师当然不是傻子,知道我们在下边干的勾当,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我在老师的目光中也会哆嗦一下,陈瑜趁机抽出自己的手,抓起笔做课堂笔记。
星期天下午,我骑着一辆崭新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到学校,在女生宿舍楼下,正好撞见也刚回到学校的陈瑜。她对我莞尔一笑,好看死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为那天我实在有点儿酷。额前的头发有点儿卷,这是上午我在家用堂弟的电梳子梳了两小时才梳出来的。由于不大会用,有些头发都电焦了,发出一股煳味儿,头发稍稍变得焦黄,但这样似乎更酷了一些。我脚蹬一双崭新的人造革凉鞋,鞋底还钉了铁掌,走在水泥地面上嘎嘎直响,同样很酷。
陈瑜看了一眼我的自行车,我有点不好意思,因为我把车子擦得太亮了。那时候,拥有一辆自行车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总是十分爱惜。我经常会把它推到河边,用脸盆打水冲洗掉挡泥板内的泥土,用抹布擦干净。等车子晾干了,还要用干抹布沾上一些机油或者柴油,把车架、挡泥板、钢圈,每一根辐条都擦拭一遍,直到油光锃亮。最后的工序是往前后齿轮上滴一些机油,然后蹲在地上,把着车杠,并利用撑子作为支点,使后轮悬空,再用手摇动脚踏板,直到链条都沾上机油。齿轮和链条几乎相当于自行车的心脏,让它们保持润滑,跑起来轻盈无声,那才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骑行者。
晚自习快要上课了,陈瑜还没到,我猜她大概去教室后边的大操场看书去了。大操场就在教学楼的后边,下楼右拐,路过臭气熏天的厕所转身就到。操场上都是草皮,草皮里有蚂蚱、蝴蝶、飞蛾、小青蛙之类的。晚自习前,天还没黑下来,不少同学喜欢拿着书本来到操场上,沿着跑道边走边背书,或者三三两两地坐到草地上,互不干扰。看累了,还可以抬起头看看远方,看看夕阳西下时的火烧云。
我看了看窗外,一抹余晖,天就要黑下来了,操场上的同学正在陆续走向各自的教室,想必陈瑜也快回来了。我抽出历史书,在课桌上摊开,就在这时两行字映入我的眼帘。为了不让桌子上的油漆弄脏衣袖,很多同学都会在课桌上铺一层报纸,或者挂历纸,这样既能保护课桌,也能当草稿纸,讨论数学、英语题目时,在那上边随便写写公式、单词,可谓一举多得。等到画满了,或者磨损破烂了,就再换上新的。眼前的报纸上已写了很多字,有钢笔写的,也有铅笔、圆珠笔写的,都是我跟陈瑜的笔迹,也有少量其他同学比如田奇来到我们课桌旁讨论习题时留下的痕迹。那两行字就藏在纷乱的涂写中,却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
事情过去那么多年,我已经忘了那两行字具体是怎么说的了,估计陈瑜也忘了。如果有机会再遇到陈瑜,比如高中同学毕业二十周年聚会,并且陈瑜愿意跟我一起回忆那段生活的话,我们或许可以以一种轻松调侃的方式提起这事儿,看她还记不记得。她应该会记得,我是这么判断的,但我忍住了,没有问她。
那两行字是对我们感情直接而锋利的判决,没有前奏,没有因为所以,令人措手不及。字是有点儿倾斜着写在报纸上的,掩映在报纸的铅印字以及其他的涂写中,像两支扎心的箭羽。我蒙圈了,那不是陈瑜的笔迹吗?怪不得她迟迟不到教室,其实她早已来过了,写好这两行字就又走了。书本摊开着,我却完全看不下去了。陈瑜终于回来了,原来她回宿舍洗澡去了,头发还有些湿润,身上散发着熟悉的檀木香皂的香气。这种香气是陈瑜身上独有的。陈瑜第一次使用这种香皂,就吸引了我,我凑到陈瑜跟前深呼吸,陈瑜吓一跳,趔开身子躲避。我嬉笑说香,真香,陈瑜就笑了。此后她便一直用这种香皂,除了洗澡洗头用,洗衣服也用,尤其是洗文胸、内裤之类的贴身衣物时,她会打两遍檀香皂。这是我们上大学后,她在一封通信中回忆我们的高中时光时告诉我的。
陈瑜本来还有些兴冲冲的,似乎想用身上好闻的檀木香味好好犒劳一番已经隔了个周末未见面的我。没曾想我头埋得很低,根本没打算跟她打招呼,更没有看她一眼的意思。她只好默默坐下来,抽出书本,很快也就看到了那两行字。
陈瑜的香气,不再令我陶醉,而是无限悲伤。
晚自习一般十点结束,整整一晚上,我们两人都默然无语,互不搭理,我甚至没有勇气抬头看一眼陈瑜,更别说看书了。那天晚上我失眠了,辗转反侧,窗外的夜空漆黑绝望,令人透不过气来。陈瑜肯定也失眠了,第二天我们的眼圈都有些发青,眼球布满血丝,当然,陈瑜的更厉害些。之后许多天都是这种状态。
这种僵局整整持续了两三个星期,我们没说过一句话,即便不是在教室里,比如在食堂,或者校园里,两人也都各自躲开,散落在人群里。我们坐同一张课桌,却感觉隔着很远的距离。学习一如既往地紧张,加上面对这种情况时经验匮乏,我一筹莫展。田奇可能就是在这种僵持中看到机会的,并且展开了行动。看上去陈瑜也在默默承受,无比煎熬。其间陈瑜好像还趴在课桌上哭过两回,是那种不敢声张的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别提有多令人爱怜。
报纸没有撤去,就恶狠狠地铺在那里。
按惯例,周六都不回家的,下午两节课后才被学校允许各自回家拿些换洗衣物、零食什么的。放学后,同学们陆续离开教室,我故意拖着不走,陈瑜似乎也故意拖延着。两人心有灵犀,要挤出这点间隙,把事情摊开来说一说了。
陈瑜的眼泪再次掉下来,起先是默默无声,泪水滴在书本上,我没有发觉。后来陈瑜趴到桌子上,脑袋埋进臂弯里轻轻抽泣起来,瘦削的肩膀随着抽泣哆嗦着。我轻轻咳嗽了一下,算是清清喉咙。这两周,我甚至连大气都不曾喘过。要说委屈,那也该是我委屈,你陈瑜干出这么绝情的事儿,咋还委屈上了呢?
“这,是你写的?”我鼓起勇气,做出愠怒状,用笔敲了敲那两行字。
陈瑜抬起泪眼,惊讶地看着我。从她的表情里,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不是她干的,她也终于明白不是我干的了。我们呆住了。陈瑜擦干眼泪,虽然没有破涕为笑,但爱情立刻回到了她的眼睛里。我们两个人把头埋到一起,仔细研究起那几行字。
能是谁写的呢?
“是不是她?我早看出来了,她也喜欢你。”我用笔指了指后排那个单桌女生的座位。陈瑜扑哧笑了下,又斜睨了我一眼说,你瞎说什么呢!我从后排座位抽出那个女生的练习本,翻开一页,的确不像,她的字笔画都很拥挤,小而紧凑,力道也比这大。我又跑到田奇的桌上,拿他的笔记本过来对照,也不像。接着是班长、体育委员、张三李四王二麻子,除了我之外的其他男生的笔迹,统统比较了一遍,都不像。
不得不说,这人本事挺大,居然写得既像我的笔迹,又像你的笔迹,我对陈瑜说。我们最终也没研究出个结果,我甚至怀疑是不是班主任干的,他也有充足的理由这么干。聪颖如陈瑜的小可爱则想到,是不是哪个喜欢我的女孩子干的。这回又轮到陈瑜兴冲冲施施然地排查了一遍,还是没有结果。到最后我嫌头痛了,说算了算了,把它撕掉吧,说着我抓起报纸。陈瑜一把抢过去,将报纸抱在怀里,不允许我碰它。看我不准备抢夺,她才小心地将那张报纸折叠起来,放进书包里。我突然抱住陈瑜,吻住她的嘴唇,檀木香皂味儿的少女。
在女生宿舍的一天
跟田奇干了那仗后,一切恢复正常。这所谓的正常,对我和陈瑜来说其实是极不正常的。陈瑜不再搭理田奇,也不再搭理我,而且把座位调到和另一个女生同桌了,那个女生的同桌因为要回原籍参加高考,去了外省,所以她的课桌空出一个位子。对于这件事,我没感到太大挫伤,尽管事态已显示出不正常的端倪。我心里空落落的,相信陈瑜也是这样的,尽管我们每天都能见面,可是真的没时间谈情说爱了,大家都很忙。
高考很快就结束了。
不出意外的话,我考上个专科院校是没问题的。作为一个偏远农村的少年,我那时候没什么理想或人生目标,虽然知道北大、清华、复旦这些是很好的学校,但我想都没想过,真的没想。我觉得能考上个就近城市比如开封、蚌埠、连云港的专科学校,就算对得起列祖列宗了。
陈瑜参加了师范专业的提前招考,居然通过了,所以高考对她来说已经无所谓了。虽然她也参加了高考,可是成绩不好,分数下来后,老师说她幸亏提前招考被录取了,要是全凭高考成绩,肯定没戏。
第二场考的是数学,一考完,同学们仍然习惯性地对答案,结果让我浑身凉了半截。两道选择题和最后一道计算题,只有两个同学的答案跟我一致,大部分都是另一种答案。我和那两个同学的脸都绿了,那些同学则一副十拿九稳的样子,看脸上的表情,好像北大、清华、复旦已经向他们张开了怀抱。这时数学老师也拿着自己做的标准答案过来了,大家围上去,结果轮到那些同学的脸变绿了,我快速离开人群,一个人躲到操场的一角。我有点儿迷糊,腿软,有点儿快要瘫软在地的感覺。要知道,这一下子就是二十分的差距,大部分同学都被甩在后边了。我抓起一截掉落的树枝,使劲抽打起跑道外围半人高的荒草。那些碧绿的荒草香汁四溅,和荒草丛中的虫子、蚂蚱、小飞蛾一起跌宕起伏。
我没被囚禁过,不知道坐牢的滋味,但我知道高考考完最后一场时的心情。我拉着陈瑜,一溜小跑着冲出校园,来到大街上。现在我们什么也不怕了,也用不着怕了,更不用顾忌班主任始终晦涩难懂的眼神。我们跑到镇子外边,穿过麦地,穿过树林和小溪,很快又回到大街上,穿过台球室、电影院、照相馆和街心花园。我们也不知道要去哪里,像两只刚刚出巢的鸟儿,到处乱飞乱撞。忽然间狂风大作,乌云翻滚,街上的景物迅速陷入模糊的、飞扬的尘土中。陈瑜有些害怕,我攥紧她的手,在浊流般的尘沙里奔跑着。我们的身影显得紧张而弱小,尽管遇上那样的坏天气,我们仍然不愿回避和放弃那难得的轻松和自由。下雨了,很快就下大了,我拉着陈瑜跑进一家临街的铺子,刚盖好的,还没安装门窗。天色黑魆魆一片,瀑布般的雨霧遮住了几米外的景象,看上去模糊而飘摇。惨亮的闪电一道接一道,向那扇空荡荡的窗口劈过来,像是要把我们两个抓走,扔到梦都梦不到的地方。陈瑜用求助的目光看我,我不由自主地把她抱进怀里,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来,但她一点儿也没挣扎。我们还是头一次贴得这么紧,像要黏到一起了。那么大的暴雨中,我们彼此都能听见对方的呼吸。我捧起陈瑜的脑袋,开始吻她,她没回避,我很快捉住陈瑜的舌头。暴雨和雷电吞噬了我们,使我们的热吻看上去像一对梦游者对一间空房间的造访。
雨停了,陈瑜推开我。
我拉着她的手来到大街上,空气清新又凉爽,好像那场大雨就是为我们的初吻专门下的。快到学校大门的时候,陈瑜松开我的手,一溜小跑先进了学校。
同学们纷纷卷铺盖回家了,陈瑜还得留下来补习英语,因为她报考的是师范学校的英语专业,入学前,还将有一次面试,学校要给他们补习一周口语。
回到家第三天我就熬不住了,骑着那辆擦得锃亮的自行车,蹬着钉了铁掌的人造革凉鞋回了趟学校,趁女生宿舍看门的老太太不注意,我将凉鞋脱下来拎在手上,猫腰钻了进去,又猫一般冲到三楼。陈瑜刚洗好脸,端着脸盆从盥洗间出来,看见我出现在面前,吓了一跳。她穿着纹满小花的吊带背心,有些旧了,胸部微微隆起,能看出来没穿胸罩。下身穿一件青色运动短裤,两边分别有两道白条杠,脚蹬一双胭脂红的凉拖鞋,双腿白皙晶莹。我看呆了,陈瑜出门从来都是穿长裙长裤的,所以我还没见过她的大腿。也正因为常年长裤裹身,很少有阳光暴晒,她的双腿那么白嫩,比她的脸还白嫩。陈瑜端着脸盆,趿拉着拖鞋跑到楼梯口看了几眼,确认看守宿舍的老太太没追上来,才转身走回来。我跟在她身后,就是那种在外浪荡的男人终于回到家里跟着老婆进屋子的感觉。其他女生都回家了,就她一个人。八张床位,只有陈瑜的还挂着蚊帐,其余的床铺都空了。我坐到床沿,示意陈瑜到我怀里来。她拒绝,我说你就逃半天课又能怎么的,反正不是正式的课了。陈瑜并不理睬,她去开门,我冲过去,从背后抱住她,想吻她。陈瑜转过身,主动亲了我一口,让我看看书,听听音乐,课间再回来看我。
陈瑜床头也没什么书可看,只有一本琼瑶阿姨的言情小说,想必是高考结束了,她才从箱底翻出来的。我实在看不下去。我不是那种享受学习的人,所以不大爱看书。我把书撂到一边,一边戴着耳机听随身听,一边翻看陈瑜床头架子上的鞋盒。鞋盒里都是磁带,大部分是英语口语,我找到了高二时送给她的那盘空白带。那是我送她的生日礼物。她生日前两个月,我就开始准备这份礼物了。我骗我爸说得学英语,让他给我买了台红灯牌收录机,上海货。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最常见的上海货就是永久牌自行车,好像还有一种玫瑰牌香皂。我买了盘空白磁带,躲在宿舍给陈瑜录了一首我自己唱的歌。可是录什么歌好呢?生日歌太土,流行歌曲大多都是表达爱情的,可我会唱的太少。最终我选择了一首流行歌曲,录了一遍不满意,就销掉重新录,反复录了很多遍,总是不满意。最后我就烦了,心想不管怎么说,这也算我亲力亲为的一份礼物,陈瑜应该会喜欢的。到了她生日那天,我把那盘呕心沥血的作品偷偷塞给她,让她回去听。满以为陈瑜会喜欢我的礼物,但第二天她什么也没说,看来是我唱得还不够动情。我把磁带放进随身听,那首歌居然还在,陈瑜并没有销掉它。不过我听到半截就打住了,主要是因为难听,太难听了。
课间陈瑜回来了,见我拿着那盘磁带发呆,似乎正犹豫要不要毁掉它似的,便一把抢过去,狐疑地看着我。我说太难听了,毁掉吧。陈瑜有些不高兴,抢过磁带,重新放进鞋盒里。看她放磁带时撅起的屁股,我腾地一下反应过来,不由分说扑上去,从后边抱住她。我想把她摁到床上,但被挣脱了。她白净的小脸一片绯红,低头整理一番衣服,逃也似的又出了门。
中午,陈瑜给我带回来的是一份韭菜鸡蛋盖浇饭,韭菜相当老,尽管我那么年轻,牙缝里还是塞了好几根韭菜。我抠出韭菜叶子,陈瑜去盥洗间打了一盆清水,让我把手洗干净。收拾妥当,我们自然而然地躺到床上。床很窄,是那种九十厘米宽的小床,不过这正合我意。我爬到陈瑜身上,她直挺挺地躺着,好看的鼻翼又开始冒汗。我开始吻她,从额头开始,接着是眼睛,鼻子,不过这些都是蜻蜓点水,我最想捕捉的是她的嘴唇。我们开始热吻,陈瑜似乎也觉得应该好好享受爱情和抚摸了,我们的舌头绞在一起,口水也混在一起。现在想想,当时我们的亲吻并不是那么酣畅,主要还是缺乏经验,不过我们还是变得热烈起来。
卷铺盖回家
我去了南方的一所大学读书。那时信息闭塞,暑假里,我除了知道陈瑜和两三个好朋友的去向,其他同学一概不知,这当中也包括田奇。我们就像一群栖落在同一树冠上的麻雀,被高考这声枪响打散了,从此各奔前程,即便后来陆续知道了彼此的去向,也已形同陌路。
我不喜欢就读的那所学校的名字,从没想过自己就这样稀里糊涂地被规定到了一条人生道路上。我本来对自己是不作期待的,那时候我们那儿还是先填志愿,再参加高考,这种做法很坑人。填志愿时,本科院校栏我都没填,还是班主任督促说总不能空着吧,于是我才瞎填了几所学校。没料到我的高考成绩那么好,知道成绩后我心说完了完了,一本都是乱填的,所以接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我消沉得很,并且失眠了。这是我后来二十年经常失眠的开始。我半夜爬起来,走到家门前的麦地边,听着麦田里的虫鸣,抬头看着月亮和星星,直到母亲出来找我。陈瑜给我寄来了她学校的地址,叮嘱我一到南方,就照这个地址给她写信,这对我来说多少是个安慰。我打消了重读一年高三的想法,开始准备入学的手续和行李。
坐了七八个小时的绿皮火车,我从北方的一个小村子来到一座南方城市,心情低落之余,也还是有一些激动和希冀的,这种状态几乎成了我以后在这座城市生活的情绪基调,包括毕业后留下来工作,将近二十年的时间,我都没有走出这种状态。
起初是我很不习惯南方的伙食,食堂用的劣质菜籽油的怪味道让我难以下咽,整整半年后才适应。入学第三天,我发烧了,是高烧。我谁也不认识,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我拖着病歪歪的脚步,向高年级学生打听校医院的位置。那个学生看我的眼神满是不屑,我知道他是嫌弃我太土。校医见我土里土气的样子,也是爱理不理的。由于新生还没办理医疗证,医生照全额收了我的医药费。我对医生说,我烧得厉害,光吃药怕不行,挂瓶水吧。校醫不耐烦地说,挂什么水呀,麻不麻烦呀,吃了药就会好了的呀。很明显,我在她面前多待一会儿,都会增加她的厌烦情绪,好像她不是在单位,而是见到一个病歪歪的到她家讨饭的小乞丐似的。我没再说什么,又扶着墙艰难地踱回宿舍,吃了药,一头栽倒在床上。我梦见了妈妈,妈妈将一块湿毛巾盖在我脑门上,坐在床边看着我。我还梦见了陈瑜,陈瑜问我冷不冷,我说冷,她就将我抱住,紧紧搂在怀里。我在梦里哭了起来,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上铺的同学拍醒我,问我怎么了。
退烧后,我恢复了力气,试探着走出校园,来到大街上,像一只被囚禁的猩猩终于走出铁笼。我想一个人逛逛,好好看看这座城市,还想买一双皮鞋。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走,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一直到大学毕业那年,我对这个城市的方位感才固定下来,就是说,大学那几年里,我一直处在稀里糊涂的方向上。
皮鞋买回来后,我有了一点想法。城市很大,已经吸引了我,我想应该解决代步工具的问题,以便更多地了解这座城市。我一路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堂子街旧货市场,途中向一位老太太打听道儿,她的土话我一点也没听懂,但是看懂了她的手势。花八十元买了一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骑着还算稳当。那辆单车真够破旧的,属于那种扔在大街边上都没人愿意看一眼的破东西,除了能骑,已没有了一丁点自行车的样子,与我的永久牌自行车更没法媲美。可就是那样的破车,两个星期后竟被盗了。那天下午我本来打算课后骑车出去逛逛,可在宿舍楼下的车棚里,怎么也找不到它了。起先我有点儿不信,但当天晚上就从收音机里听到一则新闻,说警方抓获了一个大学生盗窃团伙,专在大学校园里撬锁,偷盗自行车,然后拿到二手市场,以十块二十块的价格出手。听完新闻,我不得不接受那辆破车被盗走了的事实,那是我第一次被人偷窃,有种被侮辱的感觉。
我才刚刚来到这里,得学会适应这里的土话,这里的情调,这里高傲或下贱的小市民气。那天下午我去学校澡堂洗完澡,回到宿舍,发现手表不见了。我有点儿紧张,那是我爸为庆祝我考上大学跑到城里花两百多块钱买的奖品。我一口气跑到澡堂,希望那块崭新的手表正好端端地躺在衣柜里,秒针嘀嗒嘀嗒从容跑动着,乖乖等着自己的主人。到了澡堂,我刚刚使用过的衣柜已空无一物,我有些不甘心地离开,又折回头看了两次,每次都是空无一物。我仿佛能听见手表嘀嗒嘀嗒的声音,但那声音来自别人的口袋,来自另一个衣柜里,或者来自刚刚和我擦肩而过的另一个学生身上,很近,也很远,但每一声都令我感到遭受了极大的侮辱。我耷拉着脑袋回到宿舍,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床铺,突然发疯地抱起被子,又重重地摔出去。“这是个什么烂大学,简直是个贼窝。”我用恶毒的语言咒骂着,吼叫着,有些声嘶力竭。我突然意识到,也许当初想重读一年高三的想法是对的,这个城市,这所大学根本就不属于我。我把被子拾起来,重新叠好,将席子、垫被、蚊帐一股脑儿捆扎在一起,接着收拾行李。还是来时的那些东西,没有增添,增添的自行车已经被偷走了,腕子上还少了一块手表。我想马上就去邮局办理托运,把这些东西寄回家,然后我也回家,离开这个倒霉的地方。
大家都在吃晚饭,没人理会我的举动,只是有些奇怪地看了一眼。这时有人敲门,是田奇,他来找我了。我一阵惊喜,冲过去抱住田奇,高兴得叫起来。田奇也够倒霉的,分数明明够上本科,接到的却是我隔壁学校大专班的录取通知书。田奇没办法,也只好硬着头皮来了南方,只是他开学的时间比我迟了一个月。我向田奇倾诉了这一个月来的遭遇,也讲了当初想放弃来上大学的想法,田奇拍了拍我,说行了哥们儿,我也不想来读这个大专,可是家里不同意啊,说学籍都让人调走了,就是想复读,也不可能了,再怎么着,你比我还是强点吧,好歹是个本科,你看看我。我算是他妈的想通了,不就是上个大学吗?你们读你们的名牌,我读我的大专,将来谁混得好还说不定呢。田奇的爸爸是高中教师,他的见识自然胜我一筹,我被他说动了,便放弃了卷铺盖回家的想法。
田奇一边帮我重新铺床铺,一边揶揄我,行啊,你小子,居然有胆弃学。我也揶揄他,我还以为你小子回家务农了呢,没想到也过了本科线,就是结果惨了点。田奇的脸色有点难堪,说惨就惨吧,人生何处不惨淡。
收拾妥当,我们去校园餐厅吃晚饭,点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和一箱啤酒。喝到后边菜不够了,又加了一份清炒四季豆。四季豆没炒熟,我吃了几口,又灌下两杯冰镇啤酒,呕吐的感觉涌上来。我跑到厕所,伴随着厚重的臊臭气,吐得稀里哗啦,汹涌澎湃。先是混合着胃液的酒水和食物,包括半生不熟的四季豆及其难闻的生涩味道,接着就只能呕出胃液来了。我的胃吐空了,也吐出了堵在胸腔的那口恶气,不过从那以后我再也不能碰四季豆了,一见这道菜就反胃,不管做得有多熟烂,当初那股生涩难闻的味道总是第一时间发生作用,令人想要呕吐。
饭间,田奇主动问我陈瑜的情况,我说别提了,他们一开学就去军训了,接下来我们也要拉出去军训一个月,所以连封信还没写过呢。
你不想她吗?
有点,不过好像也无所谓了。
我已经预感到和陈瑜的结局。那时候车马很慢,我们又隔那么远,坐那种蒸汽机的绿皮火车,得晃悠一天一夜才能到她那儿。田奇主动向我陈情当初的确喜欢过陈瑜的事实,我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我们又干了一杯。
喝完所有的啤酒,我们互相搀扶着离开校园餐厅,出了学校后门,晃晃悠悠地走向隔壁田奇的学校。我执意要去田奇的学校看看,算是认个路。进了他们学校的大门,高大的法国梧桐树分列宽敞的道路两旁,顶上的树冠则连到一起,浓密的叶子遮住夜晚所有的光亮。后边则是黑魆魆的灌木丛,再后边是桂花,一些早桂已经开花了,散发出幽冷的暗香。
大花树
那次我跟田奇撕破脸后,他又认识了一个女孩,是他家附近的,不过来自另一所中学,他们很快就好上了。
她就在医科大读护理专业,哪天我带你见见她。田奇说。
周末,在医科大的操场跑道边,我见到了田奇的女朋友。起先我不知道她是叶敏,只看见一个穿着和城市女孩还有些格格不入的花格子衬衫的女生从跑道那头慢跑过来,丰满的胸部随着跑动上下起伏。我不由得赞叹一声,这女生的胸真大。田奇笑了,朝女生招了招手说,她就是叶敏。
叶敏在离我们还有一段距离的跑道上停下来,改成步行,朝我们走来。田奇问我怎么样,我咽了口唾沫,想起陈瑜还没发育好的乳房,便没吱声。叶敏来到我们近前,个头没有陈瑜高,中短发的蘑菇头,脸蛋圆润小巧,大眼睛,小鼻子,小嘴巴,不是漂亮的那种,这一点跟陈瑜一样。透过领口,能看出她的皮肤比陈瑜的还嫩,有些丰腴,白里透着红。
三人吃过晚饭,眼看离电影开场还有些时间,我们仨就在校园里散步。我有意落在后头,好让田奇和叶敏说话,但他们好像也没有多少话说,都回过头来叫我,我就加紧几步,跟他们并成一排。叶敏笑盈盈地看着我,眼神大方,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一想到当初和田奇之间发生的不愉快,我就觉得别扭,这几乎成了我和田奇之间的一道障碍,或者说那种别扭在我们中间派生出了某种隔膜。这隔膜在我们的文学观上表现得尤为突出,田奇总是有意无意地诋毁我推崇的诗人和作品,我对田奇的写作风格也保持一定距离,从来不加以评论。
叶敏问了一些我们高中时候的情形,我尽量保持沉默,一概让田奇回答。叶敏的问题是指向我们两个人的,现在问题都让田奇一个人回答了,但他回答得很简短,好像有些敷衍,甚至有的地方还说了谎话。每当这时我就忍不住抬头看一眼田奇。我的沉默似乎激发了叶敏更多的关注,她总是不等田奇答完就问我,你说呢?她问了好几次,我都用一些尽量简短的语句回答,嗯!啊,你说什么?田奇都说了,就那些呗!说完我就躲避似的一笑。叶敏也跟着笑,我覺得你和田奇一点都不一样。我说,我们有很多地方一样,时间长了你会发现的。散步就这样不冷不热地持续着,显得机械而僵硬。看完电影一起回去的路上,我对田奇说,你压根就不该把我拖了来,田奇没吱声。
我们军训结束回来,天已经很冷了,军训的时候趴在结霜的草地上练习打靶,害得我拉了两天肚子,还生了口疮。也是在军训期间,我给陈瑜写了封信,简单说了下自己两个月来的情况,最后交代她,回信直接寄到学校就好,军训还有一周就结束了。所以一回到学校,我就收到了陈瑜的回信,这多少令人感到欣慰。看得出来,陈瑜对大学生活充满了新鲜感,言辞多有开心之处。只是我们谁也没提两个人的距离和未来,直到大二寒假后分手,我们的往来信件也都没提及过两个人的未来。
后来我又陪田奇和叶敏看了两场电影,两场电影一过,就进入寒冬了。我一点不关心田奇和叶敏的关系,有一次我想问他来着,你们是不是就这样定下来了,将来毕业也会在一起。但我没问。我对这座城市也不再好奇,自行车被偷以后我就不再好奇了,我开始钻图书馆,倒不是因为好学,那么多的空余时间和精力,总要找个出口。刚开始,我自以为是地读起了哲学,认为这是把自己真正武装起来的必要性前提和基础,然后再去读自己喜欢的文学。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大的图书馆,中学期间我们那所偏僻的乡下学校有间图书室,而且只对老师开放,里面的布局是怎样的,都有哪些藏书,对我们这些学生来说,连个好奇的机会都没有。现在一下子置身上下四层的巨大图书馆里,我一下子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沾满乡下灰尘的海绵球,还没开始阅读,就被令人眼花缭乱的分类标签和一架架的图书压扁了,根本透不过气来。我是个容易害羞的人,而且自卑,甚至觉得自己黑瘦而又土里土气的样子有些不配进入这样的空间。好在周围有不少跟我差不多的来自农村的学生,他们大多话少内敛,跟城里的学生不一样。城里的孩子一看就显得洋气而乐观,脸庞白净,谈笑风生,许多还戴着眼镜,他们很快就打成一片。而我们来自农村的学生很快也能打成一片,但没有城里的学生那么会聊天,也不会像他们那样一起出门游玩,积极参加各种社团活动。我们只是一个气息相通但沟通不多的散落在校园里的群体,只是有一种同病相怜的默契,如果要一起参加活动,或者在教室里选择座位,我们保准也会不自觉地坐到一起。看着图书馆里那些跟我一样来自农村的学生,我受到了鼓舞,踌躇满志地从书架上挑选出书籍,然后找个人少的角落坐下来。虽然多年以后作为家长的我对教育也有了诸多不满,但从发展的眼光看,那个时候的教育对我们这些农村孩子来说还是功德无量的,它的确改变了我们的命运。可惜的是我那时还不懂考上大学只是形式上的改变,真正改变命运的真理其实掌握在自己手里。所以当艰难地读完叔本华那本有些薄的《论意志的自由》,又硬着头皮拿起海德格尔那本厚厚的《存在与时间》并且只看了几十页后,我便放弃了,我的逻辑思维能力显然不咋样,进入哲学太难了。我再次感到自己的渺小,这与脾性里的那种自卑不一样,它是由内向外的自我防护,而这种渺若尘埃的自卑则来自浩瀚的宇宙空间和永恒无极的时间深处,是自外向内的压迫。
我把海德格尔放回原来的位置,带着稀里糊涂的懊丧感早早回到宿舍,刚到一楼入口,就被传达室看门大爷拦了下来。他让我喊一下303 室的肖亮下来接电话。我说我就是肖亮,大爷面无表情地朝听筒努了努嘴。我怔怔地看了一眼躺在已多处脱漆的枣红办公桌上的米黄色听筒,然后才拿起来,我以为是陈瑜打来的。
电话里传来一个陌生女孩的声音,肖亮吗?是我。
我怔了一下才想起来对方是谁,叶敏,怎么是你?
你……今晚有空吗?
没,没什么事,你找我,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一个人闷得慌,你在干什么呀,什么声音?
哦,没什么,我踩瓶子呢。
电话那头传来叶敏好听的笑声,接着安静了片刻。
你能出来吗?
我停止踩踏塑料瓶子的动作。田奇呢,他怎么不陪你。
他跟学校的勘探团出去见习了,要两个星期才能回来。
哦,寒冬腊月的,这小子怎么没告诉我。
电话里又一阵沉寂。
我说,喂……
没有回音。
你不讲话,我把电话挂了啊……
仍然没有回音。
我大概保持了五秒钟的沉默,电话里除了广播串线的遥远播音和一些杂音外,叶敏不再说话。我挂了电话,有些心神不定,那些细微的噪音使得听筒里的世界变成一种不安的宁静。
我鬼使神差地来到宿舍外的停车棚,骑车溜出校园。我又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加了两把锁。
跟叶敏会合后,我们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游荡。那时候还没有满大街的咖啡館、休闲屋,再说对于穷光蛋的我来说,即便有也不舍得,哪怕是谈恋爱。
刚开始,由于我跟叶敏之间还隔着个田奇,所以我们俩还保持着一段恰当的距离,但不多久我们的手就不由自主地牵到一起了。这令我产生了一定的负罪感,可是我舍不得丢开叶敏肉乎乎的小手,我心底甚至升腾起一缕弱于负罪感的对田奇报复的快感。对于叶敏,我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不知道她是否跟我一样,对田奇也怀有同样的负罪感。我跟叶敏从她的校园走到我的校园,又从我的校园走到她的校园,最后又走到我的校园。夜已深了,我们专挑教学区灯稀人少的小路走,她没有拒绝的意思。我领着她在幽暗的夜色中穿行,一直走到一棵偏僻角落的大花树下。我当时并不知道,一年后的冬天,和我在这同一棵大花树下纠缠的女孩已不再是叶敏,而是另外一个。
遁向夜色深处
一周后,叶敏说田奇就要回来了,我们分手吧,然后我们就分手了。回到宿舍我才回过神来,哎,她倒是干脆得很,比我一个男生还坦率利落。我咂了咂嘴,摇了摇头,知情的读者如果在场,一定也能看到一抹被甩的伤感快速掠过我的眉眼。是的,只是掠过,毕竟我们只恋爱了一个星期。
只是连我自己都没意识到,这短命的恋情对我情感价值观的摧残却是摧枯拉朽的,侮辱性不大,破坏性极强。田奇回来后,我轻易就装出了一副跟叶敏一点不熟的样子,照样三人一起玩儿,叶敏表现得比我还若无其事。
陈瑜来信了,她说挺喜欢那所学校,一切都挺顺利的,只是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对她很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这让我怎么回答呢,难道要我说你就接受他吗?我没有立马回信,快到寒假了,我才寄出一封信,告诉陈瑜我们寒假见吧。
寒假回家的第二天,我就去找陈瑜了。那时没有电话,但我猜她多半会待在家里,便骑上自行车直奔她家。一路上西风呼啸,即便戴着手套,指头依然感到彻骨的冷,被冻得僵硬,让我想起揽着叶敏在街头漫步的那几个寒冷的夜晚。
到了陈瑜家,我敲响院门,开门的是她妹妹,长得比陈瑜好看些。妹妹朝屋里喊,姐,有人找。陈瑜就出来了,看见我似乎也没什么惊喜。我坐到她家客厅的沙发上,陈瑜给我倒了杯水,像是招待一个前来拜年的远亲。父母去上班了,就她跟妹妹在家。我来到陈瑜的房间,关上房门,想要抱她,被她推开了。我们退回客厅,重新坐回到沙发上。她妹妹从自己的房间出来过一次,应该是去上厕所,来去匆匆的,表情跟陈瑜一样安静而又有些木讷。
从陈瑜家出来,回去的路上我骑得飞快,耳边呼呼生风,甚至前胸后背都淌了汗,衬衣贴在身上,停下来后凉飕飕地好一阵子。
我想到叶敏,觉得也应该像个远亲一样去她家拜年,可是我不知道她家在哪里。我实在憋得慌,就先来到田奇家,打算让田奇带我去找叶敏。我就说去找她玩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想必田奇也不会多想。结果田奇不在家,他妈说田奇跟他爸一块儿走亲戚去了。我只好悻悻地离去,走到半道想起田奇说叶敏就在他家的邻村。我掉头,先去了西边的村子,结果没打听到,便确定叶敏是在东边的村子。我骑得飞快,想到就要见到叶敏,手也不觉得冷了。路过田奇家村南边的马路,我又碰到了他妈。他妈拉着平板车,正在往田头运猪粪,说是开春化了冻,就可以撒到麦地里了。
到了叶敏家,我敲门,开门的是她弟弟,比我还高出一头。弟弟朝屋里喊,姐,有人找,叶敏就出来了,看见我也没什么惊喜。我坐到她家客厅的沙发上,叶敏给我倒了杯水,水温跟陈瑜家的一样。叶敏没把我带进她的房间,两人也没多少话说,倒是我跟她弟弟蛮谈得来的。
从叶敏家出来,回去的路上我仍然骑得飞快,耳边呼呼生风,前胸后背再次汗湿了,衬衣贴到身上。我掀起衣服晾汗,结果就感冒了,发高烧,烧了一个星期,年也没过好。
寒假结束,一回到学校,我就给陈瑜写了封信。我说不是有个高年级的男生喜欢你吗?那就让他喜欢你去吧。陈瑜没回信。
信寄出去以后,我觉得很不是滋味,好像大冬天里刚刚坐过的一块石头,离开了一会儿再回来时,希望石头仍然保留着被屁股焐得热乎乎的气息,然而石头片刻就冷却下去了。
到了春天,仍然没等到陈瑜的回信,我有些后悔,对她的爱情在春天再次苏醒,便又给她写了封信。在信中,我表达了对她的思念,但信发出以后,我发现自己对她并没有那般的思念,信中所言其实有点儿言过其实。不久陈瑜的回信到了,先说了那个高大英俊的男生虽然很喜欢她,却是把她当成小妹,算不上爱情,接着又婉转表达了我们依然是恋爱关系的意思。她的话语几乎没什么温度,像在写一段说明文,难道她已经觉察到了我的言过其实,所以才会以这种近乎陌生人的语气回信给我?我不准备马上回信给陈瑜,把她的信撂到床头,就去找田奇了。
我把我跟叶敏的事情告诉了田奇,我本来就没打算隐瞒他。田奇听完,呵呵笑了下,大手一摆说行啊,那你跟她好就是了。我说屁啊,已经是过去式了。
此后我再没见过叶敏,直到田奇跟她的婚礼上,我硬被一帮同学推上司仪的位置。同学们说谁让你们是穿一条裤子的好兄弟呢?但我当时走神厉害,还闹了一出笑话,这是后来的事。
到了梅雨季节,我的胃口变得很差。到处都很潮湿,很多东西开始发霉,如果一天不洗澡,连皮肤都有股霉味儿。在这样潮湿的天气里,面对食物,我几乎难以下咽。看着室友两天没洗的饭碗里的霉菌,我感到咽下去的食物真的在胃里发霉了,胃壁长出一层令人恶心的脓绿色绒毛,继而扩散到肠道,像蔓延不断的毒草。他把饭勺扔进碗里,仰面躺到床上,目光落在一只喝饱了血的蚊子身上。枕头上也有股潮热的霉味,我坐起来,将那只蚊子拍死,手心里多出一点紫黑的血。我抓起饭碗,看见室友的饭碗,也一把抓起来,一块端到盥洗间,将室友的饭碗嘭的一声扔进剩饭缸里,像往水里扔一只死耗子发出的声音。
晚上,我又鬼使神差地去找叶敏。校园里那么多女生,却没一个跟我相好的。陈瑜已经跟别人好上了,即便没有,即便她仍然端坐在属于我们俩爱情的那张条凳上,但她只是坐在那里,没有溫度,没有呼吸,不像叶敏那么真切,似乎伸手可及。
夜已深了,连路灯都恹恹欲睡,黑夜开始睁大瞳孔。我想在叶敏睡下之前赶到,看看她能否出来,虽然我不大肯定,但去不去见她,是我的事情。
经过一家霓虹闪烁的歌舞厅时,一个女孩从里面跑出来,差点撞到我。她晃晃悠悠的,脚步很不稳当。女孩穿着紧身上衣和一步裙,修长的胳膊和一双美腿裸露在夏夜的空气中,使她看上去像一枝醉酒的玫瑰。我不由伸出手,想要扶她一把,她避开了。一个男人从歌舞厅追出来,看了看我,便拉住女孩的胳膊。男人不让女孩离去,让她不要回学校了,而是去他那儿。女孩甩掉男人的胳膊,大声让他滚,不要他管。男人显然也喝多了,态度有些粗鲁,他抱住女孩的腰,像是要劫持她。
我停下来,看着眼前的一切。我本来想离开的,但我突然想就这么恶作剧般的看下去,看看眼前这一幕到底会有一个怎样的结局。女孩挣扎着,下意识地看了看四周,她好像这才发现我的存在,便投来类似求助的目光。你他妈总算注意到我了。但她目光里的求助不是那么迫切,或者说不抱什么希望,我便没有阻止那个男人,而是继续站在他们旁边。男人好像也视我如无物,说你喊呀,看谁理你。话还没说完他就看见了我,而且离得那么近。他怔了下,手上的劲儿有些放松,女孩趁机挣脱,踉踉跄跄地躲到我身后。男人指着我,跟你没关系啊,走开。他伸出胳膊,绕过我去拉女孩,女孩再次甩开他,躲到我的左侧。男人便去我的左侧捞她,她又躲到我的右侧,如此反复好几回,男人终于意识到我杵在那儿太碍事,便用力推我。我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与此同时,我不由自主地飞起一脚,踹到男人肚子上,他便四蹄朝天倒在地上。他显然喝太多了,爬了好久也没爬起来。
就这样,那天晚上我没能见到叶敏,却半道儿捡了个醉酒的陌生女孩。
她拖着我的胳膊遁向夜色深处时,我回头看了一眼,歌舞厅门头周围的霓虹扑朔迷离,也似醉酒了一般。
亲爱的你叫什么?
她双手勾着我的脖子,昏昏欲睡,像一枝被掐下来两天的玫瑰,蔫蔫地挂在我脖子上。她用一种类似睡梦般的声音对我说,我见过你,在去年的音乐节上,你朗诵了一首诗。
这么说,你也是林大的?我问她。
作者叫什么来着,挺著名的,北岛?呵不对,海子,对,是海子。
是这首吗?我说着朗诵起来:姐姐, 今夜我在德令哈, 夜色笼罩/姐姐, 我今夜只有戈壁,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我们顺着学校西墙的林荫道走了一段路,眼看就要进大门了,她拉我拐进一处凹进去的墙角。墙角里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借助街道上的灯火,我几乎看不见她的身影。
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这是雨水中一座荒凉的城……
别转文了。她说着,抓起我的手放进她领口,然后箍住我的脖子,不由分说地把嘴巴凑上来。她嘴里充满酒气,一种陌生的气息,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洋酒。我有些无法忍受,但还是忍住了,开始与她撕咬。
分手时我问她叫什么,住几号宿舍,她一概不予回答,而是在女生宿舍区外围推开我,快速钻进夜色。直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昏暗的路灯光里,我才感觉到双腿疲软,嘴里一阵腥甜。
接下来的几天,我有意无意地在女生宿舍区转悠,都没看见她;去那间歌舞厅外边守候,也没再见到她。我有些奇怪,一个大活人,而且就在我的身边,怎么就见不着了呢?难道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是我的幻觉,还是她有意避开我?后来我才明白,那天晚上我们根本就没看清彼此的模样,即便打照面,也未必能认得出来。我竭力回忆她的体型,身高,还有一头长发和超短裙这些明显的特征,同时观察着校园里走动的每一个女孩,把那些短发的和与意识里身形反差较大的一一过滤,结果仍然无法缩小范围。差不多的太多了,好像每一个都是那天晚上的她,又好像都不是。通过那晚的对话,我至少可以明确一点的是,她知道我是谁,如果愿意,她可以随时找到我。可她始终没有出现,我在明处,她在暗处,这种不对称令我更加郁闷乃至焦躁。但我无计可施,我就差没写个小纸条贴到那晚凹进去的墙角处:五月二十八日晚,你是否到此一游。
两周后她主动出现在我的面前。当时我正要去食堂打饭,远远看见一个超短裙盘着长发的女孩抱着胳膊守在食堂门口,后背靠在墙上,右腿蜷起来,鞋子抵着墙面。我脑子里一片明亮,当时有车辆经过时,车灯光线里的身形一下子清晰起来。我心里一阵喜悦,同时又有些畏怯,这才发现自己根本就没做好再次面对她的心理准备。
我放慢脚步,她迎上来,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也不打招呼,直接抢过我印着九二(1)班红字的搪瓷碗,扔进食堂门口的大垃圾桶里。
你干什么,这可是我吃饭的家伙。我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去垃圾桶里捡自己的饭碗。她不容分说拽住我的胳膊说,一只破碗有什么好捡的,跟我走。
你要去哪儿。
我被她拖着,一边走一边回头看那只垃圾桶。
那一刻,我有种预感,我就要与伴随自己三年大学生活的搪瓷碗永别了,它边沿上的藏青色搪瓷已经脱落两处,碗底边缘也摔碎了两处搪瓷,露出黑色的生铁。然而它就要离我而去了。
同时离去的,还会有什么呢?
她带我来到大学城的商业街,吃了一顿韩国烤肉。那种消费场所,现在看来虽然不贵,但对当时我一个穷学生来说,还是消费不起的,以至于服务员端上来一大碗茶色汤液时,我以为那是茶,端起来就喝。她也不阻止我,只是冷冷地看着我把喝掉了一半的大玻璃碗放下,才在自己面前的那碗汤液里洗了洗手。我这才明白,那不是用来喝的。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吃饭的时候没让我动手,主动把烤好的五花肉蘸上酱料,卷进生菜,递到我面前。她吃得很少,大部分时间都是看着我大口吞咽,她则一边抿着嘴巴小口咀嚼,一边看着我。
吃完饭,我们又去看了一场电影,是罗伯特·德尼罗主演的《美国往事》。影片很好看,也很长,有四个小时。我还是第一次看到那么长却也那么好看的电影,以至于中间她因为困倦靠到我身上时,我几乎没在意,直到她在黑暗中拉起我右边的胳膊,绕过去揽着她的肩头,我才意识到她需要温存。我揽着她的肩膀,偶尔捏弄她右边温热、肉感的耳垂。当看到男主角在出租车上强奸女主角那段时,我把她紧紧揽在怀里,并把左手伸进她的领口,用力抓她。她好像被我弄疼了,挣脱开来,坐直了身子。我们继续欣赏电影。
回去的路上,我告诉她,我想好了,将来我要做一名电影导演,希望有一天我也能拍出那么好看的电影。
第二天早上,太阳已升起老高,她早就起床了,还去了超市和商场,除了买回来一些牛奶、鸡蛋、面包、方便面,还从里到外给我买了全套的新衣服,以及牙刷、拖鞋什么的。她抓住我的两只手腕,把我拉起来,温柔地说,懒鬼起来了,去洗澡,好不好?
我看着她的笑脸,又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有点儿恍然若梦。我想起昨晚的电影,想起回来后对她做的事情,可是在她脸上,这些都不存在了,好像我对她做的事情只是电影里的情节,现实中根本没有发生。
我有些将信将疑地下床,完全没有身在何处的概念,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进了卫生间,我才忽然想起什么来,便向外探出脑袋,对着她正在厨房煎鸡蛋的背影问,亲爱的,你叫什么?
他跟陈瑜一直有书信往来
从那以后,我跟若瑄便在她租的公寓正式同居了。早上我们很少能同时起床一起去学校,通常都是她起得晚一些。她的身体经常不舒服,比如月经来了,更多是因为昨晚在夜总会陪客人喝多了酒,便会睡到晌午才起。有时她也能早起,那一定是因为昨晚没去陪酒,或者因为没生意回来得早。她如果早起的话,总能变着花样弄出好吃的早餐,然后拉我去冲淋,用浴巾帮我擦干身体,擦干头发,帮我扣好衬衫的纽扣。吃完早餐,她会负责收拾碗筷,把两个人的衣服从洗衣机里拿出来,晾晒到阳台上。我不止一次地想问她,为什么对我这么好,但总觉得多余,便没有开口。很多次看到她在阳台上晾衣服的背影时,我都会感到浑身有虫子在爬,是那种掺杂着某种不安的幸福和满足的微痒,同时掺杂着的还有某种难以启齿的困惑。我来到阳台上,从后面抱住她,把鼻孔埋进她的长发。我知道我的呼吸有些迟疑。她并不是意识不到我的迟疑,但也从不解释。她会转过身,手臂缠绕到我脖子上,给我一个吻,或者一个带着微笑的对视。
她毕业在即,已经没什么课了,只是偶尔去一下学校。我通常会乘坐公交车去学校,如果跟她一起去,她总是叫出租车。我是毕业后才养成能打车就不坐公交车的坏毛病的,这多少跟她有关。我建议她跟我一起坐公交车,她不乐意。有一次我坚持要坐公交,她站在打开车门的出租车前等了我一会儿,见我就是不肯上车,便自己钻进去,嘭的一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我忘了那天一早要考试,是英语结业考试,结果就迟到了,加上我本来就不重视英语,成绩不好,便没有通过,一个月后还得重考。我有些怨她,为什么不强行把我拖上出租车呢?也许那样我就不会迟到,不用再重考了。虽然这种想法很无耻,但我还是有些抱怨她,当天便没有回公寓,而是住回了宿舍。舍友调侃我说,是不是跟你马子吵架了,我说得专心复习英语。
我想她肯定会来找我,拖我回去的,她说过她受不了一个人的夜晚,她总是会害怕,害怕有人破门而入。结果她没来,第一天没来,第二天没来,第三天还没来。我心里说,那好吧,你爱干吗干吗吧!
一个月后,我通过了补考,她来了。见我一个月没换洗衣服浑身脏兮兮的样子,她怒目圆睁,不容分说把我推进出租车,回到我们的小窝。她把我摁进浴缸,帮我洗头,搓背。她一直不吱声,我干脆也不吱声,任凭她摆弄。我突然恶作剧般地把她拉进水里,在浴缸里脱下她的裙子和内裤,把攒了一个月的抑郁发泄出来。她没有挣扎,浴缸被我们搅得波涛汹涌,风高浪急,大片的水花迸溅起来,迸濺到地上和我们脸上。我的喘息渐渐平息,浴缸里的水也渐渐平息,我从后面抱着她,有些昏昏欲睡。过去的一个月,我的睡眠很不好,想念她的时候会非常想念,不想念的时候她则无影无踪,我做不到每时每刻地想念她。她坐起来,脱掉上衣和胸罩,面对着我躺下来,我们抱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半躺在浴缸里热吻,我们头发和脸颊上的水珠不断滚进嘴里。她突然哭了,一边小声啜泣,一边用力捶打我的胸口。我抱紧她,一边轻拍她的背,一边吻她流泪的眼睛,她的眼泪和水珠一并涌进我嘴里。
若瑄为自己找了份工作,下个月就可以正式入职了,她还建议我考研,说你不是说过将来想当导演吗?我都帮你查过了,今年北影、北戏和上戏都有相关的专业招收研究生,你还有半年的时间,好好复习,还来得及。我心里一动,沉吟半晌才盯着她说,不考研就不能当导演吗?我不考,我不想当导演了。
为什么?我喜欢的就是你追逐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样子。
妈的,我骂了句粗口,我煩的正是这一点,我不喜欢你喜欢的正是我去追逐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样子。
你什么意思?你讨厌我了,不想跟我在一起了?你以为你谁啊,喜欢我的人多了去了。
那你就滚蛋……话说到半截我止住了,该滚蛋的是我。
若瑄又嘟嘟啦啦地说了一番,无非让我安心备考,不用担心生活来源问题,听到这里我不禁头皮发炸。她也看出我的狂躁,点了一根烟,跷起二郎腿,坐到我对过的沙发里说,没错,我是个烂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你记住了,将来你就是成了个角儿,一脚把我踢了,姑奶奶也绝不会有半句怨言。说这些的时候,她好看的脸蛋因为内心的悲屈而显得扭曲和狰狞。我忽然有些心疼起她来,有种莫名的感动和勇气从内心深处黑暗的角落奔涌出来。我跪到她面前,捧起她的脸蛋,亲吻她的嘴唇,把她还没吐出的烟雾吸进肺里。
就是那年的春天,我用她给我买的那台摄像机拍摄的短片,在一个全国大学生影像比赛上获了个单项奖。收到获奖通知的那天,我们高兴坏了,带着啤酒和帐篷去了郊区的山顶,就着星星和狂野的山风纠缠在一起。山下城市万家灯火,山间虫鸣啾啾,好像还有野兽的吼声。我停下来,侧耳倾听,周围静谧异常,并没有野兽在偷窥我们。她吻我,热情地说哪有野兽,今夜只有一头野兽,在自己的山头孤傲吼叫,占领了群星和众神。哈,我头一次听到若瑄说出这么诗意的句子。
亲爱的,我给你换台更好的摄像机吧,据说佳能4K级的新品上市了。
不要,太贵了。
没出息……下部片子,让我做你的女主角呀!
你能演什么?妓女吗?
若瑄骂了句粗话,腾地从岩石上站起来,猛地推开我,整理好衣服便独自下山了。她身影消失的时候又回头骂了一句同样的话,我都领受了。若瑄的身影很快被黑夜吞噬,山上的夜比山下城里的夜显得恐怖多了,我有些担心她,便提起裤子追了出去。可是从漆黑的山顶一直追到满眼灯火交错的山下,也没看见她。我叫了辆出租车,一路飞奔,回到出租屋。她没回去,去她兼职的夜总会,也被告知不在。我想到若瑄可能根本就没下山,便又赶忙回到山上,她果然正躲在帐篷里,蜷缩成一团,正在抽咽着。我赶紧把她抱进怀里,紧紧搂住她,因为用力过猛,我听到她骨头被挤压的咔吧声。我捧起她的脸,一边吻她流泪的眼睛,一边品味她眼泪的咸苦。
我总是这样,不经意间就会伤害到她,或者说她总是这样,每被我伤害一次,我们的关系似乎就会掀开新的一页。
这期间田奇、叶敏和陈瑜都毕业了。他们读的是专科,只要读三年。田奇要去南方发展,便一个人背起行囊,赤条条地去了南方,叶敏则在老家的城里找了份工作。临行前,我带上若瑄,请田奇和叶敏吃了顿饭。我问他们,你们就这样分开,今后怎么打算。田奇笑了笑,走着看呗!叶敏有些伤感,责怪田奇不愿意回去,她的眼圈有些湿润。若瑄跟他们不熟,也不置可否,只自顾自地玩着掌上游戏机。我跟田奇一起去了趟厕所,田奇告诉我,陈瑜也回老家了,将要去一所中学任教,她跟那个高年级的男生恋爱到第二年就分手了。这些信息陈瑜都隐隐约约地告诉过我,只是我不太确认,没想到田奇能够言之凿凿,原来他跟陈瑜一直有书信往来。然而这三年我跟陈瑜通信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起先是一个月,后来逐渐两个月、三个月才写一封信,内容无非嘘寒问暖,最后连表达思念都变成了矫情和负累。我们似乎心有灵犀,我们之间从来没有过那种天崩地裂的情感依赖,我们的爱情似乎自然而然,安之若素。现在既然已经到了渐行渐远的地步,那就让它在距离的空阔和时间的荒寂中自动风化,不用明确说分手,就像当初没有明确恋爱关系一样。
三年里我没去陈瑜上学的城市看过她一次,田奇倒是去过一次,他解释说正好去那个地区考察地质,便抽空去了一趟陈瑜的学校,见了她一面,没想到陈瑜是女大二十变,变得漂亮了。我笑了笑,说你小子是在报复我吧。田奇摇头否认,我也已经懒得追究。我相信我和陈瑜都会把对方视为自己一生的爱人,即便现实中不再瓜葛,甚至内心里也已了无踪影,但仍旧是爱人。
十年灯
大四寒假的那次考研我落榜了,若瑄若无其事地安慰我,让我来年再考。我把备考资料扔进一只废纸箱,她又捡出来,重新码好说,再花一年时间,保准能考上,无非就是政治增加些新考点。我说这样下去不行,即便来年再考,我也得工作,我吃够软饭了。若瑄只好利用她在夜总会陪酒期间结交的那些垃圾关系给我谋了份差事,一想到这个我胸口就堵得慌,况且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份酒店营销部的工作,很快就厌倦了,考研的事情也扔到一边。我感觉自己就快要被掏空了,整个躯干都在萎缩,随时会崩塌似的。若瑄难免抱怨,说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懒惰,不修边幅,还酗酒。她一边收拾堆在墙角的酒瓶一边抱怨着,说我想要的男人可不是你这熊样儿的。
那你想要什么样儿的?
就你以前的样子啊。
以前那哥们儿死了。
若瑄怔住了,蹲在地上沉默了良久,拎着两大塑料袋酒瓶出去了。我把手里还剩半瓶啤酒的酒瓶砸了出去,啪的一声砸在她刚刚关上的房门后边,碎了,酒液和玻璃碴儿四处迸溅。我冲着门怒吼,你现在平衡了,我他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心里是不是就平衡了。门又开了,若瑄把塑料袋放到门口的过道上,回屋收拾起那些碎玻璃碴儿,清理酒液。收拾妥当,她来到我仰靠的沙发前,跪在地板上的软垫上,有些小心翼翼地抓起我的双手。
她刚刚为我堕过胎,身体还有些虚弱。
不想干就辞了吧,她说。
结算完当月的工资,我就辞职了。若瑄的身体也已经恢复,脸上有了血色,只是在下一次月经到来之前,都不能再有性生活了。于是我们回了一趟她老家,她父母对我似乎并不满意,弄得我无所适从,赶紧逃了回来。回来无所事事了个把月后,我决定重新拾掇起考研的事情,若瑄高兴坏了,说你这回一定能考上。并主张租个大房子,专门腾出一间给我做书房,好好复习。我否定了若瑄的提议,我说我想一个人搬出去住,你不用管我了。若瑄泪如雨下,死活不答应,瘫坐在门口堵住我的去路。我拽住她的手腕,将她顺地拖到一边,去开房门,她又爬过来,死死抱住我的脚脖子。不知道娇小玲珑的她哪来那么大力气,双臂像被502胶水黏到我脚脖上了似的,怎么都挣脱不开,反倒一阵撕裂般的疼痛。她也不再哭了,仰头瞪着我说你要是走,我便砍了你。她这么一说,我反倒忽然轻松起来,便拖着她下楼,她娇小的身躯在楼梯上跌宕着,小腿肚都磨破了,在楼道上留下一溜血痕。
来到楼下,我已经气喘吁吁,到小区门口还有挺长一段路。我扶着行李箱拉杆,低头看了眼仍然紧紧锁死在我脚脖子的若瑄,不禁叹了口气。我掏出香烟,点上一支递到若瑄嘴边,她把头扭向一旁,我只好自己抽。抽完烟,我的体力有所恢复,便一手拄着行李箱,脚上拖着若瑄朝小区门口走去。路上行人有看两眼离开的,有怒怼我的,说你是不是人啊。也有劝若瑄放手的,说这样的人你抱着也没用,不如放手算了。若瑄根本不听,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路人有的摇头离去,有的摇头叹息,我已经满头大汗,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我蹲下来,用手勾起若瑄的下巴,她眼神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什么都没有。看着满地血迹和她血肉模糊的双腿,我说你松手吧,我带你去医院。若瑄怔怔地看着我,眼珠子一动不动,灵魂似乎已经出窍。
若瑄养伤期间,我们之间的气氛变得平和起来。多年以后在跟朋友聊天时说起自己的男人令她难忘的事情,她说的居然是我给她涂药水时特别温柔,手法轻盈,嘴里哈着气,使她痒得又难耐又受用。
我们决定去泰国旅游,可是办理签证要等一段时间,我便又带若瑄一起回老家参加高中同学毕业五周年聚会。
聚会是在晚上,全班四十九人只到了三十来人,一个大包间,三张桌子,所幸陈瑜去了,田奇把叶敏也带了去。田奇回去一则为聚会,更主要的是要把叶敏的关系调到他所在的南方城市。他们一年前已经结婚了,我是伴郎,不过那一次陈瑜没有出现,听说家里老人去世了。
席间,大家喝得昏天黑地,我端着酒杯来到陈瑜的桌上。女同学们对若瑄夸赞了一番,我都没有回应。陈瑜站起来,她还是那么腼腆,齐耳短发,多了几分干练,仍然寡言少语。大概是因为酒精的缘故,灯光里我发现陈瑜确实比以前漂亮了。陈瑜见我显得有些颓废,眼神里闪过一丝关切,但转瞬即逝。我们之间已经无话可说了,虽然早已经无话可说。
若瑄朝我们看了一眼,便转过脸去与他人寒暄。
叶敏问我,你怎么变颓废了,发生了什么事?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我跟叶敏也无话可说了。
我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回若瑄身边,显得闷闷不乐。若瑄瞥了一眼邻桌的陈瑜,附耳对我说,我一下子就认出来她了,要不要我去敬杯酒?没等我答应,若瑄便端着酒杯离开座位,径直去了陈瑜那边。两人站在人群外围灯光较暗的地方交头接耳,偶尔笑一笑,或者脑袋凑到一起又分开,旁边的人大声喧哗,但终究是背景音,屋子里的光线也变得扑朔迷离。若瑄回来时,微笑着对我说,我们还挺谈得来,猜猜我们都说了什么。我装作无动于衷,若瑄挠了一下我的胳肢窝说,我谢谢她把你送到我身边,她说是你主动来到我身边的。
这时叶敏来到若瑄身边敬酒,若瑄站起来说,应该我去敬你才对。
叶敏显然已经喝大了,她眨了眨眼睛,摆手说不管那么多了,谁敬谁都一样。叶敏一仰脖子,先喝了,朝若瑄亮了亮喝干的杯底。若瑄也喝掉了。要说酒量,这一屋子估计没几个能喝得过她,包括几个牛逼哄哄的男生。若瑄又给叶敏倒满一杯,说这回该我敬你了,谢谢你。
叶敏瞪大眼睛,大着舌头问,谢,谢我,你谢我什么?
若瑄看了一眼陈瑜那边,又看了看我,叶敏一下子笑了,笑得无法遏止地弯下腰去,若瑄也跟着笑,两个女人肆无忌惮的笑声令人有些毛骨悚然。笑着笑着,叶敏哽咽起来,最后竟蹲到地上号啕大哭,一屋子人都别过脸来,不明所以地看向我们。包间里的吊灯也摇晃起來,变得明灭不定,恍然如梦。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