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活字印刷术应用和发展原因探析
——兼论夏宋活字印刷条件差异
2022-01-08林航周扬
林航周扬
(杭州师范大学,浙江 杭州 311121)
印刷术是中国古代重要的科技发明成果之一,对文化的传播和文字的普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推动了中国文化的广泛传播。由唐入宋,印刷业有了长足进步,除了雕版印刷术蓬勃兴盛外,更发展出了活字印刷术,由此进入了“中国印刷的第一个黄金时代”。[1]同时,活字印刷术不仅在中原地区得到了实践与应用,也在周边地区获得广泛传播,尤以西夏泥活字和木活字印刷为盛。百余年来,中外考古工作者在黑水城、贺兰山东麓山嘴沟石窟、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室等发现了数量可观的西夏时期(1038~1227年)印刷的文书,其中不少都表现出明显的活字印刷特征。北宋时,沈括在《梦溪笔谈》中详细记述了泥活字印刷之法,但可惜未有北宋活字印本传世。[2]因此,活字印刷的西夏文献弥补了北宋活字印本未存的遗憾,为我国发明活字印刷术提供了重要的证据。
随着西夏相关考古发现的推进,西夏活字印刷被不断识别和鉴定,史金波[3-6]、杜建录[7]、李华瑞[8]、肖东发[9]、孙伯君[10]等诸多学者对存世西夏活字印本的印刷工艺、技艺特点、刻工书者、内容版本等方面进行了深入分析,极大拓展了对西夏活字印刷术的认识。特别是学界曾依元代王祯《农书》卷尾所附《造活字印书法》[11]而判断木活字发明于元代,而近代出土西夏文献证明,西夏已创制并熟练掌握木活字印刷技艺,将木活字印刷发明的时间前移了一个多世纪,具有重要意义。然而,为何活字印刷术在宋代未有大规模应用,却在西夏得到长足发展,对此问题学界还没有专题探究。本文基于对已知西夏时期活字印本的梳理,从文字结构、文本内容、制版材料、印刷机构等方面,就西夏活字印刷术发展和应用的原因展开分析,以期抛砖引玉,供学界探讨。
一、现存西夏活字印本
雕版印刷技术由唐入夏,最迟至五代时期,西夏境内的印刷业便已出现。如敦煌发现的五代《金刚经》,便由后晋时任归义军节度使、瓜沙等州观察使的曹元忠所捐印。[12]西夏建国后尤为重视文化事业,佛教兴盛也助推了印刷业的发展,因此印刷术在西夏逐渐成熟并广泛使用。特别是大量印本以西夏文字印制,早于所有已知的其他少数民族文字印刷品,开创了以民族文字印刷文书的先河。除了规模可观的雕版印刷品外,西夏很早便吸收了源于中原地区的活字印刷技术,不仅大量使用泥活字印制书籍,还首创木活字印刷。沈括在《梦溪笔谈》中曾记述试验木活字而未获成功:“不以木为之者,木理有疏密,沾水则高下不平,兼与药相粘,不可取。”[2]现存诸多西夏活字印本多以泥活字印刷,但其中也有使用木活字的,将原有对木活字印刷发明时间的认识向前推进了一百余年,也进一步证实了活字印刷起源于我国。
自1908年至1909年俄国探险队在黑水城(今属内蒙古自治区额济纳旗)发现西夏印品以来,百余年间不少西夏文献相继在宁夏、甘肃、内蒙古等西夏故地出土,其中有可观的活字印刷文献。1983年至198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对黑水城遗址进行考古发掘时,曾发现大量西夏文献,其中170余片残片有明显的印迹深浅不一、文字笔画残断等活字印刷特征。[13]现藏于俄罗斯的黑水城文献中,也有西夏文活字印本《维摩诘所说经》三卷,其中一些文字的笔画顿拙并间有残断,边缘凹凸不均,字行也不平直。[14]与此相似,1987年出土于甘肃武威亥母洞遗址的《维摩诘所说经》下卷,其文字排列也不甚整齐,印迹深浅存在明显差异,当与俄藏本为同版或极为相近。[15]俄藏黑水城西夏文献中另有《三代相照言集文》,该书除有字型大小不一、透墨浅印并存等特点外,在发愿文末尾印有题款,其中有“活字新印者”一词,可确证为活字印刷。[16]1988年至1995年间,敦煌研究院在莫高窟北区洞窟的整理发掘中相继发现了一批西夏文献,其中有《地藏菩萨本愿经》和《诸密咒要语》等多种活字印本,它们的文字笔画有残断,印迹中带有气眼,也呈现出典型的活字印刷痕迹。[17-18]1991年,宁夏拜寺沟方塔废墟清理出西夏文《吉祥遍至口合本续》九册,除所印字迹有深浅外,很多文字的两行间有活字印刷时固版所用夹条的印迹,更间有因排版不甚导致的倒字现象。[19]国家图书馆在2002年修复宁夏灵武出土西夏文献时,发现《现在贤劫千佛名经》后的裱糊用纸为泥活字印刷西夏文《大方广佛华严经》的部分。[20]2005年,宁夏回族自治区文物考古研究所在贺兰山东麓山嘴沟石窟中发现的西夏文献中,除大量写本和刻本外,也有部分活字印本。其中,《妙法莲华经集要义镜注》第八卷末的题款中,记有参与印刷该经文的人员及分工,包括“选印字者”“校印面者”“平印面者”等,皆为活字印刷专有工种。同时发现的《圆觉注之略疏第》文字缺笔少画、墨色不一,排列不甚平直,也有典型的活字印刷痕迹。[21]梳理相关文献,统计已知现存西夏活字印刷文献如下表:
表1 已知现存西夏活字印刷文献
已知的西夏时期活字本文献总数不算大,且都具有早期活字印刷常见的缺陷,如版面不平整、字迹有深浅、行次不平直、行间有条印等,且时有倒字现象,但总体而言,印刷技术已比较成熟,可见活字印刷术在西夏有较广泛的应用。就印制时间而言,虽然大多数现存西夏活字印本并没有明确的刊刻时间,但对其余有较明确记时文献的梳理可以发现,它们皆印于西夏仁宗(1139~1193年在位)和桓宗(1193~1206年在位)时期。就印本内容而言,除《德行集》和《历书残片》外,其余皆为佛经,其中亥母洞出土《维摩诘所说经》是全世界已知最早的泥活字印本,而《吉祥遍至口合本续》更是已知体量最大的早期木活字印刷品,为我国64 件禁止出国外展的国宝级文物之一。[22]就印本装帧方式而言,除一小部分因页片零散残破无法辨识外,都是经折装或蝶装,也符合唐宋时期佛经常见的装帧方式。就活字材质而言,泥活字和木活字皆有使用,一部分印本所用活字的材质虽不明确,但应为泥或木所制,同属早期活字印刷的重要实践。
二、西夏活字印刷术发展原因
北宋庆历年间(1041~1048年)毕昇发明胶泥活字印刷术后,沈括详细记载了工艺过程。至南宋绍熙四年(1193年),周必大为刊印《玉堂杂记》,乃“近用沈存中法,以胶泥铜版移换摹印”[23],然而周必大以活字所印的《玉堂杂记》并未留存。两宋时期印刷业高度发达,尤其是雕版印刷的技艺趋于娴熟,而相较之下活字印刷因早期技术条件限制,在印刷质量方面还有诸多不足,始终未成主流。相反,西夏在吸收中原印刷术的基础上,发展了自身的印刷业,除了雕制完整印版进行印刷,也大量采用活字印刷,留下了不少早期活字印刷的重要实物。活字印刷在夏宋的不同发展轨迹,究其原因,可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分析:
(一)西夏文字的结构特点
西夏原用汉字,而此时辽已有契丹大字和契丹小字,吐蕃和回鹘也已有本民族文字,于是元昊于1036年“自制蕃书,命野利仁荣演绎之,成十二卷”[24]。西夏文字的创制适应了西夏国家建立的需要,元昊尊其为西夏国字,大力推行西夏文字的使用,“教国人记事用蕃书,而译《孝经》《尔雅》《四言杂字》为蕃语”[24]。西夏文吸收了汉字的构字方法和基本笔画,但根据本民族语言习惯,对基本笔画进行了新的组合。西夏文虽形似汉字,但单纯字少,而绝大多数都为合成字,合成时用一字的部分或全部,大部分字有20以上笔画。[25]这样的文字虽“字形方整类八分”,但是结构复杂“而画颇重复”[24],使得“字若符篆”[26],对制作印版带来了极大难度。若刻制雕版,需要对每一版上的文字都重复雕琢,则西夏文字的结构复杂性势必会极大增加雕刻难度和雕工的工作量。而活字的制造虽然也需耗费较大气力,但其完成后可灵活用于不同的印版,可有效节省反复雕刻之费。
同时,西夏文字数量较汉字而言相对少,也为活字印刷提供了便利。西夏仿《广韵》所编的《文海》现存有3064字,仿《切韵》而编的《音同》收有6133字。此二书刊印于西夏崇宗(1086~1139年在位)时,而西夏文字在其后近百年内又有新增。如西夏王陵出土残碑就有一些《文海》和《音同》所不含的西夏文字。因此,李范文在《夏汉字典》中对近6000个西夏文字进行了举证和诠释。[27]克恰诺夫在对俄藏黑水文书进行研究后,认为西夏字“大约只有6500个,常用字更少”[28]。韩小忙通过对现存九种西夏文献的整理,共得到6069个字,在排除错别字后确定西夏总字数为5863个,其中常用字约3000 个。[29]相比之下,汉字的数量则要大得多。东汉时期成书的《说文解字》中共有9353 字,魏晋后文字日渐增繁,唐代孙强增字本《玉篇》有22561字,至宋代司马光修《类编》已有31319字。即便去掉日常少见或废置不用的汉字,书籍印刷常用字应也在万余,若在印刷时使用活字,则需要事先制作数量可观的不同字块,字盘也将相当庞大,并需要专业人工排字,无疑将极大增加印刷成本和工艺难度。而西夏文字总数较少,各文字重复出现率相应提高,使用活字排印不但可以降低雕刻要求,也更便于取字排版。
(二)活字材质的成本考量
雕版印刷需要刻制完整的雕版,而制造雕版需要充足的木材供应。西夏地处的宁夏、甘肃等地皆为较干旱地区,年均降水较少,不利于树木快速成长。西夏时,恰逢我国历史上的第三个小冰河期,气候较现在寒冷且干燥,影响了植物生长,并加剧了沙漠化。北宋淳化年间(990~994年),延州节度判官宋琪曾言:“从银、夏至青、白两池,地惟沙碛。”[30]西夏建国后,随着放牧垦田等人类活动加剧,叠加战争影响,天然植被破坏进愈发严重,以致李继迁最终在1103年将都城迁往灵武。受此影响,西夏境内的木材总数受限,难以满足雕版印刷对木材的巨大需求。
为了节省木料,西夏雕版印刷用版都较小,且经常出现双面刻版的现象。科兹洛夫在黑水城文物中发现的四块西夏时期印刷用文字雕版中,X-2025 和X-2026 两块都是双面雕字,且均为半页6行,每行9-10字,远小于同时期的宋代雕版。[31]1991年,宁夏贺兰县宏佛塔出土了一批西夏时期的雕版,其中小号和中号字版占比约90%,且都是两面刻字。[32]受此影响,活字印刷因其字块可重复用于其他内容印刷,极大降低了对木材的消耗,在西夏具备了极强的成本优势。特别是泥活字,由于其对木材的需求几乎为零,更受西夏印刷者的欢迎,也因此成为了西夏活字印刷的主要形式。
(三)佛教经文的内容需求
梳理现有西夏活字印本可见,除《德行集》和《历书残片》这两件外,其余皆为佛经。西夏佛经刊印较多,主要源于佛教在西夏的盛行。西夏始终将佛教视为第一宗教,对佛教传播大力提倡,特别是皇室印施佛经颇多,且常为刻印佛经撰写序或发愿文。目前已知以西夏皇室名义所撰的发愿文便有17篇,为历代之最。[33]与经史子集等文书不同,佛经内容聚焦度较高,其篇幅总体有限,排版较为统一,使用文字的重复率也较高,所以更有利于活字印刷。以其中篇幅较大《华严经》为例,其汉字版字数为594165 个,共使用汉字2331 个。而对字频统计可知,“一”字出现的次数最多,共计16540次,随后依次为:“切”“无”“佛”“生”等字,合计出现频次超过100次的字达565个。[34]鉴于西夏文与汉字基本为一一对应,因此该统计应同样适用于西夏文《华严经》。若刊印佛经时使用雕版,则需要对每一页均进行雕制,每页上的文字也只可用于本页的印刷。而使用活字,则每个字块都可以用在不同页面,可以大大节省重复劳动,减少材料消耗,实现降低成本。
(四)印刷机构的组织管理
与雕版印刷时雕刻印版完成即可印刷不同,采用活字印刷时,完成字块制作后还需要“设一铁板,其上以松脂、腊和纸灰之类冒之”,然后“以一铁范置铁板上,乃密布字印”[2],印刷完成后还需要将用好的字块取下并放回字盘,工序颇为复杂。如此复杂工序,要有字盘、印板、夹条等一整套完备的设备,还要配备技艺娴熟的工匠,需要大量的组织管理工作,并非私人刊印者可以轻易实现。为保证活字印刷的实施,西夏“为欲使繁盛,遂设刻字司”[35],在中央机构中专设刻字司以管理刻印事务,而不是将其隶属于其他机构。《天盛律令》中明确记载,西夏将刻字司列为末等司的首位,并设有两名头监。[36]在黑水城出土的抄本佛经《胜慧到彼岸要语学禁现前解庄严论显颂》中,其末尾题款中两人的称谓有“御前注补印活字都案头监”之衔,可见该佛经的底本应为活字印本,且西夏有专门机构和官员管理活字印刷。[37]有了政府的支持,活字印刷所需的经费投入和人员管理便有了保障,可以满足对印刷设备和专业人员的较高要求,并有效支持活字印刷的发展。
三、余论:夏宋活字印刷条件差异
西夏印刷技术源于中原,虽然整体发展不如与其同时的两宋,但也有显著的自身特点,特别体现在活字印刷上。西夏文字结构较汉字复杂,笔画也较多,对印版的雕制提出了较高的要求。然而西夏文字总数较少,且因崇信佛教而大量刊印经文,在印刷中所用的文字总数相对有限,文字重复率较高,使用活字可以大幅提高字块的再利用率,免去雕版时个别文字的大量重复刻制,避免重复劳动。西夏地处西北荒旱之地,植被生长条件较差,活字印刷可节省材料以弥补木材供应的不足,进一步降低印刷成本。同时,西夏注重印刷的组织管理,在中央政府中设置复杂印刷事务的专门机构和官员,保障了活字印刷的经费和人员投入,提升了活字印刷各工序的效率,有效控制了印刷成本。在这一系列因素的支撑下,活字印刷在西夏得到了长足发展和充分应用,呈现出繁荣之势。
相较之下,宋代印刷业高度发达,但雕版却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活字印刷虽有初步实践,但规模远不可与雕版印刷相比,现今发现的宋代印本中也未见活字所印,是因为夏宋印刷发展的条件有诸多不同。首先,两宋文化兴盛,科举制发展迅猛,带来了对经史子集等书籍需求的快速上升。正如车淑珊(Susan Cherniack)所指出,与佛经不同,儒家经典和各类史书较佛经而言,其版本相对固定且印量较大,而这些文本内容也更为丰富,所用到的文字范围更广,用字量也更大。[38]因此,使用雕版印刷可以更便捷地印制大量印本,而不需要反复排版、布字、拆版等工序,反较活字更具优势。
其次,宋朝地处中原,境内有四川、江南、两广等南方区域,雨水充沛而植物茂盛,木材供应充足,可以满足刻制雕版的材料需求。福建建阳等地虽远处山区,但因木料丰富且水路通达,书坊等私人印刷发展迅速,在两宋时已是印刷业中心,而刊印的书籍几乎全部是雕版印本。
再次,西夏文字为仿汉字笔画所创制,文字本身与党项民族传统和文化审美并无密切关联,对文字的美感要求也不高。而汉字拥有悠久的历史,文化上对文字的整体风格和细节特点都有较高的要求。活字印刷的字体虽然形制方正、笔画平直,但却千篇一律而无法展现不同字体的个性化特质,对文人读者而言过于平庸单调。而雕版可以根据不同的需求刻制不同风格的文字,其精良者如写刻本更可以模仿手写书法,这是活字印刷所无法实现的。
最后,宋代对书籍版式的审美追求不断提升,并逐渐形成了独有的版面样式,在页面上出现单鱼尾或双鱼尾,书间有象鼻、耳子等装饰。而党项在版式审美方面与宋人明显不同,因此已知西夏印本并无类似装饰。
活字印刷术由宋入夏,却在两地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发展路径,其背后的因素值得深思。对相关问题的研究不但可以加深对西夏印刷的考察,也可以推进对宋代印刷的了解。对印刷术在我国不同时期和不同地区历史发展脉络的认识,还有待进一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