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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高尚的“饮酒”哲理诗

2022-01-06舒大刚

文史杂志 2022年1期
关键词:饮酒天地李白

舒大刚

摘   要:

对李白《月下独酌》之二,不能仅以“政治失意”“心情苦闷”“借酒浇愁”来解读,而要看到作者在“纵酒”外衣下达成“通神悟道”的真相,即以放浪形骸为表,彰显超越名教和万物的高尚情操。

关键词:

愁;三才皇;大道;通神达仙

大唐诗仙李白有《月下独酌》四首,作于唐玄宗天宝三载(公元744年)。当时李白在京都长安任文学侍从性质的翰林院供奉官,但是由于其个性放浪不羁,不适合在朝为官,故申请放还故山。唐玄宗倒也爽快,竟然同意他的申请。李白于是无官一身轻,过起了自己的“诗酒人生”。这组《月下独酌》诗就是其在辞官后的一次醉酒后所吟。

一、原文

《月下独酌》其一曰:

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醒时相交欢,醉后各分散。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其二曰: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

其三曰:

三月咸陽城,千花昼如锦。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

其四曰:

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辞粟卧首阳,屡空饥颜回。当代不乐饮,虚名安用哉。蟹螯即金液,糟丘是蓬莱。且须饮美酒,乘月醉高台。

二、问题

这组诗大家最为熟悉的,无疑是第一首,尤其是其中的第一二联(“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更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关于组诗的作者,唐宋之间本无异辞,明人(胡震亨)却怀疑第二首诗非李白作(云是宋人马子才伪托)。清人王琦据《文苑英华》已有此诗加以驳正曰:“马子才乃宋元祐中人,而《文苑英华》已载太白此诗。胡说恐误。”(《李太白集注》卷二十三)近人安旗《李白全集编年集注》亦谓:“敦煌残卷唐诗写本载此诗,其非马诗明矣。”郁贤浩《李白诗选集》又据“《太平广记》卷二百一引《本事诗》云:而白才行不羁,放旷坦率,乞归故山。玄宗亦以非廊庙器,优诏许之。尝有醉吟诗曰‘天若不爱酒……’即此诗。由此证之,决非伪作。”这些考证都是可靠的,四诗之为李白作盖无疑义。

关于四诗的主旨,自古都认为是李白在长安混得不如意,借酒浇愁的产物。如《太平广记》引《本事诗》就说:李白初得玄宗赏识,“常出入宫中,玄宗恩礼极厚,而白才行不羁,放旷坦率,乞归故山。玄宗亦以非廊庙器,优诏许之。尝有醉吟诗”云云,所引正是组诗第二首。后人解读也多沿此途,从写作背景上考察来推断各诗的主旨。

如郁贤浩先生等“为了将前人和今人研究李白的成果进行系统总结并反映出来,给喜爱李白及其作品的人提供一部工具书,同时也给研究李白的学者提供一座内容丰富足资参考的资料库”,并“约请国内外研究李白的专家、学者能力合作”,编写而成的目前最为权威的《李白大辞典》,就说:“此诗作于玄宗天宝三载(744)春。时李白供奉翰林,遭小人谗毁,君王见疏,思想极为苦闷”(郁贤浩《李白大辞典》第133页);又在《本事诗》的个人因素(“才行不羁,放旷坦率,乞归故山”)外,增加了“遭小人谗毁”等内容;还将“玄宗亦以非廊庙器,优诏许之”的自由解放,增饰为“君王见疏,思想极为苦闷”。这样一来,就将整个组诗定格在“借酒浇愁”,“排遣个人苦闷”,“牢骚满腹”上了。

因此《大辞典》在评其第一诗时说:“全诗写花间月夜独饮情景。表面豪放不羁,及时行乐,实则隐含失意孤独之痛苦心情。”评其二诗说:“诗中叙写爱酒的道理,表现了诗人酒中求乐,排遣现实痛苦的感情。”(倪培翔。下同)评第三诗说:“诗写春好花开时节,诗人却穷愁独饮,以求醉中彻底解脱。诗情悲愤。”评第四诗说:“诗中借酒销愁,强调饮酒之乐趣胜于服食金液和求仙长征,反映了诗人愤世嫉俗之心情”云云,不一而足。

这样一来,一个快活乐天的诗人,就变成了一个苦大仇深、愁眉不展、自怨自艾的穷斯滥矣之人了,只见他:

月下花间对饮愁,法天则地酣饮愁,京都三月畅饮愁,美酒三百醉饮愁。真是无事不愁,杯杯皆愁,好一个“愁”字了得!

诚然,李白诗中原有几个“愁”字,如其三有一个“愁”字:“三月咸阳城,千花昼如锦。谁能春独愁,对此径须饮。”其四有三个“愁”字:“穷愁千万端,美酒三百杯。愁多酒虽少,酒倾愁不来。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

但是,如果结合上下文来体会,诗的重点不是讲愁,而是要人“不愁”。如第三诗身居春光三月、花团锦簇的“咸阳城”(喻京城),不要“春独愁”,而要对景畅饮,浮一大白。第四诗字面是借酒销愁,但落实却在要人做“酒酣心自开”的“酒圣”。显然诗人不是要做沉湎于酒醴的穷愁之徒,而是要做超越现实的“酒圣”。其主调显然不在抒发和渲染“愁”绪上面。

况且组诗的其一、其二根本就没有“愁”字呢!如果结合李白的快乐人生哲学来看,恰恰是花间执酒、且饮且舞的欢畅,和以酒通神、天人合一的升华。

第一首诗恰如赏析者所云:首四句,“诗人忽发奇想,把天边的明月,和月光下自己的影子,拉了过来,连自己在内,化成了三个人,举杯共酌,冷清清的场面,顿觉热闹起来”;第五句至第八句,“从月影上发议论,点出‘行乐及春’的题意”;最后六句为第三段,“诗人执意与月光和身影永结无情之游,并相约在邈远的天上仙境重见”。明月如水,鲜花解语,美酒作伴,好不洒脱!

其三是劝人们趁京城的阳春三月、花团锦簇,借助美酒进入齐死生、忘名教的自然状态。

其四是劝人忘掉虚幻的名利,且饮美酒三百杯,享受醉卧高台的人生吧!

特别是第二首立意更为高远,将饮酒爱酒上升到哲学、宗教的境界,实为《将进酒》的姊妹篇。

三、解析

《月下独酌》之二,前三句讲,制酒饮酒,合乎天地之道、人生之理:“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酒星,古星名,也称酒旗星。《晋书·天文志》:“轩辕右角南三星曰酒旗,酒官之旗也,主享宴酒食。”酒泉,郡名。《汉书·地理志》:“酒泉郡,武帝太初元年开。”应劭注:“其水若酒,故曰酒泉也。”颜师古注:“相传俗云,城下有金泉,泉味如酒。”

天上有“主享宴酒食”的酒旗星,地上有醇味天然的酒泉水,说明醪酒之气,自然天成,人类饮酒不过是对天地之道的遵循效法而已。故汉孔融面对曹操严厉的禁酒令,理直气壮地写了封《与曹操论酒禁书》与之辩解:“天垂酒星之耀,地列酒泉之郡,人著旨酒之德。”其成功地从天地人合一角度争取了饮酒的合法性。

天地人合德,自来是中国人思维的固定模式,尧舜有“饮若昊天”之德,大禹有“天锡洪范九畴”之运,殷商有“天命在我”之誓,周人更是将法天则地运用得醇熟精练。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周易》系辞所云:“故有天道焉,有人道焉,有地道焉,兼三才而两之,故《易》六画而成章。”

地处西南的巴蜀人民,也早早具备了天地人三才一统的意识。当中原还信奉“伏羲、女娲、神农”为“三皇”的时候,巴蜀信奉的则是“天皇、地皇、人皇”这“三才皇”。三星堆出土青铜神坛的天界、地界、人界结构,也与“蜀肇人皇”(《华阳国志》)、“三皇乘祗车出谷口”(《三国志》)的历史记载,互相吻合。

严遵撰《道德指归》,扬雄撰《太玄》,皆明确地突出了蜀学三才皇这一意识。严氏《指归》揭示天地万物演化时说:“天地所由,物类所以,道为之元,德为之始,神明为宗,太和为祖。道有深微,德有厚薄,神有清浊,和有高下。清者为天,浊者为地;阳者为男,阴者为女。”

人物万类,都是受天地阴阳运行的左右和作用的结果。

扬雄《太玄》欲揭天地人之奥,故将书分为三篇,分别命名为“天玄”“地玄”“人玄”。桓谭指出其用意说:“扬雄作《玄》书,以为玄者,天也,道也。言圣贤制法作事,皆引天道以为本统,而因附续万类、王政、人事、法度,故宓羲氏谓之‘易’,老子谓之‘道’,孔子谓之‘元’,而扬子谓之‘玄’。”天地人一统自是蜀学的传统宇宙观。

从小在蜀学氛围中学习成长的李白也不例外。他思考问题也是将人事推至天道、地道,从三才合一的高度来思考问题。故其二首揭天之酒星、地之酒泉,驯致法天则地的人事酒醴,这就奠定了制酒饮酒的哲学依据和天然合理性。

诗的第四、五句“已闻清比圣,复道浊如贤。贤圣既已饮,何必求神仙。”清圣、浊贤,喻酒清为圣,酒浊称贤,盖本之曹操与徐邈故事。《三国志·魏书·徐邈传》:“时科禁酒,而邈私饮至于沈醉。校事赵达问以曹事,邈曰:‘中圣人。’达白之太祖,太祖甚怒。度辽将军鲜于辅进曰:‘平日醉客,谓清者为圣人,浊者为贤人。邈性修慎,偶醉言耳。’”曹操下令禁酒,尚书郎徐邈却私下饮至沉醉,校书赵达以公事相问,徐邈一心还想着酒品之事,随口答以“中圣人”(中就是合符的意思,此赞酒味清美,合乎圣人的标准)。赵达告诉曹操,曹操大怒,欲治其罪。度辽将军鲜于辅劝解,说平日这些醉客们都称“酒清者为圣人,酒浊者为贤人”。徐邈性情历来谨慎,这次是偶尔醉言罢了。曹操也就赦免了徐邈。相传曹操死后,曹丕在许昌见到徐邈,还特地开玩笑地问他:“近来还经常中圣人吗?”徐邈先举春秋时司马子反和御叔嗜酒取祸的教训为例,然后又说:“臣嗜同二子,不能不恋,时复中之,然宿瘤以丑见传,而臣以醉见识。”曹丕大笑,称其善对:“名不虚立。”自后“中圣”便成了饮酒的代名词。苏东坡诗:“孟嘉嗜酒桓温笑,徐邈狂言孟德疑。公独未知其趣尔,臣今时复一中之。”其子苏过《和承之重九》:“行行且作归装束,子云校书入天禄。一杯且复中圣贤,周南留滞谁我怜。”父子二人俱用此典故。

“圣贤既已饮,何必求神仙。”圣贤代表儒家,神仙代表道家。《庄子·天下篇》根据对“道”的掌握持守程度,将学人分为“天人、神人、至人、圣人、君子”五等:“不离于宗,谓之天人;不离于精,谓之神人;不离于真,谓之至人。以天为宗,以德为本,以道为门,兆于变化,谓之圣人;以仁为恩,以义为理,以礼为行,以乐为和,薰然慈仁,谓之君子。”

前三等(天人、神人、至人)是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所追求的理想人格;后二等(圣人、君子)则是儒家所提倡的理想人格。道家人格的最大特征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也就是不需要礼法制度等设施,一切因任自我感觉,自由自在,其根本目的就是要摆脱现有一切负累和束缚,“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大宗师》),“逍遥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逍遥游》),从而实现心灵的无限超越和个性彻底解脱。一言以蔽之,就是要使主体超然尘世之外而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

儒家则是要立规矩,立制度,树榜样,守绳墨,克己奉公,热心为人,做一个文质彬彬的“君子”,“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的贤人;如果能谋取到职位,则可利用有利条件,替天行道,解民倒悬,做一个“博施济众”的“圣人”。

简言之,不立规矩就是神仙,有规有矩就是圣贤。不过,在李白看来,恰恰通过饮酒,可以消除儒道两家的隔阂。因为饮酒,主客同乐,精神放松,情绪释放,高谈阔论,平日的拘謹与礼法都暂时抛诸脑后了,这就可以直接从儒家的遵礼守法的“圣贤”境界,一下提升到道家的因任自然的“天人、神人、至人”境界,再没有必要去刻苦攻读,小心修仙等麻烦。

由于酒有清浊,就可以直接进入圣贤境界(饮清酒者为圣,饮浊酒者为贤);然后再拾级而上,便升等入道,成为神仙了。

事实上,在饮酒的问题上,儒道二家的表现还是不一样的。孔子提倡“唯酒无量不及乱”,饮酒不要乱了礼法,一切行为都在以礼为度(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道家则是率性而为,尽兴而止。魏晋清谈家云:“礼法岂为我辈设?”刘伶沟死沟埋、路死路埋的态度,则是将道家的放诞发挥到了极致。李白《古风》诗曰:“自古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也是同一心境下的别样表达,表现出对拘拘于礼法的圣贤的怜悯、对率真饮者的赞羡。

最后两句“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大道,指万物的本源。《老子》“道可道,非常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道是万物之所本。《庄子·天下》:“天能覆之而不能载之,地能载之而不能覆之,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辩之,知万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道为万物之所由。

自然,即不假外力的存在。《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如果说道是万物的本源,自然则是万物生成的状态;似乎“自然”又在“大道”之上。相对于自然而言,儒家的礼法、名教,统统都是后天人为的。结合《论语》载孔子与子贡之间的“礼后乎”的对话,对此就不难理解了。

在道家看来,道无乎不在,但是由于后天人为的东西(私欲、物欲,甚至包括知识、礼法)过多,闭塞了人们理解大道的原有的本能。《老子》说:“为学日进,为道日损。”要想真正知道道,就得减少后天的设施和障蔽:“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荀子》也提倡“虚一而静”:“未得道而求道者,谓之虚一而静”,提出“虚一而静谓之大清明”。《周易》提出:“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讲的都是要去除后天无谓信息造成的纷扰,让受体感官处于虚静状态,以求得瞬间顿悟和豁然贯通。

在李白看来,饮酒就有助于促成人们去除烦扰,恢复感知大道、通神达仙的功能。只不过不同的人群在饮酒时要把握好摄入的度量:“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魏晋名士“越名教而任自然”也是这个效果。“三杯”能否通大道,就看你自己后天被蒙翳的深浅程度了。一斗,又作五斗,是“一”是“五”,也应作如是观。

文献记载,在人类认识的早期历史上,曾经存在过通过直觉、顿悟、感知等方式认识事物及其规律的阶段。当时的人们(或者有特殊功能的人),可以不借助现代才有的科学认知手段,不必通过积累、分析、归纳、推理和总结(或演绎),就能够预知或感知事物(甚至天道、地道)规律或将然可能。只因后来由于人文知识的不断积累,这一功能逐渐被经验所湮没和取代,这就是《老子》“为学日进,为道日损”的真相。去除这些有碍于大道认知的积垢,就是道家认识论的首要任务。李白则想通过饮酒来完成这一去垢除尘的工作。

《尚书》《国语》皆记载了颛顼氏“绝地天通”的故事,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了这一历程。《吕刑》载周穆王说。由于“蚩尤惟始作乱”“苗民弗用灵”,尧“乃命重、黎,绝地天通,罔有降格。”孔传说:“重即羲,黎即和。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是谓绝地天通。言天神无有降地,地祇不至于天,明不相干。”苏轼《书传》解《洪范》时说:“天人有相通之道,若显然而通之,以交于天地、鬼神之间,则家为巫史矣。故尧命重、黎绝地天通,惟达者为能默然而心通也,谓之阴骘。君子而不通天道,则无以助民而合其居矣。”说明在尧命羲、和为专管天地之官以前,存在过“家为巫史”“人神杂糅”的状况(也就是人能通神)。是帝尧命羲、和,世掌天、地、四时之官,使人、神不扰,各得其序,这称作“绝地天通”。其实就是神职人员专门化,通神能力帝有化了。

在《国语·楚语下》也记载了这一趣事:“(楚)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若无然,民将能登天乎?’”韦昭注:“《周书》,谓周穆王之相甫侯所作《吕刑》也。重、黎,颛顼掌天地之臣也。《吕刑》曰‘乃命重黎,绝地天通’,谓少皋之末,民神杂糅,不可方物。颛顼受之,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火正黎,司地以属民。谓绝地与天相通之道也。”楚王以为颛顼的“绝地天通”(即人神分治),是阻断了人们由地升天的道路,观射父有一大篇对话来解释,其意与韦昭此注差不多,不再全录。“绝地天通”,从政治的角度讲,就是最高统治者,既要掌握政权,又要控制神权。根据文献记载,在其实现这一专制之前,是存在民(至少部分)亦有“通神”的本领,只是功法不等、感知不一;是否能人人准确,则是一大问题。

什么是“自然”状态?李白在其三诗中有补充:“穷通与修短,造化夙所禀。一樽齐死生,万事固难审。醉后失天地,兀然就孤枕。不知有吾身,此乐最为甚。”也就是说,所谓穷通与修短、死与生、天与地、物与我,都是客观(造化)预设好了的,人类何必去斤斤计较。清醒时节才会有这些计较,一杯“忘忧物”下肚,什么穷通、长短、死生、万物、天地、物我,就统统不在话下了,但得一樽美酒在手,便可与物同化、与时消息了。组诗之四的“所以知酒圣,酒酣心自开”,正可通过饮酒打通被关塞已久的“通神达道”的任督二脉。

“酒中趣”,一般理解为“饮酒的乐趣”,浅矣!晋陶潜《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孟嘉好酣饮,愈多不乱。温(桓温)尝问君:‘酒有何好,而卿嗜之?’君笑而答曰:‘明公但不得酒中趣尔。’”这个“酒中趣”对于普通人来说,如此理解未必不可。但是对于通神达道的人来说,“酒中趣”则是通神交神的预演。儒家祭祀,祭神如神在,故事前要斋戒沐浴,静心修身,以免渎神。而作为推崇道家个性自由的李白,则提倡通过饮酒来转换角色。“醒者”即始终保持理智、清醒状态,却未能进入通神境界的人。能通神的人与不能通神的人,自然是没有共同语言的,故李白告诫,不要不分对象地将通神体验对人乱说。南朝刘宋时颜延之《五君咏》赞叹嵇、阮、刘伶的嗜酒曰:“沉醉似理照,寓词类托讽。长啸若怀人,越礼自惊众。”(《阮步兵》)“韬精日沈饮,谁知非荒宴。颂酒虽短章,深衷由此见。”(《刘参军》)揭示出他们形似越礼,实为通神;言似夸诞,实乃托讽的实情。饮者的个中滋味,亦唯延之能够会得。

结  语

李白《月下独酌》创作本事也许还另有隐情,其主题也许可以作多种解读。但是从“其二”所举物事来看,是不能单单以“政治失意”“心情苦闷”“借酒浇愁”来解读的。其诗从天有酒星,地有酒泉,引出人有酒醴,来说明造酒饮酒合乎天道、地道、人道,大气凛然地为饮酒通神提供了合理性;接着以酒之清浊分出圣人贤人,说明酒也具有儒家精神;同时将儒家圣贤、道家神仙相提并论,认为人们可以通过饮酒做圣贤,并且进而超越礼法(圣贤),直达自然神仙之境。道家任自然,儒家重名教;名教辛苦践履,自然放达任诞。一輕松,一沉重,相比之下,孰易孰难,晓然可判矣。根据个人的资质,李白认为可能通过“三杯”“一斗”等不同程量,实现对“大道”的体悟,进而与“自然”相契合。这正是李白貌似纵酒而实际是要达到“通神悟道”目的之真相,也是他那“借酒浇愁”放浪形骸外表下的超越名教和万物的高尚情操。这其中的滋味,只有醉过的人才能体验;其中的道理也只有悟道者能够意会,其他人是不会知道的(“勿为醒者传”)。全诗境界崇高,层次分明,举事言理,丝丝入扣。《月下独酌》(之二)与其说是李白的“爱酒辩”,不如说是他的“酒哲学”“酒宣言”和“酒纲领”。可惜论者偏偏要说:“此诗通篇说理,其实其宗旨不在明理,而在抒情,即以说理的方式抒情”,非得将其定义为“只是对政治上失意的自我排遣”不可。如此一来,岂不对于李白诗作的艺术造诣和哲学境界,大为降低矣哉?

作者:四川大学国际儒学研究院院长

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所长、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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