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塑的路径
——夏学兵的 “写生”与“临摹”
2022-01-06黄积鑫
◎ 黄积鑫
资本铺天盖地地介入后,中国当代的艺术界遍布喧嚣的狂欢,艺术创作也日益产品化。
幸运的是,总有人自觉地与之保持距离,只遵循艺术形式和情感表达的逻辑。他们是艺术界一股沉静而踏实的力量,虽从未飞黄腾达,却是艺术创作的汹涌潜流,是无限风光的艺术圈不可或缺之基石。他们一旦退出,艺术圈的浮华会瞬间瓦解,只剩一片荒芜。
雕塑家夏学兵正是其中一员,他质朴而沉着地学习、创作,按内心的节奏静静地生活。
雕塑在20世纪变化剧烈,各种流派各种主义层出不穷,观念、主题、材料与技术的拓展,也到了极其惊人的地步。在剧变的冲击下,一个雕塑家倘若还想继续严肃地创作,他就不得不思考一己之出路,直面“影响的焦虑”,做出抉择。
夏学兵既不刻意追逐求新,紧跟令人眼花缭乱的潮流套路;又没有对变化的事实无动于衷而故步自封,沉溺在传统遗产的“温柔怀抱”里。相反,他主动地感受变化,积极剖析中西雕塑之异同,熟稔于中西雕塑的发展脉络,从中采掘精华,寻觅和探索自己的道路。
夏学兵在多年的雕塑创作中发展出“临摹”与“写生”两个系列。临摹与写生,几乎是造型艺术学习的不二法门。夏学兵正是通过对临摹与写生手段的借鉴反思,在技术与观念之间打开探索空间,既非彻底退回再现模式,又不是完全脱离造型基础,而是在回望中继续深入与前行。因此,以“临摹”与“写生”来命名作品,并非无关宏旨,而是别有深意:在令人误以为习作的名字之下,夏学兵谦逊的同时,又直指自身雕塑创作的关键路径,抱负亦隐藏其中。
《写生·形的练习》与《写生·质感的练习》采用并置的方式处理材料。《写生·形的练习》里,夏学兵面对一段并未处理过的木材,他以不锈钢重塑一个等大、形状相似的作品。这是一次对现成品的“写生”,只不过这种写生并非印象式地捕捉,而是力求完整忠实地再现。木材布满裂痕、伤疤,那些岁月侵袭与自然生长的痕迹,用不锈钢如何再现?毫无疑问,绝对忠实是不可能的,夏学兵恰恰在这种不可能中求可能。他的努力既是对娴熟技艺之展示,也是一次自我较量、一次对雕塑的反省与追问。《写生·质感的练习》中,两件造型相似、材质不同的作品置身一处。夏学兵在此援引极简主义雕塑,特别是简洁的几何体的使用,但他更关心不同材质的同形物的对比。深色的木材,由于自然的馈赠,而有独特、不可复制的肌理和图案;钢材却纯粹是人工制品,尤其有现代工业的烙印。细腻与粗糙,暗哑与光可鉴人,二者之间的对比(话)始终在进行,由此夏学兵思考材质给予雕塑的效果。
云变动不居,是最难刻画之物,但云恰恰又因为不断流动而常有意外的形象产生。《写生·坐看云起》试图在变动与静谧中捕捉云的形象。夏学兵用光滑的不锈钢团块组合成云,它膨胀浮动又轻盈如水之波纹,使人心生宁静温婉之感。但就在观众要完全沉浸在想象中时,却意外发现它的造型像极了沙发。如此一来,“坐看云起”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夏学兵玩了一个游戏,他将模棱两可的形象抛给我们,让我们既看到了“云”,也看到了“沙发”。《写生·时间的形象》是对历史的追溯。景德镇地下出土的宋代残缺瓷碗在当时就因破损,而后被彻底废弃,被岁月和泥土尘封于地下,只属于历史的遗迹。但岁月荏苒,时光无形中却给予长眠地下的碎碗另一种抚摸,使它拥有迷人的包浆。夏学兵迷恋它们的质地,那被岁月浸润过的痕迹。第一次面对这些碎瓷片,他就被打动了。夏学兵决心向这些废弃之物致敬。他将这些碎瓷片累积的形状翻模灌浆,重新烧制。重新烧制的瓷器外形如同那些残缺之物,但焕发的是新时代的光泽,至多是冥想历史的一种替代物。夏学兵明白,历史的痕迹难以模仿,他充其量是勉为其难地接近。时间原本无形亦无情,我们注入情感与温度将其捏塑成型。
20世纪的艺术,一个最重要的变革,就是现成品的引入,打破传统视觉艺术威严而封闭的秩序。夏学兵的《写生》系列一道回应了临摹、写生和现成品的观念。特别是在《写生·形的练习》与《写生·质感的练习》中,他将两件类似于孪生子的作品,并置一处。一种是木材所制,稍事加工,接近于现成之物;另一种是不锈钢材料,对木材进行模仿,不仅模仿其外形构造,也力求接近其纹理。一黑一白,二者之间发生共振。倘若只是单独一物,因其简单的构成,它的意义就将彻底消解,变得空洞无聊,作品也就无足轻重。夏学兵的高明之处恰恰是将二者共处,彼此呼应。于是,瞬间就打开了物的新的面向。他深入的不仅仅是物的肌理和褶皱,更是对艺术创作本身的机制的挖掘。
“临摹”系列里虽然存在具象形态,但夏学兵却对这些具体形象进行了重新变异、移植、粉碎与想象。
《临摹·皇与后》和《临摹·王的睡姿》是夏学兵在写实雕塑传统之外的一种探索。它们杂糅了材料的丰富性,将铜、木、玻璃整合在一起,游走在雕塑和装置艺术的边界。这种整合,并非生硬的扭结拼凑,而是挖掘材料彼此之间的关联,把异质的材料安置在同一场景中。
这两件作品具有多义性,谁也难以清晰地释读其真正含义。看起来,两件作品具有类似的构成原则:人像被安置在一个半封闭半透明的空间里,它们平躺着。人物平躺着,造型简洁流畅,却毫无表情,这是睡眠,还是死亡?但毫无疑问,这是种休息状态。睡眠和死亡都是休息,一短暂,一永恒。或许我们应从作品名字里,去把这一切认领为死亡,而封闭空间是棺椁?那么,这就是丧葬的场景。可是这种丧葬的场景,因为其敞开性,把黑暗驱逐,并不会给我们带来过多的恐惧。这是死亡的拥抱,人在这一过程里过得永久的安息。
另外,从名字而言,主人公是帝王,但帝王却赤身裸体,此外别无长物。只有纯粹的身体在场。人像赤身裸体,与古代帝王死后盛装入殓截然不同,于此又回归了出生时的状态:赤裸。正应了一句话: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在夏学兵眼里,死亡应抹消一切差异。夏学兵显然戏谑地开了个玩笑。
特别值得强调的是,《临摹·王的睡姿》所使用的材料。它以一万多个硬币焊接成睡卧人像,并被透明方形长盒罩住。远看,还以为是墓葬考古出土的新文物陈列于博物馆展厅中,它散发出神秘的气息。走近作品,才发现是用常见的硬币制成的人像。在现代社会,金钱总是期待永远流通下去,夏学兵却“暴力”地让它们优美地静止。“王”的威严来自权力与财富,抽去这一切,他便是一具尸体,仅剩下空洞麻木的身体勉强维持着最后一丝尊严。
《临摹·皇与后》和《临摹·王的睡姿》体现夏学兵对死亡和葬礼的思考。在他重新将丧葬情景激活和重构下,我们获得对生命归宿更深的领会。
《临摹·神仙残卷》值得玩味的是“神仙残卷”四字,它是中国传统绘画的残余,是劫后余生之物。夏学兵对这一主题用雕塑进行重构,将传统绘画的平面变为立体:他以陶瓷烧制神仙像取代笔墨绘制之神仙,他用真实的碎裂来揭示“神仙残卷”的残缺。这种碎裂更加残酷刺激,也更不可修复。《临摹·碑》尤为引人注目。它巨大的体量,放置在展厅中颇显得气势撼人。《临摹·碑》由十三层的透明盒状物叠垒而成,每一层四周分别放满上百个极其相似的小型人像。夏学兵如此设置,让人颇感意外,也引人浮想联翩。总而言之,他给我们出了一道难以破解的谜题,任何胸有成竹的解答都会被作品本身所悬置,连他本人给出的答案也不例外。作品形式已经逃逸出创作意图的网罗。
夏学兵的“临摹”系列充满戏谑。和“写生”系列的忠实不同,他的“临摹”总是“走样”。但恰恰在走样中,夏学兵微妙地回应了每一个范本,他拆卸范本原有记忆与叙事的庄重,将我们带入更少固定预设而疑窦丛生的语境。
雕塑不只是一门手艺,但它需要手艺人的专注和技艺。它更需要艺术家的热情和生命的注入,唯有如此才能温暖材料、器具和场景以及观众。从根本来说它提升我们,把我们带到一个反思和惊奇的空间。它在刷新和清洗我们。夏学兵从个体心性与经验出发,深入艺术传统和现代语境,呈现了自己的视角和感知。归根结底,艺术家并非替代我们观看、触摸和感受,而是以他的感觉为我们做向导,带我们去领略世界和生活的细腻与深邃之处。夏学兵的专注与反思打动我们。他在雕塑中展开游戏与追问,令物质与精神的关系问题一次又一次浮现在我们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