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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法遮蔽下的社交平台性别议题反思

2022-01-01金姿妏余达淮

关键词:议题权力社交

□ 金姿妏,余达淮

早在20世纪末期,尼古拉·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就曾在《数字化生存》中预言,数字时代中的“计算不再只和计算机有关,它决定我们的生存”[1]。换言之,一切与人类生存有关的要素,包括情绪、智力、交往,甚至身体本身,在数字技术的加持下都被纳入了可计算范畴,包括身体出场和精神世界呈现在内的个体存在形式愈发离不开数字技术的中介。数字技术正在“再造”一个全新的数码环境(1)斯蒂格勒在前言中指出:“数码物包含数据、元数据、数据格式、‘本体’以及其他处于语法化进程中的形式,它们就以此相互关系与其他物体共同编织成数码环境。”本文借用这一概念,意在强调社交平台中的算法等技术要素和内容生产之间的相互关系。关于“数码环境”的论述详见:许煜.论数码物的存在[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5.,并借助数字权力的布展创造着全新的话语言说方式和秩序体系。社交平台正是这样一种典型的数码生态环境。社交平台不仅是各种性别议题发生和展现的场所,也是创生全新性别议题的重要空间。全新的数字权力机制的布展使得传统的性别议题在普遍的符号化和数码化趋势中展现出一系列异质性问题。这些问题不仅勾连起过去围绕着性别差异所展开的诸多讨论,也牵引出数字时代全新的性别问题:数字时代社交平台创生出了怎样全新的性别议题?以算法机制为代表的数字权力如何遮蔽性别议题中的历史性与多样性?数字技术又将带领性别议题迈向怎样的未来?

一、社交平台:性别议题的全新生长空间

随着数字化生存方式的到来,人们将情感、思考、交往等生活内容交付于虚拟空间已经不再新奇,尤其是在新冠肺炎疫情防控的背景下,“线上社交”已然成为了一种必不可少的人际互动方式,借助于“社区”和“社群”的构建所形成的更为宽泛的社交形式正在更新虚拟空间中的交往方式。当前,相较于传统的“.com时代”(2)“.com”时代即网页时代,是人们以浏览网页的方式登录网络的时代。与其相对的概念是“后网页时代”,主要指的是数字技术发展至今,人们普遍使用以应用程序为代表的平台方式接入网络。二者起源于美刊《连接》(Wired)近期所刊登的科技界针对“万维网是否正在衰退”这一话题的争论。,移动网络时代后台数据的重要性和“创造连接”的意义被不断放大,这也正是移动互联网时代所生发出的、为社会整体带来颠覆性改变的核心力量。近十年来,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移动终端的飞速发展为互联网的推广和下沉提供了重要的技术支持,互联网的意义边界不断拓宽,正在成为一种即时性、沉浸式的生活方式。无论是工作学习、沟通交流,还是消费支付、生活分享,越来越多的生活内容被平移进了网络世界,甚至许多真实的生活需求都需要通过网络这一虚拟中介才能实现。正是由于社交平台构筑起了一个平行于现实世界的“人造空间”,因此,许多现实问题的显现与发酵往往依托强大的社交平台力量。

平台已经成为一种全球性现象,日常生活的诸多环节和内容正在围绕着平台被重塑。社交平台作为一种典型的平台类型,无限放大的“连接”意义构成了其底层的运作逻辑,并将连接用户的方式的更新作为价值创造的核心手段。“大连接”的实现依赖于连接技术的快速更迭和广泛普及,算法也通过不断习得用户的行为模式和操作习惯完成着自我更新和进化,从而推动社交平台对人们日常生活内容的全覆盖。在上述整体性的技术框架之下,社交平台实际上旨在达成一种“生态环境”的构建目标,并提供一个社会关系展开和再创建的空间。这构成了理解数字时代社交平台性质的基本入口。数字时代社交平台的定位已经不再局限于单一的社交属性,如何将社交或关系建构所产生的势能转化为交易和价值创造的动能,才是社交平台设计中最根本的逻辑起点。因此,发现事件、创造热度是创造连接之后助力平台发展的长期引擎。话题性是热度的体现,热度则与流量相关。“流量”这一源自于互联网、具有鲜明技术底色的术语,为人们重新反思算法权力和资本权力双重作用下的性别议题提供了重要入口。

围绕着性别差异所发生的争论与斗争是一个历史的过程,但作为一种被“远观”的景象和存在于屏幕之外的想象化的“事件”,性别议题却在数字时代的社交平台之上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关注度。然而,“最具话题性”却并不意味着“最具真实性”和“获得了真正的关注”。现实世界中个体所面对的真实的性别困境与社交平台上建构出的性别景观之间具有极大的差异,那么,二者之间发生了怎样的反转呢?

首先,社交平台中性别形象的呈现面临着扁平化的塑造趋势。对“身体”的关注是女性主义理论的重要基石。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将身体看作是“我们控制世界的工具……但我们拒绝这种观点:它们对女人而言构成固定不变的命运”[2]。自然身体本身是理解性别议题的第一重要素,并且对身体的讨论实际上也是对自我、主体、权力等范畴的确证。近年来,社交平台上关于“身体挑战”的话题层出不穷,无论是“A4腰”挑战、锁骨放硬币、对“白瘦幼”审美样态的追捧,还是“小腿肌肉阻断术”“玻尿酸填充精灵耳”等畸形审美下对身体细节的反复改造,都将女性的容貌焦虑推向了极致,甚至蔓延至男性群体,如对中年男性群体秃顶现象的戏谑式讨论等。值得注意的是,外在凝视对个体身体的塑造并不新生于互联网空间,相反,这种凝视本身是贯穿于父权制历史始终的一个现象。然而,社交平台空间对个体身体的凝视相较于影像时代的媒介而言,不仅更加直接,而且更加细致;不仅来自于他人,更有自我凝视的部分;凝视的权力不仅来源于现实,更有数字权力的加持。社交平台中的身体展示更多地是将身体抽象化为一种象征符号,与真实主体分离,并通过表演性的操作完成自我身份的重新确认。由此,自然身体在社交平台内的出场不断减少,在大数据和算法的筛选与分析之下,身体必须通过多重滤镜的叠加和改造,才得以作为自我展示的素材出现在公众视线之内。

其次,社交平台中被广泛谈论的性别议题是否真的具有普遍性和真实性?当女性的形象表现从影视剧、流行歌曲、广告等大众媒介进一步迈入社交平台之时,性别议题的表达方式和内容都在发生着变化。社交平台作为一种全新的交往空间,不仅是日常交流的线上延伸,同时也承担着一个全新的任务——内容生产。社交平台中的内容并不完全以真实性为主要考量,在资本逻辑的加持下,如何获取热度与流量才是内容考核的核心依据。因此,回顾近年来社交平台中获得广泛关注和讨论的性别议题时总能发现,女性所面对着的生育、家庭、情感、自我、职场等话题,最终总是不得不落入二元对立的境地:女性怎样平衡家庭与事业的关系、女性怎样面对年龄与容貌的焦虑……事实上,性别议题的讨论总是呈现为“二选一”式的对立状态,并不是因为性别困境的出路在于“非此即彼”,性别问题也并非简单地表现为对立,而是因为对立本身带来的正是“流量当道”背景下所稀缺的话题度与热度,以及由热度带来的资本变现的可能性。因此,当许多具有真实诉求的性别事件从现实世界走向互联网空间时,它的严肃性与现实性被不断消解,在海量信息不断生成过程中,事件成为一个孤立的、易逝的数据,而事件背后真实的诉求则被抽象化为一句时髦的、空心化的口号,并成为互联网世界里最具流量创造性的景观。个体真实面对的问题被窄化成基于性别差异所构建的单一叙事,从而导致更多个体的真实遭遇不被看见。与此同时,性别议题发生的复杂社会背景无法在现有的数据提取机制和算法处理逻辑下显现出来,这就使得出现在社交平台中的个体困境仅能以抽象化的、孤立的、标签式的方式存在,性别背后的文化基础、经济结构、资源配置方式等现实社会的结构性问题被诠释为个体自身的焦虑。最终,性别议题所面对的未来极有可能滑向一种由抽象的符码和象征所构筑起来的非真实的想象。

在抽象化的数据编码之下,身份认同成为数字时代个体基于性别差异所进行选择时不得不面对的困惑。性别本身就是由现实社会结构建构的结果,因而具有极强的社会属性。但是在社交平台之上,另一重虚拟身份叠加于真实社会身份之上,这使得身份认同成为需要在现实与虚拟世界中不断穿梭才能完成的任务。这种基于“连接性”而形成的全新的关系结构模式即为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所定义的“脱域”(disembedding):社会关系从本土场景中解脱出来,进而在无限的时空距离中再重组的过程[3]2。个体在真实世界中所遭遇的具体的、复杂的困境在虚拟世界中被重新解读和组合,并显现为另一种完全异质性的议题。

不难看到,性别议题在互联网世界中的每一次显现,往往都伴随着一次强大的观念与价值争论。在数字时代,关于性别的讨论,不仅需要继续解决由于性别不平等所引发的复杂多样的社会现实问题,同时,作为一种文化现象,以女性主义为代表的基于性别差异所展开的理论成果也是用以反思现实世界的重要视角。数据和算法为代表的技术手段,似乎正在再造一个更为精确的世界。但这种未来却“是一种没有明确方向的,以加速与冒险为特点的发生方式”,其指向的是“虚无未来投影的景观”[4]。进入数字时代之后,数字技术对生活的全方位统摄以及对身体、智力、情感等生命要素本身的重新塑造,都使得权力的作用方式愈发隐蔽,也愈发彻底,因而打破这一由数字技术构建起来的权力结构也愈发艰难。由此,正如吉登斯所言:“时空的‘虚空化’启动了建立单一的、无预先存在物的‘世界’的过程……人类变成了‘我们’,面对的却是无‘他者’存在的问题和机遇。”[3]25无“他者”的独处成为了一种数字时代人类正在面对的生存状态。数字技术所具有的权力在社会整体之中构建起一种庞大的“大他者”话语,吉尔·德勒兹(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所言之借助于“逃逸线”实现的“游牧运动”也只能成为一种浪漫的美学式救赎,人类生活本身在数字权力的统摄之余难以寻找到“缝隙”与其他的可能性。那么,性别议题能否在这种由数字技术所构建起的“大他者”之中寻找到新的可能性呢?凯瑟琳·蒂格娜齐奥(Catherine D’Ignazio)和劳伦·克莱恩(Lauren F. Klein)提出了“数据女性主义”(data feminism),旨在反思围绕着大数据、算法等数字技术所构建起的权力机制如何作用于女性主义的理论与现实。

二、数据女性主义:对算法权力机制的反问

数字时代女性问题的困境并不完全由社交平台、数据、算法等创生,实际上,女性群体所面对着的困境依然是历史性的:生育、性别歧视、群体性贫困等难题牢固地树立在经济与社会基础之上,且代际间、地域间、种族间又叠加着完全异质性的议题。波伏娃曾在对性别差异的探讨中表明:性别议题的背后总是具有社会权力结构的影子,是社会结构本身让性别不再止步于生理差异而具有了更深刻、更复杂的含义。社会权力结构以一种层层交叠的样态相互依存、相互作用,算法权力的不断强化则又为性别建构置入了另一重动力,从而使得符号化和象征化成为数字时代性别议题的重要特征。符号和象征的意义并不诞生于数字技术,但却在数码空间中得到了完全的显现。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提出,“象征界”(symbolic realm)是先于个人存在的语言共同体,规范、法度等言说并塑造着主体。算法作为数码空间的“语言”,同样塑造着一种全新的秩序与规则。当数据和算法作为生成意义的全部方式时,女性主义面对的正是“不再有主人或奴隶,有的只是无论主奴都得服从的刚性合理化要求”[5]。这样的技术逻辑使得特殊问题普遍化,个体消弭在群体中。

算法机制如何遮蔽性别体系内在的差异与多样?首先,数字技术自身具有一套完整的权力结构和相对隐蔽的作用方式,这使得性别问题的产生原因不再仅是波伏娃时代所具有的社会现存权力结构的作用;同时,数字技术内在的权力结构不仅指算法权力机制,也包括借助于大数据、算法等所反向创造出的现实的权力作用方式。真实条件与复杂关系指向的是具体的、现实的情境,是对普遍抽象的、形而上的本质主义的反拨,但大数据与算法作为典型的数字工具,赖以成立的恰恰是脱离具体情境的抽象工具逻辑。二者之间的巨大张力使得精确的数字工具在面对真实的复杂情境时,并不总是能够实现对事件全貌的真实还原,而往往表现为对复杂问题的抽象和简化,从而导致现实世界中真实困境被遮蔽。数据在本质上是一种抽象的符码,它生成于具体情境,但却并不以情境化的方式而存在。算法主要体现为对抽象符码赋予意义,这种意义并不生成于数据的内部空间和结构关系,而是一种外在的权力结构对数据(以及数据背后的现实情境)进行整体性“布控”。贝尔纳·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将其表述为算法的“分析权力”(analytical power)。这种数字权力的不断扩张不仅正在形成一种新型的权力结构,还预示了一种可能的技术权威社会。其次,作为一种高效的连接产生方式,算法机制仍难以完全脱离现有的人类的主要制度框架——资本主义——的新空间。“社会关系在世界范围内不平衡的发展,不仅嵌入到既有环境中,更经常遭遇暴力性的重构,以服膺于不断扩张的商品化进程。”[6]而这种对现存秩序的打破与重构,在数字时代正在由资本的同一化逻辑借助数字技术的外壳实现布展,并表现为技术本身的排他性特质。回到性别议题在社交平台内的生存境遇分析,在“流量为王”的时代,性别议题得到高关注度的原因并不在于议题本身的重要性,而是当性别议题作为一种景观出现、并可以被制造为极端对立性的时候,“变现”就是隐匿在广泛的性别议题讨论背后的真实目的。换言之,作为数据和流量的性别议题共同演变为算法机制与资本逻辑双重作用下的一重景观。

性别议题在社交平台中所表现出的极端抽象化和去情境化特征,在现实世界中则表现为单一性和空心化的诉求。算法由此完成的是对现实世界的反向校准作用。当对性别议题的探讨从社交平台回归现实时,就会发现,数字技术不仅改变了关注性别议题的方式,更在一定程度上引发了数字时代对性别议题的三重“遮蔽”。

第一,数字鸿沟问题引发“看不见的女性”。在生活全方位数字化的今天,人们的绝大多数生活场景都离不开数字设备的支持,“接入网络”成为存在的前提。换言之,那些没有社交平台、网络、移动终端等进行中介的个体,将因“技术边缘人”的身份而游离在现实的社会共同体之外。“用户”与“非用户”之间的区别不仅与是否参与技术生活有关,更涉及个体是否能够不借助数字技术而参与基本的公共生活和话语表达。由此,当各项公共政策的制定需要依靠大量数据分析作为支撑时,一部分无法加入数字化生活的个体必然成为缺失的数据,从而使得最终政策结果无法有效呈现普遍性与广泛的公益性。当性别议题的表达必须借由数字技术的中介才能显现的时候,许多不具有数字工具或不具备使用数字工具能力的个体,往往就极有可能被排除在困境的表达范围之外。

第二,数据内在丰富性的缺乏带来意义识别的错位。数据就其本义而言是一种用以记录客观事物的抽象符号。丰富多样的现实场景可以被提取为数据,但反向的数据还原为现实则是一个困难的过程。其根本原因在于从数据到意义的过程是一个不断“赋予”的过程,原有内容的消失必然意味着最终意义呈现上的缺失。因此,当对性别问题的讨论失去了真实的现实情境而进入社交平台这一“真空地带”时,性别问题的最终意义也仅能浮现出有限的、刻板的、人造的价值,而非真实的、历史性的意义。例如,演员由于其职业的特殊性,为适应电子屏幕的呈像特点,必须格外注重身材的纤细与面部状态的“无瑕”,但是,外在形象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是否也具有如此核心的意义和价值?这是在社交平台之上对容貌焦虑话题的核心追问。

第三,算法的刚性逻辑对性别议题的有目的筛选。个体在真实世界中所面对的性别困境,有一些被呈现为个体偶然的、孤立的选择,而另一些则被算法进行数据筛选后所抛弃,无法显现在数字世界里。“不可见的”被理解为“不存在的”。最终,对历史的、真实的性别议题表达不得不落入由数据和算法构筑起的“信息茧房”。在社交平台中所形成的兴趣组织、交流社区看似是一种自由选择、自由结合的产物,但事实却是,许多时候人们在数字化生存中所感受到的仅是一种源自过度同质化所产生的“透明感”[7]。正是这种由大数据替个体所构建起的熟悉空间隔绝了个体与外界产生新的异质性连接的可能性,即使是在组织内部所建立起的自由连接,其背后也存在着大数据的筛选,渗透着算法的意志和目的。但性别困境的真正解决必须依靠紧密的、实质性的社会共同体。二者之间的巨大张力使得社交平台中性别议题的表达与问题的解决愈发艰难。

在对数字技术逻辑本身的批判之外,算法遮蔽下的性别议题实际上也需要将柔性的情感内容、不平等关系中的伦理考量、现存社会结构的批判性反思等纳入其中。一方面这表明,数字技术确已成为一种内嵌于社会现存结构中的新力量,对以算法为代表的数字权力的反思实际上是向着社会深度结构的一次全面探索;另一方面,性别议题在面对数据科学所构筑起的现实时,同样生发出新的理论可能性。尽管性别困境并不完全由技术所引发,但进入数字时代之后,传统“外在于人”的技术性质正在改变,数字技术成为另一种“自我”的形式。这与现代性的显著特征之一,即外延性(extensionality)与意向性(intentionality)之间日益加深的交互关系密切相关。换言之,由数据、算法等数字技术所构建起的抽象体系正在嵌入日常生活的全方面,并为情境化、经验性的生活本身带来了一次无限接近“科学话语”的机会。由此,个体的境遇在面对由技术带来的多样化的选择机会的同时,也在被技术不断地拉入其逻辑之中,并愈发表现出个体的无力之感。这种复杂性关系构成了理解数字时代基于性别差异所完成的自我表达的重要基础。

三、多元异质性:性别议题的未来

以社交平台为代表的数字化生存方式的普及,在现实世界之外构造起一个全新的生活场域。这种前所未有的交往空间并不仅仅是现实世界的复刻、延伸、描摹,其在运作逻辑、形式与内容上有着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的特性。这种变化不是单纯的技术结果,而是一种社会文化体系意义上的根本性转向。法国当代女性主义思想家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敏锐地意识到这种符号化、数码化和象征化的趋势所构造出的人造世界正在反向改造传统性别理论所面向的理论诉求与真实困境,这使得性别议题在今天不得不跳出二元对立思维下的理论框架,直面真实世界中凌驾于整个性别议题之上的多重叠加的权力结构。今天,对自我身份的确证、对平等权力的追求依然是关于性别的核心议题,但除此之外,以性别问题为切入点对社会权力结构的反思以及“细致而积极地展望每一个女性个体的生命价值”[8]正在构成性别讨论的另一重意义。

对数字化生存状态而言,由数据和算法构筑的新的权力结构是性别议题所面临的全新挑战。以算法、元数据为核心的技术框架形成了一种不被理解的“技术黑箱”,性别议题的呈现方式在一定意义上正是脱胎于此。数据表达与真实表达之间存在两个本质性差别:第一,在算法逻辑之下,主体的联想力被算法消解;第二,算法逻辑去除的不仅是主体,还有现实情境。数据的一个重要特征在于其产生于具体情境,却不以具体的和情境化的方式存在和言说。这使得性别差异之下的真实困境表达一旦被数据化提取和编码,往往就立刻凝固为一种社交平台之上的“景观”。而性别议题的景观化是对严肃性的消解,并转而将关于性别的一切理论构架和现实诉求“平庸化”(banalisation),从而远离了对话的可能性。

然而,对算法权力的反思,并不意味着对算法甚至是技术本身的拒斥。针对性别的讨论,在数字时代也无须再仅以政治运动或传统本体论意义上二元对立的思维形式登台。如何将性别差异作为一种人文意义上反思数据主义、算法权力和数字化生存方式的可能性视角?如何进一步打开性别议题内在的理论空间,将“成为女性”(becoming women)作为一种探索同一性之下社会文化和社会结构多样可能性的新思路?这或许是数字时代性别议题面向的可期的未来。因此,当克里斯蒂娃站在人类生命运动过程的角度将“多元异质性”(multiplicité et hétérogénéité)作为人这一复杂生命体的特征提出来的时候,实际上是为性别的讨论打开了更为历史的、具体的、鲜活的空间。换言之,一切时代所面对的性别议题:身体、情感、欲望、语言……都不是“给定”的,而是“生成”的。生成既来源于人的生命过程的复杂性,又来源于多样的环境要素之间的交互性。由此可见,在数码空间大数据筛选机制和算法权力的操控之下,当性别议题内在的多样性议题被不断编码、解码、再编码时,遗漏和隐匿掉的正是真实的个体面对的真实困境。那么,数字技术是否有可能以建构的方式重新实现性别议题多样的可能性呢?数字时代可持续的性别讨论未来何以实现?

首先,平台自觉建立性别意识对于改进数据环境至关重要。性别意识不是一个虚幻的概念,也不是在男性与女性之间二选一,性别意识表现为一种具体的、变动着的思维方式,是一种在具体性别议题中具有的自觉性立场。百度搜索引擎对“家庭暴力”的关注是数据环境治理的一个典型案例。作为平台方,百度通过设置对“爸爸打妈妈”“被老公家暴怎么办”等关键词条的捕捉,将用户的搜索界面链接至相关咨询、援助平台。只要在百度搜索框内输入“家暴”的字样,弹出的界面便是反对家庭暴力的口号:不冷漠、不旁观,共同消除针对妇女的暴力。同时,平台还附有科普、自救指南、法律咨询等模块,以此将数据搜索与社会议题相连接。社交平台的本质并不是完全中性的,一方面,数字化社交方式正在广泛普及,从一定程度上来说,这使得过去所定义的互联网空间的虚拟边界正在不断被打破。在大数据和算法技术所构筑的话语体系之中,社交平台成为一种与现实生活场景相互交织的空间场域,社交平台中的内容、价值生产甚至会反向影响现实世界。另一方面,流量为王的价值逻辑之下,社交平台借助算法精准推送所制造出的性别议题景观,为资本的入场创造了入口。社交平台的公共空间角色由此发生了翻转,成为数据景观存在和资本逐利的场域。因此,平台治理最为重要的原则就是充分限制平台权力(既包括算法权力,也包括资本权力)无序扩张对现实社会价值造成的冲击与对抗。对于社交平台而言,面对性别议题时主动构建起负责任的、公益的性别立场和性别意识,这对于构建社交平台良性的话语讨论空间和促进社会价值观念健康发展具有重大意义。

其次,将情境性和过程性纳入数据优化过程是从技术维度促进性别议题可持续发展的一次可能性尝试。社交平台为性别议题的言说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公共空间,由此,针对性别的探讨不再仅局限于私人关系内部,而是具备了更为广阔的公共性特征。然而,将真实问题编码为数据、并依赖于算法进行内容传播的社交平台逻辑并不能直接再现问题本身,它的呈现方式和结果都取决于数据分析的目的,即它的决策结构设计,而这正是算法的任务。更为关键的是,与计算机本身的识别模式相关,数据的生成和在场都以不连续的、绝对抽象的方式体现出来,这就使得在社交平台上所能呈现出的性别议题,总是表现为一个局部范围内的困境、一声普遍抽象的口号,或一种无法落地的诉求。因此,数据和算法的优化指向的正是对数据绝对抽象性的补充,是将情境性和过程性纳入数据属性。只有这样,理论内在的丰富性和真实的性别议题才能够浮现出来,借助社交平台对性别议题的公共性讨论才能真正得以实现。

最后,破除资本话语之下社交平台对数据、流量和热点的狂热追求,将开放性真正交还于社交平台。在现有的社交平台模式之中,用户实际上充当着信息的生产者和消费者的双重角色,数据也正在具备商品的属性和特征。尽管在全球消费主义的主导下,大众传媒早已用强大的话语围绕着“性别”建构起了一套完整的娱乐消费体系,但在数字技术的布展之下,社交平台所能承载的性别议题更具有广度和深度。这就使得在报刊杂志、电影电视之外,社交平台之中的资本对性别议题的利用空间更加广泛。在流量为王、热点稍纵即逝的时代,如何借助于对男性气质、容貌焦虑、全职妈妈、职场女性等的讨论不断创造话题、吸引注意,从而实现流量变现,成为了资本逻辑之下社交平台最为重要的任务。相反,如何通过对真实问题的全景式描绘使性别议题得以被更多人所关注,从而在对性别问题的解决过程中推动社会更加健康发展,尚未成为社交平台的首要选择。因此,只有打破资本的绝对话语地位,将社会公益纳入社交平台的底层逻辑之中,才能真正推动以性别议题为代表的社会真实议题的表达。

此外,对性别议题的讨论同样也是数字时代人文批判性反思的一个重要视角。在数字时代,关于性别讨论的理论空间被充分打开。在女性解放基础之上,性别分析还代表着探索人类社会深度结构和社会历史现实变迁的一种可能性路径。借助于对社交平台所属的“计算性”特征的反思来反向实现对数字时代性别议题的观照,是一种极具时代意义的尝试。归根到底,社交平台中性别议题的建构实际上回答了朱迪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的问题:“性别化的生活有什么可能性?”[9]当性别议题成为社交平台中最具流量的话题时,虚拟空间内的交往实际上已经表现为一种性别化的生活。性别化的生活不是以女性或男性的身份生存,而是以性别视角不断完成对真实生活的理解。一方面,性别议题是一种社会生活建构的结果;另一方面,真实生活本身也在被性别议题所反向重塑。这二者之间的关系恰好印证了数字化的社交平台作为一种重要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本身,也在与性别议题之间发生着复杂的交互关系。数字技术是社会现实问题的“显宏镜”:一方面,传统的社会问题正在借助新的技术外衣显现出来;另一方面,技术也正在创生着全新的现实问题。数字技术将全新的问题、思考和理解方式带入理论与现实的视阈之中,但是,问题显现之后的分析与解决却无法完全依靠技术的逻辑和方式。现实问题具备条件性、互动性和生成性特征,而技术逻辑则力图将复杂状况化约为单一要素进行计算与考量,二者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张力,性别的切入提供了一种批判性反思的可能视角。

四、结 语

社交平台这一公共空间的开放,正在为性别议题的广泛关注和讨论创造空间。今天,无论是对具体性别问题的探讨,还是对数字技术的反思,积极的、建构性的姿态相较于拒斥和漠视而言,都更具力量和意义。当性别议题在社交平台上以一种完全不同于现实世界中的方式而生长时,性别议题就不能再仅以打破性别桎梏为目标,而是要在现实对抗的基础上加入另一重力量——批判性反思。反思指向的是对“性别问题何以表现为此”的追问,是对性别问题背后全新的权力作用机制的洞察。

数据、算法等技术所重新塑造的数码世界本质上以消解历史、现在与未来的界限为代价,时间不再成为产生历史与关系的必然要素。数字技术正在开始具备话语的建构权力。数据世界中的不平等权力结构依然是数字时代所要面对的核心问题。无论这种不平等是现实世界中既有的不平等结构的映射,还是数字技术所创建出的新的权力秩序,人们都期待数字技术能够成为对抗权力结构的新力量。然而,数字权力在现实中却不断冲击着个体生命的边界。对性别所引发的困境而言,鲜活的个体形象被编码为同质化的、局部的数据。在宏大的数字权力统摄下,以性别为代表的身体本身的话语表达愈发艰难。因此,面对全新的数字身体的展示,对其背后的权力话语的反思将构成理解数字身体的重要方式。

在对数字技术本身的反思之外,对数字时代资本权力更加隐蔽的布展方式的批判,是深刻理解性别问题何以被不断利用的重要切入口。安东尼奥·奈格里(Antonio Negri)和麦克尔·哈特(Michael Hardt)立足于资本主义劳动范式的转型,重点关注了情感、智力、交往关系等要素被引入生产过程之后,劳动和生产形式、劳动成果等向“非物质劳动”的演变。在这一转变之下,针对商品以及面向商品的消费的理解方式也有了新的变化。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指出,在消费社会中,物首先是统治系统中的符号和等级社会次序的建构方式。为物赋予多重含义和价值是符号消费最为重要的前提。而站在数字时代重新思考符号消费问题,就会看到这样一种正在发生着的深刻变化:面对庞大的符号价值体系,资本开始从创造一重含义,转向制造一种需求,即不断扩大买方市场,为资本的进入提供新的可能性。回到对社交平台的定位之中,就会发现,在互联网平台的商业逻辑中,用户得以成为规模价值的生产者。平台所依赖的商业模式不同于传统线性商业模式,后者通过对固定资本和可变资本的权衡投入来开展生产、创造价值、实现盈利,而前者则仅仅是构造出一种非生产的、隐形的连接方式,借助于对海量数据的获取、使用和占有就可以获得指数增长的利润。在今天,借助于大数据和算法所实现的精准推送,在商业模式中的广泛应用从本质上而言是一种对成本的极度节约方式。相较于大众文化批判所面对的符号消费体系,数字时代社交平台中对性别议题的符号化塑造,则更加是一种虚假的超真实“拟像”。符号化的性别逐渐为资本的投射和布展奠定基础,但真实性别议题的探讨与解决却并不必然成为社交平台的考量内容。由此可见,资本运作作为一种内化的机制,成为了辖治个人主体与客观世界的权力话语,并且在今天,资本权力外在的暴力强迫性已经转换成一种更为隐蔽却也更难挣脱的“黏性”力量。资本在一定程度上正在借助新技术的布展完成其内在矛盾的数字化转型。

综上所述,对社交平台中性别议题的探讨,不仅需要建立在历史生成过程的理论视阈中,还要建立在对算法、大数据等数字技术逻辑的反思之上。更为重要的是,面对性别议题在消费主义浪潮的席卷之下被抽象化为符号的趋势,只有充分识别和拒绝资本对性别议题的捕捉、利用、包装和干预,才能从根本上改变社交平台现有语境中对性别议题的经验化、同质化、猎奇性呈现,从而为性别议题的探讨和问题的解决开辟更为健康的话语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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