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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语》的成编、研究及其版本系统

2022-01-01俞志慧

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国语

俞志慧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一、《国语》的成编时间

关于《国语》一书的成编时代,谭家健《〈国语〉成书时代和作者考辩》一文梳理过各种观点,[1](P179—197)并认为“其时当在春秋末和战国初”,[1](P185)因为《国语》中鲁、晋、楚、吴、越五“语”的记事皆越出了春秋,进入战国已若干年,《周语下》两次出现“及定王(系贞定王,或曰贞王)”,此公卒于前441年。最有说服力的是,《晋语九》中,赵襄子是个重要人物,一般认为此公卒于公元前425年,“襄”是其谥号,则《晋语九》的成书当然要晚于这个节点,而《国语》之成编则更在《晋语九》撰成之后。晚到什么时候呢?沈长云先生认为:“《国语》成书在战国晚期。”[2]可是,仅从《国语》所反映的思想而言,既未见如商鞅向秦孝公(前361—前338年在位)兜售的强道之类的思想,也未见纵横家思想的影子,即使是作为对立面也不存在,相反,八“语”遴选的背后有浓厚的霸道思想,因此,可以作这样的推断:当《国语》编集之时,王霸之学正大行其道,故本人断《国语》的编定时间在战国前期。

至于《礼记》中的《檀弓下》《祭法》篇与《国语》中的《鲁语上》《鲁语下》《晋语二》《晋语八》篇内容重出的现象,以及1987年湖南慈利石板村战国中期前段楚墓M36中发现的《吴语》残简,(1)见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湖南慈利石板村36号战国墓发掘简报》,《文物》1990年第10期;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慈利县文物保护管理研究所,《湖南慈利县石板村战国墓》,《考古学报》1995年第2期。清华大学战国简与《吴语》、《越语》内容有交集的《越公其事》,只能证明在《国语》成书之前,既有的各“语”已经单篇流传,但皆不足以证明由八“语”集成的《国语》之成编时间。

二、《国语》在唐前的研究

其后,有关《国语》的记载不绝如缕,司马迁《报任安书》云:“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史记·五帝本纪》云:“予观《春秋国语》,其发明五帝德、帝系姓章矣。”虽然于《国语》的编者身份尚待研究,但《大戴礼记·五帝德》《帝系姓》等内容却在《周语下》《鲁语上》《晋语四》等章节中斑斑可考,班固《汉书·司马迁传》更确指“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与后来韦昭《国语解序》以下记载可互相印证:“遭秦之乱,幽而复光。贾生、史迁颇综述焉。及刘光禄于汉成世始更考校,是正疑谬。”[3](第一册P1)汉成帝之后的流传,虽然北宋宋庠(996—1066)在《国语补音·叙录》有云:“当汉世,《左传》秘而不行,又不立于学官,故此书亦弗显,唯上贤达识之士好而尊之,俗儒弗识也。逮东汉,《左传》渐布,名儒始悟向来《公》、《穀》肤近之说,而多归于左氏。”[3](第四册P29)但刘向《说苑》大量引述《国语》正文;1973年,甘肃居延肩水金关汉简得见有《国语》残简,可知西汉时《国语》也并非“弗显”,只是其中流传过程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难窥其真容而已。班固《汉书·艺文志》谓:“《国语》二十一篇。”著录于《六艺略》之《春秋》类下;至《隋书·经籍志》,将《国语》著录于经部《春秋》类下,并著录贾逵注《国语》二十卷,虞翻注二十一卷,王肃注二十一卷,韦昭注二十二卷,孔晁注二十卷,唐固注二十一卷,目前所见的敦煌残卷本《国语·周语下》旧注,(2)敦煌残卷本《国语·周语下》旧注影印收入《甘肃藏敦煌文献》第二卷(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敦研368题“国语卷三周语下”,敦研368V题“太平真君十一年至十二年历”,太平真君为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年号,是年为公元450年。本人逐条比对,可以断定其既非贾注,亦非韦注,是《隋书·经籍志》著录的其他几家的注,还是连《隋志》都没有著录过的东汉杨终、三国孙炎的注,或者竟是此外的佚注,皆不可知。

本人在汇集《国语》旧注时,在清王谟(约1731—1817)、汪远孙(1789—1835)、黄奭(1809—1853)、蒋曰豫(1830—1875)、张以仁(1930—2009)等辑录成果的基础上,又钩辑了较多的条目,不计重出,凡收录《国语》东汉贾逵注634条,郑众(?—83)注6条,汉魏之间唐固注92条,虞翻(164—233)注36条,魏王肃注15条,西晋孔晁注75条,敦煌残卷本《国语·周语下》注76条,见于《北堂书钞》、《礼记正义》、《文选》六臣注、《左传正义》、《太平御览》等之不明传主旧注72条(其中辑录自《太平御览》者凡32条,尚不能确定时代)。以上各项合计1006条,加上尚称全帙的《国语韦解》,这就是唐前《国语》旧注的全部家底了。

唐代,《群书治要》、《初学记》、《五经正义》、《文选》六臣注以及《玄应音义》、《慧琳音义》等均大量引述《国语》原文,尤其是柳宗元的《非国语》,针对性尤强,藉此可见当时《国语》文本流传的状况。

三、《国语旧音》的成书时代

佚名的《国语旧音》,是目前所见最早的《国语》韦昭注本音义,该书保留在《国语补音》(以下简称《补音》)中,相对于《补音》,故称《旧音》。《隋书·经籍志》《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均未著录,《魏书·刘芳传》著录刘芳撰韦昭所注《国语音》一卷,刘芳(453—513),字伯文,彭城人,官至太常卿,著述宏富,有《毛诗笺音义证》《礼记义证》等,《魏书》本传称其“才思深敏,特精经义,博闻强记,兼览《苍》《雅》,尤长音训,辨析无疑”,则其著述与《国语音》颇能交集。据《旧音》引录可知,作者及见《国语》贾、唐、虞、韦、孔等旧注,引录了魏晋六朝的《纂文》(南朝刘宋何承天撰)、《字统》(北魏杨承庆撰),时序上亦略能吻合。宋庠《国语补音·叙录》云:“近世传《旧音》一篇,不箸撰人名氏,寻其说,乃唐人也,何以证之?据解‘犬戎树惇’,引鄯州羌为说。夫改善鄯国为州,自唐始耳。”[3](第四册P32-33)但清人有不同说法,《四库全书考证》卷四七云:“《魏书·地形志》有鄯州,列于凉州、瓜州之间,是始于元魏也,庠盖未深考。”[4](P1968)唐李吉甫(758—814)《元和郡县志》卷三十九“鄯州”条言之甚详:“后魏以西平郡为鄯善镇。孝昌二年,改镇立鄯州。隋大业三年,罢州,复为西平郡。隋乱,陷贼。武德二年,讨平薛举,关陇平定,改置鄯州。”[5](P617)虽然中间有罢州为郡之事,然亦无妨仍旧贯称该部族为鄯州羌。又,《旧音》卷二《鲁语下》“跘蹇”条云:“《说文》《字林》《玉篇》《珠丛》并无‘跘’字,义与‘胖’同,音盘。”[3](第四册p96)沈约(441—513)有《珠丛》一卷,《隋书·经籍志》著录于子部杂家类,则《旧音》所引者非此。又有诸葛颖《桂苑珠丛》一百卷,著录于《旧唐书·经籍志》甲部经录小学类,《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九《曹宪传》载:“宪又精诸家文字之书……大业中,炀帝令与诸学者撰《桂苑珠丛》一百卷,时人称其该博。”《白孔六帖》卷八十七亦载:“曹宪撰《桂苑珠丛》,太宗尝读书,有奇难字,辄遣使者问宪,宪具为音注,援验详复。”《旧音》所引之《珠丛》盖即诸葛颖、曹宪等所著者也,则《旧音》之成书更在隋大业(605—618)之后。或者在刘芳《国语音》成书之后,后学复有附益,若果如此,则宋庠断其出于唐人之手,亦可谓得其彷彿。

前贤曾试图从《旧音》的语音特征入手考察其形成时间,如张以仁认同宋庠之《旧音》作者唐人说,(3)参见张以仁《国语旧音考校》,载《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43本第4分,1971年。李红认为《旧音》的音注反映了宋以前甚至唐以前的语音现象。(4)参见李红《〈国语补音〉旧音反切考》,载《南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8期。本人统计所得,《旧音》中的被切字若是全浊声母,其所用作反切的上字未见非全浊声母。《旧音》中帮组字、端组字尚未分化,如《周语上》:“豳,府巾反。”《广韵》平声真:“豳,府巾切。”《集韵》平声真:“豳,悲巾切。”《周语下》:“彪,甫留反。”《广韵》平声幽:“彪,甫烋切。”《集韵》平声尤:“彪,补休切。”《周语上》:“姪,大□、直乙二反。”《广韵》入声质:“姪,直一切,又音迭。”《集韵》入声质:“姪,直质切。”《旧音》中喻母三等字与四等字尚未见有混切。根据上述三种现象所反映的语音历史层次,我推测《旧音》成书时期不会晚于盛唐。

三、《国语》的版本系统之一:明道本及其流传

至北宋,《国语》贾、孔注已不见完璧,《旧唐书·经籍志》与《新唐书·艺文志》经部《春秋》类下仅著录唐、虞、韦、王注而未及贾、孔注,宋庠《国语补音·晋语九》亦云“贾、孔章句又世绝其本”。[3](第四册P161)引录大段《国语》文字者,有《太平御览》、《册府元龟》、《事类备要》等类书、刘恕(生于北宋明道元年,1032)的《通鉴外纪》、真德秀(1178—1235)编选的《文章正宗》、王应麟(1223-1296)的《玉海》,后者另有《困学纪闻》,与黄震(1213-1281)的《黄氏日抄》皆曾专章讨论过《国语》的训诂问题,而《文章正宗》的《国语》选篇及施加标题则对后世坊刻古文选本产生了发凡起例的影响。

北宋前期,《国语》有了印本,学界习称明道本、公序本,前者初刻于天圣七年(1029),重刊于明道二年(1033),故称天圣明道本,简称明道本。宋末元初,苏应龙(宋理宗端平二年进士)纂辑类书《新编类意集解诸子琼林》,(5)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该书元刻本。其中收录近三十篇相对完整的《国语》篇章,经比对,即出自明道本;《永乐大典》卷三千五百八十五录《吴语·吴布奇阵得为盟主》,经比对,文字同于明道本;明嘉靖四年(1525)许宗鲁宜静书堂刊本《国语》与嘉靖五年姜恩刻本《监本音注国语》皆似偶有参校于明道本者。但就目前所见,明道本至清钱谦益(1582-1664)《绛云楼书目》始有著录,清顺治七年(1650),该本随绛云楼焚于大火,钱谦益之父钱士兴(1554-1610)有影钞,钱曾(1629-1701)、(6)钱曾《读书敏求记》卷一:“吾家所藏《国语》有二:一从明道二年刻本影钞。”见钱曾撰《读书敏求记》《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0页。毛氏汲古阁亦有影钞本,(7)毛扆《汲古阁珍藏秘本书目》:“《国语》五本一套。”自注:“从绛云楼北宋板影写,与世本大异。”《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5页。何焯(1661-1722)《国语》题跋云:“虞山钱宗伯旧藏宋仁宗天圣七年所开《国语》,明道二年复经刊正者,最为古本,己丑夏,吴兴书贾忽以传本来鬻,余惊喜,以重值购焉。”[6](P230)由此可知,钱士兴抄本或其传录本于1709年转到何焯名下。关于毛抄汲古阁本,陆心源(1838-1894)《毛抄天圣明道本〈国语〉跋》云:“此书从绛云楼北宋本影写,后归潘稼堂太史,乾嘉间爲黄尧圃所得,黄不守,归于汪士钟,乱后归金匮蔡廷相,余以番佛百枚得之。毛氏影宋本尚有精于此者,此则以宋本久亡,世无二本,故尤为钱竹汀、段懋堂诸公所重耳。”[7](P56)从绛云楼到汲古阁,经潘耒(1646-1708)——黄丕烈(1763-1825)——汪士钟(1786-?)——蔡廷相(约1802—)——陆心源(1838—1894),最后入藏日本静嘉堂文库,毛抄本的传播线索可谓清晰。汲古阁本现藏于日本静嘉堂文库。明道本另有陆贻典(1617-1686)校宋本、惠栋(1697-1758)校宋本、黄丕烈(1763—1825)校宋本等校本存世。陈树华(1730-1801)《春秋外传国语考正》(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有清卢文弨抱经堂抄本)、《四库全书荟要》皆曾据所见明道本校公序本。

清嘉庆五年(1800),黄丕烈据校宋本重雕明道本,成为清中叶以还《国语》的主流刻本,湖北崇文书局同治八年(1869)覆刻本(附刻汪远孙《国语明道本考异》)、光绪三年(1877)永康退补斋覆刻本(附刻汪远孙《国语明道本考异》)、同年上海蜚英馆《士礼居丛书》本、民国二年(1913)上海博古斋石印《士礼居丛书》本等俱以黄刊明道本为底本,中华书局《四部备要》本、商务印书馆《万有文库》本、《国学基本丛书》本、《丛书集成初编》本《国语》皆祖黄刊明道本,百年来的注释本、点校本如吴曾祺(1852-1922)《国语韦解补正》、沈镕(1886-1949)《国语详注》、傅庚生《国语选》、上海师范大学点校本皆是也,尤其是上海师大点校本,多次印刷,影响甚巨。

黄刊明道本的影响还远及国外,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录》引述《商舶载来书目》称:日本光格天皇享和二年(1802),中国商船已将天圣明道本《国语》(谨按:这里指黄丕烈刊本)运抵日本。[8](P459)据郭万青教授研究,日本文化元年(1804),日本江户葛氏上善堂即予翻刻,文化三年重刊。[9]成于文化七年(1810)的秦鼎(1761-1831)《国语定本》疑即据前二者参校。影响所及,铃木隆一(1904—2005)所编《国语索引》(1934)、德国鲍吾刚(1930—1997)《国语索引》(1973)、台湾张以仁《国语引得》(1976)、香港刘殿爵(1922-2010)《国语逐字索引》(1999)皆以黄刊明道本为工作底本。

在黄刊明道本东传日本之前,朝鲜已有了同一系统的《国语》刊本,现藏日本国会图书馆的朝鲜经筵藏本在《国语补音叙录》之后有如下识语:“经筵所藏《国语》与《音义》一本,颇有脱落。求之中国,得别本,阙逸尚多,注解亦略。购求日本,又得详略二本,兼《补音》三卷以来,亦且不完。正统庚申夏,命集贤殿以经筵所藏旧本为主,参考诸本,正其讹谬,补其脱落,仍将《音义》、《补音》芟荑烦乱,分入逐节之下。其不完者,韵书补之,于是为书遂全云。”[10](P4)其时在公元1440年,我将它简称为正统本。虽然正统本为目前所知最早将宋庠《国语补音》散入正文中的刊本——这比后来张一鲲(1523-1611)本将《补音》附注各条当句之下要早一百多年,但据比对,其正文与韦注都明显呈现明道本的特征,可知其底本经筵藏本也应该就是明道本。

日本学者手中也早已有明道本在流传,如成书于1763年的渡边操(1687-1755)《国语解删补》、成书于1799年的户埼允明(1724—1806)《国语考》、成书于1800年的冢田虎(1742-1832)《增注国语》,都明显有依据明道本校订的痕迹,唯不知其所依据者是朝鲜正统本识语中所说的“详略二本”,还是后来传入的校宋本。

前人曾多所褒扬明道本而贬抑公序本,如顾广圻(1770-1839)在所著《思适斋书跋》中有云:“今尧圃黄君乃以真本见借,所获抑何奢欤。悉心雠勘,两逾月始克归之。自今而后,宋公序以下皆可以覆瓿矣。”[11](P23)钱曾、钱大昕(1728-1804)、段玉裁(1735-1815)等都有类似的臧否(8)参见钱曾《读书敏求记》、钱大昕《重刊明道二年国语序》、段玉裁《重刊明道二年国语序》。,但据本人逐字比对,黄刊明道本固然十分珍贵,亦每有胜于公序本者,但总体而言,公序本远胜于明道本,这一点,本人在所著《国语韦昭注辨正·前言》已有讨论,[12](P6-9),最明显的一点是,公序本多用古字、生僻字、借字、初文、正字,与之相对应,明道本喜用常见字、熟字、本字、后起字、俗字,而在改字过程中,多有因修改未尽而致用字前后不统一者。

四、《国语》的版本系统之二:公序本及其流传

关于公序本的刊刻原委,宋庠《国语补音·叙录》有详细记载:“天圣(1023-1032)初,有宗人同年生缄假庠此书,最有条例,因取官私所藏凡十五六本校缄之书,其间虽或鲁鱼,而缄本大体为详。”[3](P36)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沈仲涛所捐赠的《国语补音》一部,书末有“治平元年二月二十五日中书札子一道”,中云“《国语》并《补音》共一十三册,宜令国子监开板印造”,署“右从政郎严州司理参军薛锐校勘”,可知宋庠书成后于国子监付梓,时在北宋英宗治平元年(1064)二月之后。

宋元递修本:在目前所见公序本系统中,以宋刻宋元递修本为最早(以下简称递修本),该本《国语》二十一卷、《国语补音》三卷,现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影印收入《中华再造善本·唐宋编》、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国学基本典籍丛刊》(题《宋本国语》),递修本为张元济先生涵芬楼旧藏,《涵芬楼烬余书录》著录原叶和宋元补版刻工约80人,云:“本式之巨,极所罕见。书用蝶装,疑犹是宋代旧制。”[13](P258)《中国版刻图录》云:“推知此书当是南宋初期杭州地区刻本,疑即南宋监本。迭经宋元两朝补版,元时版送西湖书院,《西湖书院重整书目》中有《国语》一目,盖即此本。每册首叶有‘东宫书府’朱文方印,当是元时官书,明太祖灭元得之,以贻懿文太子者。”[14](P13)清莫友芝(1811-1871)《郘亭知见传本书目》卷四史部五杂史类著录《国语》版本多种,其中有云:“《国语注》,有绍兴十九年刊本,半页十行,行二十字。”[15](P273)在与笔者往复讨论中,吴宗辉博士据上述材料推断莫氏所云“绍兴十九年刊本”有可能为上述南宋监本(9)李佳《〈国语〉宋公序本刊刻考》(《安徽史学》2009年第1期)已指出莫氏所云“绍兴十九年刊本”是认定南宋高宗时有公序本刊刻的一个书证。,其说应该可以采信。因去古未远,递修本保留了更多的公序本原貌。

南监本及其子系统:元代,南宋重刻公序本版片归西湖书院,入明后转存南京国子监,续有补版和印刷,是为南监修补本(以下简称南监本)。明黄佐(1490-1566)《南廱志》卷十八《经籍考下》载梅鷟编版片目录,于“《国语》二十一卷《补音》三卷”下注云:“存者三百八十面,破者六面。……刻自元大德间,岁久缺损,弘治十七年七月,祭酒章懋、司业罗钦顺命监丞戴镛召匠重刻七十五板,修刻六十八板,遂成全书。”[16](P1431-1432)北京大学图书馆“大仓文库”藏有一部该版《国语》(附《补音》),台湾“国家”图书馆、台北故宫博物院和日本静嘉堂文库亦有收藏,其中,台湾“国家”图书馆所藏南监本缺一二两卷和《补音》三卷,存卷亦多漫漶;静嘉堂本则为全帙,但其中脱两个版面:一、《周语下》“宣三王之德也……为之告晋”中间文字,即《景王问锺律于伶州鸠》末尾部份、《宾孟见雄鸡自断其尾因而感王》全文及《刘文公与苌弘苌弘欲城周彪傒知其不终》开头部份,宋元递修本与台图南监本此处正好完整的两个页面;二、《晋语四》“公告大夫曰……闻之”中间文字,即《文公救宋败楚于城濮》中“宋人告急……偃也”一段,宋元递修本与台图南监本此处也是正好完整的两个页面,该部份静嘉堂本重复同卷前已出现的“成而儁才……庭实旅百”两页,用以填充。

综合李佳、吴宗辉的意见,南监本的明补版讹误和阙略较多,明刊弘治本、许宗鲁本、金李本俱系在南监本的基础上校刊而成,并对前者作了不同程度的校订,兹依次略作介绍:

弘治本:明弘治十五年(1502),李士实序刊本《国语》二十一卷、《国语补音》三卷(以下简称弘治本)。该本校刻稍嫌粗疏,讹误较多,且多有臆补之处。经与静嘉堂本、南监本对比,发现存在这样一个现象:凡是静嘉堂本、南监本漫漶或错误之处,弘治本往往会出现瑕疵。正德十二年(1517)明德堂刊本《重刊国语》七卷、《国语补音》二卷(以下简称正德本);嘉靖五年(1526)陜西正学书院刊本《国语》二十一卷、《国语补音》三卷,以上二种系据弘治本校刻而成,或也参校了南监印本,其中正学书院本校勘较弘治本为精。后来的许宗鲁本、金李本与新建李克家本都曾据弘治本校订。

许宗鲁本:明嘉靖四年(1525),许宗鲁宜静书堂刊本《国语》二十一卷(以下简称许宗鲁本),《原国立北平图书馆甲库善本丛书》收有该本,省刻《补音》,而于目录后刻王蓥《国语古文音释》。许自序云:“《国语》旧有监本、闽本、大名本,监本久而脱,闽本恶而俗,大名本侈而讹。”其中监本指南监修补本,大名本即弘治本,刻于河北大名府,故名。该本实以南监本为主,并参校弘治本、闽本刊刻而成,校正了大量南监本与弘治本的问题,但因用《说文》小篆的隶定字刻书,每每不能见其所据本固有之用字。

金李本及其子本叶邦荣本、张一鲲本(10)关于张一鲲本的祖本,未见明确信息,但以下四则材料可证其出于金李本:一、《周语上·虢文公谏宣王不藉千亩》“不藉千亩”韦注金李本有云:“田藉千亩。”张一鲲本、穆文熙纂注《国语》、《国语评苑》、道春点本同,递修本、弘治本、穆文熙《国语钞评》、李克家本、日本冢田虎《增注国语》“田藉”作“藉田”,明道本、正统本、闵齐伋本及柳宗元《非国语》作“籍田”,金李本误倒,张一鲲本承之,其后者又袭其讹。二、《周语下·景王问锺律于伶州鸠》“所以厉六师也”韦注金李本有云:“名北乐为厉者。”张一鲲本同,其他各本“北”皆作“此”,金李本字讹,张一鲲本承之。三、《鲁语下·叔仲昭伯劝襄公如楚》“说侮不懦”下韦注金李本有云:“言楚人欲除其侮后之耻。”叶邦荣本、张一鲲本同,明道本、递修本、正统本、南监本、弘治本、《增注》、秦鼎《国语定本》、《四库荟要》“后”作“慢”,日本冈岛顺《春秋外传国语订字》谓当作“慢”,据义是。四、《晋语四·宋襄公赠重耳以马二十乘》“其先君之戎御赵氏之弟也”,张一鲲本、李克家本、闵齐伋本同,明道本、递修本、正统本、南监本、弘治本、许宗鲁本、《增注》、《正义》“氏”作“夙”,《订字》、秦鼎皆指“氏”字误,是。:嘉靖七年(1528),吴郡金李泽远堂刊本《国语》二十一卷(以下简称金李本),《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收入该本。金李本行格、版式同于递修本,在《国语解序》后有“嘉靖戊子吴郡后学金李校刻于泽远堂”小字题识,不刻《补音》。该本所据底本大致为明代成化、弘治年间的南监修补本,但校刻精严,版式、字体和避讳一还宋本之旧,且对南监版片元明补版的误字有较多订正。

嘉靖十五年(1536),闽中叶邦荣校刊本《国语》二十一卷(以下简称叶邦荣本),经比对,其祖本即金李本,亦无《补音》。叶邦荣本似据南监本等对金李本有十余处修订,与金李本同误者19处,金李本是而叶邦荣本误改者18处,用字不符公序本惯例而从俗者12处,径行删除旧版墨钉或空格者3处,总的看来难称后出转精。

张一鲲本:通过对张刻《国语》中保留的约30个刻工的活动时间综合推断,该书当刊刻于明万历六年(1578)至万历十年间(11)郭万青《张一鲲刻本〈国语〉及其系统考述》(《海岱学刊》2016年第2期)云:“从吴汝纪刻本的刊刻时间看,张一鲲刻本当刻在万历十三年(1585)之前。又根据张一鲲本‘明侍御史蜀张一鲲’的题署,则张一鲲本刊刻必在万历五年(1577)之后。”吴汝纪刻本指明万历十三年(1585)吴汝纪覆刻张一鲲本。江西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明万历十年(1582)杨际熙覆刻张一鲲本。,是晚明迄有清一代影响最大的《国语》刻本。该本将《补音》散入正文,多所增删和改订,但版刻精良,以圆圈和方框区隔正文和注音,标识字头,颇便浏览,流传较广。万历十三年(1585)吴汝纪覆刻张一鲲本,万历中期穆文熙编纂、刘怀恕参校《国语评苑》、万历末年新建李克家本(据比对,该本曾据弘治本校勘),以及清代乾隆二十七年(1762)文盛堂本、苏州绿荫堂本、孔继涵孔氏诗礼堂本等皆从张一鲲本出(12)参见郭万青《张一鲲刻本〈国语〉及其系统考述》(《海岱学刊》2016年第2期总第18辑)和郭万青《清代〈国语〉的传抄及版刻》(《唐山师范学院学报》2018年第1期)。,最后者又系《四库全书》本之底本,孔氏诗礼堂本虽有后来孔广栻(1755—1799)的批校,因疏漏较多,其价值似反不及张一鲲本。日本道春(林罗山,1583—1657,法号道春)点本又据刘怀恕本覆刻,日本渡边操《国语解删补》、关修龄《国语略说》(1792年刊)、冢田虎《增注国语》、千叶玄之《重刻国语》(1786年初刻)皆以前者为底本,据郭万青教授研究所得,秦鼎《国语定本》又取道春点本的千叶玄之重校本为底本。张一鲲本用字存在从众从俗的特征,喜将公序本原有之“於”改成“于”、“皃”改作“貌”、“脩”改作“修”,“灾”改作“災”,“宾”改作“賔”,然而又每有修改未尽之迹,甚至若干地方又将固有的“于”字回改成“於”,致失公序本的版本特征,其子系统各本亦存在这样的问题。

董增龄《国语正义》(以下简称《正义》):该书为清人《国语》整理成果之最厚重者,在用字风格上,也沿袭了张一鲲本擅自改字的倾向,更有甚者,如董氏在自序中所云:“宋公序《补音》本及天圣本两家并行,近曲阜孔氏所刻用《补音》本(即孔氏诗礼堂本)。今兼收二家之长,而用《补音》本者十之七八。”[17](P3)但据本人比对,《正义》基本还是公序本的旧观,甚至有着明显的张一鲲本的特征,只是“兼收二家”之后,版本价值大打折扣了。

类似的版本问题在沈镕(1886—1949)《国语详注》、徐元诰《国语集解》中更形显著,前者在《例言》中有云:“二书(指明道本与公序本)互有出入,本编折衷于二者之间。”后者也在《叙例》中云:“传文以明道、《补音》二本为据,择其是者从之。”虽然如《集解》于文本解读多有可取,但武断地折衷与抉择的结果是,无论是《国语》正文还是韦昭注文,读者在援引之时都需要多一番甄别的功夫。

目前所见《国语》诸版本,以金李本与宋元递修本最为精良,据本人统计,除了两可两不可以及不可遽断高下者外,金李本胜者凡138处,递修本胜者201处,具体表现在各语中,《周语》三卷中,金李本胜者31处,递修本胜者71处;《鲁语》和《齐语》中,金李本胜者13处,递修本胜者11处;《晋语》九卷中,金李本胜者55处,递修本胜者88处;《郑语》及以下各语中,金李本胜者39处,递修本胜者31处。金李本中一眼可见的误字,如“入”与“人”、“方”与“玄”、“人”与“大”、“臼”与“曰”、“卜”与“十”等之类凡有48处,远多于递修本,如果不计本部分,则金李本与递修本差距并不明显。递修本多次补版,用字不一致的情况比较多,在第29页、第30页之最末二字及第142页末栏上端无法辨认,而金李本则完整无缺。

余 论

《国语》评点,是另一种形式的《国语》研究,自从南宋真德秀编《文章正宗》始,偶有学者如林希逸(1193—1271)、汤汉(约1202—1272)、黄震(1213—1280)等赓续其事。至明代隆庆、万历年间,因为时文穷而后变的需要,心学的影响带来人们思想的变化,后者又促成时文文风的变化;经济的发展使得读书人的数量大幅增加,举子也随之增多,面向举子的评点应时而生。具体表现为出版业趋向繁荣,尤其是在东南沿海一带;阳明后学如陶望龄等加入《国语》评点队伍(陶氏著有《国语约抄》);科场成功人士如汤宾尹(万历乙未年,1595,榜眼,著有《国语艺型》)、叶明元(隆庆戊辰,1568,进士,著有《国语抄评》)等现身说法;考官如穆文熙(曾任考功员外郎,著有《国语钞评》、《国语评苑》)的导向式评点;高官如石星(官至兵部尚书,其《国语》评点为穆文熙所借重)、孙鑛(官至兵部侍郎,著有《孙月峰先生批评札记》)、刘怀恕(官至御史、大理寺少卿,参校穆文熙编纂的《国语评苑》)等的临阵奖掖;张一鲲这样的高官(南京御史)兼出版家的成功运作,以及上述诸因素的综合影响,《国语》评点忽然大盛,多种《国语》出版物纷纷面世,并下启清初及中期的《国语》评点学,因为事属专门,拟另行撰文讨论,此处不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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