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文学中的自然之“象”
——一种生态符号学阅读
2022-01-01岳国法
岳国法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0)
一、引言:“自然”问题的缘起
自然文学主要指的是以自然描写为主的文学作品(nature-oriented literature),或者说其中主要描写的是人与自然这二者之间的关系问题。那么,自然文学中的“自然”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环境”,还是哲学认识论意义上的“道”,它指涉什么,在文本内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一般而言,“自然”对于许多文学作家来说指的是“环境”。它作为一个术语,是地理学意义上的范畴,指的是一种静态的、客观的生成空间。生态批评最初的宗旨也是为了发现某个时期的某位作家关注了当时的某个环境问题,通过分析文本中的环境描写,揭示其中人与环境之间的生态问题。然而,生态研究中的“生态”一词原本源自生物学,它指的是各个生命体之间的关系,其中包括了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等生态关系问题,因此,“生态”问题不只是环境问题,还应该包括关于生命存在的讨论,关于以生态为中心的诸多人文问题,等等。因此,关于“自然文学”的研究如果仍然囿于认识论意义上的“环境”研究,必然在研究对象和范围上受到限制。
再者,自然文学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在文本的认识论层面,以及它所涉及的深层次意义论方面的研究,仍然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难题。国内外学者对自然文学(nature literature)、生态文学(ecological literature)、环境文学(environmental literature)的讨论就证明了,从生态的创作理念来限定某一类文本类型,必然会陷入一个文学意义上的界定窘境,毕竟关于自然文学类的作品,在区分标准方面各有不同,研究对象不同,文本的表现也不同。例如,帕特里克·墨菲从文本模式的角度对自然文学和环境文学加以区别,认为自然文学对生态的关注是“隐性的”(implicit),整个文本模式属于一种模式,而环境文学的关注是“显性的”,文本模式里包含了好多种文体[1](P57)。王诺在《生态批评与生态思想》第二章专门探讨了“生态的”与“环境的”之间的区别[2](P58-71)。也有学者从认识论角度聚焦自然的定义和分类,如生态符号学家库尔把自然分为四个层面:“零度自然”,即原生态的自然;“第一自然”,即人们所看到的,通过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等感官器官进行确认的自然;“第二自然”,即人们用以解释自然,其中已经加入了我们人类的审美意识的自然;“第三自然”,即虚拟的自然,是我们作为自然的读者虚构出来的自然意象[3]。鲁枢元也结合中国传统哲学思想分析了自然的含义,认为英语中的自然(nature)只相当于中国的世间万物的意思,在认识论上指的是物理存在,而中国的自然的含义涉及面要宽内容也较深,相比西方现代的自然论,汉语中的自然“在当代环保运动及生态批评思潮中是一个更贴近自然的本真意义。”[4]
这些关于自然文学的定义、文类和文体的讨论,丰富了自然文学的研究基础,对于深入研究自然文学中的“自然”有着重要的作用。本文在此基础上,结合生态符号学、认知语言学、现象学和中国传统哲学重新审视自然文学中的自然描写,提出“象论”进一步客观地审视和阐释。
二、象的自然性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从语言与存在的角度对人重新进行定义,认为人天生就有语言,“作为说话者,人才是人”[5](P1)。界定自然,也可以从语言与存在的角度出发,发掘出自然的本性。以《最遥远的房子》中的三段自然描写为例:(1)自然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中自然描写的异同,请参阅岳国法,谭琼琳:《可然性模仿:自然文学文本世界的生态符号学阐释》(载《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16年第5期)。
(1)峭壁脚下,一大片海滩由北向南延伸,没有任何中断,绵延数英里。这里的沙滩,孤单却是最本真的,洁净而遥远,外海常常光临,且拥有这片沙滩,这里或许就是世界的尽头或开始。年复一年,这里的大海与陆地进行着斗争;年复一年,这里的土地为自己的领地而奋斗,使出浑身的抵御力,能量和创造力,让植物牢牢扎根在海滩上,用草和树根形成一张大网,保护住了离海最近的沙滩,任由暴风雨自由地冲刷;自然中伟大的韵律,虽然如今变得如此枯燥,遭到了冷落,甚至受到了伤害,却在这里拥有广阔的空间和最原始的自由;云与云影,风与潮汐,日以继夜地颤动。栖息于此的候鸟再次飞走,全然不见踪影,成群的鱼儿在海浪下游动着,浪花将水花抛向太阳。[6](P2)
(2)遥远的峭壁与孤独的沙丘,朴实的大海与远处明亮的世界边缘,草地、沼泽与古老的旷野。[6](P5)
(3)潮涨潮落的海水,涌进来的海浪,聚集在一起的小鸟,海边朝圣的人们,冬天和风暴,秋天的壮丽和春天的神圣——所有这些都是伟大海滩的一部分。[6](P10)
语篇(1)由五个句子组成,它们的主位分别是“海滩”,“沙滩”,“大海;陆地”,“自然的旋律”,“候鸟、鱼、浪花”,彼此之间没有明显的衔接手段,整个语篇的显性连贯性也因此缺失了,而且像这样去连贯化的描写在整个文本内随处可见。从信息论角度看,连贯性强的语篇中的句子主位与述位交替出现,可以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信息链。然而,语篇(1)中人为性的信息断裂显然违背了通常意义上信息传递的规约性。
语篇(2)的描写同样存在语篇连贯的问题,作者没有用任何动词,而是以四个短语的并置来构成了一个句子。语篇(3)的前半部分与语篇(2)类似,“大海”“海浪”“鸟”“冬天”“风暴”等这些名词之间也没有衔接手段。但是在句子的后半部分,“所有这些”指出了这些罗列成分的归属,即海滩的构成部分。
三段语篇的共性在于,不同自然物的描写之间没有衔接连贯,只是把与之相关的知识都呈现给读者。这种“资料功能”在法国思想家伊夫·勒特看来,是作者有意识地融入一些学科领域的知识,“描写在叙事作品内部插入作者在资料阅读与调查过程中获得的知识”,是对文本的资料补充[7]。缺乏足够的衔接手段的自然描写,滞留或减缓了读者的阅读进程,但却充分展示了语词自身的概念功能,其丰富的语词意义不断扩展读者的自然知识,让自然物在不同阶层的概念递进中呈现。
从生态符号学角度看,自然在这里没有作为文化符号出现,而是以物质客体的“零符号”(零度自然)形式出现。这种描写的出发点是,自然先于描写,对自然存在直接命名,把任何自然物都看作零符号,即每一个自然物都以其本体自我存在,只展示能指而无所指,其目的是为了让每个自然物都成为“自然性”的保证。恰如美国当代现象学学者约翰·萨利斯(John Sallis)在《想象力的力量》中所提出的,“elementology”是每一个自然物存在的共性,这种共性是“一种不可归约的非存在的存在”[8](P42)。萨利斯从存在现象学的角度把自然的存在看作是“自然中的超自然”[9](P241-242),坚信现象背后仍有原初性的存在元素。
再者,这些直接命名式的描写中,尽管缺少必要的衔接手段,拒绝逻辑思考,但是每一个自然描写中的语词都携带一个特殊的即刻性语境,构成了一个个微文本,强化了读者对自然存在的直观性。例如语篇(2)中,“孤独的沙丘”“海边朝圣的人们”,不只丰富了沙丘和人作为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存在者的意义;每个自然物语词自身的语义都构建了一个生物小世界,所增加的信息量又让每一个微文本都有机会附加到在整个大的自然环境描写中,进一步扩大语词所涉及的各个向度。
同样,自然描写还经常借助构词法来强化即刻性语境的画面感和信息量。例如,“旅行”(journeying)的鸟;“潮涨潮落”(goings and incomings)的海水;“聚集在一起”(gathering)的小鸟,这些动名词在词性转换过程中,原有的动词义被内置了,动名词的语义描写只是其自身,不外指其他东西,在描写中只是与其他名词共同构成了关于海滩的一组画面的元素。然而,从语言的认识论看,动词首先具有时间范畴性,即动词须指向动作发生的外部时间点,而当动词转变成名词后,东西原有的时间范畴便不存在了,与外在的联系也就被淡化了。再者,动词转换成名词也会使得原本只表现动作的词变成了具有离散性的名词,变成了个体。与此同时,动作被个体化了。换言之,一旦任何事物的发生和存在失去了历史性,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只表现为当下的即刻性,单纯地表现为自然的“象”,就悬置了一切指向文本外的可能,让文本能指自我相互交替指称,构成一个微指称体系。
然而,事实上,读者在阅读自然文学作品的时候,通常会把文本内的描写与文本外的现实世界相对应,把自然描写看作是生态主题的相关物,这种阅读的洞见显然是批评者对自然的刻意解读,并将其锚定为生物圈的重要因子。例如,《最遥远的房子》中海浪声音的多样性呈现了海浪的各种存在样态,如果把各种声音看作是海浪的“相”,就暗含了一种意向,即把文本内的自然作为“相”,研究其表现形式,揭示其背后的本质。这种阅读模式显然醉心于文本内能指与文本外所指的对应,仍属于中国传统的观相(2)胡适在《中国哲学史大纲》(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60页。)中对“相”与“象”的关系已有清楚的论述。“象”字古代大概用“相”,因此在《说文》中写道,“相,省视也。从目从木”。所有可以仔细观察的对象都叫做“相”。后来,又借用同音的“象”字,引申为凡是象效之事,与所仿效的原本,都叫做象。笔者认为,中国的观相理论中,“象”与“相”的内涵意义大致相同。理论的研究思路,并没有把海浪的“自然性”归于自然本色,而在于寻找作者借助自然所召唤的那种所观看的怀念,同时也就遮蔽了海浪的本性存在。海浪之象若视为“相”,其自然性与人则相距较远,不可以眼观之,而且这种自然描写也是不确定的,因为自然尚未被带入自然本色中来。读者所观看到的自然,都只是作者借助自己的意向性把自然性带入固定,进而被判断为事实。从这个观看视角下的自然,尚未被带入其隐蔽性的居所,即自然之本性。这些描写的本质,是对自然的自然性的逃离。
对比中国《易传·系辞下》《周易略例·明象》《道德经》等经典论著中传统象论的表述,如“象也者,像也”“大象无形”“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这里的“象”从文本阐释的角度看,都是把象作为从语言到意义的中介体,是对宇宙间千差万别的具体事物的模拟,是非常灵活多样的,同样的象可以表达不同的义理,同一义理又可以通过不同的象来表达。在这种意义上,象由于其具备形象性的特点,所以对它的诠释空间是非常广阔的。象是天地有形外的存在,是表达天地万物之理的重要方式,象的直观性可以简洁、显豁地表达“意”,但其隐蔽性往往需要调动解读者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才能“寻象以观意”。
然而,以中国的“象”论来看自然文学之“象”,实际上就是把自然之象进行“相”的确定,这种“立法式”阐释的运作是形而上的,缺少了对自然的本性即“象”的尊重。自然之“象”与“相”在文本阐释上的混乱,可以借用佛教经典《心经》中的一句话加以廓清。“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中,“色”指的是现实世界的各种存在者,“空”代表的是一种本然性的存在。当醉心于现实世界的时候,会扩张“自我”的欲望;当发现一切都是空的时候,会放下执着和欲望,远离贪嗔痴,回归“无我”(unselfing)。从存在论角度看,空不是虚无,而是一种原初性的自在,也类似于老子的“有之所始,以无为本”。色只是暂时性的在,也或者是海德格尔的此在,它被带入到了观看者的眼前,表现为某种存在的形式,但这种存在是暂时的,不是本质性的,会随着观看者的境遇不同,发生变化。《心经》中蕴含的观点是,“在”一直都存在着,但相与象应都“断灭种姓”,因为一切都是幻相。这里就与道家的顺应万物的本性有了很大的区别。
从哲学角度看,自然文学之“象”的思维模式,是前逻辑的、前语言阶段,属于共时合构的世界本体论,而不是历时派生的生成论。这种思路的优势在于,避免任何逻辑陷阱带来的意义过度阐释。自然文学的意义生成,不同于形而上的推理,因为形而上追求的是从现象到本质,寻求超验;也不同于存在的推理,因为存在意味着阐释;而是属于面向自然的推理,侧重对此存在的描写,向存在阐释打开大门,却同时拒绝向超验的抽象化。
三、象的可视性
把文本的意义引向文本之外,借助文本外的符号系统来理解和阐释文本,文本的语言就成了派生性的符号系统,这种阅读的盲视在于,忽略了文本语言自身携带的原初性符号系统。就自然文学而言,在对各种自然物进行“象”的描写中,去连贯化的手法忽略了语言自身逻辑的语义价值,展示了自然存在的原初性。恰如卢克莱修所说,“从大地里面长出来的东西,也仍然不能彼此交混地长出来,它们每一种都按自己的方式生长,并且全都根据自然的一定规律而保持它们各各具有的特征”[10](P351)。相对于各种文化实践成就的认识论意义,读者通过阅读所体验到的自然存在的意义,其可视性可以更客观地描写自然物。如黑格尔所言,视觉的好处在于,“对象没有被破坏,保持着它的完整面貌”[11](P13)。那么,自然文学重视读者的视觉认识,其意义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可视性描写可以确保文本意义的即刻性在场。例如《瓦尔登湖》“与禽兽为邻”一章中,梭罗对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的可视性描写促成了生态意义的即刻展现。那只经常在吃饭的时候光临的老鼠,“跑过来,坐在我手上吃奶酪,吃完之后,它像苍蝇那样擦脸、舔爪子,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12](P221-222)。梭罗选用了一连串的动词如“跑过来”,“坐”在手上吃奶酪,再然后“擦脸”“舔爪子”,“大摇大摆地走了“等,将这个 “我”与老鼠之间的抽象关系具象化为一连串的动作,这个表意行为所产生的即刻性表意效果,让读者很直观看到“我”与老鼠之间不是传统的二元论思想中扭曲了的人与其他生命体之间的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分裂的关系,而是主体平等对话、和谐互动,彼此不介入的生态关系。
从认识论角度看,尽管人“喂”动物,和老鼠“吃”东西,这两个特征是人与老鼠两个范畴内的必然特征,但人“喂”老鼠吃东西只是一种可能性特征,属于强制共现式的描写。老鼠吃东西,但这些东西都不是自己创造出来的,只能是“偷吃”;人创造食物,可以用吃的东西来喂其他小动物,但喂老鼠吃东西,不属于传统的认识论范围。因此,梭罗的强制共现式描写把不可能的特征赋予了人与老鼠的关系,通过修改“喂”的词义构成,达到了认识论上的契合性共现,让读者接受了生态和谐中可能存在的理性化状态。
此外,梭罗还借助拟声词来描写鸟叫的声音直观展示生态场:
仓 枭:呜—噜—噜(u—lu—lu)
噢—喔—喔—喔,我—从—没—有—出—生—过(Oh-o-o-o-othatIneverhadbeenbor-r-r-rn!),我—从—没—有—出—生—过,我—从—没—有—出—生—过,从—没—有—出—生—过
猫头鹰:耳—呼—呼—呼—呼啦—呼(Hoohoohoo,hoorerhoo)
青蛙:拖—尔—尔—龙克(tr-r-r-oonk),拖—尔—尔—龙克,拖—尔—尔—龙克,拖—尔—尔—龙克,……拖—尔、拖—尔[12](P120-121)
从语音发音来看,/u/音属于后元音,其特有的拉长的音色,让声音亮且低沉,因此用来描写仓枭的叫声是“悲凉的鸣叫”。同样,发/u/音的猫头鹰的叫声是“自然中最忧郁的声音”,但是现在却成了“会使人感到很愉悦”的叫声[12](P120-121)。青蛙的叫声借助了/tr/中爆破音和磨擦音的结合,产生了一种欢快的乐感。值得注意的是,词语的发音本属于纯粹的意义,但是梭罗这里又把声音与人的悲凉和愉悦联系起来,使得纯粹的意义融入了语言学传统形成的概念。换言之,梭罗没有借助语言描写,而是通过发音来构造一种直观认识,其优势在于拒绝人与世界之间的意义预设,而且在信息传递中,也会相应地减少由于语言介体的意义含混导致的意义失真或减色,同时也证明了,拟声词不能被定义或者概念化,其发音就是意义本身,是理解自然的意义发生的条件。从某种程度上讲,自然文学中的声音描写,是对语言起源论中自然论的强有力的支持,名与物的一致必然让敞开的自然存在更直观。
其次,可视性描写以说明性思维为主导,而不侧重叙事主体和叙事逻辑。现实主义文本或者其他类型小说中,作者作为认识主体有一个双重存在,即超验和经验的共存:前者是为了叙述一个故事,而后者凝聚一个意义,用以指导整个故事的终极存在。然而对于自然文学来说,尽管作为语言主体的作者仍然可以讲述一个故事,但是却没有超验的成分,因为整个故事里,“象”作为自然物表征自身和世界的关系的符号,是一种零符号。作者作为认识主体放弃了主动权,没有用文本外的符号系统来表述意义,是为了避免其道德关系产生的价值性影响阐释。借用赵宪章的观点,“图像的在场性绝非事实和实际的在场,只是由于那层‘存在的薄皮’和视觉经验的吻合,才使我们感觉到它的在场”[13]。其本质上也是讲,客观事物的“图像”是借助我们的视觉进行自我叙事来实现的,这里的图像就是我们所谈的象,而不是相,因为这里的图像只是生活中的一种模型或理想,而不是符号指涉的现实本身。
第三,可视性突显象的整体性,把时间融于空间中。例如《最遥远的房子》中,以季节的变化为主线进行描写,从秋天的沙滩,到隆冬,再到春天的内陆散步;《心灵的慰藉》中,盐水湖的水位从最开始的4204.70,上升到4211.85,又回落到4204.70,随着湖水水位的起起落落,相应地是故事里母亲的病情的变化。自然文本中的隐性时间若隐若现地内置于不同地点、不同自然物的描写之中,这种时间观念拒绝了物理时间的科学客观,把时间的本真归于一种自然表达,即一种非逻辑的、具象事物的排列。
从认识论角度看,自然文学的时间观,也是对时间的深刻反思。传统的认识论中,时间概念是模糊的,属于定性的描写;只有到了现代后,物理时间的采用让各种描写都是定量的。然而,自然文学中的时间观显然是非抽象的,而且是一种具体的、素朴的原逻辑,尚未被语言概念化,而是通过“象”的空间并置,让读者感受到不可见的时空之象。不同的自然物的象,叠加在同一个象之中,彼此似乎被平面化了,不是再现性的。这种非再现性的名词罗列,让整个象脱离了既有的叙事逻辑轨迹,成为一种象的描写,透露出了一种原始的、神秘时间意识。
《最遥远的房子》中关于海浪声音的描写,则把这种时间观发挥到了极致。海浪的声音“一会儿是隆隆的轰鸣声,一会儿几乎安静无语,一会儿暴怒,一会儿深沉,一会儿是简单地估量着,一会儿是带着目的和最初的意愿,具有节奏感”[6](P44)。在这个复杂句中,“一会儿”(now)是一个高频词,但却不是物理学意义上的时间刻度,而是一种即刻性在场的时间表达。作者首先以较短的短语叙述,加快了阅读的频度,然后再转入较长的短语或句子,这种由短转长,把人在听海浪前的心情引入了一种平静。这种语言听觉效果的展示,传达了内心世界的情感。进一步看,一连串的句式和长短句排比,因为排列整齐的句式又赋予了静心倾听海浪的心境。原本是空间的想象,转化为了一种有序的时间旋律。这种时间观属于一种本真的呈现,减少了逻辑思考的刻意分化,拒绝了直观带来的先验性,同时也拒绝了经验的和感性的一面。
进一步看,文本内的空间现象学又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的时间论述,即“位移的数目”。各种形式的时间都可以借助空间参照来实现,其中所包含的时间的运动如时间之箭等,也可以在数字表象中发现,而且是一种最为原初性的空间表象。因此,自然文学排除物理时间,拒绝把现象学时间和物理学的时间的本质性混用,真正实现了可然性摹仿对于现实世界的超越。
声音的描写构成了一个独特的符号域,其中无行动者、无时间、无空间的状态充分呈现了海浪作为一种“象”的所有可能性的变体。或者借用弗洛伊德·梅里尔关于符号的观点,符号都是有生命的,就是为了“提出关于持续变化、连续运动及符号生长的观念”[14](Pvii)。再例如《传习录》中的“寂然不动”。因为喜好美色、财利、名声都是从“心”的根源上兴起的念头,如果把这些念头都去掉,就剩下一个“心之本体”。这里的“寂”,指的是本然状态,或者如海德格尔的本真状态。但是当有念头兴起,时间性就被融入了存在状态之中,人的存在方式也因此有了变化,不再是“未发之中”了[15](P49)。北宋邵雍提出的三种观物的方式:目,心和理。前两者都是以“我”来观,唯有“理”是按照物的方式来认识事物,即“不以我观物者,以物观物之谓也”[16](P24)。这些例子都说明了,自然文学中的零符号描写让逻辑语义显得毫无价值,是为了对客观自然进行真实的描写,即事物显现而且是物本身。
四、象的述行性
阅读自然文学,就需要体验其描写所用的语词。海德格尔认为,“体验始终意味着归溯关系,也即把生命和生命经验归溯于‘自我’”[5](P124)。海德格尔的体验论中蕴含了归溯问题,即当主体面向客体,客体会以其本性附和主体的选择。这种归溯显然属于形而上的主体性领域。对于自然文学来说,若所有自然符号都只是零符号,只是表象,那么这种物理存在没有表象功能,必定没有意义,也不可能产生交流效果,也就不涉及体验的归溯。那么,自然文学就与“文学即人学”这个命题之间出现了悖论。然而事实上,自然存在是不可知的,人与自然并非同一类别,二者之间没有相知共感的一致性,因此对自然的本质理解只能说现象性的,这种现象性的理解即一种述行性意图的介入。
象的述行性意义首先表现为自然话语的概念化,研究其自然性就意味着去理解自然描写中所涉及的自然现象或行为结构,以及其中所必然折射了人类体验和所隐含的述行性意义潜势。例如《最遥远的房子》开篇第二段关于海滩的描写中,作者采用的语词如“大海与陆地进行着斗争(battle)”;“土地为自己的领地而奋斗(struggle),使出浑身的抵御力,能量和创造力”。“大海”和“土地”都需要经过斗争来获得生存权,为自己的生存辩护。“battle”和“struggle”两个词语从功能上让描写更加形象化,但同时也构建了一个关系项:一方是人类,另一方是自然。从认知角度看,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所构成的结构隐喻,借助于战争的概念,使两者相叠加,将谈论一种概念的各方面的词语用于另一概念。这样的隐喻决定了人们对于土地的认识和理解都是由战争的概念构造成的。这些自然符号对于读者来说是一种阐释的过程,同时也是一种模塑(modeling)过程,作家借助自然符号之间的联结,以及自然符号与某种意象之间的映射,构建了一个生命体符号域,实现了从自然向文化的巧妙过渡,进而对读者产生了一种文化意义。
上文例子中显示的达尔文进化论影响,强调物种和人种之间的生存斗争,关心的是生存竞争中如何优胜劣汰,属于一种生存论范式的生态思想,认为物种之间的生存游戏取代生存斗争,即一种食物链上的生态有机论,是一种丛林法则。相比之下,中国传统哲学如刘勰《文心雕龙·神思》中的“神与物游”,庄子《逍遥游》中的“游”,儒家的“生生化育”主张的生机,《中庸》中的“万物相育而不相害”,更强调主体间的生态和谐,重视各种自然物的根本性存在。两种立场都是基于某种认识论选择,自然文学也是按照这个文类的创作理念杜撰生态之道,有意地突兀了“自然”之象,把自然与人作为两个关系项并置在一个集合中进行考量,就像《心灵的慰藉》中提倡尊重盐水湖的地理环境、保护鸟类,其故事表层是反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思想,但若从存在论出发,这种生态观点的述行性就绝不是只对环境进行反思,同时还是对自然、对存在的一种反思。
象的述行性意义还表现为一种时间认识论,即时间性的理念被补充进了象的静态概念之中了。美国解构论者保罗·德·曼曾这样认为,“自然客体”的显著特点是,“它们的起源只由它们自己的存在来决定。它们的生成时刻都与它们的起源化模式相一致”[17](P4)。它们的意义和功能,都显示了它们和自然世界的原初性关系,而不能归化到任何存在意识的模式之中。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第五卷第四章专门论述了“自然”的定义是“事物的本性、本质”,并且在《物理学》中进一步把自然物与制作物加以分别,目的是说明,自然的原则,是一种“内在性”原则。海德格尔也曾说过,“必须彻底远离后世的那些‘自然’概念。自然是指绽放着的卓然自立,是指在自身中驻留的自身展开。在这样的存在力道中,静与动就从原始的统一出发,既显又隐,乍闭又开”[18](P68)。这种反合式关系,是对自然进行理解和阐释的最广境界。
文本中的自然作为一种现实的存在,一直对我们是暂时的现象,同时拥有自我存在的节奏。这里所涉及的不是一个现成物体的纯粹表象。在这个表象中,我们总是面对一些非存在的或者面向意识的超验表象。没有超验,存在就丧失了正确的自在和朝向世界的方向及其深度。因此,自然符号的本质体现于运动和转移中,超验和此在之中。符号的存在是此在的时间和超验的非时间的并列,二者之间并没有冲突。此在的时间,指的是人和自然的即刻性;超验的方面指的是自然中所含有的“自然性”。自然文学所描写的自然,都处于运用中,发生在此在中的自然物,都有一定的叙述性、动态性和处理过程,都表现并累积在主体的活动之中。这样,自然文学实际上是把自然现象和历史现象结成了一个同构的关系。
借用生态符号学家托马斯·西比奥克的话,符号学所关注的不是“真实世界”,而是“关于真实世界的具体补充或变异模式”;符号学也并不是为了展示“现实”的事物,而是为了“人们在提问方法中所展示出来的本性”[19](P12)。换言之,从独特的三无符号场到存在的阐释,自然文学的符号,不只是客观描写展示其资料功能,自然的存在意义仍有待于述行功能的实现。海德格尔也曾说过,“从存在中道说出来的东西就叫符号,这不是存在的记号,也不是存在的谓词,而是在直窥存在中,从其出发来显示存在自身的东西。在这样的一种直窥存在中,我们必须对存在那里出现的一切产生与消亡,或诸如此类的事情视而不见,我们必须在积极的意义上看穿;视若无睹,去除”。[18](P110)
因此,对自然存在作零符号描写,其语词具有让物是其所是的能力,并让物显现并在场。对于自然物来说,逻辑缺失处,物自我显现。语词是对物的命名,正显示了关系的缺失,惟有语词让自然物获得存在,也才能把自然与包括人类在内的一切都产生关系。任何关于自然的话语都是非事实性存在的,惟有当自然话语的述行性作为一种文本行为出现才能实现文本所指与现实所指物的一致。
五、结语
阅读自然文学,关注不同的自然描写,其资料性功能可以丰富自然存在的知识向度,引导读者关注生态问题。但是,若忽略自然文学述行功能中的哲学思考,必然无法感受自然的存在与生成带来的存在问题。从自然之“象”出发,研究自然文学的现象之知,可以发掘出其创作理念上的反思辩、反形而上学立场,拒绝把一切归为思辨性的概念和范畴,而是把一切都归为经验的事实,这是一种方法论上的革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