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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理发》中的不可靠叙述

2022-01-01杜瑞华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保尔吉姆叙述者

杜瑞华

(兰州大学 外国语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林·拉德纳(1885-1933)是爵士时代享誉全美的小说家,被后世誉为20世界美国文坛杰出人物之一,又享有“当代马克·吐温”之名。他的创作集中于短篇小说领域,总共130篇左右。拉德纳的职业生涯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始于体育专栏创作,这使得他的文笔简练;幽默、讽刺的妥帖运用,增强了其文本的趣味性与可读性。他身上体现了商业性与艺术性的惊人结合,对于美国本土方言的熟练运用,使得其深受普通民众的喜爱,同时,拉德纳对于自己周围众生相栩栩如生的刻画,尤其是对于人性阴暗一面较为高超的揭露,也为他赢得了来自专业领域的认可。

《理发》一文发表于1925年,被很多文学评论家视为他最好的作品之一,具有明显的个人特色。本文在名为惠蒂的理发师与一位新来镇上的顾客的闲谈中慢慢展开,理发师主要讲述了他的一位同事吉姆的一系列恶作剧并因此自食其果的故事。表面上看来,小说是关于极其爱作弄人的吉姆的一生,加之拉德纳高超幽默技巧的应用,读者会始终对主人公钟爱恶作剧这一最突出的特质记忆犹新,并将其视为趣闻来进行审视,从而误解了作者的真实意图,忽略了他想要传达给我们的讯息。

《理发》产生的这一效果,与文中的不可靠叙述现象有着密切的关联,而目前对于该文本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叙事视角和叙事层次方面,研究者在各自文章中或多或少涉及到了不可靠叙述这一话题,如罗绮伦、黄雪岚(2008)在《浅议〈理发〉的文本叙述手段》中提及文本中元故事层和超故事层交织所加剧的叙述的不可靠性;孙丽颍(2010)在《林·拉德纳短篇小说〈理发〉的叙事技巧及赏析》中提及第一人称叙述这一形式本身带有的不可靠性等。仅有一篇文章从不可靠叙述的角度对文本进行了阐释,即颜艺(2012)以韦恩·布斯的修辞性叙事理论为指导进行的解读。笔者打算通过文本细读,以后经典叙事学家费伦的修辞性叙事理论为指导,并结合经典叙事学中人物塑造、叙述人称和叙述层次的角度来对《理发》中的不可靠叙述现象做一系统的梳理与分析,以便加深读者对于文章的理解。

那么,什么是不可靠叙述?“不可靠叙述”又称“不可靠性”,是一种常用的叙述技巧和普遍的叙事现象,也是西方文学批评界,尤其是叙事学界讨论最多的论题之一[1]。而布斯从修辞方法对于不可靠性进行的开创性研究,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成为大家争相效仿的标准。作为后经典修辞性叙事学界的代表人物,布斯1961年在《小说修辞学》中对“不可靠叙述”这一概念首次进行了命名,并提出这样的评判标准,“当叙述者的言行与作品的范式(即隐含作者的范式)保持一致时,叙述者就是可靠的,否则就是不可靠的。”[2]158-159同时将不可靠叙述归结于“事实”与“价值”两条轴线。

布斯的忘年之交费伦,对于布斯的观点做了批判性的继承与发展,他赞同布斯就叙述者与隐含作者之间的距离所作的划分,将“事实”与“价值”两条轴线扩展至“事实/事件轴”“知识/感知轴”“价值/判断轴”,并进一步细化了不可靠叙述的六种类型:错误的报道、错误的解读、错误的判断、不充分的报道、不充分的解读、不充分的判断[3]51。费伦也对隐含作者做了重新定义,认为“在通常情况下,隐含作者是真实作者的能力、态度、信念、价值和其他特征的准确反映。”[3]45即在大多数情况中,读者没有区分隐含作者和真实作者的必要。同时,费伦也将部分重心转移到不可靠叙述修辞效果方面,就叙述者与作者的读者之间的距离,做了“疏远型不可靠性”和“契约型不可靠性”的划分,前者强调或拉大了叙述者和作者的读者之间的距离,后者恰恰相反。总的来说,詹姆斯·费伦的不可靠叙述观需统筹考虑(隐含)作者的创作意图、文本中叙述者的形象建构和读者的参与。笔者将通过文本细读,在费伦的修辞性叙事理论的指导下来揭示《理发》这一文本中三个轴上的不可靠叙述特征。

一、“事实/事件轴”的不可靠叙述

小说采用的是第一人称有限叙述视角这一小说家们惯常使用的手法之一,而20世纪西方的众多学者对这一语法人称视角自身的不可靠性提出了愈加猛烈的质疑。斯坦泽尔认为,第一人称叙述者从其自身定义来说便是不可靠的。威廉·里干对于其中的不可靠性进行了较为深入细致的开创性研究,主要关注流浪汉、疯子、弃儿和小丑这四类第一人称不可靠叙述者,他认为个体在感知和记忆等方面的客观局限性会导致第一人称叙述潜在的不可靠性。

《理发》一开篇便是第一人称“我”的讲述,叙述者惠蒂是美国某个偏远小镇上的理发师,在向一位新来到小镇上的顾客讲故事。关于叙述者的形象塑造,从文章的开头我们便能窥得一角——他满口操着美国地道本土方言,这沿袭了作者一贯的创作传统,生活化的语言使得读者的阅读困难大大降低,更易与叙述者的个人形象与观点发生认同,并跟随其去见证整个故事过程。然而读者可以在文本中轻易地发现多处拼写错误,例如“theatye”等。而这显然是拉德纳有意为之,拼写错误“有时的确代表着发音错误”[4]56。另有其他一些可为读者轻易辨别的语法错误之处,如主语谓语不一致,动词前后时态不一致,错误的表达方式(“there be”句型用“they be”来表达),人称代词、副词、修饰词等词性的错误使用等。而这些日常生活中最为基础的语法知识却被叙述者一再误用,这足以暗示出惠蒂这一人物处于“半文盲”的知识状态。

通过叙述者一人之口,读者得以获悉有关吉姆的一系列恶作剧故事,但大多数故事他并没有参与其中,而是以旁观者的身份进行报道,再加上他自身半文盲的状态,读者便开始起疑这样一位叙述者形象对于整个事件的报道是否有失偏颇。而当读者发现叙述者在任一轴上进行的相关活动不可靠时,便会产生一定的反讽效果——隐含作者是反讽效果的发出者,读者是反讽效果的接收对象,叙述者是反讽的对象[1]。这便拉大了叙述者与读者之间的距离,减弱读者对其的认同感,因而凸显了其中的反讽效果,并增加了叙述的不可靠性。

对于事件的“不充分报道”为文本一显著特征。

其一,见于叙述者对于一年半前来到镇上的斯太尔医生的相关报道——医生受过较为良好的教育,与小镇上的大多数人不同,热心肠又乐于助人,穿着打扮方面也尤其引人注意。而这样一位各方面都看似与小镇格格不入的青年定居于此的原因,叙述者并未给出确切的解释,而是变相重复着他人的看法,“当时流行着的一种说法是,斯太尔医生的女朋友把他扔掉了,那是一个住在北方半岛什么地方的姑娘,他到这儿来的原因是为了躲起来,忘掉这件事。”[5]208而同时,他又转述医生的话语:“他自个儿说,他认为,要把一个人锻炼成一个全面的好医生,没有什么比到咱们这地方来当普通医生更好了。”[5]208同一段呈现出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以至于医生的到来始终成为了一个谜。

其二,见于叙述者对于医生的一位名为保尔·迪克逊的特殊病人的相关报道。文本中对于保尔描述的篇幅并不长,但他在整个故事的进程中扮演着颇为重要的角色,因为是他直接导致了主人公吉姆的死亡。保尔因为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因此智力受到永久性的严重损伤。但就是他和医生这样两个在某些方面(智力水平和行事作风)各自异于大多数镇上居民的人保持着密切的往来。保尔因为常常受到无耻的吉姆的戏弄,而对周围的人大都心存顾虑,保持着除了母亲之外跟谁也不大愿意来往的消极悲观状态。可自从医生来了后,他大部分时间便都在医生的诊所中度过。虽然保尔智力受到损伤,认识水平可能和小孩在一个水准,但很多时候小孩子才更是以某种直观的方式去辨别善恶而不掺杂其他成人眼中的世俗成分,而他愿意经常去主动亲近医生的做法,也侧面印证了医生的良善属性,加上之前叙述者对其进行的刻画,所以在读者眼中,医生的形象是偏向正直可靠的,他的看法很大程度上也值得相信。

叙述者认为保尔傻里傻气,但医生在经过对其长期治疗后,觉得“这孩子好点了,有时候,他也挺聪明的,通情达理,跟别人一样。”[5]209有关保尔的真实智力水平两者此刻出现了分歧,而医生正直可靠的形象轻易便使得读者对叙述者报道的可靠性产生怀疑,并开始对整个故事的细节之处给予更多的关注。

二、“知识/感知轴”的不可靠叙述

《理发》这一文本是多个叙事层次的交织,而惠蒂的叙述者与部分故事参与者双重身份的设置,更是加剧了他叙述的不可靠性。叙事层次,又称嵌入叙事或叙事框架,是一个古老的叙事现象和受到了广泛应用的叙事技巧,意思是叙事中的叙事。当一个故事包含在另外一个故事之中时,叙事就产生了不同层次[6]。但是尽管嵌入叙事引起了很多学者的关注,但在文学理论中,它仍然处于未被深入研究的一隅,事实上,在分析或讨论这一结构时,学界都还没有统一的术语和予以接收的模式[7]。西方叙事学家一般依据所表达的对象和表达的方式做“故事”与“话语”两个层次的区分,两个层次之间相互起着作用。经典叙事学家热拉尔·热奈特对叙述层次做了如下定义:“叙事讲述的任何事件都处于一个故事层(即故事内层),下面紧接着产生该叙事的叙述行为所处的故事层(即故事外层)。”[8]158

文本一开始便是处于故事外层的叙述者的讲述——“我有了另外一位理发的伙计,他是从卡特维尔来的……你是新来的人,对不对?”[5]205在叙述者的娓娓道来中,处于故事内层的吉姆的故事开始慢慢展现在“你”和读者面前。然而表面看似对话,实际上却是叙述者的不间断讲述,整个过程中没有受述者的发声,对话演变成一个人的独白,对于受述者的身份,读者无从知晓,而直到故事的结尾这一谜底才揭晓——“他真是个会恶作剧的怪物!上油还是干梳?”[5]214原来他是来理发店理发的顾客。他全程没有参与整个对话的举动,在某种程度上,变相鼓励了叙述者的持续讲述,但同时也可以理解为他对于所讲述的故事和叙述者所作的阐释持保留意见。

叙述者对于吉姆死因的解读是否正确有待读者商榷,尽管表面看来顺理成章。吉姆和傻瓜保尔出去打猎,但第一次接触到枪的保尔擦枪走火,吉姆因此意外毙命,几乎没有过多的思考,他便轻易得出这样的结论。但故事再往前推,医生曾对叙述者说:“不过他不明白,因为保尔对他说过,只要吉姆还活着,他永远不会跟他再来往的。”[5]214而这件事情的起因源于吉姆在对保尔的好朋友——一个名为朱莉·格雷格的高知女青年勾引未遂后便对其实施报复,并使得她在小镇上颜面尽失。保尔也因此对其怀恨在心,并把这件事告诉了正直的医生:“医生气崩了,他发誓要让吉姆吃吃苦头……他要想个办法,不过得好好合计合计。”[5]213之后便是保尔主动请求和吉姆外出打猎,之后故事的结尾是吉姆惨死湖中。

通过这些线索,读者便能大致拼凑出故事的全貌——医生是这起“意外事故”背后的主谋,他对吉姆的行事作风早已不满,在吉姆妻子被戏弄时就曾经出手相助,而朱莉的事情成为了导火索,于是他通过镇上人眼中的“傻子”保尔的协助,实施了这场大概率上不会被追究刑事责任的犯罪。细细思考下,叙述者对于事件的解读与读者的认知发生了偏离,叙述者的愚昧、无知和浅薄更为凸显。而此处医生的形象也被颠覆,这样一个有着精致外表、受过高等教育的绅士,在遇到棘手的难题时,也会踏入法外之地,虽然这种行为某种程度上来讲是为民除害,但以暴制暴的解决措施,也不禁引起读者对于整个事件的反思,故事中唯一鲜明的正面形象也因此沾染上了污点。

三、“价值/判断轴”的不可靠叙述

拉德纳注重叙述者形象的连贯性,善用美国本土方言制造幽默效果,但不会对叙述者所运用语言做出故意的歪曲,而是注重其连续性,即他的知识涵养和意识方面与他通过语言所透露出来的自身形象保持一致[4]55。而读者已然意识到惠蒂教育水平低下这一事实,他对于事物的价值判断也因此在很大程度上受到自身的客观局限,尤其体现在他对于吉姆的看法上。

他自身处于半文盲状态,而显而易见,故事的主人公吉姆和他也并无二致。首先,他在措辞方面有着和叙述者明显的基础语法错误,如动词形式的误用、主谓不一致等。同时,这一点从他对普通同事米尔特开的玩笑可以看出。吉姆形容米尔特的喉结看着像吃了香瓜卡在了嗓子里,而“喉结(Adam's Apple)”的这一表达,众所周知源于《圣经》,是亚当因为偷吃知善恶树上的苹果而受到的惩罚,但吉姆却打趣他是因为吃香瓜卡住了。事实上,他可能对于这一典故有所耳闻,知道是与吃东西卡住有关,但却并不十分了解这一典故的细节,而把苹果弄错说成了香瓜。这种想显摆一下自己半吊子的文化涵养却又失败了的尝试,更凸显了其间的幽默效果,让读者读来忍俊不禁,对吉姆教育水平低下的情状也印象更为深刻。

叙述者眼中的吉姆喜好恶作剧,认为他只是无法抑制去捉弄别人的冲动,但心地还是善良的,可事实果真如他所判断的那样吗?事实上,《理发》是拉德纳为数不多的几个主人公坏透顶的故事之一,故事的主人公吉姆是个彻头彻尾的扁平人物,而且每次吉姆的出现都是与恶相连的。文本中叙述者在自己未有所感知的情况下罗列了他的一系列恶行——由于酗酒的恶习而拒绝对家庭成员提供经济支持,在老婆预支走他的工资后又实施报复;肆意取笑同事异于常人的生理特征;寒冬腊月时分伪装“我”的一位需要提供上门清理服务的老主顾的声音,把“我”骗到七英里外的地方并造成了一定的经济损失;喜欢勾引女人,在对镇上受过良好教育、名为朱莉·格雷格的女青年勾引失败后,对其进行了成功的报复;作弄智力水平低下的保尔·狄克逊;甚至对陌生人,他也不放过,尽去想一些花招给别人的安闲生活制造麻烦。最终,他也由于自己的这一“爱好”而失去了生命。

可尽管吉姆如此劣迹斑斑,而直到故事的结尾,叙述者依然对他持有一直以来不变的看法——“我认为他心地倒还好,就是尽搞些恶作剧。”[5]214一种类似替其辩护开脱的评价。文本中叙述者每当讲述完吉姆的一个劣行,便会配上自己对于所讲述之事的粗浅看法,同时这些评价在这篇短短的几千字故事中,大概呈均匀分布的状态,而如果读者轻易便接受了他的立场,不加以对这些评价进行更为细致的思考,很容易落入作者所设置的陷阱中,即叙述者不时出现的总是带有着倾向性的话语,而忽略了隐含作者的真实意图。“隐含作者”,即作者的“第二自我”,他自己的一个隐含变体,是作家在创作特定作品时所采取的特定立场……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也会对作者在作品中所呈现出的形象进行辨别,这一过程也是作者产生的最重要的效果之一[2]74-75。而纵观拉德纳的短篇小说创作生涯,他故事中的主人公无不带有明显的性格缺陷,他在各个角色设定中所蕴涵的讽刺批判之意也昭然若揭,《理发》中的主人公吉姆亦不例外。叙述者对于吉姆的评价,反映了他道德上的极大缺陷。同时,“他笔下的人物都是在日常生活中与他有着密切个人来往的老相识”[9],他对于这些负面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的刻画,也真切地反映出爵士时代美国小镇上大范围道德衰败的图景。

同时,叙述者真实的教名叫做“狄克(Dick)”,这一词同时也包含有“混蛋”的意思。虽然他本身并没有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但他在对读者价值观念的引导方面起到了类似的作用。但叙述者本质的揭露这一解密过程,随着文本中越来越多的线索涌入,也不断吸引着读者参与,借此隐含作者提醒读者,应对文章中的理发师的叙述抱有适当的警惕心,使得读者对理发师观点进行深入考究,察觉到他残忍愚钝的状态,并因此进入小说内部或者扩大小说的含义,而不受小说世界范围的限制[5]215。而假如理发师采取合理的道德立场对吉姆的所作所为进行阐释,文章就会流于表面的说教,难以引起读者对于自身价值观的审视,从而失去原有的效果。

四、结语

《理发》文本在事实/时间轴、知识/感知轴和价值判断轴上有着典型的不可靠叙述特征。通过第一人称的设定、故事层交织和典型的人物塑造等手法,读者得以在欣赏幽默与讽刺编织的精彩故事的同时,也逐步意识到叙述者良好价值观的缺失,和其与隐含作者观念发生的偏离而难以加深对其的认同。而读者在对源文本进行持续解码的过程中,也得以对自己的伦理状况进行反思,进行了一次颇为劳神费力的精神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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