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寻》中违反合作原则的会话含义分析

杨 洋,林 琼

（宁波工程学院 外国语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0 引言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1925-1964）美国文学的重要代言人，《好人难寻》作为其短篇小说代表作之一，语言简朴却发人深省。该小说自问世以来不同学派的研究者运用各种理论对小说进行了全方位的解读，可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纵观学术界，《好人难寻》的研究领域主要涵盖了暴力救赎、人格分析、女性主义、宗教观等层面。同时，对比国内外研究，不难发现，国内学者研究方向更多元化，更集中地体现作者的价值观。此外，大部分研究缺乏与相关理论的深入结合，少有学者从语用学角度对该作品进行分析，尤其是结合格莱斯会话含义理论所表现出的意义。

会话含义，自语言学家格莱斯提出以来便在各个领域得到广泛应用。小说对话有着独特性、交际性、社会性等特点，是文学作品的主要表现形式，就其功能而言，它超越了任何一种小说写作技巧。因此，本研究拟从语用学角度，将格莱斯会话含义作为理论工具，选取典型人物对话进行分析论证，以挖掘违反合作原则背后的“言外之意”。一方面为读者提供全新的视角鉴赏这部耐人寻味的文学作品，另一方面拓展作品在语用学领域的研究。

1 会话含义理论及在小说中的应用

1.1 格莱斯会话含义理论

语用学作为语言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在20世纪70年代以后得到广泛研究，其主要研究在一定交际环境中语言的使用。格莱斯早在20世纪50年代就开始构建会话含义理论，于1967年在哈佛大学讲座时提出这一理论。该理论作为语用学的核心理论之一指出：“我们的交谈通常不是由一串互不相关的话语组成的，否则就会不合情理。它们常常是合作举动，至少在某种程度上。”[1]169-177这表明会话通常不是由一系列无关的词语或短语组合而成，本质上它们是合作的产物。因此格莱斯把这种为达到特定目的且双方都要遵守的交际原则称为合作原则。

为进一步说明该原则，格莱斯引入了4条准则：数量、质量、关系和方式准则。

1）数量准则：使自己的话语满足交谈目的信息；所提供的信息不要超过交谈需求。

2）质量准则：确保所说话的真实性。

3）关系准则：所谈内容之间要有关系。

4）方式准则：避免隐晦、歧义。要简洁且条理清晰。

1.2 小说的会话含义功能

合作原则不仅可应用于日常交际，还可用于小说文本分析。小说会话作为小说交际的行为方式之一，是人物情绪的宣泄口，是交流情感的工具，也是表达作者思想的载体。“小说中，发话人故意违反某条准则而对方又能察觉并领会这句话的含义”[2]，即产生会话含义。“由于会话含义的产生，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就不再那么直接明白，需要经过一定的推敲才能明白说话者的真正意图，这在文学作品中表现得更为明显。”[3]可以说，小说会话含义在丰富语言表达形式的同时也为探究人物性格、情节发展打开了另一所大门，使读者不再局限于对话表面所提供的信息，而是进一步思考会话背后的隐含意义。

2 《好人难寻》会话含义分析

“小说对话的意义主要在于我们从中可推断出人物的性格、处境及人物之间的态度。小说中的人物对话也会出现违反合作原则情况，这其实是作家故意安排用来刻画人物形象的一种手段。”[4]诚如奥康纳所言，“短篇小说中更多的目的将要在更有限的篇幅中达成，细节必需承载更多的短时力量”。[5]152-184《好人难寻》作为一部短篇小说，主要讲述了巴利一家六口在旅行途中发生车祸，在等待救援时他们遇到了“不合者”，而老祖母的一句话使全家人都难逃死亡的命运。该小说大量篇幅集中在人物对话上，传达了作者以暴力拯救世界、重拾信仰的世界观。下文将基于格莱斯合作原则，对违反合作原则的代表性话语进行分析，揭示其背后的会话含义及文本表达效果。

2.1 违反数量准则的会话含义

对数量准则的违反可概括为言过其实或轻描淡写，即说话者提供的信息过多或过少。

例1:

“Here this fellow that calls himself The Misfit is aloose from the Federal Pen and headed toward Florida and you read here what it says he did to these people.Just you read it.I wouldn’t take my children in any direction with a criminal like that aloose in it.I couldn’t answer to my conscience if I did.”Bailey didn’t look up from his reading.[6]

(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p.3)

这一会话中老祖母所言均在传递“不合者”逃狱的信息，可见她极力抓住一切机会改变巴利去往佛罗里达的决定。本次交际中，她违反了数量准则，即提供过多的信息。此举意在通过提供冗余信息间接地表达自己想去田纳西的想法。而句末巴利头也不抬，同样违背了数量准则，即提供过少的信息，表明他并不想改变之前的决定。因此在母亲试图与其构建会话时他以沉默作答，但这并未造成交流障碍。相反，达到了虽未提却能得其意的表达效果。

老祖母提供的过多信息包括以“不合者”为借口，同时还以孩子们的安全为借口试图改变儿子的决定，看似为了家人的安全，言语中流露出更多的是她想去田纳西的想法，塑造了一位自私自利、以自我为中心的老祖母。作为文章开头段，看似冗余的信息为小说结局全家遇难埋下了伏笔。同时，由“小家”可观“大家”，巴利的默不作声实则反映了二十世纪中期美国社会物质文明高度发展，精神文明却危机不断，人际关系冷漠，亲情尚且如此，社会就不言而喻了。

作者奥康纳通过对人物违反数量准则的描写，展现了一个冷酷无情、物欲纵横的世界，揭露了当时西方道德文明的虚假与荒谬，将小说三大要素有机融合到了会话含义中。

2.2 违反质量准则的会话含义

对质量准则的违反可概括为说假话或提供缺乏证据的信息。小说会话中反讽、反问、隐喻等修辞手法都可看做是违反质量准则的现象。

例2：

The children’s mother didn’t seem to hear her but the eight-year-old boy,John.Wesley,a stocky child with glasses,said,“If you don’t want to go to Florida,why dontcha stay at home?”

“She wouldn’t stay at home to be queen for a day,”June Star said.[6]

(p.4)

a.反问

这一会话中，孙子以反问的口吻质疑老祖母：如果不想去佛罗里达，为什么不呆在家呢？此句缺乏充分证据证明老祖母并不想去，反问的目的并非想要从听话者那得到答案，而是为了表明孙子对老祖母提议的不满。此处违反质量准则并未使交际无法正常进行，却将人物情绪以另一种方式呈现出来，增强了文章的表现力。

b.反讽

上述例句中的第二部分孙女琼声称就算让老祖母当女王，她也不会待在家，此处故意说了一句假话，不符合客观事实。老祖母是一个普通人，既不是女王也不会变成女王。反讽方式强化了会话深层含义，使话语更加犀利，表明尽管老祖母对前往佛罗里达百般反对，但她依然会选择跟随家庭一起前往。此处违反质量准则的现象，达到了说话人想要的语用效果，表明孙女并不想与老祖母同行。同时刻画了孙子孙女粗鲁无礼的人物形象。琼的话表面上是对她哥哥说的，但家里的其他人也都听到了，却没有人责备她。这也从侧面反映了琼的观点是家里人普遍认同的，可见家庭成员对待老祖母的态度并不友好。

例3：

She found herself saying,“Jesus.Jesus,”meaning,Jesus will help you.

“Lady,”The Misfit said,looking beyond her far into the woods,“there never was a body that give the undertaker a tip.”

(p.15)

c.隐喻

这一会话中“尸体”和“殡葬人”分别指“老祖母”和“不合者”，老祖母虽念着“耶稣啊！耶稣啊！”听起来更像是埋怨的语气。老祖母总以宗教信徒自诩但在生死关头因恐惧动摇了对上帝的信任，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以金钱自保。这不仅揭露了其“伪基督徒”的面目，也是美国社会信仰危机的真实写照，倾注了作者对宗教的思考。

该句通过对质量准则的违反，展现了“不合者”冷漠残忍的负面人物形象，其实质是西方现代社会畸形人物的代表，是旧秩序的受害者。

例4：

“Maybe they put you in by mistake.”the old lady said vaguely.

“Nome.”he said.“It wasn’t no mistake.They had the papers on me.”

It was a head-doctor at the penitentiary said what I had done was kill my daddy but I known that for a lie.

(p.14)

此处老祖母的话缺乏证据，违反质量准则，老祖母不能证明“不合者”是被误抓，也无法证明他真的偷了东西，一切都是她的主观臆想，这么说只是为了拯救自己。这一会话含义背后老祖母虚伪的形象也跃然纸上。其次“不合者”所说“没有抓错”，提供了错误的信息。由下文可知，他的父亲并非“不合者”所杀，判决书上的罪名纯属捏造，但他却说没有抓错。同样违反了质量准则，说了不切实际的话，“不合者”通过反语表达其内心对这荒诞不堪世界的憎恨。以上违反质量准则的现象，向读者传递了时代环境才是造成人物性格扭曲的根源。“不合者”所受惩罚与罪行不符，是时代所造就，因此，他采用极端暴力的方法疯狂报复世界。可见，通过深入挖掘违反合作原则背后的会话含义，有助于读者理解人物话语，对探究小说信仰缺失、以暴力拯救世界的主题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

2.3 违反关联准则的会话含义

对关联准则的违反可概括为会话双方有一方故意转换或偏离话题、答非所问，给另一方一种“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

例5：

“Maybe a car will come along.”said the children’s mother hoarsely.

“I believe I have injured an organ.”said the grandmother.

(p.10)

这一会话背景是老祖母所携带的猫在行车途中突然窜到了巴利身上，导致了车祸，在等待救援时双方产生了会话。老祖母违背发话人的话题，将话题故意偏移到了自己身上。她声称伤到了内脏，想借此博取家人们的同情，转移家人注意力，不再追究她间接导致车祸发生这一事实。除了违反关联准则，老祖母的话也违背了质量准则，说了假话。但令人讽刺的是，她的假话在后面的情节中却成真了。违反会话合作原则，使得小说情节环环相扣，人物性格层层推进，内容也由此更加行云流水。一方面进一步塑造了老祖母虚伪自私的人物形象，另一方面与文章前部分旅行开始前老祖母发现猫偷溜进车子但她选择保持沉默这一情节相呼应。与此同时，为下文“不合者”向老祖母开枪做了铺垫。

由下文可知，在“不合者”向老祖母开枪之后，她像孩子一样盘坐，仰望着天空，那一刻老祖母得到了灵魂的救赎。以死亡拯救灵魂，用暴力重拾信仰，正是作者奥康纳所要传达的“言外之意”。

例6：

The grandmother shrieked.She scrambled to her feet and stood staring.“You’re The Misfit!”she said.”I recognized you at once!”

“But it would have been better for all of you,lady,if you hadn’t of recognized me.”

(p.11)

这一会话中，巴利与“不合者”会话主题在救援上，老祖母的话完全偏离儿子的话题，直接指出了“不合者”的身份，违反了关联准则，推动了下文全家遇难这一情节的发展。如果老祖母没有违背关联准则，一家人说不定能幸免于难。

文章中老祖母以“好人”自居，认为自己道德高人一等，总站在道德制高点对别人说三道四。例如，她告诉巴利她的良心不会让自己孩子往罪犯逃窜的方向去；她批判孩子母亲没有带孩子们去不同的地方长长见识；她指责孙子韦斯利没有尊重她的家乡佐治亚州；她总是利用任何机会来说明当今世界上“好人难寻”，但她却从来不审视自己的良知，老祖母所谓的良知只是其自私虚伪的外衣。通过对这一系列会话含义的解读，读者可以了解到老祖母的伪善，同时也暴露了西方社会人性的异化。好人之所以难寻，是因为当时社会没有提供好人得以生存的环境，而文中的会话含义则成了作者去正视扭曲、鞭挞西方文明的途径。

2.4 违反方式准则的会话含义

对方式准则的违反可概括为说话者所提供的信息不够简洁、逻辑不清、杂乱无章且含糊晦涩。

例7：

“Listen,”the grandmother almost screamed,“I know you’re a good man.You don’t look a bit like you have common blood.I know you must come from nice people!”

(p.11)

这里老祖母不断奉承“不合者”是个好人，还声称其家庭肯定也是好人家。其杂乱无章的话语违反了方式准则。违反该准则是老祖母内心恐惧与慌张所致，意在感化“不合者”，试图通过恳求来拯救自己。在小说前期，作者塑造了一个衣着得体、谈吐文雅的高贵妇人形象，而在危险关头却显得异常自私专断，透过会话深层含义读者不难发现老祖母人格的双重性，这也正是导致其悲惨结局的主因。

“不合者”所说过于含糊晦涩。从话语表面分析，他不想杀害老祖母，但作为一个杀人如麻的罪犯，其内心早已暗下决心置老太太于死地。此处方式准则的违反，为下文枪杀老祖母的情节埋下发展的种子。

例8：

“It ain’t right I wasn’t there because if I had of been there I would of known.Listen lady,”he said in a high voice“if I had of been there I would of known and I wouldn’t be like I am now.”

(p.16)

该段话将“不合者”对上帝的不满展现的一览无余。他生长在宗教传统氛围浓烈的乡间，二战后返回家乡，而巨大变故让其对宗教产生怀疑[7]，他认为自己被上帝抛弃了，因为耶稣死而复生的时候，他不在场，未能亲眼看到，因此他有意违背宗教去做伤天害理的事[8]，并将罪行归咎于上帝。此处违反方式准则向读者阐明“不合者”扭曲的内心及宗教信仰的缺失，但“不合者”只是时代的一个缩影，背后是一个物质至上、金钱至上，信仰缺失的社会。

通过解读会话含义，可以发现，作者所描述的是一个“上帝已死”的世界，而她笔下展现出的人物也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受害者。每个人在寻求信仰的路上都遭遇不同的打击，以至于好人如此难寻。“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奥康纳用故作轻松的语调写出了《好人难寻》，无意间透漏着她对眼下境况的期许与无奈。”[9]小说人物违背合作原则产生的语用含义作为作者思想的外衣，流露出的并非死亡本身，而是一种用来重拾信仰的暴力手段。那些看似轻松、带有戏剧性的描写，其背后除了隐藏着暴力死亡，也在传递着奥康纳的观点，单纯的说教已无法拯救人们，只有借用暴力手段方能唤醒人们的宗教意识，让其内心得以救赎。

3 结语

本研究基于格莱斯会话含义理论，从四个方面选取违反合作原则的话语进行探究。通过研究发现，交际双方并非总是遵守合作原则，在特定环境下反而会出现违反一种甚至多种原则的现象，该现象并不会导致交流障碍。相反，能够委婉地将会话背后所隐含的意义表达出来。《好人难寻》主要关注其暴力救赎主题，其独具特色的会话含义恰恰展现了不同人物性格。因此，本研究为探究人物、情节和主题提供了语用学思路。有助于读者把握奥康纳文本传递的情感态度与价值观，加深其对文学作品的理解，感受文学作品的独特魅力。同时，从语用学视角，将人物对话作为切入点研究会话含义对小说三要素的影响，也丰富了该作品在文学和语用学领域的相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