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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空交汇处的守望与沉思
——试析李晓君散文的文化追求

2022-01-01江腊生江文薇

关键词:散文作家生命

江腊生,江文薇

(1.江西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22;2.南昌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西 南昌 330031)

阅读李晓君的散文,感觉其中有诗性的守望、有现实的沉潜,还有知性的思考,这一切都在空间的滑动中不断感受生命的艰难、 尴尬和疼痛。 记忆、现实相互缠绕,通过自己一系列的生命空间来展示时间的流逝。 在晓君的散文中,有两个空间,一个是曾经的记忆空间,也是他在1990 年代工作过的一个南方乡镇。 一个是他在南昌市的一个生活小区——“贤士”花园。不同的生活空间,经过作家不同时间的情绪、情感的碰撞,生成枝枝蔓蔓的不同的心理、精神场域,而弥散在文本不同空间中的是一种深刻的时间意识。散文以潜伏者的视角,游刃有余于不同空间的人与事, 既有历史记忆的温情挽歌,又有现实生存的理性沉思。作家不温不火沉入生活的日常状态, 通过诗画融合的艺术追求,体现了一种冷静中和的散文气质。

一、乡镇生活的记忆重返

经过了二十来年的时间汰洗, 作家早年的乡镇生活空间成为一抹红霞满天, 然后在时间中慢慢褪去其中的光泽, 留下的是一幅平淡而又充满温度的素描图。记忆在散文中经过时间的凝练,缓缓生成一个个清晰而生动的画面,呈现了1990 年代中国乡镇生活的烟火味道。 其中有乡村教师的生活、有乡村姑娘的爱情,也有乡镇干群关系的思考。 这些日常生活的记忆, 凝聚着作家当年的激情、忧郁、孤独、奋斗、还有思考,传达出一种挽歌式的温情与失落。

散文以当年工作的南岗中学为记忆叙事的核心,从通往学校的路、墓地、小店、镇上的办公楼这些生活空间入手,激起个体生命的情绪和思绪,在力图还原当年的生活情境中展开一幅青春记忆的图景。 其中有“我”一个未婚青年神秘地从新婚女子那里接过几张光碟, 有一神秘男子在墓地凭着气味捉蛇,有猫头鹰在孤独的秋夜不安的叫声。这些画面营构了一个青春个体忧郁面对充满未知的未来的孤独、神秘和寂寞。通往学校的公路边有小卖部、小餐馆、理发店等小店,带来的是城市的消费, 却呈现出亘古乡村所具有的缓慢、 停滞的特征。 乡村既带活了乡村,使之充满生气,又显得死寂和沉默, 将乡村的古老与落后通过一种诗意化的方式加以呈现。作家在诗意想象的基础上,穿梭来回与现实与想象,挖掘出一种掩藏在粗糙生活、庸常表现之下的诗意, 唤起人们心中对乡村的美丽乡愁。在镇政府的办公楼中,作家敏锐地感知到在这里有两种不同的语言系统, 一种来自政府大楼内部的权力系统, 一种来自村民们身上的民间系统,一个属于空间,一个属于时间,但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了话语系统之间的作用与流向。 几个乡镇干部在镇政府门口的闲聊, 一些路人面部表情的走过,还有墙上醒目的标语,小镇依然是一片沉寂。 其中既有我作为一个乡村教师的公职人员的疏离,又有我对权力系统的反思,更有对乡镇生活的世俗温度的感知。 散文没有惯常地书写乡村生活的诗意, 或者在城市现代性的目光中去审视乡村世界的落后与文化乡愁, 而是以乡村中学及其周边的空间为载体,书写乡村日常生活的记忆,还有青春少年的力比多冲动,正是这些冲动,构成了乡村生活曾经的活力与激情。

人物素描图,是散文进入记忆的另一种方式。中学食堂的胡师傅,脾气暴而且倔,内心却有一种称之为刚正的东西。周老师、刘老师等夜里出去抓田鸡和黄鳝,冬天用气枪打麻雀。乡村教师每年春节期间在乡间小道上骑车或步行, 轮流吃春酒。诗人广子、江子的来访,彻夜同床聊文学、聊诗歌。姨妈从端庄靓丽,随着岁月变成了一个面色黄黑,后来皈依了神,从信仰佛教到耶稣,来面对生活中众多的苦难。 还有路边理发店里的神秘而又令人产生冲动的女人,弹着吉他的乡村医生,缓解着乡村疼痛的恐惧,戴着墨镜的算命先生,忧郁而又冲动的画家兼诗人的翰,街头怒汉五狗,每天用野蛮的方式维护镇上的工商秩序。他靠卖血来为生,却又嗜酒如命。金清华善于绘画和作打油诗,能巧妙地将镇上的政治、经济、风月与村事用四句打油诗反映出来。他的话遍布于镇上的建筑物,并以清理垃圾为生。 每天骑着摩托车在镇上风里来雨里去的寿翁,一边收税,一边追中学的女教师。 随着摩托车的老旧,他也一天天的消沉。镇长孙一淼早年擅长养鱼,一旦提拔后雷厉风行,迷恋权力,最后受到处分而被调离。这些简笔勾勒的人物素描图,寥寥笔墨,折射了一个时代小镇生活的不同侧面。不同个体的生存状态,他们的日常生活方式,既有乡村社会权力结构的复杂呈现, 又有乡村社会现实的坚硬体现。带着作家时代记忆的情感烙印,这些素描图构成了一个小镇既充满生命的活力,又不无遗憾的风俗图, 体现了小镇世界的凝滞而又流动的生活状态。

乡村爱情的力比多流淌也是散文追忆的一个重点。一个乡村会裁剪衣服的美女,愿意嫁给吃商品粮的教师,为的是有一个稳定工作的丈夫。乡镇完小分配来一个师范毕业的漂亮女老师, 引来了乡镇中学七八个男教师的追逐。 这一群男教师如风一样骑车从稻田丛中掠过, 或坐或站地出现在刚刚毕业的年轻女教师的宿舍, 各怀心机却充满着生命激情的期待与困惑。 乡村女教师身上具有的那种纯诗般的清澈质地,让男教师陶醉,并激荡着他们韵味悠长的情感幻想和气质。 大伙儿一路大声说笑,仿佛不是去上班而是去旅游。一种浸透着青春力比多的生命激情流淌在大家的日常生活之中。 “我”和初中同学吴老师面对面在一个砖木结构的平房里相对坐着,忽而含笑,忽而迷惑,青春岁月的记忆显得真切又虚幻。 漂亮的陈老师吸引了或店长的两个男青年的到来, 引起了众多男教职工的敌视。 她天生丽质, 看起来娴雅和书卷气,却裹挟着强烈的性欲,她不断的和校外的男子发生关系,最后被前来捉奸的妻子逼得赤裸出逃,而被褥衣物全被付之一炬。还有中学的黄老师,一身才气,和负责另一小学食堂的李海燕恋爱结婚,生活的抒情部分走进另一条轨道。 燕女士和崔老师一家淳朴善良、美满幸福,却按耐不住在丈夫不在家时,钻进了学校厨师庞师傅的被窝。乡村世界的常态生活之下,涌动的却是潜流的激情。青梅竹马的吴老师和骁恋爱中始终小心翼翼地在爱的字眼之外焦急地打转,二人之后各自成家,一种情感怅然若失伴随着青春的流逝,如同一座小废墟,在时间的深处淹没。 表哥师范毕业分配在一个偏远的小学, 一个村姑的出现化解了他青春的恐惧和孤寂,情欲控制了他的身体,也束缚了他的视野。他多次南下广东寻找发展的机会, 失败的懊恼和情欲的把控,最终将表哥放在命运的轨迹去生活。这些乡村教师身上有异性的困惑, 还有欲望的迷醉, 在青春岁月日渐消逝的氛围中悠悠地体现了1990 年代乡村中学教师的情爱生活状态。

立足当年的乡村工作事实, 作家凭借自己的生命体验和文化视野, 反思乡村生活中各种现实问题与现象。首先是乡村传统文化的失落。岭山脚下的聂公庙曾经迎神赛会的热闹与狂欢, 今天已经不复当年的盛况。古渡头物产输出的繁忙,折射了当年商旅要道关于木、竹、茶叶、稻米、茶油等贸易的兴旺。铁路运输的大潮到来,赣江这一黄金水道的优势全失,退潮的惯性力量,至今还在阻碍着当地的重新奋起。 散文从一个文化结构的层面展开历史性的反思,既客观又带有深深的情感。岭山一带的道观、道士戏,万寿宫中的许真君,各种自然神、人格神走进人们的内心,随着时代的推进而越行越远, 作家在一个现代性的视野中思考当下的人们如何面对传统文化,如何思考精神的欠缺。一个孩子竟然被偷偷钉死在棺材盖的下面, 用来作为一个死去的老者陪葬, 最后因为一根电线杆神秘性的“砸”才真相大白。 其中有传统陋习的痛心和反思,又有现代人愚昧和残暴的痛恨与谴责。岭山脚下一个采茶戏的传承人“大美女”死了,采茶戏等民间文艺也随着支离而星散。 “乡绅从中国乡村退场后, 一个精神相对盲目和空缺的农村, 还没有建立起一个更富有活力和品位的精神场。 ”[1](P183)作家立足城市化语境下的当下乡村现状,思考乡村传统文化的未来走向。文笔客观冷静,语气平和中正,体现了散文作家面对乡村传统文化日渐式微的深深忧虑, 并在一个现代性的层面思考乡村未来与文化振兴的可能。

其次是乡村生活现实的思考。 粮管所不给农民支付现金而打白条, 计划生育政策与乡镇财政的内在关系,野蛮开展计划生活工作,农民负担过重,乡镇基层干群关系紧张等问题,在散文中作家都展开自己在场的叙述和思考。这些冲突“不是缘于个人行为,而是缘于地方政策,缘于工作目标和工作对象之间存在的巨大的裂缝[1](P129)。 ”其中既有关注乡村发展的人文情怀, 又有背后的理性思考。 乡镇上的录像室不仅给农民带来的文化生活上的娱乐,还改变了人们对外部世界的认识,甚至改变了他们的世界观。 农民从拒绝到接受, 婚姻观、男女问题都不再保守。 商品和务实的观念,开始扎根在农民的脑海里。性格温和、年轻漂亮的丽娟老师与男友未婚同居,遭到父母的极力反对。多年以后陷入一地鸡毛的生活中的丽娟老师才明白父母的苦心。最终,重义轻利的的父母之爱和执着爱情的男女之爱,在残酷的现实面前引人深思。赌博、做“小姐”、传销,体现了乡民致富的焦虑与迫切, 也折射了乡村社会秩序受外来城市文化的冲击及其带来的价值观的混乱。

最后是乡村教育现状的思考。 作为早年的乡村教师,作家将目光自然投向教育。其中有乡村教师因为行政手段被公路集资,拖欠工资,直接影响到他们的爱情与终身大事。 乡村教师为了拿到拖欠的工资,“讨薪”上访到镇政府,甚至组织罢课。学生家庭负担过重,中途辍学进城打工。乡村教师看不到出路,一些人拼命往行政岗位上挣扎,一些人打牌、赌博,一些人停薪留职下海去广东。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在场者的理性思考, 其中有对乡村教育发展的关注, 还有从管理层面对乡村社会秩序、乡村教师状态的改进的沉思。

二、城市小区的暂居思考

《暂居漫记》以作家暂居的贤士花园小区为思绪支点,通过历史和时代的不同视域,既有当下城市皱褶处的生活断片, 又有自身精神与心理空间的延展荡漾,将不同生活空间的喜怒哀乐、烟火气息与精神心理立体地呈现。47 个篇章构成既独立又有机统一的完整文本,全景式、深层次地展开叙述, 在以一个潜伏者的在场式考察和沉浸式体验中,作家在勾勒不同的空间与个体,也在追问其中的生存密码,还在思考生命最终的价值。

首先, 他注重城市生活空间的某一个角落和某一个细节瞬间的感觉,其中有站台、医院、药店等, 在这些独特的空间中享受着孤独的隐秘与自由的想象。 站台,就像一个渡口,赋予了重大的意义,焦虑、欣喜、失望、急躁等情绪。 每一平静的个体在普通的站台上,都涌动着内心的波澜,而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一个个站台的瞬间组成。 医院这个冰冷而又嘈杂的空间, 有一个神经错乱的年轻流浪者,有医院门口的医闹,人际关系扭曲,氛围冰冷而机械。 “医院仿佛一个负能量的收集场,见证着肉体的冬季、生命的负数、人性的幽暗。 ”[3](P7)其中有医患关系的思考,病人与亲人关系的分析,还有走廊上人们的心理把握。 原来小区附近的土菜馆纷纷变成了药店,在作家看来,既是全民重视健康和养生的时代来临,又引发了医疗体制改革、医保等管理层面的系列问题及其思考。关于房间,作家在其中无边无际的想象, 一个房间里有一个女孩在读异乡男友的来信, 一个房间中一对父母在争吵,一个房间里的老人正在死去。一个房间里住着寡居的老男人, 一个房间里住着一对走路都生怕踩死了蚂蚁的老人。 这些房间里折射出不同个体的生命形态, 也体现了作家对生命存在和价值的不同理解。

作家善于从日常生活中攫取富有戏剧性的生活场景,以点带面,从不同侧面呈现一个城市小区的生活形态。 林荫道上一个精神有些失常的保洁员,手上抓着扫把和铝制簸箕,胡乱指着人,信口开河地嘟嚷着谁也不明其意的话语。 一个烤红薯的人,有着黝黑的皮肤,变魔术般从大铁桶的炉子上去除一个个外皮焦黑、内里鲜黄的红薯。沿街叫卖的小贩,将商品摊在一辆即将报废的小车上,用一个大喇叭循环播放骗人的广告。寒冷的冬天,有家长倚靠在电动车上,有家长站着低头看手机,彼此没有交流,在等待孩子放学出校园。一个头发谢顶两鬓斑白的老人石膏一样站在窗前, 手里夹着香烟,烟灰落在窗台上,知道火焰传递到手指才醒悟一般将烟头弹出去。卖猪肉的年轻女店主,嘴里叼着烟,拿刀的手在麻利地洗牌、抓牌。 漂亮的女市场管理员,穿着浅色的连衣裙,脖子上挂着一根项链,裸露的手臂交叉放在腿上,十指扣在一起,像一个给人写生的模特,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些城市生活中的日常图景, 传递的是一种世俗的人间烟火气息,但从深层来看,却是作家对城市生活个体的生存状态的反思与理解。 一个个的戏剧性的生活场景,犹如在作家偷窥的镜头之下,形成蒙太奇的效果,既有个体生存的表现,又折射了作家穿透世俗表层的内在努力。

其次,散文还聚焦不同的人群,透过这些个体的生存状态,展示城市空间的疼痛与尴尬。其中有借贷者、老人们、各色房东、暂居者、小区女性、门卫等人群,折叠成一个城市小区的不同层次。文中透过小区一个年轻人因为借高利贷而被人追杀事件,反思借贷者的行为状态与精神心理。小区的老人是打麻将、健身、晒太阳的活跃分子,他们通过打麻将建立友谊, 甚至在参与传销活动中享受免费的一些服务,从而慰藉自己内心的孤独。小区的暂居者有衣着灰暗、行动迟缓的、面容平静而又略显悲伤的老人,有年轻美丽的女护士,她们褪去身上的医院气味,打扮得多情而妩媚。有身躯高大的黑人和身上喷洒着某种香水的印巴女人, 这些小区不同群体犹如在一个坩埚的底部,既安静持久,又变动不居。房东自然是城市小区的人群。第一任房东是一对中年夫妇, 她们培养了一个清华大学数学专业的儿子,人缘非常不错。第二个房东是一个厚道而大度的女性, 第三个房东则总是身穿旗袍,身材苗条,第四个房东因为双方女儿是同学,同是备考家长的身份, 让人见证了对方的朴实和热情。 在小区暂居的过程中,出现了四位女性,一个是干净、清爽的卖蔬菜女人,平静而自然,端庄而专谨,善良的眼神里含有淡淡的感激之情,有一种脱俗之美。一个卖虾的靓丽女孩,不微笑也不冷漠,让人不免产生一种怜惜之情。一对卖卤菜的漂亮母女,打扮时髦,却给人的态度总是冰冷。 表情当中隐含了命运的密码, 眼角的波光中流淌着一二生世的沧桑。最后一位是市场管理员。她体态匀称,走路带着仙气。但几年之后便融入农贸市场的整体情状,蒙上了一层黄色的中年妇女的菜色。四位女性的生命世界透出的是生活带给人的密码,浮泛的是内心深处的不可言说与人世间的沧桑。最后,散文通过一系列的城市生活中的所思所感,记录城市生活的心路历程。手机遗失在出租车上,于是上演了一场寻找手机的紧张故事, 考验了人的耐心、信任和贪欲。十多年来家中没有安装一部家用电话, 是因为私人生活不想被打扰而扮演一个虚拟中的逃离者,乐于按照自己的性情生活。散步不仅使身体放松,更加放松心里绷紧的弦。文中从日常的散步想到一切的物是人非, 此在到彼在的位移也成为散步, 而导演这场散步的主导者正是人,他们既是悲伤的观众,又是受伤害者,一个自己的傀儡。 文中透出的一种城市化进程中人文忧思与乡愁意蕴。租户之间一方面热乎地游戏,散场之后却迅速转为冰冷。 即使是一对父子也平时疏于联系,有着亲情上的罅隙。于是每个人都成为事实上的“密语者”。 这是城市空间的生命形态的呈现,也是现代物质追求带来的隔膜,其中体现了作家对城市个体生存状态的一种温热的情怀与忧虑。

作者以城市小区暂居者的身份, 写这座城市的街道、建筑与人,既烟火气十足,却又充满现代城市的活力孤独。 老旧的建筑、城市的落日、巷子的店铺、鲜活或缄默的个体,构成了这座城市的表征。作家把城市分割成无数的文本,用诗人的眼睛去体认一个面目模糊的时代, 因此生发的情绪如同这个城市一样复杂: 有现实生存中的疲惫和生命的流逝,有面对物质化生活的伤感与疏离,有对庸常生态和时下普遍精神状态的感知与思考。

三、诗画相融的叙述与冷静中和的气质

表面上看,无论是乡村空间的记忆书写,还是城市空间的片段呈现, 李晓君的散文都注重攫取日常生活中的片段或空间来加以表现所思、所忆、所感。 但从本质上来看,其散文却是时间的感怀,生命的沉思。

与其说他想为我们讲述日常生活的故事,不如说他想为我们讲述时间的故事。 一个已逝的故事,一个生活在其中的故事,故事的主角既是他自己,也是时间本身。 在他看来,“生命的意义,由一个个瞬间组成,而每个精彩或暗淡的片刻,都有命运(和时代)那看不见的手在引导和编织。 ”[3](P2)在作家的散文中,本质有两个世界的存在。一个是日常生活的俗世世界, 一个是关于生命与时间的乌托邦。 也就是说,无论是在《江南未雪》中,书写曾经岁月的记忆与疼痛,还是《暂居漫记》中的都市现场抓取, 日常生活的把握和个体生存状态的表现, 都体现了散文对外在世界的关注, 然在其底层,却还有一个隐形的世界,那就是作家关于生命和时间的沉思与感悟的乌托邦世界。 在这个世界中,寄寓着一个自我,一个高贵的、完美的精神生命,而这个完美的精神生命来自俗世的空间,却和这个空间自觉分离。于是沉重的现实世界中,自然升腾起一种轻灵的生命追索。 作家自言到:“我与周围的一切发生亲切的联系, 并在内心银幕上折射出各种图案,开出或热烈、或清冷、或浓郁,或浅浅的“花”来。 这事物之花、精神之花、缠绕着人们的生活之蔓, 也勾连出我这个观察者内心的隐蔽花叶、揭示出灵魂深处的真相。 ”[3](P3)于是,两个世界的相互缠绕, 贯穿的是内在的关于时间与生命之思。与此相应的是,散文以诗一样的思绪流动来结构全篇。 他的散文大多没有一个明确而固定的主旨, 更多地是以一种意识流的形式呈现各种感受。他的思绪从来不固定于一个单一的点,他总是由一个片段、一个场景、一个往事、一个故人出发引发种种思绪, 它们时而伸向历史, 时而面对现实,时而又进人到绘画的、音乐的、诗歌的世界中去。 可以说,作者是以画家的眼睛观察,以音乐的耳朵聆听,以诗人的心灵感受,然后将繁杂的印象以漫记的形式记录下来。

可以说, 这些感受都不是源于物本身的实际功用, 而是源于作为诗人的一种独特的感受力和观察方式, 而这些感受因为源于同一个事物而奇妙地组合在一起。 正是这样的思维方式与结构方式使得他的散文更多地具有一种流动的气质,人们不得不按照作者感受的轨迹重新感受一下这个具有多重解释的世界。同时,对绘画的兴趣与学画的经历, 决定了散文中总是随手捕捉一些有意味的场景,呈现出诗画一体的艺术特征。他总是能提炼出瞬间的影像,把它凝固为层叠的画面,如同一幅油画或者是一组无声的电影镜头。文中写寿翁:“寿翁过早谢顶,残留在后脑的几绺头发岌岌可危地趴在顶上,风一吹,像站立的秋草迎风乱舞。 当他骑着摩托车在小镇风驰电掣时, 他的头就显得格外醒目。仿佛一个肉球插着一支残破的黑旗,恐怖地由远及近,又由近而远。 ”[1](P158)寿翁的形象,本质是时间的印痕, 生命在时间的流逝中不由让读者产生一种沉重而又轻盈的感觉。“体育器械旁的男子顶着在空中艰难升起的身体, 快递小哥盯着手中的手机,罗老板盯着快递小哥。他穿着通常喜欢穿的红色背心,黝黑的胳膊虽瘦,但肌肉还紧致。 他的眼神空洞而无言,典型的工人师傅的脸。他的太太在背后小间的洗手池前洗涤物品。 他靠在玻璃柜上,店门口有几张半旧的凳子、椅子,现在没有人坐在上面,地上香烟头的灰烬早已冷却,猫咪突然站起来,弓着身子,使劲拉长,像是做瑜伽的主妇,夸耀它乏善可陈的体态。 ”[3](P131)人、猫、凳子等物象构成了一个凝重而呆滞的画面, 时间被取消, 形成一个层次感、 立体感强烈的空间世界。 本质上这是一种时间的艺术, 在作者的眼中抽离了流动的时间, 每一个人和每一个事物在那一刻的姿态组成了生活空间中复杂的面目, 于是在静止的刹那感觉到整个世界的凝重。

不难看出, 作家在文体追求层面摒弃了所谓的散文常识,“让散文游弋在诗歌、小说、戏剧甚至哲学的边界”。[2](P4)作家曾受过绘画和写诗的训练,一方面善于捕捉日常生活中凝滞的光影,用诗的手法表现生命世界中的时间流动。“冷是一条长形的滑行动物。 冷在咬噬着一切, 室内的和室外的。 屋子里的衣物、书本、洗脸台、镜子、地板、窗子、布帘都留下冷咬噬过的痕迹。 ”[3](P44)在散文中,冷于是有了形状, 有了行动, 甚至有了人性的一面。在写人时,“在风雨如晦的年代,‘满街红绿’的惊恐里,姨妈初尝了命运的不公。生活一点点在改造她,把她塑造成今天这个样子。在希望得救的渴望中,在看似命运预设的轨道上,她渐行渐远。 她始终无法真正看清生活的面目。 而我试图对她的讲述,无疑也只会加深读者对她的误读。 ”[1](P88)时间对生命的刻痕,个体命运的悲叹,都在作家诗化的叙述中显得举重若轻,蕴味悠长。

其次, 散文以一个潜伏者的视角来书写一个个生活的空间,既体现了一种在场的现实热度,又保持对外在世界持有一种冷静的、 沉思的距离。“我像个潜伏着,略带疏离、冷静地看和身边每日生成与消逝的故事,对老旧的建筑、城市的落日、巷子的店铺、鲜活或缄默的个体,怀有热爱之心、更多的时候,我在前者身上看到自己的内心,从他者和事物在内心的投射上探寻自我的冥想、 心灵的悸动和精神的慰藉。 ”[3](P2)无论是早年的中学工作经历,还是近年来城市小区暂居的体验,散文主体总是出入自如,在叙事过程中游刃有余。当年中学工作时的乡村爱情, 既有一个青春视角来看待他者的爱情萌动与背后的功利驱动, 又有一个青春个体的自我体验与情绪流动。 表哥师范毕业分配到一个偏僻的乡村小学任教, 其中的惆怅、失望,甚至无助的情绪,既有来自表哥自我的叙述,也有叙述者“我”的体验,他遭遇一个乡村姑娘,在欲望与情感、 现实与未来的矛盾冲突中一天天的成长、成家、成熟。 其中弥散着的正是一种青春与现实对撞而产生的忧郁、悲情的氛围。同样在城市小区的暂居中, 门卫手中作为最基层的管理者的权力,他们的日常生活形态,都在我作为一个潜伏者的旁观中不断审视和同情。 小区不知道哪个房间传来的美妙琴声,引起了我的关注和想象。琴声是我的梦,也成为阻隔现实的美好幻景。它与小区内外世俗的嘈杂与喧嚣构成了一种美学层面的张力,既有形而上的沉思,又有形而下的拥抱。

最后,从散文的气质来看,体现了一种中和冷静的风格。 他面对现实的俗世世界时,不温不火,理性分析,直逼社会结构的本质。在个体的精神世界中,也往往将情绪的热度稳住,却在一种人文情怀的温度中抵达生存的思考。在李晓君的散文中,他从来没有一个强大的散文主体在居高临下的发号司令,也没有文化层面的高屋建瓴,而是以一个潜伏者的姿态,尽力压低散文主体的叙述高度,在平和宁静的思索中展示个体的气质。 其中写乡镇干部为完成计划生育任务, 凌晨将一个孕妇强行送进卫生站进行节育措施。 散文没有展开人文情怀的忧思,也没有对底层个体命运的悲叹,而是在一个辩证的视野下分析乡镇基层管理方面的矛盾与复杂。 五狗在小镇上由横而衰的命运, 最后以“五狗再也没有出现在小镇上。 人们说五狗死于卖血”结束。 金清华一心画画,甚至为一幅画与人大打出手,“究竟是魔气,还是天才? 谁又知道呢”这些散文没有用二元对立的思维, 一味的对底层生命世界表示出同情或批判, 也没有出于廉价的人性关怀和乡愁抒发,而是在一种淡淡的、悠悠的笔调下,自然而真诚地流露出对生命的理解和关注。

同时,由于散文追求一种中和的格调、理性的介入, 影响了散文对日常生活世界的批判与反思的力度,也影响了其中对个体的生命追求、存在命运的思考深度。 如果能在时间的诗化追求上进一步努力,将散文中关于个体生存的精致断章,置于一个悠长的历史文化中去加以积淀与沉思, 以强化散文的气象与格局, 散文将更具成熟而大气的韵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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