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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艾米莉的玫瑰》:福克纳的南方挽歌

2021-12-31张丽华

兰州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1年1期
关键词:福克纳艾米莉淑女

张丽华,宁 乐

(山东工商学院 外国语学院, 山东 烟台 264005)

南方文学是美国文学中独特的一支,在历史发展的进程中,它以独特的文化历史背景、宗教体验和经济体制,显示出了与北方文学截然不同的写作内容与特色。从爱伦·坡的哥特式书写到马克·吐温的浓郁地方色彩主义,美国南方文学在经历了南北战争和一战的洗礼之后,在20世纪20年代达到了全盛时期,期间出现了一大批的南方作家和作品,被称为美国文学史上的“南方文艺复兴”。福克纳是这场“复兴”中的重要代言人之一,被称为风格大师,成为美国南方小说的领军人物。他的创作注重道德探索和社会批判,因为他“对当代美国小说做出了强有力的和艺术上无与伦比的贡献”,福克纳于1949年被授予了诺贝尔文学奖。

在内容上,福克纳描述了南方贵族家庭的没落以及各个阶层的故事,被称为“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成为彼时美国南方的真实映照。故事中的绝大多数人物,生活在他虚构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牛津镇。福克纳的故事展开在一幅不大的画卷中,这幅画卷详细标出了小镇的家族、邮局、河流、白人、黑人、印第安人的活动范围,他们的故事即自成一体,又在不同的书中互相交织穿插,刻画了美国社会转型时期南方大家族的兴衰。在创作形式上,福克纳进行了大胆的实验创新,以复杂交错的叙事结构和魔幻现实主义写作手法,展现了美国南方沉重的历史故事。

《献给艾米莉的玫瑰》是福克纳最具特色的短篇之一。小说描写的是一位没落贵族家庭的女性,在时代的巨变中仍牢牢恪守南方已经过时的贵族传统,在新旧交替的时代中抱残守缺,从而与世隔绝成为了小镇一怪。从贵族家庭被呵护备至的独生女儿,到行为怪异的杀人凶手,艾米莉的变化不仅是个体的悲剧,也是南北战争之后南方贵族女性中不能够适应时代变化的人群的缩影。

一、美国南方淑女形象的建立与瓦解

美国南方文化是种植园经济的产物,既承载了比新英格兰地区更为浓厚的清教传统,也有自己独特的经济体制和文化内容。南北战争之前,种植园主们力图把自己打造成贵族阶层,他们住在有着高大白色柱廊的府邸里,有黑奴在种植园里劳作,有家奴在柱廊前弹琴,而他们自己则宛若骑士般骑着骏马缓缓走来。为了装点自己的贵族门楣,他们还极力打造温顺、美丽、善良、谦恭的南方淑女形象,正如19世纪的评论家George Fitahugh所说,父权制下的南方淑女“只要保持神经质、挑剔、脆弱、羞怯、顺从,绅士们就会仰慕她们,她的柔弱就是最好的长处,她只要去不断地修炼自己这种柔弱的状态……事实上,就和孩子一样,她的唯一的权利就是接受保护,而接受保护就意味着顺从。”[1]淑女们学习贵族礼仪,接受法语学习和系统的教育,以适合其贵族身份,成为合格的妻子、母亲以及极高的社会道德典范。南方淑女的形象是为了满足南方贵族阶层的需要而建立的神话,南方淑女神话的建立,是南方社会政治经济形态变化与男权制共同作用的结果。

南北战争使南方贵族赖以生存的单一种植园经济彻底解体,南方的传统价值观受到挑战,不得不开始艰难的工业转型。对于南方贵族女性来说,这场转变尤其痛苦。如果说南方绅士是在战场上一次性地被击败,那么南方淑女是在苦难中逐渐消亡的。“淑女形象”犹如一道沉重的枷锁,使她们的转变尤其痛苦。《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中,没落的贵族女儿艾米莉,在小镇人的眼中,“是一种传统、一种责任和一种关怀。”[2]55她被高高地捧到了神龛之上,囚于父权制的牢笼多年,她的愤怒不能外在表现出来,而只能在受挫后内向爆发。她和大多数南方淑女们一样,拒绝接受南方的失败,压抑着自己的欲望,生活在静静的绝望中,最终成为了别人眼中的“畸人”。

二、艾米莉悲剧之社会因素

艾米莉面临的冲击是内战后美国南方贵族女性一致感受到的冲击,她的悲剧是内因外因交困,加之清教主义和父权制的束缚,造成了她自身孤僻的性格,从而导致了她的悲剧命运。

首先,种植园经济自身的落后性注定美国南方将产生巨大社会变迁。内战之前,美国的南方以种植园经济为主,奴隶制盛行,生产力相对落后。北方有着较为先进的生产形态,工业化进程使科学、理性和平等的观念更加深入人心。从历史发展的必然来看,落后的生产力必然要被先进的生产力取代,这个进程必然打破南方固有的生产生活模式。

其次,美国内战的爆发加速了南方旧体系的瓦解。经济形式和意识形态的巨大差异,造成了南北之间一触即发的矛盾。南北战争有着摧枯拉朽的巨大力量,旧有的种植园经济被彻底击垮,也摧毁了南方淑女赖以生存的根基,但是战争只是外因,加速了落后经济体制的灭亡而已,真正促使种植园经济走向末路的,是它自身的腐朽性和落后性。即使没有南北战争,旧南方也会亡于自己的惯性,战争只是加快了它灭亡的进程而已。

此外,清教主义传统和父权制是艾米莉悲剧的深层根源。正如南方女作家奥康纳所说,南方人生活在宗教信仰极为浓厚的“圣经地带”。从移民早期开始,南方的清教徒们就深受加尔文主义的影响。加尔文主义强调“原罪说”和“人性恶”的观点,认为人只能依靠上帝而不是自我的完善来实现救赎,而人生在世就是受苦,以获得来世的救赎。这就决定了南方人性格中的消极因素和南方文学中浓厚的悲剧色彩。他们拒绝改变,对新事物始终持怀疑和抵触的态度。更有甚者,极端的种族主义分子宣称在《圣经》中找到了蓄奴制的依据,黑人是受到上帝诅咒而世代为奴的。可想而知,南方的贵族必然极力宣扬宗教的麻醉作用,通过对人性的压抑和束缚,实现自己的统治。而南方女性就是最直接的受害者,清教主义传统是她们保守落后的意识形态形成的根源。

战后南方淑女失去了种植园的庇护,最需要直接面对的就是生计问题。《飘》中的斯嘉丽只是迅速融入到美国工业文明发展洪流中、完成新旧体制适应的极少数。而对于大部分南方妇女来说,首先要顾及的就是自己的身份,她们的生活再艰难,也要高傲地维护自己的形象,而周围的人,处于对逝去南方荣光的怀念,也愿意将她们看成一种象征,从而在道德上绑架了这一群体,把淑女变成了鬼魂。

在父权制下,艾米莉的门第成为了追求者无法逾越的障碍。她的父亲在世的时候,她只是躲在父亲身后,“身材苗条,一袭白衣”[2]55,父亲手持马鞭将自己的女儿保护起来,不让配不上自己家族身份的追求者靠近。父亲去世后多年,当催税的使团到来的时候,艾米莉早已人过中年,客厅中却仍然挂着父亲的炭笔画像,显示出了他无处不在的权威和影响力。

北方工头荷默的出现,让艾米莉暂时放下了淑女的负担,决定与他交往。但这场恋情时刻处于小镇人的“凝视”之下:他们在礼拜天的下午一起乘着轻便马车出游,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肯定不会认真考虑一个北方佬,一个打零工的人。”[2]67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他们说“可怜的艾米莉”。但她还是“高高地昂着头,即使我们相信她已经堕落了”。[2]67习惯四处游荡的工头荷默并没有打算为艾米莉长久停留,这成为了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本来打算以自我孤立以求得自我肯定,即使代价是与全镇人为敌。激情与压抑使她人格失衡,畸形的爱也最终以悲剧收场。

三、福克纳的南方观

在《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中,福克纳以哥特式及现代主义的写作手法,完美地表达出了自己的南方观。

(一)哥特式的写作风格体现在小说环境和人物的描写上

福克纳的写作承袭了自艾伦·坡以来的南方哥特传统。在他看来,这种恐怖、诡谲的风格最适合描写没落的贵族大宅,以及体制巨变之后给人带来的冲击和心灵的扭曲变态。

在环境描写上,小说一开始就笼罩在神秘的气氛中。没落的大家族、与世隔绝的女主人,一切都充满了神秘感。艾米莉生活在人们的猜测中,有限的信息留足了无限的悬念,更增添了她的神秘。

古宅第一次随着向艾米莉催缴税款来的使团缓缓打开,当他们被让进尘封的客厅时,黑人男仆打开了一扇百叶窗:“阴暗的光线下出现的是通往暗处的长长的楼梯,厚重的皮质家具已经斑驳开裂,客人坐下的时候,大腿两边的灰尘冉冉上升,尘粒在光线中缓缓旋转。”[2]59这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环境,在这里时间犹如静止,生活是死水一潭,哥特式的悬疑和恐惧深深萦绕着来者。

艾米莉的离去,让小镇人终于有机会再一次进入大宅,他们打开了楼上一个“尘封了四十多年的房间,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是一件布置得像新房的房间,有成套的水晶日用品和刻着荷默名字首字母的银器以及男士的服装,地上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子和一双扔到一边的袜子。床上躺着一具男人的骷髅,已经跟木床黏在一起分不开了。骷髅呈拥抱状态,旁边的枕头上有人头压过的痕迹,表明有人曾经在这里陪伴过他。枕头上有一缕铁灰色的长发。”[2]72惊心动魄之余,人们终于找到了荷默突然消失以及艾米莉年轻时到药店购买毒药的答案。

在人物刻画方面,福克纳在这部短篇中对人物的描写鲜有正面描述,为作品增添了不少神秘的气氛。人物之一是陪伴艾米莉一生的黑人男仆。从年少到老年,他跟谁也不说话,好像嗓子因为长久不用已经嘶哑了。在艾米莉的葬礼之后,他为众人打开大门,随后就像一阵风一样永远消失了。丝毫没有话语权的黑人男仆是影子一样的存在,他在艾米莉的一生中始终在场,却只是个隐形人。

主人公艾米莉的形象多为侧面描写,她一直生活在小镇人的风言风语中,年轻时她生活在父亲的银币之下,成年后是人们嘴里“可怜的艾米莉”,少有的几次正面露面也是以阴森的形象出现的。她到药店购买毒药的时候:“三十出头,依旧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一双黑眼冷酷高傲。”[2]69晚年的她与催缴税款的人见面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矮胖的穿着黑衣的妇人:“她看上去像长久浸泡在死水里的尸体那样浮肿,具有那种苍白的色调。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深陷在满脸隆起肥肉里的眼睛,看上去就像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块小煤球似的,转来转去,看看这个的脸,又瞧瞧那个的脸。”[2]59

环境与人物的描写,让这部短篇小说弥漫着哥特式的气氛,艾米莉已经被时事和岁月摧残得面目全非,让人唏嘘。福克纳在谈到这篇小说时,曾说:“这是一个幽灵的故事。一个废弃老屋里,枕头上一缕头发的故事。”[3]这种腐朽败落的环境与人物形象,代表着没落的南方旧秩序中落后的一面,也是福克纳极力批判的一面。

(二)现代主义写作手法的运用,更好地传达了福克纳的南方观。

小说中福克纳对时空的随意安排和拒绝时间的流逝,传递了他对南方的厌恶、谴责以及怀旧与留恋的复杂情结。

《献给艾米莉的玫瑰》中,时间不是顺序发展,而是随意转换的。小说共分为五章,开头是艾米莉的葬礼,在作者的倒叙中,我们开始翻开格里尔生家族的故事,老年的艾米莉与小镇催税人的交锋、她父亲的去世、房子的古怪味道,然后又回到年轻时的艾米莉,与荷默交往、购买毒药,最后一章回到艾米莉的葬礼上。小说以死亡开始,又以死亡结束,读者感觉从未离开现场,圆满地得到了整个故事的全景。对时空概念的随意玩弄,正是现代主义作家常用的写作手法,这一手法让小说更具悬念,让冲突更具张力。

福克纳对旧日南方的怀念,体现在他书中的主人公拒绝时间的流逝。艾米莉生活在死水一潭的大宅中,极力拒绝任何改变,仿佛这样就会一直停留在过去,停留在仍然受父亲庇护的旧日南方。对时间的挽留是无助的,正如南方对北方的抵触一样徒劳。人的悲哀之处正在于没有人能摆脱时间的桎梏,也无人能阻止自然时间的流逝,逃脱自然的死亡。

四、结语

1955年福克纳访问日本时,被问到为什么要把南方人丑陋的一面展现出来,他说:“我认为理由很简单,那就是我太爱我的国家了……我必须把邪恶的方面告诉人民,使他们愤怒、羞愧,只有这样,他们才会去改变那些邪恶的东西。”[4]《艾米莉的玫瑰》浓缩了南北战争的宏大背景和南北冲突带来的巨变,完美地体现了福克纳的南方观:其中有对南方旧日荣光的留恋和怀念,也有对旧南方落后腐朽的鞭挞,是一种哀其不幸、恨其不争的复杂情感。它展现的不仅仅是对个体命运悲剧的感慨,更是对拒绝改变的南方淑女群像的刻画。福克纳作品更深刻、更普遍的意义体现在它对人性、人类命运和人类历史悲剧的洞察力上。[5]《献给艾米莉的玫瑰》是对南方女性的同情和哀悼,也是对南方逝去时光的致敬,小说从细微处入手,以小见大,完美展现了诺贝尔文学奖大师的文学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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