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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株长满小说的大树

2021-12-30杨光福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杨光福

我突发奇想,将一些自己喜欢的小说(主要是短篇小说)从网上下载下来,然后排好版,打印出来。这项工作看起来简单,其实相当烦琐,它花掉了我整整三天的时间。事实上当我干到第二天上午的时候,我就开始后悔自己这个愚蠢的举动了,有好几次我都打算放弃,但最后总算是咬牙坚持下来。后来,当我抱着厚厚一摞打印好的小说时,我觉着自己抱着的真是一堆宝物(其实这些小说全是用领导们废弃的讲话稿打印出来的,不知为什么,领导们的讲话稿都喜欢使用单面打印,也许他们是为了留下另外一面给我打印那些心爱的小说吧,我真该谢谢他们),心里的满足感真是无法言喻,三天以来的辛苦真是值得。

其实这些小说在我的藏书中几乎全都有。像卡夫卡,我甚至拥有他的全集以及两个出版社出版的《卡夫卡小说选》。我的《卡夫卡全集》是在一家打折书店买的,折扣非常之低,我记得好像是两折,最多不会超过三折。那家书店坐落在城中心一间临街的铺子里,那条街的商铺或是卖美食或是卖时装,生意都非常火爆,唯有这家书店孤零零地夹在它们中间,像一个被哥哥姐姐们欺侮的瘦弱的小妹妹,真是有些让人怜爱。那一年我在一家初级中学教书,每天下午下班后都会在书店前面一点的车站等公交车。就是这家小书店,让等公交车那些无聊透顶的时光变得有趣起来。有一天,我突然看见了那套《卡夫卡全集》,它令我喜出望外。蓝色的封面,简装本,一切都是我喜欢的。蓝色,深沉中带着那么一点点忧郁,就跟卡夫卡的眼睛一样。但是我知道这是一部盗版书,拿到手上我就知道它是盗版(其实这家书店的书几乎都是盗版书,否则折扣不会这么低),无论是纸张还是印刷都显得有些粗糙,不过我还是决定买下它。150元,老板对我说。老板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妇女,文文静静的,正好符合我对一个书店老板的全部想象。其实我知道还可以讲讲价,运气好的话可以讲下来十块甚至二十块,至少也可以讲下个五块八块的,但是我没有跟老板讲价。那一年,我的工资奖金全部加起来每月也没有超过五百块,但是那一年,卡夫卡是我最喜爱的作家,我觉着我应该保持对他最起码的尊重。我虽然买不起一套正版的《卡夫卡全集》,但绝不会跟“卡夫卡”讨价还价。其实卡夫卡精彩的中短篇小说有很多,像《变形记》呀、《判决》呀、《在流放地》呀、《为某科学院写的一份报告》呀、《饥饿艺术家》呀等等,但这一次我挑出了他的《乡村医生》,不知为什么,那天我特别喜欢《乡村医生》,特别想看《乡村医生》,一想到那个倒霉的乡村医生在猪圈里看到两匹健壮膘马的情景我就想笑,卡夫卡真是有意思。

20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中国火得不得了,我觉得甚至比后来的周杰伦更火。据说九十年代马尔克斯去日本东京会见大导演黑泽明,顺道路过中国,我猜起初他对这个文明古国一定充满了许多好奇与想象,但那次中国之行给他留下了极其糟糕的印象。他在中国的书店里看到了未经他授权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等“盗版书”,马尔克斯愤怒极了,他放言“死后150年都不会给中国版权”,当然后来他食言了。

我在马尔克斯授予中国版权之前就差不多收齐了他的全部作品,我喜欢这个可爱的老头。就连他不为人所熟知的《苦妓回忆录》我也有。这是一部八万字左右的中篇小说,作为单行本而发行的,一切都很像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睡美人》。老马在扉页上引用了《睡美人》里的话,“客栈的女人叮嘱江口老人说:请不要恶作剧,也不要把手伸进昏睡的姑娘嘴里”,看来老马一点儿也不避讳人家说他受川端康成的影响,真是一个诚实的老头。

我的藏书中有一本《加西亚·马尔克斯中短篇小说集》,这本书出版的时间是1982年,售价是1.95元。很显然,它也是一本“盗版书”,不过老马没有看见。在这本书的扉页上盖有“沈阳变压器厂团委藏书”的印章,我猜沈阳变压器厂不会是一个多大的厂子,在20世纪80年代,一个生产变压器的厂子里竟然有马尔克斯的藏书,这多多少少有点儿令人惊讶。八小时之余,职工们坐在图书馆里,静静地阅读着自己喜爱的文学作品,静静地阅读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小说,我想,那无疑是一道美丽的风景。这本集子几乎囊括了老马全部的中短篇小说,像后来作为单行本出版的《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以及《一桩事先张扬的凶杀案》都有。我记得我是在街边的一个旧书摊上看见这本书的,我至今都还记得我当时看见它的那种激动心情。多少钱,我拿着书问那个邋里邋遢的中年男人,他看了一眼书名,说声十块,便埋下头去继续整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书了。在当时,这绝对不是一个便宜的价格。不要看低了旧书摊老板,他们都能“知书”,都能“识人”。想买的人,你就是卖得贵一点,他们也会买下来,不爱书的人,你就是白送,人家也瞧不起,我曾经听见他们几位同行这样说。能不能少点,我问他,他没有搭理我,也许我说话的声音太小了。说实话,我都不敢理直气壮跟他讨价还价,我担心他生气了不卖给我。拥有这本书让我高兴了整整一晚上,在后来的许许多多个夜晚,它同样带给我许多意想不到的快乐。在我打算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又一次捧起了这本发黄的书,它真是旧得很好看。那天我打印的是他的《礼拜二午睡时刻》,这个只有4000多字的小说让我非常震撼,你如果读过这篇小说,你将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带着女儿和鲜花给儿子上坟的母亲,你将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礼拜二的午睡时刻。

赛林格曾经是我最喜欢的作家。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刚学习写作不久,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成为中国的赛林格。我最初的写作完全是在模仿他,就像许多歌手刚出道的时候模仿张学友谭咏麟那样,但我根本没有学到他的精髓,而仅仅是学会了跟着他骂娘。在《麦田里的守望者》里头,主人公霍尔顿开口闭口都是“他妈的”。当时我在一家厂矿子弟校教书,霍尔顿骂的那些老师、骂的那些学校,正是我想骂的,我觉着他骂得太好了。我喜欢霍尔顿,我甚至觉着我就是霍尔顿,他的理想也正是我的理想——“我一直在脑子里想象很多小孩在麦田地什么的玩游戏。有几千个小孩,没别的——没别的大人,我是说,除我之外。我就站在这破悬崖边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一个跑向悬崖的孩子——我是说他们不看方向的话,我就得从哪出来把他们抓住。我就整天干这种事。我就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我知道这很疯,但这是唯一一件我想做的事了。我知道这很疯。”

但是在那个暑假结束之后,矮胖的周校长就将我解雇了,她曾经多次语重心长地教育我要好好教书,批评我脑子里装着的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还想当什么“麦田里的守望者”,什么意思嘛?她非常不屑,教育是什么?教育是什么你懂吗?我曾经是那所小学校里唯一的大学生,她曾经对我寄予厚望,但我令她非常失望。许多年以后,在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之后,我现在仍然只想“当个麦田里的守望者”,很显然,我的理想并没有实现。

扯远了,接着来说赛林格。除了《麦田里的守望者》之外,他还有更精彩的《九故事》,不过说实话,他的那九个短篇小说真有些让我摸不着头脑。赛林格在篇首引用了一则禅宗公案——我们都知道两只手掌相拍的声音,那么一只手掌呢?这真是个无法参透的公案,正如这个难以参透的公案一样,他的那九个故事同样令人难以琢磨,但这一点儿也不影响我喜欢她。说来你或许不会相信,赛林格还成就了我的一段“爱情故事”。故事发生在1993年夏天,我去承德避暑山庄参加一个笔会,途经北京转车,在北京火车站邂逅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女孩,那一年我23岁,正是对爱情充满憧憬的年龄,她二十四五岁模样,瘦高个,长发。我们聊了很多,当然主要还是聊文学,后来我们就谈到了赛林格,从《麦田里的守望者》一直聊到《九故事》,我们俩都最喜欢那篇《献给艾斯美的故事》,当时我都激动得就想要热情拥抱她了,我发誓我是在那时候爱上她的。但就在这个时候,她提出来跟我借五十元钱,说是回家以后就还我,还一本正经拿出纸笔来记录我的通信地址。我有点儿难受,我知道我的心被一个极锋利的东西狠狠戳了那么一下。最后我还是借了五十元块钱给她,五十元块钱对我来说不算多但也不算少,但我不想看见一个漂亮女孩因为五十元块钱而在我跟前变得低声下气,我特别害怕看见那个场面,所以考虑了片刻之后就给了她钱。

1993年,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骗子跟你在火车站谈赛林格,连骗子都那么美,那真是一个美丽而又略微带着一点凄楚的时代。

我的藏书中曾经有一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那是我过25岁生日的时候女朋友送我的,她知道我喜欢文学,一直想送一套文学著作给我,但是不知道送什么书才好,她是学理科的,对文学知之甚少,书店老板向她推荐了《尤利西斯》,说那是一部“天书”,只有天才能读懂,她于是兴冲冲买下了它。她一直以为我是个文学天才,很显然她高估我了。那天晚上她走进我的小屋时,我正在埋头写作,我甚至都忘记了自己的生日,但是她记得我的生日。她看见我就笑了,她一笑起来脸上就现出两个大大的酒窝,真是好看。但是我常常因为沉迷于小说而忽视了她,这不,前几天,我告诉她我将要创作一部小说,让她一周内不要来打扰我,这令她非常伤心,哭着鼻子从我身边跑开了,发誓说再也不会理我。但是那天晚上我们又和好了。那一年我是个穷小子,当然现在也并不富裕。那一年我在一家厂矿子弟校教书,那家该死的厂子每年只发得出六七回工资,但是她依然爱我。我们是一对幸福的情侣。女孩,你还记得那个夜晚吗?你还记得那个年轻小伙子在昏暗的台灯下朗读他的作品吗?他的初恋女友依偎在他的怀中,幸福得像一只小鸟。当然,你记得也好,最好是忘掉。那个晚上过去后不久,女孩便离开了小伙子,离开了那所该死的学校,小伙子一直没有她的消息。他知道他想她,他知道他一直爱着她。许多年以后,他在一次活动中又见到她,她瘦了许多,酒窝也小了许多,她一眼就在人群中认出了他,她说你胖了,胖得连我都快认不出来了,她依然爱笑,讲不到两句话就会咯咯咯笑起来,她笑起来依旧那样好看,笑声依旧那样动听。

我下了无数次决心想要去啃一啃那部“天书”,但是最后均以失败而告终,最多的一次大概读了50页,最少的一次只读了几行字,实在是读不下去,觉着每一个字都有沉甸甸的分量。后来这部书也随着我的爱情不知所终,我想我此生肯定与乔伊斯无缘了,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阿拉比》。我是在格非的一篇访谈文章里知道《阿拉比》的,格非对《阿拉比》评价很高,他说,“如果让我在全世界范围内挑选10篇最好的短篇小说,我想我一定会选《阿拉比》”。我很好奇《阿拉比》究竟有多好,便立即在网上找来读,读过以后非常喜欢。我喜欢它的那种诗意,朦朦胧胧的,还有那种淡淡的忧伤。我喜欢那个男孩,我觉着我曾经也是那个男孩,但可惜我后来长大了。乔伊斯将一段童年的情感抒写得如出水芙蓉一般纯净,我们真是应该感谢他。后来我在淘宝上买到了乔伊斯的《都柏林人》,里面收了《阿拉比》,还有一篇《死者》我也很喜欢。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小开本,正是我最喜欢的开本。

近年来,鲁迅先生的一些文章被移出了中学语文课本,比如初中课本里的《风筝》,高中课本里的《阿Q正传》,还好,我钟爱的《孔乙己》还保留着。《孔乙己》这篇小说我教过不下五遍,我说这话你应该知道我曾经是一名资深初中语文老师了。说实话,最初教《孔乙己》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篇小说在讲些什么,只是照本宣科,诸如“孔乙己是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这句话是多么深刻呀,诸如文章深刻揭露了封建科举制度对知识分子的毒害以及封建制度“吃人”的本质呀,诸如文章具有强烈的反封建意义呀,诸如孔乙己是怎样在封建腐朽思想和科举制度毒害下,最终堕落成为一个精神迂腐、思想麻木、四体不勤、穷困潦倒的可怜虫等等。我在台上讲得“天花乱坠”,学生则在台下昏昏欲睡。大概是在教第四遍还是第五遍的时候,我突然弄懂了这个小说(天知道是真懂还是假懂),顿时对鲁迅先生升起一种无比的敬佩之情,仿照格非的那句话,“如果让我在全世界范围内挑选10篇最好的短篇小说,我想我一定会选《孔乙己》”。这篇小说从头至尾洋溢着欢声笑语,孔乙己是一个极其可爱、极其率真的人,我发誓我打心眼里喜欢他,但是读完以后却令你肝肠寸断。鲁迅先生真是了不起。

《第四十一个》是我的藏书中唯一没有的一篇小说,它是苏联作家拉夫列尼约夫的一个中篇小说。小说的名字我轻易就记住了,而作者的名字却怎么也记不住,写这些文字的时候还是在“百度”上搜寻得来的。

《第四十一个》这个小说名字在我心里头放了几十年,但是我一直没有读过它,并且也没有想读它的欲望,但是那天下午我突然非常非常想读一读这部中篇小说。我记得我是在大学的美学课上知道这个小说的。我的美学老师L先生是一位享誉全国的美学家,他上课非常随意,总是端着一个茶杯就进教室了,坐下后,掏出一包烟放在讲桌上,然后抽出一支点上,便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起课来。他常常说,人家都讨论美,但是我喜欢“丑”,我专门讨论“丑”,他发表过好几篇论“丑”的学术论文,在美学界反响很大。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为什么会跟我们讲到《第四十一个》这部小说,他上课总是爱天马行空。他当时讲这个小说的时候,讲着讲着就站起来了。他们就批评《第四十一个》,批评什么呢?批评那个吻,他义愤填膺地说,他们批评那个吻,他们认为那个女红军战士不该吻那个白军,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阶级,他们怎么能够相爱?怎么能够产生爱情?但是我赞美这个吻,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个八度,这是世界文学史最美的一个吻。

那天下午我偶然在一份晚报的角落里看到了L先生去世的消息,大学毕业以后,我没有再见过他,也没有想起过他,但是那天下午我看到那则讣告我想起了他,我想起了他的音容笑貌,我想起了他在课堂上吞云吐雾的样子,他真是一位有意思的老师。我于是打算好好读一读《第四十一个》这个小说,我希望用这个方式怀念我的老师。

当然我这次打印的小说还有很多,比如博尔赫斯,他真是一位让人欲罢不能的作家,这次我打印了他的《第三者》。对于辛格,是选择《市场街的斯宾诺莎》还是《傻瓜吉姆佩尔》,我真是犯难,最后还是忍痛舍弃了《市场街的斯宾诺莎》,当然不可以两篇都选,因为我的初心是“两个最爱”,一个是最喜爱的作家,一个是最喜爱的作品。米兰·昆德拉是一个唠唠叨叨的作家,但是他的《搭车游戏》却是个例外,那个男孩走进游戏以后就无法再走出来,而那个女孩却想尽早结束那场要命的游戏。巴西作家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是一篇别致的小说,那个逃离的父亲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我知道波兰作家显克微支是在许多年前我做小学老师的时候,课本里有一篇课文叫作《小音乐家杨科》,文章写得美极了,跟别的课文完全不同。后来我查阅了一些资料才知道它的作者是波兰作家显克微支,显克微支曾经获得首届诺贝尔文学奖,这次我打印了他的《灯塔看守人》。还有梅里美的《马铁奥》、川端康成的《睡美人》、三岛由纪夫的《忧国》、普希金的《驿站长》、霍桑的《威克菲尔德》等等都是我喜欢的,在这里我就不再聒噪了。

青城山 李福贵

讲到这里,我突然发现,这些小说竟然伴随我走过了几十年的风风雨雨,只有她们,对我不离不弃。我将这些小说散落开来,铺在床上,左边放一些、右边放一些,还有床头也要放一些,老婆希望我将它们尽量收拢一点,至少不要霸占她的那一半领地,但是我没有理睬她,在这件事情上我一定要我行我素。每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即使闭上眼睛也可以随便抓到一篇小说,而无论是抓到哪一篇小说都是我最喜爱的,都会让我喜不自胜。无论抓到哪一篇小说我都会津津有味地读下去,都会觉着无比愉悦。有时候,我抓到某一篇小说,我并不去读它,而是闭上眼睛静静地去品味她,静静地去回忆那些逝去的岁月,去回味那些五味的人生,那种感觉真是很美。那时候,我觉着自己躺在一株长满小说的大树下,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