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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河前横望震云
——关于刘震云的一份不完全社会阅读

2021-11-11南飞雁陈润庭曾喆莹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南飞雁 陈润庭 曾喆莹 等

参与者:

南飞雁 陈润庭 曾喆莹 郭仪怡 田宜锋 郭卫峰 黄雨 陶王优 王嫚 叶逸媛 高永忠 黄颖

统筹整理:

曾喆莹

南飞雁(知名作家,现居郑州):

1995年我上高中,阅读被粗暴地层层过滤,只剩下两类,一类是课本,一类是试卷,文学作品是不存在的。我很痛苦,我父亲应该也很痛苦。我的痛苦是不能读闲书,我父亲的痛苦是家里到处是闲书,担心我偷看。1998年高考后,我即将到郑州大学中文系上学,父亲又担心我不学无术,收拾出一提包闲书给我,有书有杂志,命我在报到前看完。苦熬三年,只要没有受虐倾向,大都不愿再看任何文字,武侠小说都不想看。见我愤然,父亲取出一本《人民文学》,翻开,指着其中一页,说你可以先看这一篇,讲河南人高考的。说完,又补充一句,不看完这篇,今天就别出门玩了。

小说不长,我又一心要出门玩,所以很快就看完了。小说写的是1978年的新乡延津塔铺镇中学里,几个农村青年参加高考的事。1998年我18岁,看什么都一目十行,只记住了“我”和李爱莲谈恋爱的情节:“我”骑车带着李爱莲,她搂着“我”的腰,脸贴在“我”的后背上;路旁草地上,“她在我怀里,眼睛黑黑地、静静地、顺从地看着我。我吻了吻她湿湿的嘴唇、鼻子,还有那湿湿的眼睛”。这对当时还没有“李爱莲”的我来讲,无异于重磅炸弹,出门玩的时候,看着满大街漂亮的不漂亮的女生,觉得她们都叫李爱莲。那是我第一次读刘震云老师的作品,

这篇名为《塔铺》的短篇小说,至今读了不知多少遍。大学时做穷学生,吃什么都香,就记住了“磨桌”烧幼蝉解馋,嘴巴油光光的,记住了“我”给李爱莲一碗肉菜,她舍不得吃带回了家,“床头前的几个小弟妹,眼巴巴盯着碗中那几片肉”。跟同学们回忆高三备考,不觉就想起小说中的王全“眼里布满血丝,头发乱糟糟的像个鸡窝,大眼看去,活像一个恶鬼”,想起磨桌“蒙着头呜呜地哭”,说“太苦,太苦”。年纪再长,有了儿子,读来又是一番滋味,记起小说里的“爹”步行一百八十里地,只为给“我”借一本教材,“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记起“爹”听“我”介绍李爱莲,“爹笑了,眼里闪着狡猾的光”。

开始写小说之后,我才明白何其有幸,在我去念中文系,懵懂着想要成为写作者的起点,我读到了一部多么了不得的作品。我们当然可以说“我”和李爱莲们象征了命运、爱情、抗争、责任和怅惘,但刘震云老师分明在告诉我,“我”就是“我”,“爹”就是“爹”,李爱莲就是李爱莲。了不得的作品就是这样,本身什么象征都没有,又无处不洋溢着象征。这大概就是我写作路上的第一盏灯。

2015年,在我上高中20年后,我到人民大学读研究生,刘震云老师是导师之一,那是我第一次见刘老师。迎新晚餐上,刘老师喝了酒,脸红红的,我还跟他合了影,我的脸比他更红。其实我特别想跟他聊聊《塔铺》。

陈润庭(青年作家,文学博士生,现居北京):

我的刘震云接受史,是由一次相遇与多次错过织就的。前不久和朋友相约在书店见面,到了书店门口,却吃了闭门羹。原来当天下午刘震云在书店开讲,需要预约才能入场。我往门内看了看,没看见刘震云的身影,只听见他雄浑有力的声音。原来这就是刘震云的声音。刘震云开始投身影视的年代,恰好是我的童年。可是无论《甲方乙方》,还是红透半边天的《手机》,我都没看过。读研究生时,《我不是潘金莲》的主创带片到学校点映,我也没抽到门票,因而无缘得见刘震云。后来另一位友人约我写一篇刘震云作品的阅读札记,为此我还买了一本《刘震云研究资料》。正当我要沉下心来,好好研究这位不断被我错过的重要作家时,却被告知栏目取消了。

一次相遇发生在高中时,一位师兄向我推荐了《一句顶一万句》。他得过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后来成了语言学博士,从事方言研究。现在想想,《一句顶一万句》吸引他的或许是语体风格的独特。《一句顶一万句》的语言极为精炼,像短短的刀子,又尖又快又爽利。它是日常的、小说的,但却不见得亲近人,更容不得快速阅读。一句话的末尾空隙里,躲着下一句话发生的秘密。话和话之间逻辑清晰分明,分类排序都清楚,但话里带出来的人物却是一个滚过一个。在短平快之间,藏着刘震云又长又深的叙事铺排,藏着刘震云自得的狡黠与聪慧。《一句顶一万句》的主题始终是人的“孤独”。但小说却是一来一回,像极了对话。上部《出延津记》与下部《回延津记》宛若一问一答,但到了小说末尾,何谓问何谓答,已经分不清楚了。因为对话的艰难,孤独才成了人生的常态。以对话表达无言,用喧哗衬托孤寂,刘震云无疑是对“话”极为敏感的小说家。他知道该如何说话,如何让声音与现象之间充满悖逆的张力。《一句顶一万句》的“话”藏寓着丰富的审美层次,它既是语体的,又是文体的;既是形式的,同时又是内容的。读完《一句顶一万句》,我对“说话人”刘震云的声音产生了好奇,而书店的相遇与错过,满足了我的好奇。无疑,刘震云的“声音”是迷人的。

曾喆莹(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硕士,现居福州):

我是在文学史上了解到刘震云的。他是当代著名作家,在20世纪80年代与池莉、方方等作家引领了“新写实主义”思潮,揭示日常生活的平凡琐碎。我对于刘震云作品的阅读,正是始于他的《一地鸡毛》《单位》《官场》为代表的“新写实小说”,这些作品描写了生活的细枝末节,描述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显示出对现实的批判与讽刺。《一地鸡毛》是一本关于日常生活的流水账。故事由一块馊了的豆腐引发一系列的争吵与冲突,“豆腐”是小人物的灰色生活的隐喻。而“鸡毛”则代表着日常生活的琐碎,一地鸡毛的生活可以压垮一个曾经充满梦想的年轻人,使人变得庸俗麻木。小林的经历反映出现代人的一种麻木的生存状态。小林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琐事消磨下,变得像馊了的豆腐一样,让人厌烦却又无能为力。就像穆旦所说:“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刘震云书写当代中国人的生活状态,写出小人物在生活的重压下沉沦的“无事的悲剧”,他写出了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也有着暗流涌动的压力和焦虑的生存困境。就像小说的结尾中小林做的那个梦,“黑压压无边无际的人群向前涌动,又变成一队队祈雨的蚂蚁”,梦醒之后,还是要买豆腐、上班。“蚂蚁”就是底层小人物的化身,在生活的平庸面前,屈服于现实。

从“新写实主义”到“新历史主义”,刘震云由现实进入历史,从日常生活的困境到精神困境的深入,显示出对人的生存境遇的关注。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故乡天下黄花》等小说继续书写着人的生存困境,具有荒诞的悲剧色彩。在《一句顶一万句》中,作者以话语构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小说中,一句话可以改变一个人的人生,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为了寻找能够“说得上话”的人,展开了漫长的追求。上部杨百顺的离开和下部牛爱国的寻找,两代人的生命轮回写出人的孤独的生存困境。新作《一日三秋》“花二娘”找笑话的故事中,讲不好笑话的人会被笑话压死,不懂笑话就是不懂得怎样快活,于是“被笑话压死了”就是被生活的愁闷和单调压死。正如陈长杰、李延生、樱桃在戏中唱的那句“奈何,奈何?”“咋办,咋办?”对生活的不知所措,不知道生活的乐趣,就只能被无聊的日常压得喘不过气而走向绝路。这些作品刻画了在生活的苦海中挣扎的芸芸众生,写了平民百姓的悲欢离合,在对人的存在意义的寻找中,我逐渐领悟到,一地鸡毛之下的生存之艰难、精神之困境。

郭仪怡(政府文员,现居海南):

其实生活呢,就是柴米油盐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又为什么那么多人扎在生活这条河里,沉沦着,沉溺着。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就从好几个层面描述了生活,里面的主人公有耗在单位多年不得晋升的老孙,有努力过却又甘于平凡的小林,也有年轻时写诗步入社会后开公司的同学。在他们身上我多多少少看到了人生的缩影。生活之所以琐碎不就是因为有人参与其中而变得复杂的吗?就像小林想入党,但是又协调不好两方的关系,反而折腾了大半晌,最后的结果还是阴差阳错得到了更好的单位房。难道这是想告诉我们越上心越难成事?其实不然。人生就是这么奇妙,有些东西兜兜转转还是到了你手上,有些人你再怎么努力他还是不领你的情。我最开始接触刘震云的作品其实是《我是刘跃进》,但当时一直都不怎么留意作者的名字,直到这次仔细了解,发现原来他的文字我早就接触过了。他的小说,用词非常易懂,而且描述的情节与生活很贴近,并没有什么华丽的措辞,也没有所谓跌宕起伏的人生,都是各色的人在自己的位置上纠结挣扎。我记得有一篇写的是恢复高考后,复学学生们的挣扎,坚持到最后的人不多,但也不能说放弃的那些人意志不坚定,毕竟在那个年代,吃饱最重要,至于精神上的富足得靠后了。就像那位女学生,最后为了筹到治病钱而选择嫁人,不能不说她是无奈的,但反观如今的中国,难道真的没有这类事情发生了吗?

有人用“C’est la vie”(“这就是生活”)来描述这本书,而我觉得最好的阐述就是第一句“小林家的一斤豆腐变馊了”。生活没有那么多新意,每天都在重复着这24小时,每个人都在周而复始。为了一斤馊了的豆腐就可以牵扯出一堆事件,为了省钱早起排队买豆腐,为了让自己的儿女上个好幼儿园,四处跑关系。这些琐碎的小事在一起就是生活,生活离不开这些鸡毛蒜皮。有时候觉得上刀山下火海没什么严峻的,心一横的事儿,最为严峻的是日复一日重叠的琐事。小林已经甘于一碟烤鸡和啤酒就满足了,那我们呢?甘于这样的生活了吗?

田宜锋(化工厂员工,现居山东):

“嘿!朋友,我该怎么了解河南人的幽默?”“那就看刘震云的书吧。”“刘震云写得很幽默吗?”“是的,幽默得让人落泪。”“幽默”是我对刘震云老师最大的印象,也是刘震云老师带给我的河南人的印象。

我第一次看刘震云老师的书是在高中,在当时我记得刘震云老师的《手机》《我叫刘跃进》都是非常受同学欢迎的书,然后慢慢地喜欢了这个作家,一发不可收拾,陆续看了刘震云老师的《故乡》系列,《一句顶一万句》《一地鸡毛》以及这个月新出版的《一日三秋》,以至于现在我遇到处理不了的事情都会说一句:“哎!一地鸡毛啊!”

刘震云给我最深的印象,无论在访谈讲座还是写作上,都是上文所说的“幽默”。此“幽默”非是开心,而是随生活的打击产生的“幽默”,“幽默”的背后是心酸。电影《一九四二》是刘震云老师编剧的作品,开头的一段话:“1942年冬至1944年春,因为一场旱灾,我的故乡河南,发生了吃的问题。与此同时,世界上还发生着这样一些事,斯大林格勒战役、甘地绝食、宋庆龄访美和丘吉尔感冒。”简单幽默的一段话,仔细琢磨背后有无尽的无奈和悲凉。在当时的状态下,国家政府人员都会认为丘吉尔感冒的事情都大于1942年旱灾。刘震云老师说1942年饿死了三百万人,相当于三个奥斯威辛集中营死亡人数。刘震云老师把这段历史写在了文学中,又投放在银幕上,使我们了解了这段历史。这是一个作家的使命,即对遗忘的事情的重现。又如《一句顶一万句》中写的老詹说让老曾信主,老曾说,“为啥要信?”老詹说:“你信了主,就知道你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就上升到了哲学终极问题,而老曾说,“我本来就知道,我是杀猪的,从曾家庄来,到各村杀猪。”一段“幽默”的对话,两个人说了两件事,而两个人交流的不通,归根结底是心灵的不通。刘震云老师说“一个人的孤独与痛苦,是说了一辈子的话,对别人来说却是无用的话。”如此孤独和悲凉,不理解的人不会注意,而刘震云老师注意到了,刘老师就是一头牛,他把生活中忽略的事情写了下来。

刘震云老师的作品可以说在写不同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从而产生了“幽默”,而“幽默”背后又蕴藏着什么?这是刘震云老师带给我最大的享受感。从写作文笔来看,我觉得刘震云老师的作品有点像《水浒》,他很少去对自然风光进行十分细致的描写,而是通过对话将人的状态和事件的发展描写出来,这也许是刘震云老师的存在主义吧。很期待刘震云老师的《鸡毛飞过三十年》,我想知道当年的小林现在怎么样了。

郭卫峰(公安民警,现居河南):

我是河南一位各种文学期刊的阅读和收藏爱好者,经常在各种期刊上关注心仪欣赏的优秀作家,对于河南籍的作家,我喜欢的有刘震云、乔叶、刘庆邦、邵丽、李洱,刘震云是我河南老乡走向全国直至世界的优秀作家。回想第一次接触刘震云的作品,应是《塔铺》和《新兵连》,与这两篇小说记忆相关联的1998年到2000年我的高中三年时期,我在学校大门口的旧书摊上淘到的各种年份的《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为了追寻各种作家的好作品,我既接受当下的期刊,亦喜欢淘十年前、二十年前的过刊。我记得很清楚,在1987年9月号的《小说选刊》和10月号的《小说月报》里,均选刊了刘震云的处女作《塔铺》,那本《小说选刊》同期还刊发了毕淑敏的《昆仑殇》、郑万隆的《古道》及同样是河南作家乔典运的《冷惊》,而那本《小说月报》同期亦刊发了王蒙先生的《庭院深深》。读《塔铺》,会跟随着刘震云新写实主义的笔法走进我无比熟悉的河南乡镇,同作者一样感同身受既爱又怜、无奈大于美好的农村现状,这简直就是刘震云的自传心理经历小说,叙述从容不迫,娓娓道来,真实而有质感。掩卷回味,我有一种夕阳下我向塔铺眺望,心生流水的悲伤和逝者如斯的感怀。通过这两本杂志的目录和原刊介绍,知道了它的首发刊物是后来我也越来越关注喜欢的国刊《人民文学》。接着,在1988年3月号的《小说选刊》和《小说月报》两本期刊上,不约而同地同频选刊了刘震云的《新兵连》,同样是新写实主义风格,有一种一见如故极具辨识度的亲切与感同身受,将在新兵连里的形形色色人物心态和命运际遇描刻的跃然纸上。读《塔铺》初印象,读《新兵连》加固印象,刘震云在我心目中已名列优质作家序列,值得一直追随和关注,以后只要遇到有刘震云的作品,我均用笔在他的名字和作品下面划线标识,一路走来,我分别在《作家》《花城》《钟山》等各种期刊里邂逅《一地鸡毛》《故乡面和花朵》《温故一九四二》《一句顶一万句》《我不是潘金莲》《一日三秋》等各种漫长的心路体味,或幽默一笑转而令人落泪、悲伤到无法自已,或痛定后释然淡然、轻愁旧恨轮番侵袭心田,刘震云以他成熟老辣的语言功底,厚重朴拙的思想文化,赢得文坛的重要地位。

黄雨陶(自由职业,现居长沙):

初读刘震云,是读的《一地鸡毛》,当时想看看所谓的新写实小说究竟是怎样的一种面貌,没想到我便不可自拔地沉迷其中了,于是接着又读了他的《我不是潘金莲》和《一句顶一万句》。相比于同时期的其他作家,刘震云的语言其实并不算最出色的,甚至有时平实得略显粗粝,但又常常透露出某种可爱的狡猾,仿佛攒着劲儿要和读者掰掰手腕。

他的故事里少有什么大人物,从文本中递来的总是“灰阑”处的声音,比如一地鸡毛的小林、固执申冤的李雪莲,可以说,他的叙述使得被“广播里的现实故事”遮蔽的小人物的生存处境与精神内面得以可见。这也是我最喜欢刘震云的一点:他悬搁了超越性与宏大叙述,以一种平视的方式进入日常的琐屑与泡沫之中,像一块磁石,拉扯着读者从现实的巨大幻象里迅速落地,用“现象学还原”式的语言魔术,重新进入对生存与生活本真的观看中。这实在是太有意思又太重要了,作家就是要处理他所见的时代经验、凝视他的同时代人及其自身,否则我们的眼睛便会轻易地被时间的泡沫所淹没。他的叙事功底很是深厚,“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庖丁解牛般干净利落,常常让我有“故事还能这样讲”的感觉,忍不住为之大拊掌。一件烦絮而平常的小事,也能叙述得极为精彩,甚至重新赋予了事件一种陌生的感觉,让我仿佛退回到了“无经验状态”的童年,感到他讲述的一切都是新鲜的、从未听闻过的,这或许也是一种语言的魔术。

我尤其喜欢刘震云在《一句顶一万句》里提到的“喷空”,似乎是来自河南方言,指把一件子虚乌有、天马行空的事说得活灵活现。书里的杨百业极嗜喷空,仿佛生活的怨气与委屈就能随之一散而去,很有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的感觉——用语言离解了现实的羁束,重建了自身与世界的想象性关系,因而自身的主体性便能以一种虚构的方式再度得以赋形——它是普通人的无奈,也是普通人的浪漫。刘震云当然也是喷空的好手,《一句顶一万句》就是一场漫长而精彩的喷空表演,从20世纪一路向前,出延津、回延津,杨百顺、巧玲、牛爱国、老汪,慢慢道来许多人物、许多故事,讲尽现代中国人的孤独感与心灵挣扎。

读刘震云吧。在他漫不经心的喷空中,这个时代的故事就向你徐徐展开了。

王优(教师,现居江西):

近来,读了刘震云先生的几部小说,包括《塔铺》《单位》《一地鸡毛》等,深有感触,发现其小说透着些许冷漠——小说中人物生活的冷漠、人性的冷漠以及作者叙事方式的冷漠,但这些冷漠又暗含着他浓浓的悲悯情怀。

刘震云总是客观地将生活的琐碎、烦恼、平庸,将人物的生存本态给予裸露式地展现。夫妻俩为一斤豆腐而吵架,甚至翻出好几年前的账,若不是修水表的老头来,这场斗争还会持续下去;同处一间办公室的人为分烂梨而怒气冲冲,相互怨恨……同时,这些小人物,又在琐碎而冷漠的生活中苦苦挣扎着,以求得一丝生存之机。《塔铺》中,“文革”结束,人们终于迎来了可以改变命运的高考。故事中的王全为了有朝一日自己可以当官改变官场的父辈之风而选择高考,但他毕竟是成家之人,有一大家子需要养活,生活的困窘使他不得不在高考前一个月退学回家割麦;“我”与李爱莲相恋相知,相互扶持,原本想共同考上大学改变命运,而就在高考前夕,李爱莲父亲病情急转直下,需要钱做手术,于是她只能嫁给邻村一个不喜欢的暴发户,通过牺牲自己来换取医药费……在残酷的生活面前,梦想变得极度脆弱。人的自我、理想、崇高的本性也都被生活中鸡毛蒜皮的事儿一点点磨去。

刘震云的小说中人性的恶也总是大于善的。他笔下的人物大都有着冷漠的人性,或自私,或残忍。在《单位》《一地鸡毛》《官人》等小说中,各色人物冷漠的人性展现得就十分露骨。即使是扫厕所的老头,也会因为各楼层工作领导职位高低的不同,卫生搞得也不一样。

但我发现,作者在写这些时,又最大限度地隐藏了内心的情感,完全淡化自己的价值立场。仿佛他只是一个冷眼旁观者。因而,我最初总怀疑作者似乎没有丝毫的人文关怀。可后来才领悟到作者看似冷漠的背后其实隐藏着巨大的悲悯情怀。他是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将他所看到的、发现的阴暗面,将人的劣根性原汁原味地展现出来,让你信服、震惊,从而去反省、改变。刘震云说:“为什么我的眼中常含着泪水,是因为这玩笑开得过分。”这种对现实关怀的悲悯情怀渗透在他的每一部作品中。

摩罗说:“刘震云正是一位鲁迅式的作家,一位鲁迅式的痛苦和精神探索者。”是的,他就像鲁迅,虽然文字总体写得轻松,流露着的却是无奈;情节偶尔搞笑难懂,却是我们生活的点滴。他以冷峻客观的写法展示社会与人的病态和丑态,表达出对社会底层人物的同情和对他们生活遭际的哀伤与关怀,以及对人性劣根性的揭露,从而希冀唤起每一个人的良善、悲悯、醒悟、改变。如此,我们看到的正是一个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炽热的悲悯情怀。一个作家具有“悲悯情怀”或者说“人文关怀”是极其重要的。这正是刘震云的可贵之处。在越来越浮躁和利欲熏心的时代,刘震云始终能够坚守一个作家的秉性,去开化国民心性。

王嫚(出版专业在读硕士,现居南京):

我对刘震云的了解源于他的《一句顶一万句》。在此之前,虽然也从老师那里听说过他的一些知名作品,但印象并不深刻。在朋友的推荐下,我拜读了《一句顶一万句》这部作品。光看书名,以为这是一本教人如何说话的书,读来才发现并非如此。文中确实写了许多关于讲话的故事:陌生人因为谈得来成为朋友,兄弟亲朋因为一句话反目成仇,有人依靠一句话平步青云,也有人因为一句话丢掉性命。话是如此重要,因为它是人与人沟通的桥梁,是联系关系的纽带。但话里话外,皆是人生。无论是上篇的出延津记还是下篇的回延津记,无论是杨百顺还是牛爱国,他们都被裹挟在乡土社会的人情世故中,被一桩桩一件件日常琐事所缠绕。生活的艰难逼迫他们不断逃离、不断寻找,寻找那个能说得上话的人,寻找“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的终极答案。直到最后,刘震云也没有为我们指出一条明路,只是借曹青娥之口淡淡地说“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最近还读了《一日三秋》,这是刘震云最新的一部小说,讲述的也是延津县里几个小人物颠沛流离、相互缠绕的一生。与《一句顶一万句》不同的是,这个故事里加入了魔幻鬼怪的元素,虚虚实实,真真假假,荒诞不经的背后仍是人间寻常。陈明亮为了奶奶回到延津,原以为能在延津安稳度日,不曾想被父亲断掉了生活费,只能去学炖猪蹄,好不容易娶妻后,又因为谣言只能再度离开家乡。刘震云用简单质朴的文字讲述了一个个令人啼笑皆非的“笑话”,“喜剧的内核是悲剧”,陈明亮给花二娘讲的笑话是用苦难的一生换来的,但转念一想,就如刘震云采访时所说的,“所有的悲剧都经不起推敲,一推敲都是喜剧”,只有把过去看淡,把之前的种种艰难困苦当成笑话,才能过好当下,过好这短暂的一生。

读刘震云就像吃火锅,家长里短,爱恨情仇,各种各样的食材混杂在热辣辣的汤里沸腾,一口气吃完,酣畅淋漓,回味无穷。生活又何尝不是如此,春夏秋冬,酸甜苦辣,总需我们慢慢品尝。

叶逸媛(广州事业单位在编人员,现居广州):

初识刘震云,是在大学生涯闲暇之余观看的《我不是潘金莲》。慕冯小刚之名而来,最终却受这个故事本身和辐射的相关所吸引。年轻如我,酷爱纸质书籍,因而在书店拥有了和同作者的《一地鸡毛》的初遇。

第一次读这本书是在大学2018年盛夏,懵懂天真。追溯当时的感受,清楚地记得作者独特、意味深长却又不显山露水描述的故事。衣食无忧的大学生,无法体会小林的纠结与困境;上帝视角抽身其外,冷笑旁观,我甚至有点自私地认为,这是咎由自取。后来小林为了升职,一改之前不扫地,也不主动打招呼、暖水,还不入党的做法,我觉得这样的小林太卑微、可耻、无聊。一再觉得这样类似琐碎的事情,一定不会在自己身上发生。

第二次闲暇中再次读完这本书,时值毕业,投简历。纵使履历精彩,却还是跨不过第一道门槛,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苦苦挣扎。其实,小林升职的苦难和问题与我所面临的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有共通之处。他为了保姆的事,住房问题,老婆调动,小孩上幼儿园,去努力,去拼命,去挣扎。但再挣扎也是陷在地里啊,还是不太好过。生活在本质上果然是各种琐碎的事情组成的,有太多太多人的生活确实是一样,即便看起来如此荒诞不经。

第三次读这本书,我经历了考公的压力成功入职,工作了几个月以后,发现其实故事来源于生活,小林身陷囹圄的情景,让我懂得很多事情的发展很大可能并不因努力而有所改变……我甚至重新审视“命运”这个词。值得一提的是,这本书的精妙之处在于用无主线、平淡叙述杂乱的生活故事、粗犷勾勒人物线条和环境的独特写法,来赋予故事强烈的反讽意味,给读者以震撼。作者强有力地反讽着这个现实,反讽着这个世界。“鸡毛”也在一定程度上隐喻了还是近乎徒劳的努力,抓取根本得不到的东西,最后弄得一塌糊涂,以及跟现实工作人际关系的复杂环境、流程的格格不入。这本书让我对生活的琐事有了豁达的态度,寻求虚实间的“修养地”,别让自己的生活“一地鸡毛”。

高永忠(公务员,现居甘肃):

刘震云是我最喜欢的当代作家之一,最早接触他的作品,是在读大学时,《塔铺》《新兵连》《一地鸡毛》《我叫刘跃进》《温故一九四二》等,都是那时候读的,不过由于人生阅历尚浅,没有读出其中真正的韵味。十几年后,再读他的小说,就已经能够读懂些许人生滋味、社会百态了,特别是对《一地鸡毛》中的小林,更是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触,家庭的鸡毛蒜皮、单位的勾心斗角、中年男人的无奈心酸,小林的昨天,已然就是我们的今天。对生活细节细致入微、一丝不苟的白描,执着地讲述最普通的人生活中遇到的最普通的事,是他被冠以“新写实小说”领军者的原因之一。但是,我认为这只是一种表象的认识,他的作品所要表达的,绝不仅是一种肤浅地对生活现象的记录,而是通过真实烦琐的生活,直达对“人,生来都是孤独的”这一哲学命题的终极思考,以及对人性的深入挖掘和对人精神世界的关怀。

在纪录片《文学的故乡》里,我有幸看到了刘震云的文学源头——河南延津,一个古代作为渡口的地方,他衣着朴素,用河南方言和认识的人聊天打趣,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回到故居,吃着熟了的柿子,回忆着去世的外祖母,他讲道,外祖母生前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她有一个叔叔,一辈子没娶上老婆,跟家里的一头牛成了好朋友。有一天这头牛死了,叔叔三天没有说话。第四天凌晨,他离家出走了。后来,就再没看见叔叔的身影。外祖母的院子里有一棵很大的枣树,每年结很多枣,但外祖母去世后不久,这棵枣树也死了。他说,什么是文学?生活停止的地方,文学出现了,文学是一束光,照亮了被民族、被生活遗忘的地方。作家的故乡,作家的亲人和童年,无疑是作家创作的灵感源头,对千百年来中国人孤独隔膜的考量,对艰难寻找却终无所得的痛苦,都凝聚在了《一句顶一万句》这部厚重之作里,小说分上下两部分,上部叫“出延津记”,下部则叫“回延津记”,上部的主人公叫吴摩西,与圣经《出埃及记》中的摩西有了强烈的精神比照,吴摩西的一生几易其名,从“杨百顺”到“杨摩西”,再到“吴摩西”,再到“罗长礼”,但唯有一样东西和他形影不离,就是孤独,他穷其一生,既找不到自己的人生理想,也寻不到“一个说得着的人”,这种人生的疏离和孤独贯穿了整个故事,教书先生老汪解释“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这句千古名句时说,“恰恰是圣人伤了心,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道来个人,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来的人当朋友呢;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小温说,“世上的人遍地都是,说得着的人千里难寻”。小说中塑造了很多普通的百姓,卖豆腐的、剃头的、杀猪的、贩驴的、染布的、开饭铺的……每个人都在寻找一个可以说上知心话的朋友,他让作品中的人物不经意间道出了千年来中国人的孤独,这是一种原始的固有的孤独。正如刘震云本人在谈及《一句顶一万句》所说的:“痛苦不是生活的艰难,也不是生和死,而是孤单。”小说也因此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故事里的人物东奔西走,寻找的也是那个“说得着的人”。正如海德格尔的那句名言“人活在自己的语言中,语言是人‘存在的家’,人在说话,话在说人。”

契诃夫会给他的《苦恼》安上这样的题词——“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现代性的苦恼,源自无处去“说”的困境。于是,优秀的作家一再申说“说”的无望。卡夫卡写下了《审判》《城堡》《失踪者》“孤独三部曲”,马尔克斯写下了《百年孤独》,鲁迅写下了《祝福》《孤独者》,刘震云写下了《一句顶一万句》《一日三秋》,世界喧嚣,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想表达自己,都想让别人倾听自己的心声,都想找到人生的知己,可是有几个人愿意“听”,又有几个人真正能“听”得懂?我想,刘震云就是那个普通人内心孤独的忠实“聆听者”。

黄颖(自媒体工作者,现居厦门):

阅读刘震云是从《一地鸡毛》开始的。理想是琐碎生活之中盛开过的曼珠沙华,木心先生在《琼美卡回忆录》中写道:“我原先是从来不知疲倦的,眼看别人也都是不知疲倦的。一天,我忽然疲倦了,眼看着别人也都是疲倦,疲倦极了。”琐碎与庸俗的生活耗散精力,带来的疲惫感和倦怠感,恰似小林夫妇,二人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前进,从稚嫩到成熟,由天真变世故。20世纪80年代的大学生,怀抱理想的知识分子,被柴米油盐的琐碎消磨尽了朝气,被人间烟火之气熏得灰头土脸,满身庸俗,他们可以为了一块馊掉的豆腐互相埋怨,恶语相向,为了几块钱的蝇头小利,丢失气节,甚至在教育孩子上丧失了知识分子本有的一丝原则。在《一地鸡毛》这本书里,刘震云把每一个小市民都写活了,写出20世纪八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背景下,人们所处的那样一种微妙状态:追求物质生活的提升又放不下对精神世界的渴求,把人在“围城”中的挣扎和矛盾写得跃然纸上。

小说《一地鸡毛》没有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有的只是一对小夫妻日常生活的描述。刘震云没有运用华丽的辞藻,没有对人物进行太多的心理描写,而是以非常传统、朴实的语言叙述了普通老百姓的生存状态。通过充满浓厚生活气息的小事,真实地反映了现实生活中小人物生活的艰辛与无奈,写活了人们在日常生活琐事下观念的转变。一块豆腐的变质,生活逐渐变化,蝴蝶效应般的连锁反应使得小林焦头烂额,最终依靠别人的帮助,解决了问题,可是夫妇二人心中的别扭没有办法解决,面对已然产生的问题,小林夫妇无能为力。《一地鸡毛》里可以看到20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普通百姓的生活,也可以看到当时的社会风貌:买豆腐排队说的是副食品供给制,卖鸭子则是那时流行的个体户摆摊,微波炉是地方跑批文带的土特产,单位的通勤车是企业办社会职能等等。小林为老婆调动工作送礼,以及跑批文的都是所谓“不正之风”的体现。小说叙写的是当代生活中一个小职员极其平庸琐碎且窘困的生存状态,恰如其分地与当代青年从象牙塔的大学生转变为社会人的状况类似,被琐事折磨、默认社会潜规则,重担缠身,在社会的浮沉中喘息不得。

然而,生活就是由感动、愤怒、悲痛、快乐、理解、酸涩、委屈、琐碎组成的,酸甜苦辣咸,可能都有其中的一味。就如同交响曲,有高亢激扬的主旋律,也有低沉悲痛的伴奏音,最终形成了属于每个人自己的一曲生活协奏曲。大多数人注定要沿着自己的生活轨迹走到生命的尽头,能在生活中发现乐趣自然再好不过。生活虽然一地鸡毛,但仍要欢歌高进。成长之路,虽有荆棘,但亦有玫瑰,什么都不能阻挡坚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