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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杨绛先生

2021-12-30慕津锋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慕津锋

我因征集与杨绛先生结识,在征集生涯中,我曾认识过许多百岁老人。杨绛先生是他们中最为安静的一位,她从不会主动说话,很多时候都是我说她听,遇到她感兴趣的话题,她也会偶尔与我交流几句。

在与杨绛先生交往的岁月中,其实我读她的著作并不多,对她的了解也不是很深。在她去世后,我才开始认真读她的作品,读有关她的传记,并开始关注馆藏中她的一些档案资料。在一次整理库房档案时,我看到1996年杨绛先生写给上海老友诗人王辛笛的一封书信。出于好奇,我对这封信进行了认真梳理,这让我对先生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信的全文如下:

辛笛诗人吟几:久润音问想起居佳胜为祷为颂,顷奉惠赐浙江版《手掌集》不胜感喜,大著列入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可喜可钦,实至名归,当之无愧也!敬为祝贺。

锺书重病住医院已逾二载,小女患腰椎骨结核住院医疗亦已八阅月,我劳痛殊甚,草此致谢并颂

贤伉俪幸福绵绵

阖府安吉!

杨绛

一九九六年九月十九日

1996年4月,“九叶派诗人”王辛笛先生早期代表作《手掌集》被浙江文艺出版社列入《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而出版。出版后,王辛笛将新书寄给北京的老友钱锺书、杨绛夫妇。收到赠书后,杨绛很快便回了此信。

在杨绛给辛笛回信时,由于女儿钱瑗的隐瞒,杨绛并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已是癌症晚期。她在给辛笛写信时,还只是说:“锺书重病住医院已逾二载,小女患腰椎骨结核住院治疗亦已八月,我劳痛殊甚……”对一位老人而言,看着两位至亲重病,那种悲苦的心境可想而知。杨绛咬牙坚持着,她多希望自己的丈夫、女儿能好起来,让“我们仨”能重新在一起。杨绛作为妻子、母亲,拥有着中国女性特有的关怀与慈爱,她淡泊而坚韧,她内心坚强而柔软。当好友辛笛从外地寄来诗集,杨绛从内心为这位与自己相识近60年的老友高兴,她首先恭喜老友的《手掌集》被列入中国新诗经典第一辑“可喜可钦”;随后又送上自己的评价“实至名归,当之无愧也”,并希望自己的老友能与自己的爱人徐文漪“幸福绵绵”,一家人“阖府安吉”。

谈及杨绛与王辛笛的相识,还要感谢他们共同的好友盛澄华。1937年,在英国爱丁堡大学学习英国文学的王辛笛,受在巴黎留学的好友盛澄华邀请,趁春假前往巴黎会友。王辛笛到达巴黎后,住在拉丁区盛澄华寓处。这时,钱锺书、杨绛夫妇也由英国牛津大学来巴黎大学进修。1937年春,当辛笛和盛澄华在街头漫步时,常会与同住拉丁区与盛澄华所住相距不远的钱锺书、杨绛夫妇不期而遇。因为盛澄华的缘故,辛笛与钱锺书、杨绛也都知道了对方,他们当时大多相视一笑,未多作交往。但也就从那时起,王辛笛与钱锺书、杨绛夫妇开始相识。

抗战爆发后,钱锺书夫妇、王辛笛先后回到国内。1941年夏,钱锺书从湖南回到上海探亲。不久,太平洋战争爆发,钱锺书和杨绛被困在沦陷的上海。沦陷上海期间,杨绛与钱锺书饱经忧患,倍感世态炎凉,而贫与病总是相连,这段时期,钱锺书每年生一场病。此时,王辛笛在上海金城银行任职,因其薪资较为丰厚,故家庭境况要好些。那时,钱锺书、杨绛所住的拉斐德路与辛笛家所在的霞飞路相距较近,他们之间来往较之别人要多一些。那时,王辛笛常请钱锺书、杨绛夫妇和一些朋友相聚。对此,杨绛在《我们仨》中曾有简单记述:

“这时期,锺书经常来往的朋友,同辈有陈麟瑞(石华父)、陈西禾、李健吾、柯灵、傅雷、亲如兄长的徐燕谋、诗友冒效鲁等。老一辈赏识他的有徐森玉(鸿宝)、李拔可(宣龚)、郑振铎、李玄伯等,比他年轻的朋友有郑朝宗、王辛迪、宋悌芬、许国璋等。李拔可、郑振铎、傅雷、宋悌芬、王辛迪几位,经常在家里宴请朋友相聚。那时候,和朋友相聚吃饭不仅是赏心乐事,也是口体的享受。”(王辛迪即王辛笛)

那段时间,在夏天的晚饭后,杨绛常陪着钱锺书出来散步,他们常到霞飞路中南新邨辛笛家闲谈。钱锺书是很健谈的人,博闻强识,听他古今中外地聊天,听者可以不出一声,全由他一人说,幽默、讽刺、俏皮,丰富精彩的比喻、入木三分的形容,对听者而言是一种难得的享受。钱锺书的言语常常让人开怀大笑,却又有回味。辛笛常与钱锺书进行切磋,而杨绛则总是笑眯眯地在一旁听着。

对于在那段上海沦陷岁月中,王辛笛给予自己和杨绛的帮助,钱锺书在1973年与辛笛以旧诗唱和时,就曾专门创作过一首七绝回忆此事。

雪压吴淞忆举杯,卅年存殁两堪哀。何时榍拙炉边坐,共拨寒灰话劫灰。

注:忆初过君家,冬至食日本火锅,同席中徐森玉、李玄伯、郑西谛三先生,陈麟瑞君皆物故矣。

抗战胜利后,暨南大学迁回上海,钱锺书到宝山路暨南大学文学院任教,他与杨绛的家也搬到离学校较近的蒲石路。因距辛笛住处很远,他们的来往少了许多。

抗战胜利,辛笛诗歌创作进入一个高峰期。1948年1月,王辛笛在曹辛之主办的星群出版社出版了自己第二本诗集《手掌集》。该书出版后,王辛笛亲题签名,送给自己的好友钱锺书、杨绛。

1973年随着国内政治气候的变暖,在上海的王辛笛对钱锺书、杨绛等南北友人的思念与日俱增。一次,王辛笛趁从奉贤干校回上海休假之际,他小心翼翼地试着将一首诗寄给钱锺书伉俪,没想到很快就有了回信。辛笛喜不自胜,当即又做了两首七绝寄去。从此辛笛和钱锺书很长一段时间在京沪两地以诗唱和往还。1993年夏,辛笛在上海惊闻钱锺书因病损去一肾,十分惦记,便写信问候。钱锺书当即回信,很关切地询问起辛笛的健康状况。这对清华老学友相濡以沫之情,令人动容。1997年3月4日,钱瑗因患脊椎癌去世。爱女的去世,对病中的钱锺书打击很大。1998年12月19日,一代鸿儒钱锺书在北京逝世,他永远地离开了杨绛和他的朋友们。辛笛得知消息极为悲伤,当即写下七绝二首寄托哀思:

“默存淡泊已忘年,学术钻研总率先。何可沉疴总不起,临风洒泪世称贤。”

“伤心爱女竟先行,此日西游孺慕迎。洗尽铅华遗着在,是非千古耐人评。”

一封22年前的书信,让我感受到当时已是85岁高龄的杨绛先生,在面对爱女、丈夫重病时,其内心的坚强与悲伤。

我认识先生有十六年,第一次见面应该是在2000年。那时,我还是一个刚刚进入中国现代文学馆的毕业生,一个十足的毛头小伙。当时我陪着室里的一位大姐一起去看望杨绛先生。记得我们刚进客厅时,先生并不是很高兴。原因是我们单位在2000年开展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展上将先生和某位女作家的照片放在了一起。那位女作家在1942年到1945年的华北沦陷区有一定影响,其中她的一本书还获得了当时由日本侵略者举办的第二届大东亚文学奖。先生一直是一位爱憎分明的人。(在上海沦陷时,面对侵略者日本兵的无礼挑衅,杨绛毫不畏惧地当面大声呵斥道:“岂有此理!”那个日本兵被杨绛的气势吓了一大跳,其后悻悻离去。)2000年我馆展览开展后,先生得知此事,专门写信给中国现代文学馆,表示不愿与这位女作家放在一起。因在沟通中出现了一些误解,先生有些不满。我们这次去,就是负责解开误解。

先生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个子不高,眉清目秀,清清静静,典型的江南女性。先生讲的一口无锡普通话,声音很轻,语速不快。那时的我,作为初来者只能在一旁安静地坐着,一边听同事和先生交谈,一边仔细打量着先生的客厅。

先生的客厅很有特点,摆设也非常简朴。因为没有装修过,所以客厅还是水泥地,客厅中间安放着一张大写字台,写字台对面,紧靠西墙安放着两张沙发,西墙上还挂着两幅字和一幅画。客厅东、北两面,靠墙整齐地摆放着书柜,北面书柜上方,摆放着钱锺书先生和钱瑗女士的照片。南面是一溜明亮的玻璃窗。房间给人的感觉整洁、简单。我没想到这样一位文坛大人物住得如此简单。但我又能真切地感受到:此屋虽没有昂贵的摆设,但却充满了一种浓浓的书卷气与书香味。现在想来,这是一种多么简朴却又让人羡慕的生活方式。

因为我们的登门拜访,和对照片位置调整的承诺,此事很快得到了圆满解决。

这次见面后,有时间、有机会我就会和那位同事一起去给先生祝寿、拜年。随着时间的推移,我渐渐成为先生家的小常客。

从那次登门之后,我每年都会去给先生祝寿,让我印象非常深刻是2010年的那一次。那年8月的一个晚上,我当时正在位于北京东三环的《人民文学》杂志社加班整理《人民文学》捐赠我馆的手稿、书信等资料。因为时间紧,人手少,我一直工作到晚上7点半左右,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想到:今天是不是杨绛先生的生日?我赶快打开记事本,一查还真是。我赶忙结束手头的工作,飞奔下楼,到门口打上车直奔南沙沟小区。因为时间太晚,而且我没任何准备,也不知这附近哪里有地方能买鲜花。先生喜欢养花,每年去看她的时候,我们都会买鲜花。这次是来不及了,到了南沙沟小区门口,我赶紧在小卖部买了一些营养品。提着礼品,我就往先生家跑。刚跑进大院门口,我迎面就碰见先生的保姆吴阿姨,她当时是要出小区办事。因为天黑,吴阿姨当时并没有认出我,我跑上去喊住了吴阿姨,并表达了来意,我跟吴阿姨说:

“我也不知道杨先生是不是已经休息了?不敢贸然打扰,今天是杨先生的生日,本来应该白天联系过来的,但最近遇上一件比较赶时间的征集工作,我给忙忘了,实在不好意思。我很想当面跟杨绛先生说声生日快乐!如果方便,我就耽误几分钟;如果不方便,我就帮您把礼品提到家门口,我不进去,就请您转达我们文学馆人对杨先生的问候。”

吴阿姨看着我大晚上从东三环打车过来,还提着那么重的礼物,跑得满头大汗,她很感动,她并没有埋怨我这样的不期而至和“强行拜访”。吴阿姨带着我来到先生家中,先生当时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正坐在沙发上,吴阿姨走近她大声地介绍着我的来意,先生微笑着冲我招招手。我赶忙跑上去,拉着先生的手。

看着我大汗淋漓,先生微笑着对我说:“谢谢!谢谢你,这么热的天,还特意跑过来给我过生日。实在过意不去。”

我说:“能来给您过生日,是我的福气。握着您的手,我也沾沾您这位老神仙的仙气。我代表中国现代文学馆全体同事祝您生日快乐!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现在天热,您多注意身体。今天时间太晚了,我不敢耽误您的休息。今天我的不请自来给您添麻烦了,还请您多包涵。”

先生笑着说:“我很高兴,谢谢你。”

我知道先生生活极为规律,老人是最不喜欢别人打乱他们的生物钟的。我赶忙起身,向先生挥手告别。

跟先生照相并不容易,她总说自己太老了、太丑了。如果未经她许可,有访客要是准备照相,先生会很不高兴。有一位先生的好友跟我讲过一件事。有一次在征得先生同意后,她带着一位记者去采访先生。采访结束后,记者想为先生拍一张照片用于文中,但因事前没沟通拍照,先生便当场生气地拒绝了,弄得场面有些尴尬。我记得有一年春节我们去看先生,拜访快结束了,我们都想跟先生合影,我本能地拿出照相机就要照,先生这次倒没有生气,只是坐在沙发上像个孩子似的害羞地捂住了脸,“太丑了,就不要照了吧!”我赶紧说:“先生,今天阳光很好,您气色也很好,我们很想跟您合个影,留作纪念。您看好吗?”这时候,吴阿姨也上去帮我们说话。先生最后提出她要进屋换一身干净、得体的衣服再照,她身上这衣服不太好。没想到先生照相也如此认真,既然要照,就要给合影人留下最美好的样子。直到现在,我还留着这张照片。

后来,我还听到先生与周有光老人见面的一个故事。故事的情节,与这次照相有一些相同。

在我认识的百岁作家中,周有光老人和先生,是我印象极为深刻的两位老人。他们一位是我国的“汉语拼音之父”,一位是我国著名女作家、翻译家;一个110岁,一个105岁。我一直以为他们早就认识,毕竟他们就生活在同一座城市,而且他们那样长寿,想不见面都应该很难。但直到2016年初,我才知道两位百岁老人真的在2015年以前从未见过面。我每年去给两位老人祝寿的时候,都会提到对方。周老很喜欢跟我聊天,我也常常在他面前谈起杨绛。每次去看杨绛先生时,当她对我说:“我太老了,耳朵也不灵,记忆力也不行了。”我则对先生说,“您可不老,您知道吗?在北京城还有比您岁数更大的,周有光先生可是1906年(清光绪三十二年)生人,您可比他年轻5岁,周老每天像个年轻人上推特呢。”听到这里,先生总是笑着说:“我知道他。”

2015年5月22日,这两位德高望重的老人终于在协和医院完成了“历史性的会面”,二老当时都在协和医院住院治病。当周有光老人得知杨绛也住在同一个医院,而且还是同一座楼时,便提出想去探望的想法。但一开始,杨绛先生拒绝了,理由是:她觉得自己正生病,精神状态并不好,不想见人。她觉得等她有更好的状态时,她再去见周老先生。周老却觉得:“错过今天,我们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见面了。”

正是在周老的坚持下,保姆将周老推到杨绛先生的病房,杨绛先生见周老坐着轮椅过来看她,一脸羞涩,彼此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久闻大名”。2016年,我曾当面求证过周老,周老笑着默认了此事。

我和先生认识那么多年,我从来没想过买本书请先生给签个名或题个字。我总是怕给这位老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想来,实在是件憾事。我手中只有与先生的几张合影。但这几张合影现在看来也是弥足珍贵了。

2021年初,我再次调回征集编目部从事征集工作。在与同事交接工作资料时,我在一本签名簿中再次看到杨绛先生2013年1月为中国现代文学馆题写的赠言:

珍藏文学记忆 杨绛 2013年1月

看着赠言,那天去拜访先生的片段就如昨天刚刚发生过一样。

2013年1月春节前,我陪同馆里的领导和室里的两位主任去看望先生。领导希望我跟先生说一下,能否给我们文学馆建馆三十周年题句话。我说我跟吴阿姨说一下吧。那天按照约定时间,我们准时到先生家。我们坐下来之后,馆长因是江苏人而且还是在苏州大学攻读的博士,便与先生讲起苏州的风土人情,先生很高兴。她回忆起自己在苏州的很多往事。谈话中,先生总是看着我们副主任计蕾,问她叫什么名字,是哪里人。计蕾主任一一作答,先生笑着拉着她的手说:

“你跟我年轻的时候长得很像,你知道吗?我很高兴你能来,虽然我不认识你,欢迎你以后常来我家坐坐。”

这时计蕾拿出自己带来的几本书(《洗澡》《我们仨》《五七干校》),想请先生签个名,留作纪念。先生那天兴致很高,可能也是跟我们领导有缘,很高兴地答应了,她拿起笔在每本书上签了自己的名字。馆长这时也想请先生给中国现代文学馆建馆三十周年纪念簿上写一句自己最喜欢的话。先生很高兴地答应了,她想了想,很快就工工整整地写了一句:

珍藏文学记忆

写完之后,先生谦虚地说:“写得不好,写得不好。”

我坐在吴阿姨旁边,笑着跟她说:“我认识先生这么多年,我怎么就没想起拿本书让先生给签个名呢?下次来,我一定要请先生给签个名。”

吴阿姨高兴地答应了。可惜,之后几次去先生家,我都忘记了带书去。

2016年5月25日凌晨1点10分,先生静静地走了。遵照其遗嘱,丧事从简:不设灵堂,不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不留骨灰。

先生去世前,已将家中所藏珍贵文物、字画、手稿、信札、书籍等,全部无偿捐赠国家博物馆和清华大学。其他生前收到的各种礼物,先生也尽可能地做到物归原主。对于贵重礼物,她要求遗嘱执行人(吴学昭和周晓红)在其身后归还送礼之人。为此,她还在物件上细致认真地贴上了她亲笔所书的“还某某”的小纸条。

先生真可谓一奇女子,一切都看得那么淡,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认识先生,是我的福气。我想我会珍藏住与先生交往的那些岁月记忆。

看着桌子上那张与先生合影的照片,先生笑得那样怡然,那样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