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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吉一家人

2021-12-30谢永华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谢永华

旺吉的哥哥在市场上卖猪肉,生意还不错。旺吉无事时,便来帮她哥哥收收钱,打打下手。我家铺面正对着她家的猪肉摊,相距不过几十米,所以,旺吉经常来我这里边烤火边望着摊子那边。

旺吉仅仅比我大两天,每次走进店门时,她便叫道,姐姐来了,你也不晓得起身迎接吗?真是岂有此理,你还想不想在理塘这个地方混了?

这个家伙,就是这么讨厌。她一天来我家十几趟,我就是想迎接她也忙不赢呀。我说,旺吉啊,你要我迎接你,也不是不可以,那你每次拿两斤猪肉送给我吧,我就到店门口等着你来。我甚至还可以把店门关起来,只做你这个生意,那么,我餐餐都有猪肉吃,几多好。我刚说完,旺吉便眨着大眼睛,伸出手来,一边摸着我的脑壳,一边说,我看你脑壳有多大?就这样小的脑壳,还想餐餐吃猪肉?想得美!

我记得,三十年前的猪肉每斤卖七八块钱,按现在的价格算起来,少说也得七八十块钱一斤了吧?所以,莫说想得美,就是想想这个事,心里也很舒服。

她的名字叫格桑旺吉,我却嫌麻烦,干脆就叫旺吉。有时候,我都想把她这两个字抢过来归于自己。你想想,旺吉,旺吉,把它音译成我的家乡话,不就是旺己吗?旺己多好,生意旺,身体也旺。

旺吉,高原小苹果一枚,常住高原已有十九年。她喜欢格桑花和雄鹰,喜欢格桑花的艳丽,喜欢雄鹰的自由翱翔。她还喜欢吃猪肉和讲汉语,喜欢猪肉的香味,喜欢汉语的节奏。她身高一米六五,微胖,眼睛大而清澈,方中带圆的脸庞上,被高原犀利的风大师免费画出了两个红苹果。尤其是因为效果过于逼真,以至于让人看到她便想咬几口。她脑壳上织满了细细的辫子,上面缀着玛瑙和宝石,头发油光发亮,简直像抹了猪油。至于那些细小的辫子呢,可能是承载着宝石的重要任务吧,竟然变得格外低调起来,服服帖帖地盘踞在脑壳上,或自然垂下来,让人看去格外舒畅。有时候,我居然望着她的辫子发呆,要想编好那些细小的辫子,该要具备多大的耐心啊。

现在,别看旺吉在我铺子里随意得很,甚至不经过我的同意,便打开柜台偷看我的日记本。我吃饭时,她甚至直接用五爪金龙伸进菜碗里,跟我抢菜,真是有味得很。想当初,她像个被母亲抛弃的小羊羔,用可怜兮兮的眼神盯着我,半天也不说句话。我想,她的变化真是太大了。其实,我最讨厌别人偷看我的日记本,那是埋藏在我心底的小秘密。但是,旺吉偷看我的日记本,我并不担心,因为她有好多汉字不认得,虽然她的汉语讲得出奇的好。而且,她的声音像高原雪一样纯净。这种声音似乎有种魔力,任谁一听,都会被它迷住的。夸张一点说吧,如果你在春天听了,便会感觉花儿开了,晦暗的心情瞬间便豁然开朗。如果你在夏天听了,便犹如甘泉沁入心田,让人回味无穷。如果你在秋天听了,便能闻到果实丰收的味道,让人心里感到特别踏实。如果你在冬天听了,便能够让人冰凉的身体顿时变得温暖起来,并且,于寒冷中能够看到春天的希望。

有时候,坐在我的店铺里,我们简直像两个哑巴,望着红红的电炉发呆。店子外面雪花飘舞,寒风呼啸,旺吉家的肉摊子上,乌黑发亮的钩子挂着的猪肉,被冻得硬邦邦的,随着寒风居然跳着笨拙的舞蹈来。整个市场,竟然被巨大的灰白色幕布所笼罩。那些过往的行人,面部表情顿时变得模糊起来。唯有康巴汉子靴子的钉钉声,在市场上空清脆地响着。至于我家铺子的玻璃门,一下子便被调皮的雪花,画上了一幅幅抽象画。一些雪花急速地粘在了玻璃门上,一些雪花又马上从玻璃门上掉落下来,有一种巧妙接替的意味。

雪下得越来越大,行人也渐渐地少了起来。市场里,除了卖猪肉的和卖蔬菜的摊子,还有几个人在张望着生意,其余便空无一人了。即使连市场上右边的公厕,此刻,也安静了下来,往日那些沙沙啦啦唱歌似的声音,似乎也被冰雪冻住了。当然,还有在晴空潇洒飞翔的雄鹰,此刻,也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天空暂时没有了它们的雄姿,也没有了它们尖锐的叫声了,它们居然把自己的领空乖乖地让给了雪花和寒风。若在平时,这些高原上的精灵,是不会让步的。

寒风卷裹着雪花,不停地在市场上空飞舞着,变幻出无数奇妙的形状来,像默契的杂技演员,在这宽阔的舞台里,尽情地展示着自己高超的技艺。不过,要我说吧,寒风和雪花也够自私的了,它们只顾着自己尽情地快活,却让人类瑟缩着躲在屋内观看。

此刻,没有了顾客,我一下子便变得无聊起来。我便伸手扯了扯旺吉的小辫子,说,小姐姐,讲个故事听啰。旺吉竟然没有任何反应,像被人施展了法术,一动不动。我以为她没有听见,于是,又对着她的耳朵大喊。这时,只见她浑身战栗起来,眼中闪烁着湖水般清澈的光芒,然后,泪珠竟然汹涌地掉落,电阻丝被这突如其来的泪水所袭击,吓得哧哧地乱叫起来。我发现,旺吉的眼神顿时变得忧郁起来,往日红苹果般发亮的脸庞,也好像被人涂抹成了青色,流露出痛苦的神情。我不明白,旺吉怎么于瞬间变得如此令人担心呢?我估计,她将会说出一个无比痛苦的故事。于是,我赶紧握住她的双手,她的手也在微微战抖,像在极力发泄着某种激动的情绪。

我起身给她倒了杯热水,还加了红糖,红糖飞快地融化在水里,变成了红黄色。旺吉见此情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一下子扑倒在我怀里,放声大哭起来。她的泪水在我棉衣上流淌着,缓慢地流出了一条清澈的小溪。不可否认,她的情绪影响了我,让我也变得伤感起来。我便努力地抬起脑壳,不让自己的泪水掉落。我轻轻地摸着旺吉脑壳上的辫子,心情也像这辫子的纹路般,一上一下,忐忑不安。

良久,旺吉终于停止了抽泣,缓缓地说起她家的故事来。

旺吉接着说,后来,我父母经过多方打听,也没能够找到哥哥的亲人。我父母由于工作关系,几度搬家,所以,找寻哥哥亲人的事情,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当然,我跟哥哥的感情很深,有什么好吃的都要互相分享。记得有一次,我不小心摔倒了,双腿受了伤,哥哥很难过,赶紧给我清洗伤口,然后,又紧紧地抱着我流泪。我父母也很疼爱哥哥,把他当成亲生儿子一样,所以,他们买东西都是一式两份。由于年龄太小,哥哥以前会说的汉话,渐渐地就被藏语所代替了,似乎变成了藏族人。

旺吉吸了吸鼻子,正想继续往下讲,这时,店里忽然进来三个高大壮实的康巴汉子。他们一边说着什么,一边打量着衣架上的棉衣。这么大的风雪,能有顾客上门,已是很好的运气了。我便赶紧起身,向他们打招呼。旺吉却悄悄地在我的发根上使劲地拨弄了几下,似乎在说,你要快点来,我的故事还没有讲完呢。

我的运气真不错。那三个康巴汉子,每人买了两件棉衣,还有麻纱裤,只是在试穿和挑选颜色时,他们费了老大的劲,好像在挑选婆娘。一件棉衣他们要在身上反复试穿几次,甚至还要用手在线缝处使劲地绷紧,然后,再放松,以此检查针脚是否结实。对于他们的挑剔,我没有觉得有何不妥,顾客是有这个权利的。旺吉可能等得不耐烦了,伸手将玻璃柜台的那扇小门,来回呼呼地推个不停,以此来提醒我。我甚至还能感觉到她眼里射出来的不悦的目光,这种目光,似乎还带有某种恨意,像无数把利剑射向那三个不知内情的康巴汉子。

等到我忙完,坐在旺吉身边,她的嘴巴却翘得老高。我用手捏捏她的嘴巴,说,姐姐,你现在可以继续讲你的故事了。

哼,让我等这么久,你想要我继续讲故事也可以,不过,先给姐姐拿点吃的来。

旺吉清亮的眼睛在打量着我,也好像在央求我,又似乎在说,你如果不拿东西来,休想再听到我的故事了。

唉,你这个好吃婆,我真是拿着你没办法,你先喝口茶吧,东西马上给你拿来。我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笑了起来。

旺吉吃了我拿来的饼干,又喝了几口茶,这才继续讲她的故事。

唉,万万没有想到,前年,我哥哥带着女朋友小叶去湖边玩耍,哪知我们一家的幸福,竟然在那一天就彻底地消失了。那天,天气出奇的好,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阳光的味道,酥油茶的香味和牦牛浑厚的叫声,一直在山谷间飘荡,一切都是那样宁静而美好,让人心醉。

本来,是我哥哥带着小叶去玩的,因为我阿爸刚好要去一个朋友家有事,又恰好顺路,于是,我阿爸就跟着哥哥他们出发了。他们开着车在公路上行驶,道路宽阔,车辆稀少,他们很快就来到了湖边,我哥哥和小叶便在草坝上躺着说话,看着我阿爸开车远去。翠绿的草地上,阳光流泻,流到草尖的时候,竟然散发出水晶般的光芒。他们手枕着脑壳,身子尽情地舒展着,任阳光和白云舔着他们。他们闭着眼睛,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他们便开始滚草地了。

我正听得入神,这时,那边的猪肉摊传来了她哥哥的喊声,旺吉,旺吉,你在哪里?风雪这么大,等下我们早点回去,好吗?

旺吉赶紧走到门边,对着她哥哥喊道,好呢,等下我就过来。说罢,居然站在门边不动了,好像被高人点了穴。这下轮到我着急了,她说的故事正处于关键时刻,我便大喊,快过来啰,快过来啰,外面的风雪太大了,小心着凉。

旺吉这才返回来,又开始说了起来。

远处,响起了康巴汉子高亢的歌声,歌声很有节奏感,似乎专门为他们的恋爱活动而精心准备的。歌声低缓时,他们便温柔地抚摸着,眼睛溅出了炽热的火花,似乎要把对方融化。歌声高亢时,他们的舌头和嘴巴,以及手脚都扭在了一起,像两条蛇在相互争夺地盘。也许是他们搂抱得太入神了吧,连天上的雄鹰也被吸引住了,于是,雄鹰不断地在他们头顶上盘旋起来,并且发出尖锐的叫声,似乎在为他们欢呼。这声音,在辽阔的天空传得很远,直穿天际。

他们或许是被雄鹰尖锐的叫声惊醒了,于是,放弃了缠绵,喘着粗气坐了起来。他们被欲望染红的脸,也逐渐地恢复了本色。

可能是滚草地太过消耗体力了吧,于是,他们便换了一种嬉闹的方式。小叶像只温顺的小猫趴在我哥哥背上,我哥哥则很享受的样子,哼着民间小调,背着小叶沿着湖边,慢慢地走了起来。被踩踏的青草,随着哥哥松开的脚板,艰难地直起了腰身,像初练的舞者。如果不是小叶硬要在湖面上看我哥哥背着她的影子,那么,一切都不会发生。

湖面平静无波,水质清澈透明,犹如巨大的镜子。小叶兴奋极了,像捡到宝贝一样,竟然在我哥哥背上左扭右动起来。突然,我哥哥身子一斜,脚跟没有站稳,小叶竟然嘭的一声落在了湖中,巨大的水花溅满了我哥哥一身。我哥哥一时懵了。小叶像落水的稻草,刚开始还浮在水面上,慢慢地便往水中沉去。又像一朵被风吹落的花朵,纵然心不甘,情不愿,却又无可奈何。我哥哥虽然不会游泳,大声地呼喊着小叶的名字,然后,就跳进了湖中向小叶游去。这两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湖水里胡乱地扑腾着,溅起的水花,便是他们的求救声。

此刻,阳光已悄悄地躲到了雪山后面,似乎不忍心看到这危险的一幕。于是,暮色降临了,像是给大地穿上了一件巨大无比的黑色衣服。

正当这关键时刻,突然,只见一个黑影跳进了湖中,像青鱼般畅游在水中,身形灵活而敏捷。黑影首先救起了小叶,而此时的她,意识已有些模糊了。黑影便对着她的胸脯重重地按压起来,小叶哇的吐出了一大口水。之后,小叶的胸脯便像烟雨中的雾气,轻轻浮动起来。黑影见状,长舒一口气,马上转过身而去,跳进湖中向我哥哥游去。

此时的湖水,像个超级大冰箱。况且,又是在海拔几千米的地方,它却照样发挥着它的威力。除了湖面上散发着的阵阵冷气,四周寂静无声,仿佛时间已经静止了。

本来,那个黑影完全有可能在救起我哥哥的时候,全身而退的。哪想他刚把我哥哥顶到岸边,他的双脚突然剧烈地抽起筋来。加上在刺骨的水中待的时间过长,体力消耗太大,黑影一下子便像秤砣般沉入了湖水中。涟漪起伏了几分钟,便归于平静,好像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哥哥和小叶得救了,黑影却像一条鱼,被冻在了这个超级大冰箱里。我能够想象那个黑影的痛苦,想象他临死前挣扎的样子,我真是心疼不已。如果时间可以推倒重来,我愿意代替黑影去死。

这时,我看见旺吉的脸上爬满了无声的泪水。泪珠却像一颗颗威力无比的炸弹,在我心间猛然炸裂,我感到心脏在阵阵疼痛。

那个黑影,你知道是谁吗?那就是我亲亲的阿爸啊。当时,他办完事回来,到处找我哥哥他们,都没有找到。于是,便来到了湖边。说罢,旺吉又失声痛哭起来。

这时,隔壁铁铺的小孩,拿着锅铲和不锈钢盆子敲得咚咚直响,这种响声越来越近,几乎盖过了旺吉的哭声。这些金属的声音,我竟然没有听到一丝快乐,好像是给旺吉阿爸送葬的哀乐,竟是那样刺心,那样悲伤。旺吉将眼泪擦干,双手放在电炉上烤着,红红的火光,在她乌黑壮实的指缝间穿过,像阳光在黑暗的地窖里搜寻着什么。

许久,旺吉才稍稍冷静下来,说,妹妹,以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是根据我哥哥无数次的描述,经过我稍加整理的,尤其是我哥哥和小叶躺在草地上的那些细节,我尽量地把他们描述得充满了温暖,充满了柔情。当然,我阿爸救他们的细节,我不敢妄自加工,因为那是一条生命在救两条生命,而且,那是考验人性的关键时刻。还因为这是件令人极其痛苦的事情,所以,我努力地把事件发生的前半截想象得美好一点,也许唯有这样,我内心的痛苦就会减少一点吧?

我叹了口气,说,唉,真是太意外了,太不幸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

旺吉也不搭理我的话,又自顾自地讲了起来。

从此后,我哥哥不断地回忆起当时的情景,说他不应该带着小叶去湖边玩耍,他说他是个杀人凶手,如果不是因为他,我阿爸是不会死的。他每说一次,我的心就疼一次。虽然我知道阿爸的死,也不是哥哥有意造成的,可是,我还是会在某个时刻特别痛恨他,因为是他让我过早地失去了父爱。

尤其是,当我看到我阿妈整夜孤独地抹着泪水,我心里就更疼了,像熟透的石榴砸落在地上,那满地殷红的石榴籽,就像我破碎的心。我想多陪伴我阿妈,跟她说说话,她却不愿意。她说,我长得和阿爸太像了,看到我,就像看到了过世的阿爸,心里就更加难受了。另外,阿妈还有一个拒绝我陪伴她的理由,她是不想把痛苦的心情传染给我,她希望我每天能够开心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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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发生这件事情之后,我哥哥对我和阿妈更好了,他似乎在为自己的无心过失而赎罪,又好像在替代阿爸照顾我们。我阿妈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心里虽然很痛苦,却从来不曾后悔捡到我这个哥哥,也不后悔辛苦地带大了他。在我怨恨我哥哥的时候,我阿妈甚至还会骂我,说我不应该这样埋怨他,说你哥哥也不是有意的,一切都是天意。

旺吉的眼泪挂在睫毛上,像颗颗微小的钻石镶在上面,闪耀着晶莹的光芒,让人舍不得挪开盯着她的眼睛。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在旺吉家里,竟然发生了这样令人痛苦的事情。而且,我也在妄自揣摩,也许旺吉喜欢来我铺子里玩耍,更多的是因为不想见到她哥哥吧?

这时,我透过被雪花没有完全黏着的玻璃门,望着对面的那个猪肉摊子。风雪中,旺吉的哥哥在整理着钩子上的猪肉,看来,他要收摊回家了。他动作娴熟,满满的一排猪肉,不到一刻钟便收拾好了。随后,他朝我铺子这边大喊了一声,声音竟然像是从遥远的天际传过来的,饱含忧郁,旺吉,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