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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麒麟

2021-12-30阿贝尔

四川文学 2021年11期

□ 文/阿贝尔

夜里看星星,满天星斗,不知看哪一颗。读书读到后半程,书房里也算是满屋星斗,很多堪称泰斗,一颗颗可以叫出名来,说出生辰八字。书房是我有限的苍穹,无限的苍穹在我的颅内。一颗颗星辰也镶嵌在我颅内,或近或远,或璀璨或暗淡,或暗淡之后又璀璨。它们有自己的运行轨迹,彼此辉映或者背离,有的自始至终如灯塔悬在我的头顶,替我对抗时时来袭的黑暗,有的则早早擦过我的空想不再出现。

谢阁兰是我看星空时自己跳出来的一颗星星。跳出来,他尚活着,有着死亡也折不断的翅膀。他跳出来,属于一种“类聚”、一种“吸附”——我身上有和他频率相同的波段。不只是因为这波段里的中国元素,更多因为波段的血质、气质和超验的直觉。中国元素——当然是百年前的元素,谢阁兰的迷恋如果不是猎奇,那一定是一种自毁般的投契和沉沦,就像这个国度里的人身上最丰富、最智慧、最肮脏、最黏稠的人性——可以做任何一种植物的肥料,同时任何种子落在里面都能萌芽、茁壮成长。

一颗病态的星星跳到一个病态的国度,跳到一群病人当中,跳到一个病人面前,大美将他陷落——被时间锈蚀的美、残存在地表或深埋于地下的美、镌刻在石头上的美、权力和死亡制造并展示权力和死亡的美……最后才是“瓷室”一般的天空、高更画作一般各色的植物和磁化的金属屑一般闪闪发光的河流,才是脱开“中国”与自己肉身的纯粹的大自然之美。前者让谢阁兰着迷到窒息,后者让他喘口气继续着迷于窒息。

说实话,谢阁兰冲我跳出来的一瞬,我有种排斥感。我感觉到了这种排斥,本能地做出了躲闪。我厌倦腐朽的东西,厌倦过于深厚,厌倦太多死者和死者的物件对活人的挤兑……看“谢阁兰”这个中式的译名,看《碑》《砖与瓦》《画》《颂歌》这些谢阁兰的书名,我误以为他是个盗墓者。他的身影模糊,面目模糊,只是一个影子——因为是诗人的影子,才没有被忽略。还有,这个影子由北方一路走来,经过了我的家门,我捕捉到了它的气味——法国西海岸布列塔尼的气味,高更、波德莱尔、兰波和魏尔伦的气味,以及在短短半年时间里裹挟的二十世纪初的中国气味。他的形象像一只他着迷的中国麒麟,由一团雾状的气味幻化出,行走在岷山和秦岭衔接部的山道上,而他的心一面沉湎于路上风景,陶醉于构思与创作中的诗文,一面牵挂着远在家乡布列塔尼一位叫玛沃娜的女人。他给予我的形象,不是来自照片和他人的描述,也不是来自他的诗文,而是来自他的气味——岷山和秦岭中雾状的,带着些许藤条、接骨木甚至是箭竹骨骼的气质。“很矜持,特别瘦,像幽灵一般”“身体最深处可能开了个洞”。这不是我对这个雾状物的直觉的描述,这是十年后谢阁兰离世时目击者的描述,但我的直觉也是如此,他身体最深处的那个洞是供他呼出高更、波德莱尔气息的门,也是供他吸纳中国百味的入口。

现在,我读了谢阁兰的书,看了他的多幅照片,读了科阿塔朗写的传记(《我去往别处——维克多·谢阁兰的真实与想象》),我的脑海里(心里)生成了诗人作为一个人的形象:

穿着格子西服,目光平视前方,小胡子被剃得整整齐齐,鼻梁挺拔,眉毛高挑,系着针织领带的果糖栗色上衣里面露出整洁的衣领。农牧神一般的耳朵,忧郁的目光,额头饱满、苍白。

这是1914年5月谢阁兰受到四川总督接见时的留影。谢阁兰看着镜头,既没有摆出一副作家的派头,也没有做出一副探险家或官员的姿态,而是显出令人惊讶的专注。

谢阁兰为什么远行中国?之前的1902—1903年,24岁的谢阁兰已经去到太平洋上的塔西提岛、美国旧金山、法属波利尼西亚以及包括爪哇岛在内的大洋洲诸岛。西方人来中国不外乎做这样几件事:一、传教,做传教士,涉及天主教、新教等,比如谢阁兰在上海拜会的里夏尔神父、在岷州遇见的荷兰籍新教传教士;二、探险、采集动植物标本(探险家、间谍——地理测绘及情报搜集、植物猎人),比如英国人吉尔上尉、威尔逊、给大熊猫命名的法国人戴维;三、公干,外交或军职人员,谢阁兰来华的身份便是海军医生;四、做生意,开矿、修铁路、贩卖洋货等。“海军医生”只是谢阁兰通关和领取薪俸的身份,他真实的身份是一位诗人和作家。与他同行的奥古斯都(吉尔贝·德·瓦赞)也是一位作家。谢阁兰来中国是为了他的“异域情调”吗?

“异域情调”只是表征,太过肤浅,谢阁兰来中国是为了完成他的审美,或者说完成他个人的精神世界——自我。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从中央帝国到自我的帝国”。就谢阁兰对中国的认识与直觉,中国是“另一世界”,有别于当下世界,像一棵扎根地壳,也扎根地幔的古老却仍活着的大树,而非线性时间上一个平行视觉的“现实世界”。他说:“实际上,我来到这里并不是为了寻找欧洲,也不是为了寻找中国,而是为了寻找一种中国形象。”他的中国形象,就是并不存在的麒麟。

在谢阁兰眼里,中国是已逝时间的一个截留,是一个美学的黑洞,单从它的传说、文字与书本,它古老的物件、飘散的气味便能感觉到它的吸引力——不可抗拒。中国的事物不是在其他国家、其他地区可以看见的事物。中国的事物皆文物,包括住在四合院的人、走在街上的人、劳作在田间的人,都和过去保持着联系,说是两千多年前的秦人、汉人也行,说是一千多年前的唐人或几百年前的宋人明人也行。当时,这些物件仍保留着各个阶段的朝代的颜色、气味与质地。

审美不讲政治,但政治无论好坏都会像一盘味道不咋样的菜端上审美的餐桌。在这一点上,谢阁兰目睹了已从内部起变化的中国,感觉有一丝失望。他喜欢看见一个有皇帝的中国,一个丝毫不受西方文明影响的中国,就像这个国家特有的密封良好的酱缸、酒缸、泡菜腌菜缸(无论贫富,每家每户都会在屋里阴暗处摆放一长排)。对于谢阁兰而言,这仅仅是审美,或多或少带点病态,但不是别有用心。

初来乍到,谢阁兰在帝陵、碑林、庙宇、烟馆看见了被中国镌刻、深埋和冷落的不可思议的美。他对中国最初的感觉是“就像游泳者纵身跳入一池浑水,唯一知道的就是拼命地游、活下来”。这句话里有两个关键词:“浑水”和“活下来”。这池浑水是史书、地方志、洗相片的“黑笼子”,也是从河南到陕西、到四川一路上的陵墓、石雕、寺庙和碑阙。谢阁兰以一个天才诗人的第六感轻易捕捉到了中国四千年的魂灵——缠绕在种种强大但仍敌不过时间而残破的老物件上,让人窒息甚至死亡。

不管是皇陵、庙宇、碑阙、牌坊还是驮碑的长寿龟,不管它们有多宏伟、和谐和肃穆,也不管多美多富有深意,都逃不过时间的吞噬。这些看似永恒的“中国艺术”原本就是对付死亡的——明知不可为而为。

一些零碎的审美。一些碎片:

华阴庙碑林、孔庙碑林——一个强烈的场景。

四川雅安樊敏碑——一驮碑的趺龟对抗着时间这一“吞噬者”,但其对抗也是徒然的——“我听见时间的风暴经过与吹熄,在龟趺的面前与四周。”

马踏匈奴——汉代早期艺术仅存的一件雕像,在尚未有更多发现以前,它以公元117年开启了中国圆雕的宝库,象征着汉帝国对窥视强占边疆领土的外族的胜利。更深一层是力量的表达(雕塑家捕捉并赋予石头的艺术能量)。

麒麟——秦皇陵、南朝王侯陵、绵州汉阙。与龙一样,人们最想拥有却不可能拥有的东西。谢阁兰寻找麒麟可以作为一个中西文化的典故,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西方与中国文化的关系。麒麟是,龙也是。寻找仅存于传说的事物是一场审美的游戏、精神的癔症。永远追寻却永远不可能追寻到,更无从占有,要的是在这一过程中获得审美的体验,近似于西西弗神话。乌托邦、虚无,最恰当的汉语词汇是:乌有。“带着特征标志的巨大麒麟,无可挽回地陷入了未知的流沙……令人确信的是,它们是庞大的,曾经是存在的、美的。”这也是谢阁兰对待中国文化的态度。

碑——墓碑、书碑、诗碑,包括汉阙和牌坊。确立、展示。固化、物质化。给美与意义一间牢固的居所,赋予文字一种穿越时间的生命力。碑代表永垂不朽,但我们看见的总是风华、剥蚀、涂改、倒伏、坍塌和碎裂,呈现出一种把美毁灭给人看的悲剧美。

中国是一幅幻象,一幅因希望和爱而生的幻象。说得更靠谱一点,中国是一条道路,一条开始于陵墓、庙宇、碑阙、牌坊的道路。这条路没有茶马古道的生气,而有着皇家国道的寂寥与腐浊,向下延伸,向地宫、墓室和早已不存的工匠之手延伸,朝向被烈日烤焦的时间的来路。任何人的视线和心意都到达不了源头,谢阁兰也不例外。在路的分岔口像一条根须,背离主路的方向,不是像流入沙漠的水浸漫而消失,而是把人引向自我。在这个意义上,谢阁兰不只是中国的情人,也是中国的一部分。

“死亡高尚、甜蜜、令人陶醉。死亡完全可以居住。我住在死亡中,乐在其中。”(谢阁兰《碑》之《丧葬诏书》)

在我看来,这是谢阁兰对中国、对生命的最高审美。他追寻的中国元素陵墓、碑阙、牌坊、庙宇……无一不是死亡或与死亡连在一起。因为死亡,才有陵墓、碑碣、阙台和庙宇,才有穿越死亡的冲动与艺术。人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便居住在了死亡中,死亡是与人最为贴近的国度,就像一架中国床、一个中国枕头、一件中国袍子。

1909年11月29日夜晚,今平武县江油关镇石头坝村涪江左岸山上吆二喝三。一支五十余人的骡马队从清溪古镇穿越官帽顶,由行经了十多天的白龙江(谢阁兰称作黑河峡谷)流域进入涪江峡谷。火把忽闪忽闪,听得见涪江的水声但看不见涪江在哪里。从碓窝梁到大岩方、罐坪,再到石林子,吆喝声惊起了歇架的夜鸟、惹来遍山犬吠。马蹄声、骡子的叫声、夜鸟的扑腾声伴随着犬吠,让夜晚沉寂的大山变得鲜活起来。椒园铺、大岩方的幺店子客满,骡马队只好前行五公里到石林子。

这是谢阁兰离我最近的一天,虽然彼此之间相隔五十五年,但沿着山下通往龙安府的大路上行八十里便是我的家门。谢阁兰从兰州到成都,放弃松潘,改走平武,便是为了我们的遇见。遇见,不是擦肩而过,不是招呼一声,甚至不是坐下来喝杯酒、彻夜长谈或抵足而眠。遇见是相遇者的劫数,至少遇见谢阁兰是我的劫数。遇见他,在他身上照见自己——照见审美,照见孤独,照见脆弱和病态。

遇见便无处躲藏。他的书,一本本,像一间间“磁室”,囚禁我;像一艘艘船,隔离我、渡我。

关于这山这夜,谢阁兰在《中国书简》中有这样暧昧的描述:“到了4点,我们离宿营地还有10公里。我们决定停下来等行李(没等到——作者)。他们深夜到达,从我不知道怎么走过的不可思议的路上走来,从一直南下到中坝(今江油)的涪江河谷的峭壁上走来。天黑了,没有客栈!人们把我们推到前面另一个大一点的村庄,还要走五公里——我们是怎么样毫发无损地到达的,至今都是个谜!我们每个人都骑着马,随便一个失足都可能头破血流,甚至要了我们的命。”

又累又饿的夜行,在悬崖峭壁的山道上,我相信有神助——有梦神帮助。连谢阁兰自己都不知道是怎样安全走过的,梦儿糊涂。

“就在那时(抵达客栈——作者),11点的光景,美丽的月亮升起来,感觉一点不冷,天空像夏夜一样晴朗……”这是谢阁兰捕捉到的我们涪江峡谷的月亮——江油关的月亮。

石头坝的月亮升起,谢阁兰住进了幺店子,但那一夜他无法安睡。他的一匹骡子掉下了山崖,驮着一箱书和一张床——摔得稀巴烂,村民们捡回一些床和箱子的碎片——毫无用处。直到凌晨两点,仆人张才回到客栈,床和一箱子书全部报废,只捡回一只断掉的骡蹄。

2021年6月27日下午2点。平武县江油关镇石头坝村,涪江左岸山上。我由国道247左拐,走通村路上店房岭、石林子、大坪地、罐坪,驻车罐坪,步行至一农家屋后柴林,在撂荒的坡地和柴林间找到了一段当年谢阁兰走过的茶马道。茶马道没人走后一片荒芜,长满荆棘灌木,但还保留着古道的轮廓、形意,铺路石还是当年的铺路石。

一位从江油关赶场回来的老人为我带路。他熟悉这条古道,几岁就开始走这条古道,在他度过的不多几年的民国时光里,他听过古道上的马蹄声、骡铃声和背子客扎拐的吆喝声,看过日夜过往的商队。他热爱这条古道,心里有张地图,图上清楚地画着这片山上不多几段保留完好的古道。

在接近林口一个叫大岩方的地方,老人带我找到了一段保留完好的古道。古道就在一户人家房后,由当头后院笔直地通向后山。因为是黄泥地,道路全由石头铺成,路宽近2米,仍有气势,在太阳下白花花的。

老人率先迈步走上古道,我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杵杖的他,看着他身前身后的石头路。我感觉到一点神圣,一点空茫。眼前的石头路虽然只是一段残留,有起点有终点,但我仍感觉它是穿越时间通到我面前的。不起眼的路,废弃的路,两边是木栅栏和玉米地,在我眼里却是伟大的路。曾经,一百年前,甚至只是六七十年前,它还是了不起的川甘古道的一小节,像一串珠宝镶嵌在这条悠长美丽的路上。最为绚烂的时刻,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夜,当属1909年11月29日,就在我面前的石头路上,走来了法国诗人谢阁兰,还有他的旅伴、密友、同样是作家的奥古斯都·吉贝尔·德·瓦赞。

我缓慢地甚至是有点儿肃穆地走上了这段不及百米的古道,一边想着谢阁兰和他的团队摸黑经过的情景,一边盯着路面磨损的石头——有几块石头面上居然有马蹄坑。我叫出了谢阁兰和奥古斯都坐骑的名字——“刷子”和“很细”,它们的蹄子在夜晚踩在这些石头上发出的声音是否有些沉闷?

盛夏草木茂密,荆棘丛生,有蛇,我没有进林去寻更多谢阁兰之路。站在大岩方,望着碓窝梁,在碓窝梁下面葱绿的山腰,还能隐约看见一条路的轮廓。那是谢阁兰由清溪过来的路。再往前是椒园铺,椒园铺往前是桅杆坪,桅杆坪往前是土地垭。桅杆坪以北便属于白龙江流域了。

这是一条迷人的林中小道。山垭海拔超过2000米,北边连接着兰州,南边连接着成都。5天前,1909年11月24日,谢阁兰还在白龙江边的碧口。当日,他走出了他标记的黑河峡谷,经过白龙江与白水河的交汇处抵达碧口。当翻过白龙江右岸山梁看见白水河时,他们不晓得是白水河,以为发现另一条河,一时兴起给取了个名字叫“华水”——奥古斯都的中国姓,即“华先生的河”。初冬的白水河“非常清澈透明”,谢阁兰并不知道它源自九寨沟。

25日,谢阁兰在碧口休整一天(那一天,碧口该有多美、多清静,又不失水码头适度的热闹),他除了和奥古斯都聊天便是躲在客栈抄写关于神秘的笔记。他蜷缩在自己的内心,没有出去走走,没有为碧口写诗。

26日一早,谢阁兰从碧口启程,没有坐船沿白龙江而下,而是翻越摩天岭最东端一脉——大道岭,走悬马关入川。

在这岩壁凿出的栈道上,我们的马像人一样前行。深山野岭,最后瞥一眼壮丽的甘肃,它的南方是这么美妙(谢阁兰不知,甘肃北部的河西走廊同样美、同样令人震撼)……随后,一道有城墙的门挡住了山口:这是四川看得见的边界。自此,我们在山谷不可思议的色彩中开始了长下坡。

27日继续长下坡,同时翻过了两个山梁。“我们顺着一条卷起大块鹅卵石的激流的河床走,连绵起伏的山峦优美无比,荆棘丛生,金灿灿的。”这条卷起大块鹅卵石的激流的河床便是今青川县三锅石的东阳沟,时属龙安府平武县。2021年7月4日,我驱车三锅石,深入东阳沟十里。从沟口到沟里,随处可见“卷起大块鹅卵石的激流的河床”。沟内有不少骑摩托进来钓鱼的人,有两三家5·12地震重建搬走后留下的木房子和石圈。每到一户人家,我都在念叨那两位接纳了谢阁兰的好心的矮婆婆。112年了,两位矮婆婆自然不在,但她们的坟也许还在,我很想去看看。

28日,谢阁兰走三锅石到清溪。这条路我走过多次,这是一段平缓曲幽的路,穿过“小小的平原”,沿着清溪河而上。从三锅石到清溪,我的车载导航显示的里程是26公里,茶马道少说在35公里以上,恰好是谢阁兰一天的行程。

关于这个“四周高山环绕、村庄更多更富裕”的“长着热带植物南洋杉和香蕉树”的“小小的平原”,我有更多发言权。我多次乘车、驾车走过,并像谢阁兰一样被吸引。北边的山是摩天岭,南边的山则是娇子顶。史书记载的杲阳关也在这里,5·12地震后重建立了块牌子。明洪武四年(1371),龙州知州薛文胜和土司王祥正是在这个小平原迎接明将傅友德入川的。

杲,太阳升上了树巅,天亮了。谢阁兰从三锅石动身时正是早上,成都就在不到十天行程的前方,他回头看见了“杲”,在漫长疲惫的旅途中有了“天亮”的感觉。

谢阁兰第一次中国之旅线路清晰。初到、初游,尽管显得很冷静,仍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梦想成真,先走马观花,寻得最初印象。总的来说,这次穿越大半个中国的西行是一次文学的行走、个人精神的行走。当然,走在有着四千年历史(谢阁兰语)的中国大地上,旅队中除了他和奥古斯都,都是中国人,一路上打交道的也都是中国人,扑面而来的自然都是中国元素。有时候,他不得不把自己浸入中国这条古老的冥河,甚至不得不变成一个中国人。

1909年8月9日,谢阁兰从北京起程,经保定、定州、曲阳,穿过太行山,于15日到达五台山。在五台山,谢阁兰没有陶醉于这里的庙宇和佛事,他除了有种文化的隔膜,还有一种现代的隔膜与不屑,尤其对做法事和转经筒。他的兴趣在纯粹民间的中国物件上。在《中国书简》里,他谈起奥古斯都买到的玉制鸦片烟枪津津乐道——他吸食鸦片的前奏。随后一个月,经太原、榆次、潼关、华阴,于9月20日到达西安。在这条路上,谢阁兰走出了一些奇幻、一些神话般的情境,那是老电影里的中国、写意画里的中国,准确地说是《诗经》中的中国。首先,在一个谢阁兰记作“南涛渡”的地方,他发现了北方性质的黄土高坡上的桃花源。

这里的人看上去一点不穷,没人挨饿。多么富饶多么灿烂的谷物!这片富饶的土地没有一处不生长麦穗,没有一块不出产高粱、树木、果实。村庄和我们的村庄一样多,富足而人口密集,令人愉快……大地整个发酵了,就像自己在萌芽,让人随便收获,没有一个乞讨的人。我从未看见过这样显著的农耕风光。这是我在五台山崇山峻岭的出口意外获得的一个新的喜悦——在海拔1000米发现的被群山环抱的平原,一个无以形容的黄土高坡。

随后,在一条谢阁兰称作“皇家大道”的大路上,他们遇见了一座破败的塔。带着一种恶作剧的心态溜进塔园,看见十尊破烂不堪的雕像,其中一尊无臂,上半身完全破碎了,头像却依然完好、栩栩如生。拂去泥沙和尘土,毕现金红的漆身。一念之间,谢阁兰叫人拿来斧头,砍下头像,装进网兜。在砍的过程中,附近的两位农民循声而来,他们不但没有阻止这一盗窃行为,反而成了同谋。

这个头像当场给了谢阁兰小说创作的灵感,成了他中篇小说《头像》的主角。在接下来的旅途中,这个盗窃来的佛像不只充塞在谢阁兰的行囊中,也充塞在他的脑壳里,写出的部分和尚未写出的部分,反反复复,就是在到达涪江河谷的那个月夜,就是坐在穿越涪江六峡的小木船上,他仍在构思、修改。在谢阁兰去世32年后的1951年,这篇小说才在期刊《圆桌》发表。

路上故事,读来如同梦境,似幻似真,好比记忆中的电影镜头。不是童年看过的,而是百年前的老辈亲眼所见,通过血脉传给了我们。这个殖民者的盗窃故事,背后引发的却是一场文学的灵感。我没读过《头像》,但就我对作者的印象,小说的站位应该是游戏的、艺术的,而非强势的先入为主。

在平阳府(今临汾市),谢阁兰谈了自己对中国古城的直观印象。“你可以看出中国的设计总是很宏大,就是城墙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土和砖砌的,里面是一个死城,完完全全一片死气。仿佛一位再也不会讲述童年逸事的老爷爷……静,对于一个中国城市是出了奇的。很少或几乎没什么古迹。但中国城市却很为它的名字自豪。”

这条中国腹地的道路上无奇不有。在潼关,谢阁兰没有遇见骑牛的老子李耳,却在华州(华县)遇见了官家的媳妇难产。作为海军医生,他破例接了一次生,奥古斯都做他的助手。虽然新生儿没能存活,但救了产妇一命,他还是很欣慰。接生之前,谢阁兰初尝鸦片,状态不佳,他很是懊悔。为了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主人备了一桌“丰盛”二字也难以形容的中国饭菜,吃得谢阁兰边吐边咽(吃得太多,又吸食过鸦片),并送他们150元银两(很难说不是公款——作者)。“我跳下床,坚决拒绝,他们让步了,银两是我们这样的‘阁下’无法接受的,被送回官府。”谢阁兰拒绝了这笔银两,不得已接受了其他礼物并分发给手下,有熏火腿、肥鸡、桔梗海参、黄瓜、肉、红肠、糕点、哈喇油炸酥、奶酪、日本啤酒等。

这是一场梦魇。初尝鸦片后的梦魇,但又是真实的。中国人的好客,中国人的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非常有趣,也不可思议的是在被绵雨“幽禁”西安的最后两天——无聊的两天,两个法国人在这座建都朝代最多的古都喋喋不休地谈论文学。1909年的西安有谁知道?奥古斯都重读了《悠悠远古》。或许这很适宜,在绵绵秋雨的东方故都读一个法国诗人的远古,多么悠长,仿佛他们一月之后在兰州以南看见的秦岭的云和一山连着一山的红叶。那个写了小半的“头像”也跳出来,谢阁兰不知道该停笔还是继续写下去——他担心把故事写坏。

西安到兰州,谢阁兰没走宝鸡——今天火车和高速公路的路线,他走了偏北的骊川—太裕—长武—平凉。

原本兰州不是谢阁兰这次旅行的最西端,西宁才是,但因为季节原因他们临时取消了西宁之行,兰州成了他们旅途的最大一个折转——由西转南。

或许西安的秋雨带给了谢阁兰太多的沉闷,高湿度和低能见度阻止了他对远在家乡的爱妻的思念,他对兰州的印象超乎想象的好:

兰州坐落在美丽的群山环抱之中,风景秀丽。它的城墙不是通常的四边形,而是勾勒出卷心菜的模样,意味着长寿。城墙是根据一只神兔的足迹而建立的……

临别前一天,谢阁兰再一次爬上城南的五泉山,俯瞰兰州城,在当晚给爱妻的信中写道:“兰州比西安惬意多了。首先城市美丽多了,城墙在平原上勾勒出卷心菜的形状……我们从高处俯瞰全城……爬上一个圆形山丘,这个山丘封住了环绕的群山。金色、黄色和红色的山,围住了绵延十公里的平原,从平原上穿过的黄河是黄浊的泥浆,但也翻腾汹涌。”

11月1日,谢阁兰离开兰州,走上了南下成都、长达36天的旅途。兰州—岷州(今岷县)—阶州(今陇南市)—文州(碧口)—龙安府(平武)—中坝(今江油市)—绵州(今绵阳)—成都。

在谢阁兰的计划中走松潘去成都,到岷县都没改变。在今东乡族自治县喇嘛岭南麓的洮河边,谢阁兰写信给爱妻玛沃娜说:“十到十二天后我们到松潘,也是我从未感到过远离欧洲的地方了。”在谢阁兰的想象中,松潘是远离内地且风土人情接近欧洲的地方。在岷州,一个新教传教士根据道听途说告诉谢阁兰,尽管松潘在中国的版图上,但属于藏地,很不一样。皮帐篷、牦牛群、异族部落……去那里要经过一条海拔4000米的道路,松潘本身海拔3000米。谢阁兰计划在松潘待两到三天,随后沿岷江河谷走八天到达成都。

12日,谢阁兰从岷州出发,两天后即14日到达了白龙江峡谷,准确的位置应该是今天宕昌县两河口镇,即他说的黑河峡谷。当时,他们把白龙江和支流白水河搞反了,将原本是支流的白水河标记成了主流。

“我们决定放弃松潘。几天前一个水果商,不是汉人,而是一个蒙古的唐古人提议带我们走一条骡子比较难走但近一些的山道,7天即可到达松潘,而非12天。可惜他不能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们不会去走海拔4000米的路,拖着我们所有的行李去冒这个险。再说了,地理边界是虚假的,我们这一个月以来行走的地方,都是地层构造完全西藏化的群山(秦岭和秦岭与岷山的接合部,谢阁兰没去过西藏,喜马拉雅山和横断山还是很不一样,他对西藏还只是想象——作者)。”因为从岷州出发就放弃了松潘,所以谢阁兰不会走腊子口。

19日谢阁兰到达陇南。20—24日,他们沿白龙江而下,没翻高楼山,在玉磊惊喜地见到由九寨沟流出的白水河,顺流而下到了碧口。谢阁兰在这段他记作黑河峡谷的旅途创作了散文《山道难》,并附在半月后从成都发往布列塔尼的家信中:“十一天来,我们宛若寄生虫一般攀附在连绵不绝的山崖上,在山道上艰难前行。山道崩塌了,我们跟着哗哗的黑水河走……”

从岷州到平武,是谢阁兰此行最艰险也是最美丽的山道——走向我的山道。要是谢阁兰走松潘错过了我,或许我也会错过他。

谢天谢地,我在涪江峡谷江油关镇一个叫大岩方的地方等到了他,随他沿江而下,经过龙门山中唐宋时最为繁华的龙州治地南坝(即谢阁兰所见:“翠绿美丽的水……渡轮在江上自如地通行”),在扇铁搭乘一艘木船,穿过有“小三峡”之称的涪江六峡,直抵绵阳。

出涪江六峡之前,请允许我跟随谢阁兰的传记作者吕克·科阿塔朗去一趟布列塔尼半岛上的于埃尔戈阿。

我们先是去了谢阁兰死之前住的英格兰大酒店,去了酒店楼上一间靠里的房间——明亮、整洁、略有些冷,还有一点壁炉通风不畅造成的烟熏味儿。房间的窗户朝向一片森林——于埃尔戈阿森林,林中遍布沼泽,河岸随处可见坍落的碎石。我望了一眼森林,谢阁兰最后的归宿。五月的风水绿、刺骨。谢阁兰的死是一个不解之谜,他的人生也是一个谜,他的脚步几乎丈量了整个地球,而他的心、爱、想象与直觉走得更远,抵达了中国古老的时间和智慧的最幽微处。

1946年安德烈·布勒东也来到这家酒店。20年后又到过一次。他一心想找到谢阁兰自称为“在此献身的第三个地方”——享受云雨之情的树丛。布勒东是超现实主义者,我的趣味和他不同,我来,就是走近一些,看看,了却一桩心愿。或者说,他到过我的故乡,我来,算是回访。

诗人阿兰·儒弗瓦也来过这里,在酒店大厅遇见了布勒东,写有《大自然的门厅》。儒弗瓦生前告诉科阿塔朗,他来是为了“跟踪谢阁兰”,布勒东来此则是为了寻找磁场——让谢阁兰体验到的爱与死的磁场。

最后的日子。于埃尔戈阿森林。英格兰大酒店。谢阁兰知道是他最后的日子吗?他一个人在餐厅的尽头吃午餐,远远地看着其他客人。餐桌上有一束花,餐盘里有一片白肉和水果,红酒装在长颈玻璃瓶里。离席前,谢阁兰面无表情地喝了一杯白兰地。有几次,他抬起头,不安的神情,仿佛外面有个声音在喊他。远处林子里传来叮当的响声,但看不见有什么东西,他感觉这一切太像是在中国了——他强烈地感觉到。他正读着《哈姆雷特》第四章,天色突然暗下来,白昼如晦,他合上书,下一句是丹麦国王克劳狄斯的对白:“我们想做的事,应该立即去做。”谢阁兰抓起雨伞,走进了森林,再没返回。

时间过去了102年,我跟在科阿塔朗身后,从酒店后院走进森林的第一排树。科阿塔朗问我看见谢阁兰了吗?我说我看不见。他说他看见了,维克多从走廊悄悄来到开满鲜花的森林,像个影子。他说的维克多,说的影子,没说谢阁兰,没说幽灵。“儒雅、沉稳、稍显冷漠、待人亲切”,科阿塔朗借用了水星出版社老板安德烈·丰泰纳对谢阁兰的描述。

熟悉这片森林的向导来了。林中灌木摇动,空气中传来瀑布和水流的隆隆声。我们在森林里钻了很久,唯一一条路,似路非路,只是一点轮廓,就像那些已逝的荒芜的人生。向导说是谢阁兰走的路。一路上,我什么都没看见,科阿塔朗说谢阁兰在这片森林中一定看见一个人(就像他在烟馆饱吸鸦片后,步履维艰地走在一条中国小道上),那是他令人惊诧的自我幻象。

随后,我们登上了观景台。“嘘——”科阿塔朗示意我。我明白,我们越来越靠近谢阁兰了。102年前,谢阁兰上到这里,又下去将水瓶装满凉水。这坡很陡,一根削尖的硬藤扎进了他的脚后跟,穿透皮肤,胫后动脉破裂。谢阁兰摇晃几下,昏厥过去,等清醒一点,作为海军医生的他对伤口做了简单处理:把血染的鞋袜脱掉,用手帕捆绑住脚止血……随后,我们便落入了谢阁兰设置的谜团,也是上帝设置的谜团:他没有下山,没有回大路寻求救援,反倒一瘸一拐重新爬上山坡,在“草地的低洼处……一个陡峭的圆形山顶,悬于河洞之上”躺下,直到死神降临。这里是谢阁兰和伊冯娜行云雨之事的一处地方,即布勒东说的“在此献身的第三个地方”。

在那里,我没说话,一个人沉默又清醒,也没感受到不一样的地磁场。谢阁兰之死的谜团刚开了个口,忽闪忽闪,像蛙类分娩漂浮在水中的受精卵。警方的调查有两个版本,另一版本是谢阁兰独自一人,躲在“在此献身的第三个地方”,用刀片切开了自己脚后跟的胫后动脉,制造了被根藤扎伤的假象。

最后,我们来到了圣伊夫教堂谢阁兰的墓前。简陋的墓碑,黑白色,像一个刻在竹简或石碑上的汉字。五月,四周的花草则是艳丽多彩的。我知道那不是他,里面没有他,还是看了一眼。不管谢阁兰之死是因为自杀还是外伤,死都是他的意愿。他累了,他说他在中国西藏开始感觉到累了:

不知什么生命之源的低洼处

再到看不见的皱襞,直至我腰部的骨髓里

吸血鬼在享用我,住在我身体里……

谢阁兰没有去过西藏。他说的西藏是1909年11月走的青藏高原东北缘兰州到松潘一线(实际是兰州到平武一线)、1914年7月走的青藏高原西南缘打箭炉(今康定)—盐源—丽江一线。

在谢阁兰的墓前,我想的是他并不需要这样一个墓,实际他也并不在里面。他有中国——他未必在中国,他有《碑》,有《砖与瓦》,有《画》……他在他的文字里面。

像每个人的诞生,在一个叫维克多·约瑟夫的男子射出的一群活跃的精子中,那个跑在前面最先遇见一个叫罗朗兹·拉朗斯的女人的卵子并着床的精子成了谢阁兰。维克多·约瑟夫是个私生子,被抛弃又被捡回,母亲是个佣人,玛丽·夏洛蒂·谢阁兰,谢阁兰的父亲随了母姓。在一个笃信天主教的社会,这是一个进到了血液的污点,至少会影响三代人。为了摆脱这个污点,谢阁兰一生都在逃避。

因为父亲的“污点”,谢阁兰的母亲罗瓦兹显得很强势,家庭中弥漫着一种母系氏族的气氛,有了谢阁兰后,日常的爱与期盼里也母性氛围十足。

谢阁兰早产,呼吸困难,一出生就不同于正常的孩子。童年的他好动,过于敏感,过于瘦弱,高度近视,却有着极高的绘画和音乐天赋。生为私生子的父亲给了谢阁兰心理和精神的“污点”,而早给了他身体上的“污点”。正是这些“污点”给了他天赋,成就了他作为诗人、作家的短暂的一生。

谢阁兰的天赋表现在过于敏感、高度直觉和丰富的联想,他能清晰地将不同的音调及三个元音与不同色彩联系在一起。他有不可抑制的“移动欲望发着症”,将他从“深居简出,呆若木鸡”的青春期生活解放出来。

1903年25岁到达波利尼西亚。1905年27岁由爪哇岛、雅加达、科伦坡、吉布提、埃及回国。1909年31岁来到中国(日本)。1913年7—10月短暂回国。1914年2—6月在中国考古,8月“一战”爆发回国。1917年再次来到中国。谢阁兰一生,分三段在中国待了64个月(遗憾我未能准确地计算出天数),被称作“人生的六分之一”(其实是八分之一)。不好说谢阁兰有一颗中国心、中国灵魂,但可以说他的心、他的灵魂染上了浓郁而真实的中国色彩。

现在,谢阁兰可以走出涪江峡谷了。他住在1909年11月29日夜的石林子,我穿过112年会见他——又一次隔了河的会见。当晚,他们午夜到达,骡队又出了点状况,次日早上多睡了会儿。稍晚,我们由青道口汇入松龙道(向西通往松潘),顺涪江而下。这条明代整理的“国道”路况较好,行程50里,天没黑便到了响岩坝。

在江油关,谢阁兰在李白题诗的明月渡由旧州过到涪江右岸,“翠绿美丽的江水……渡船在江上自如地通行”。穿过南坝,从落河盖开始,“路又开始上升,景色仍然是闻所未闻的优美与壮阔”。过了猪儿嘴,眼前“涌出大量风光秀丽的大村庄”,它们是响岩坝的清水、大松树、大田坝、南泽等村庄,现已被武都引水工程淹没。1877年6月15日,英国探险家威廉·吉尔上尉途经响岩坝,在《金沙江》一书里有过这样的描述:“有一座雅致的单拱石桥……稻田的水抽干了,玉米秆长得很高,偶尔看见田里有一些瓜果。天旱,路边的野草一片焦黄,在我们走过的路上第一次腾起尘烟。江水终于逃脱了山脉的桎梏,但水流依然湍急……”22年后,谢阁兰在初冬途经此地,自然是另一番景色。

12月1日。由响岩出发步行五公里,谢阁兰一行过了那座“雅致的单拱石桥”,在一户江边人家找到了一条木船(不是什么小帆船)。船主愿意把他们送到中坝,前提是要先付费。接下来,骡马队走陆路,谢阁兰和奥古斯都坐船走水路。穿越涪江六峡成为谢阁兰人生中又一极端体验,以至于40天后在万县进入长江三峡时,还觉得三峡的激流无法跟涪江相比。

无独有偶,1877年6月16日,威廉·吉尔上尉也是坐船出的涪江六峡。虽是夏天,天旱,水流不是太汹涌。吉尔上尉不是诗人,他的体验和描述要平淡一些:“每半英里就会遇到激流,水流强劲。我们看见很多船被拉着上行,纤夫吼出的号子在两岸的岩壁间回荡。我们的船箭一般经过岩岸,在浅滩遇到好几次剐蹭、碰撞和船头进水的险情,让我们脆弱的神经非常紧张。”

谢阁兰是诗人,他更敏感,直觉更强烈、细腻,对涪江六峡的体验和描述也更夸张。虽说是枯水期,但秋夏不旱,江水丰沛,加之河谷过于狭窄水位倍增,水能集中到一起,翻腾、振荡、旋转,加之乱石、浅滩、漩涡、岩嘴布下的“水阵”,谢阁兰体验到了兴奋、刺激和惊恐,甚恍惚,不知道刚才一刹那他寄身的小木船是怎样过激流、下险滩继而又安全浮出的,或者撞上礁石、在漩涡中打转又出了漩涡的。

很多时候,激流是S形,船斜着冲下去,以便在下一个转弯处的碰触可以让船扭转过来……风凉凉的,扑面而来,船就像是鲤鱼跳龙门。船尾经常触底,不知是怎么就渡过了,转瞬又重新出现在平静、清澈、收敛的水域。后面激流的轰鸣声刚刚远去,前面的激流声又传来了……

过倒马坎,出淘金峡,谢阁兰走出了龙门山,走出了平武,也走出了他艰难跋涉一个月的秦岭和岷山。中坝,一个久违了的冲积平原展现在眼前。继而,过李白故里青莲,在绵州靠岸。

在绵州,谢阁兰终于可以“手肘支在结实的桌上”喝一碗中国盖碗茶了。同奥古斯都边喝边谈文学。

五年后,1914年5月18日,谢阁兰再次来到绵州。这次,他没有工夫喝茶谈文学,而是全身心投入了对绵州古迹的考察。在绵州涪江左岸,今游仙区仙人桥发现了平阳府汉阙,在梓潼发现了杨公阙。在绵州,一根立柱各面角浮雕打动了谢阁兰的灵魂。浮雕上一人身着尖袖上装,手持马笼头或是拐杖走在前面,一头长了翅膀,肌肉发达的麒麟跟在后面,半旋转着,爪子悬空,让人感觉飘浮在空中。

浮雕中的神兽快超过走在前面的人了,小步跑着,倔强又独立。这不是一头可以任人骑行的畜生,而是一只长着六条腿的灵怪,只遵从自己的法则……谢阁兰走拢去,在这尊汉代雕像上看见了自己。四年后的5月,在于埃尔戈阿森林,谢阁兰被一根木桩切开自己的胫后动脉,血流如注,一瘸一拐爬上“在此献身的第三个地方”躺下,还听见那头并不存在的叫麒麟的中国神兽在喘息、低语。

三点说明:

1.谢阁兰在《中国书简》中交代得很清楚,取消了走松潘到成都的路线,而走了阶州(陇南)—龙安府(平武)—绵州(绵阳)到成都。但是,在现有谢阁兰研究出版物中,使用的仍是计划中的路线图而非实际的路线图,或多或少误导了读者。

2.如拙文所述,谢阁兰1909年西行没有到过南坪(今九寨沟县),没有跨入今九寨沟县一步,后来也没有到过。但有文屡见诸报端和杂志,称谢阁兰1909年西行是由九寨沟进入平武、乘帆船沿夺补河而下进入涪江的,并称“谢阁兰是到达九寨沟的第一个西方人”。此文不实,纯属个人想象与臆断。

3.谢阁兰是诗人,对地名(包括山名、河流名、人名)不像威尔逊有严谨考证并清楚地记录。他颇为恍惚,书简中的瓦关、平芜、骊川等县名多有误。译者或缺乏历史、地理常识或未做进一步核实,未能使这些错误得到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