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米莉·狄金森:“我像戴菊莺一样弱小,但我绝不怯懦!”
2021-12-30劳拉埃尔马基皮埃尔格里耶
[法]劳拉·埃尔·马基 皮埃尔·格里耶/著
黄 荭/译 南京大学法语系
马萨诸塞州的小镇阿默斯特被森林和河流环绕,艾米莉·狄金森就在这里出生,在这里生活。小镇上的人彼此都认识,几乎从来没有什么大事发生:马戏团每年来表演一次,每周日大家玩惠斯特纸牌,有时也在体育馆打打保龄球,若是夜里教堂的钟声突然响起,那宣告的便是熊熊大火烧毁简陋屋舍的一幕惨剧。在这些街区的清教徒看来,火焰是神愤怒的表现。小镇阿默斯特在19世纪初没有逃过当时波及整个新英格兰的大觉醒运动。在宗教复兴的时代背景下,精明老练的布道者劝说新教徒奉守一种情感更炽热、更外露的信仰。狄金森一家都是这股势不可挡的福音布道运动的拥护者:父亲爱德华是一位严峻古板的律师,也是小镇的中流砥柱;母亲和她一样,也叫艾米莉,对丈夫言听计从;长兄奥斯丁是家中的宠儿,家人对他寄望颇高;妹妹拉维妮娅,小名温妮,天真无邪,备受呵护。全家人都信了教,唯独艾米莉拒绝发誓,她讨厌去教堂:“基督召唤这里的每一个人,我身边所有人都积极回应,甚至我亲爱的温妮妹妹也相信自己对基督的爱,只有我,我是唯一的反抗者,且目空一切。”只有一件事,唯一的一件,是艾米莉在乎的:做自己,而不是其他任何人。这样的想法就像是一个承诺,她坚持自我,不作辩解,全然不顾他人对自己的看法。
艾米莉的异见被视作疯狂之念,尽管她的想法和她内心真实存在的信仰并不冲突,但却与世人的眼光和无聊的说教相去甚远,与秉承加尔文派传统、压抑人的天性、宣扬神之万能的教会也格格不入。艾米莉·狄金森不信天堂,也不信地狱;不信救赎,也不信罪罚。她在乎的是她生活的真实世界、美妙的大自然和她内心所爱的人。她无需通过任何媒介去理解神圣,因为在她看来,神圣无处不在。她的信仰就在于此,在她对周遭一切的深沉的爱里,在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在那些别人视而不见的事物上。不过她的眼睛却是柔弱的。难得几次外出离开阿默斯特小镇,都是为了去波士顿去看最好的眼科医生之一,眼疾时常复发,疼痛让她担心情况会越来越糟。医生发现她的眼睛有轻微的斜视,对光尤为敏感,因此建议她短期内不要看书。她依依不舍地放下枕边书,幸好那本书她已经读过很多遍,大多书页都折过角,早已烂熟于胸,就像她深爱的莎士比亚的著作一样,对她而言就是所有艺术的守护神。医学常常对一些病症的表征视而不见:艾米莉的目光超级敏锐,大大小小的事物都逃不过她的眼睛。从15 岁起,她就时常漫步森林,带回几百种植物做成植物标本集,那也渐渐成了一个真正的思想之源。她可以连续几小时观察漫天飞雪、一只鸟飞行的轨迹、一只撞到玻璃上的苍蝇的绝望之舞;她不关心钟表上的时间,只注意天空颜色的变幻。对她而言,清晨是红色的,中午是紫色的,而傍晚是黄色的。如果一定要对艾米莉作一个诊断,可以说她染上了诗歌病。
一个志向的萌生往往和一个具体的事件密切相关:一次念念不忘的相遇、一个常在眼前的物件、一句充满理解和爱的话语……对于这个话题,艾米莉·狄金森几乎不谈论,但在一封信中,她告诉一个女友,说她在某一天感觉找到了自己的路:“我敢去冒险,去做一些奇特的事情,生活于是有了一个目标。”对此,我们无法知道得更多。在这个过于循规蹈矩的家庭里,梦想和情感一样,都不会被其他人看见,尤其是艾米莉的父母,他们早就放弃了生活可以带给他们的种种快乐。艾米莉的母亲性情忧郁,把所有精力都放在操持家务上,无暇去放飞心灵。艾米莉描绘她:时而冷漠、时而严厉、时而可怕。艾米莉的父亲是他自己所谓的“理性幸福”的践行者:除了工作,他没有别的念想,就连孩子们的言谈也不会让他费心劳神。他会给艾米莉买书,但又让她不要多看,担心书中的内容会给她带来困扰,让她分心,耽误她打扫屋子、修剪花木、烧菜做饭等日常家务。当她似乎忘记了父亲的教诲,他就会反复提醒她“要活在现实里”。艾米莉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对她而言,现实既辉煌又野蛮,充满了饿狼,会被电闪雷劈,彻底打懵。夜里在自己的房间,她一刻也不离开她的书桌,写一些小文、小诗,哪怕是在情人节的夜晚也不例外。那些直抒胸臆的文字中,有一篇发表在阿默斯特学院的期刊上,这所学院是她的祖父创办的,她自己也曾就读于此。文章是她自己寄出的吗?还是她的一个女同学、她的哥哥或她的妹妹代劳的?年轻的期刊主编对艾米莉的文笔印象深刻,但对她的身份一无所知,或许有过这样的感慨:这位作者“有一种魔力,让想象迸发活力,让浑身的血液奔涌沸腾”。
有幸读到艾米莉·狄金森的文字的人极少。虽然她和很多人有书信往来,写了上千封信,但她死死保护她的诗作,一首首她花了几小时去雕琢的短小凝炼的作品。艾米莉这么做,并非因为她害怕受到读者的评判,而是因为她认为发表作品毫无意义,所以对各种出版都持怀疑否定的态度。但她还是忍不住好奇,很想知道自己的写作到底有没有价值,尤其是她的诗歌,是否足够鲜活。就在邻家男孩一个个长成男子汉奔赴南北战争的前线时,她也在思考自己在这个世上的位置和未来,思考自己的才华,思考自己是否也可以赋予自己的生命以意义。有一天,她在著名的地方文学杂志《大西洋月刊》上读到托马斯·温特沃斯·希金森写给青年才俊的一篇文章,他给青年提了一些建议。于是,艾米莉决定写信给他,并附上了四首小诗,希望得到他的鼓励。一个年轻女子如此坚决,做出这样的举动,在当时是很令人震惊的。这一点上,艾米莉和英国作家夏洛特·勃朗特很像——艾米莉房间的墙上便挂着一桢夏洛特·勃朗特的肖像——三十年前,夏洛特就曾问过当时的一位大诗人罗伯特·骚塞自己是否有创作的才华。后者告诫她说:“文学不是也不应该是女人的事业。”夏洛特·勃朗特强忍怒火,写出了一部《简·爱》传世。艾米莉·狄金森也收到了一个令人心灰意冷的回复,但她选择一笑置之。这位曾因忽视女诗人才华而长期受到指责的希金森,成了艾米莉最忠诚的通信人之一,他既是她的读者,也是评论者,很快两人就成了朋友。此外,作为坚定的废奴主义者、女性解放事业的捍卫者,希金森也按捺不住好奇,很想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和谁通信,于是有一天跟她要了一张照片。艾米莉其实有一张肖像照(也是我们熟知的唯一一张她的照片,端坐在桌边,长发绾在脑后,脖子上系着一条缎带),但她更愿意用这几句话来形容自己:
我像戴菊莺一样弱小,我的头发像栗子壳斗上的针刺一样宁折不弯,而我的眼睛,就像宾客杯中残留的雪莉酒。
艾米莉·狄金森对自己的这一番形容够刻薄,那是因为她的容貌的确给她造成了困扰,她常常认为自己微不足道,她多么渴望能成为草叶,在风中摇曳,满足于承接清晨的露珠。这种遁隐于世,只想做叶上的露珠、纸上的词语的渴求是她的夙愿。她多么希望存在一种个人专属的调调,就像音乐中有大调和小调:对所有不理解她的人来说,这解释了她为什么愿意离群索居、暗中观察周遭的世界。既然这种调调不存在,她就要去创造它。年岁越长,她就越爱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与其说是为了避世,不如说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完完全全地占领一个空间,每天都多征服一点领地,把这种孤独变成一种冒险。可以说,她并不住在真实的世界里,而是住在无限的可能性之中。不可能追溯到这种自发的离群索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因为这一生活方式是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形成的。人们很难相信她这么做是毫无来由的,总觉得是事出有因,猜测她是不是受了什么事件的刺激或外界的什么攻击。大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把自己封闭起来,而在她死后找到的1789 首诗歌中,她又表现得那么迷人、那么感性。我们应该想象艾米莉·狄金森是幸福的,她透过窗户观察往来的行人,听到他们在门外的生活,开拓自己无限的想象力,花整整几个小时去推敲一个最合适的字词。虽然她和妹妹温妮鲜有共同之处,但妹妹却是唯一一个能够理解她的人:“艾米莉在我们家的作用就是思考,总得有人思考。”为了让姐姐完成她的天职,温妮习惯了帮姐姐做那些烦人的日常家务。把姐姐从女性既定的角色中解放出来,或许放弃了自我实现,但她为姐姐成为一个艺术家创造了可能。
艾米莉对妹妹也倾注了无限的柔情。有一天她曾表达了自己害怕永远失去妹妹的恐惧:“一直以来,温妮对我而言就是全部,以至于我离开她一小时都会有一些莫名的恐慌,害怕暴风雨会突如其来,而我自己却无处躲避。”她对女友苏珊也有类似的依恋,苏珊是艾米莉的闺蜜,当初两人都还年轻、都还单身的时候,艾米莉就告诉苏珊自己对婚姻生活的恐惧,除了女性屈从于男性,她想不出别的相处模式:“这样的生活前景让我痛心,苏珊,一想到有朝一日我也要面对那样的生活,我就害怕得发抖。”苏珊却不害怕,几年后,她嫁给了艾米莉的哥哥奥斯丁,尽管艾米莉很高兴闺蜜成了嫂嫂,但看到她撇下自己还是害怕得发抖。这两个女人一直保持通信,给彼此写了无数封信。艾米莉在信中表现得非常深情,那份温柔的情愫甚至可以说是超乎友情的。艾米莉自己也承认,她对苏珊怀着一种近乎偶像崇拜的情感,有时会沉湎其中,苏珊就是她的全部:“我爱你如此之深,这让我心碎,或许,我还能重新爱你,在我生命的每一天、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夜晚。”但苏珊却未回以同样的热情。或许这是艾米莉离群索居的原因之一,这份让她感到生命活力的欲望灼烧着她,但她知道只是自己一厢情愿,于是便死了心。她封存了一座火山,为的是不让它在世人眼中喷发。
就这样,艾米莉用充满爱的双手,在自己和外界之间筑起了一道墙。这是她的私事,也是她赖以生活和写作的源泉:
如果我能让一颗心免于破碎,
我就不虚此生;
如果我能让遭受磨难的生命得到慰藉,
平息一份苦痛,
或是帮助一只虚弱的知更鸟
回到它的巢中,
我就不虚此生。
在阿默斯特,人们谈论艾米莉·狄金森就像在谈论一个幽灵。她深居简出,很少露面,人们只记得她有一次去镇上的集市领奖,她独门秘方制作的黑麦面包得了二等奖。人们对这位已经过了结婚年纪的老姑娘冷嘲热讽,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如何打发日子,如何捱过这日日夜夜。写作是她的秘密,她只和忠诚的友人分享,在很少的几封信中,她送过他们几首自己写的诗。直到生命的尽头,她都拒绝出版自己的诗作。她曾经的同窗海伦·亨特·杰克逊也写作,对艾米莉这种保留态度颇为不解:“你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如果你不放声高歌,那对同时代人而言太不公平了。”艾米莉沉默不语,将自己亲手缝制的手稿本锁在抽屉里。偶尔她也会从隐居处走出来,穿一袭白裙,和朋友一起待上几个小时。在她的葬礼当天,希金森信守了一个承诺,他朗诵了艾米莉·勃朗特的一首诗。除了对文字的热爱,两位艾米莉都喜欢平静无波但充满幻想的生活,都是做面包的好手,都喜欢隐姓埋名。希金森朗诵的那首诗就像是艾米莉对所有那些不理解她的人的回应:“我的灵魂绝不怯懦。”
那些人是怎么做到活着却不思考。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你们一定在大街上见过他们)。他们是怎么生活的?是什么力量让他们早晨起来穿上衣服去迎接新的一天?
当个大人物,多么无聊!
这和青蛙,有何分别?
在整个六月,对着仰慕你的沼泽,
一遍遍叫着自己的名字,多么聒噪!
也许你们会嘲笑我!也许美利坚合众国的所有人都会嘲笑我!但这不能阻止我!我要做的事就是去爱。今天早晨,我看见一只鸟,在花园尽头那低矮的小灌木上,既然没有人会听到,我对自己说,那为什么要放声歌唱呢?
对我而言,活着就是一种狂喜,感受到自己活着就足以让人欣悦。
不可思议不会让我们感到吃惊,因为不可思议就是不可思议。
做自己本就是一场冒险。
我在十五岁之前都不知道如何看钟表上的时间。我父亲认为他教过我了,但我没弄明白,我怕告诉他自己没弄明白,也害怕去问别人,又要让人再教自己一次。
我知道你们或许要笑话我了。但这阻止不了我。我要做的事就在边界。
假如最后这世上我爱的人们
都得到允许,理解了
我为什么一直远离他们的苦衷,
我不会抱怨
秘密揭开会让我宽心释怀
却会让他们伤心介怀。
如果我有一块画布,我会画一幅让人潸然泪下的画。
我们很多重要的举动,自己却往往丝毫不觉。
有时我问自己,如果我过去没有做过梦,或此时我没有做梦,或我并不总在做梦,那我的人生又会怎样?我希望我们是孩子。
我希望我们永远是孩子,如何长大,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艾米莉·狄金森
(1830-1886)
注释:
[1]大觉醒运动(Great Awakening):发生于18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北美殖民地新教复兴运动,是一场反对宗教专制、争取信仰自由的思想启蒙和解放运动。发起人是到北美传道的荷兰归正教会牧师富瑞林·怀森,他以宗教复兴为旗帜,把矛头对准宗教压迫的精神支柱——官方教会的要义,以“灵魂自由”(free will)为口号,宣扬民主平等、信仰自由、人民主权和反暴政的革命思想。——译者注
《被误解的玫瑰》法文版
[法]劳拉·埃尔·马基
[法]皮埃尔·格里耶
本文节选自人民日报出版社即将出版的[法]劳拉·埃尔·马基、皮埃尔·格里耶著,黄荭译:《被误解的玫瑰》,用11 章勾勒了11 位知名女性不平凡的一生。她们是比利·荷莉戴、妮基·桑法勒、阿黛尔·雨果、艾米莉·狄金森、玛丽莲·梦露、西尔维娅·普拉斯、路易斯·米歇尔、弗朗索瓦丝·吉鲁、西蒙娜·薇依、艾米·怀恩豪斯、萨宾娜·斯皮勒林。作家劳拉·埃尔·马基和皮埃尔·格里耶采用虚实结合的手法,每人一章,五分之四为人物传记,五分之一为第一人称独白,将11 位女性的所思所想、原生家庭、奋斗历程、命运转折、爱情故事、生活轶事等娓娓道来。这些女性生活在不同的年代或国家,有不一样的出身与际遇、不一样的追求与才情,但她们都遵循自己内心的召唤,不畏外界干扰,勇敢做自己,实现了精神上的自由和对自我的忠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