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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二题

2021-12-30李一清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李一清

鹈淘

老人又看见了那个女孩,她站在河堤上,还像往常那样对他说,爷爷,你啥时才不再用鹰打鱼嘛?老人有点难为情,说,姑娘,快了,等我哪天还像从前,打到几条像模像样点的鱼!

老人真这样想的,他可丝毫没有诳哄女孩的意思。女孩是大学生,会画画,在镇文化站上班,还兼任这一段充河的河长,负责监察河道不被污染和水质的清洁。她第一次巡河时就劝老人别再用鹰打鱼了,说鱼鹰的粪便会污染河道,不利于绿色环保等等。老人听了在心里窃笑,从前这充河上打鱼的人多了去,放出的鹰铺天盖地,河水仍清澈见底,现在就剩他一船、一桡、一鹰、一人了,咋反倒会污染环境了?好在女孩每次见到他也只是喊喊话,并不曾有下一步的动作。有时她还会出现在水东门市场上,对着画板画她喜欢的人物,其中就有老人和他的鱼鹰。有次她画好后拿给老人看,老人觉得不太像自己,那只鹰就更不像了,蔫头耷脑的,怎么也看不出它是一只鱼见鱼怕的猛禽。但老人不会为难女孩,甚至还莫名的有些喜欢她,之所以暂时还没有服从,正如他对女孩的表态,要等到他有一天打到几条像模像样点的鱼了。

老人就这点心愿,要实现却难乎其难!原因在充河这些年不怎么生长鱼了,尤其不生长能被鱼鹰叼上来的大鱼。老人越想早点兑现对女孩的承诺,那些他渴望的大鱼似乎就越是躲着他,再见到在河堤上冲他打招呼的女孩,他都很不好意思了。但老人仍在坚持,他相信他那点可怜的愿望,有一天终会实现。

这不,在这个秋天的麻沙沙的早晨,老人又起床准备去捕鱼了。比往常早了些。只怪他昨晚做了个梦,他和已死去多年的幺姑在充河上打鱼,几只鹰在烟波里频繁出没,衔来的鱼多得他和女人手忙脚乱。梦醒后他确信这是个好兆头,也许就应在今天,所以才要更早地起来,将划船用的桡片扛上肩,也不知对着啥地方喊了一嗓,喂,伙计,该出发啰!

伙计是跟随他多年的一只鱼鹰。

喊过了,老人往河边走。小路呈灰白一线,路两旁的茅草顶着露珠,不时被他的裤脚扫落到地上,声音像蚯蚓密集地钻进泥土。近在眼前的充河,在黎明前的这一刻显得特别空与静,河水的汩汩声反倒愈益响亮了。老人就这样来到河边,弯腰解系在树上的小船。感觉肩膀上轻轻一颤,他头也不回就说,嘿,伙计,我就知道你会来这点小调皮。咋,嫌动身早了?伙计再从老人的肩头跃到船帮上它固定的桩位,回头盯着老人上船。船就出发了。沿途经过的村庄,此刻还无一处苏醒,全都沉睡在朦胧的薄雾里。树也迷蒙着,宿鸟鸦雀无声。天地大静。静得老人很想说话!于是便问那只鱼鹰,说:“喂,伙计,你说今天逮不逮得到几多像模像样的大鱼,像当年一样?”

伙计脑袋低垂,似人在睡回笼觉了。老人就替它回答,说一定会的!昨晚我梦见你们的大娘了!要不,我也不会催你早起。原来,幺姑在世时,老人每对他的鹰们提到她,总好说你们的大娘。

那时老人有好几只鱼鹰,现在就剩这一只了。伙计听老人说到大娘,蓦地张眼,抬头四望。

“你还没回答我话呢,今天逮不逮得到几多大鱼嘛?如其能,你就咕咕两声。”

伙计就咕咕地叫了两声。这让老人很开心,他将船划得更快了。不觉天光渐亮,村庄起了声音,女人喊娃儿起床撒尿的,老人催儿女下地干活的,邻居间互问互答的,鸡、鸭、鹅、猪、狗也跟着叫起来。再后有炊烟散逸进河谷,带着很好闻的柴火烟气,那是有农家在做早饭了。沿岸堆垒的山峰,青黛而湿漉,怎么也像少妇们这晨时梳洗后在头上新挽成的螺髻。田野虽不如春天绚烂、花光满河,但也着些绀、青、黄、紫的色调,那是农人正在收获和将要收获的果实与禾稼,不甘即将来临的漫漫冬季的枯燥与萧索,在倾情展示最后的华浓与热烈罢了。如果说黎明前的河谷是水墨长卷,那么此刻则像斑斓富丽的油画,船行多远,它就堂皇到多远。可惜老人不懂欣赏,他只晓得打鱼。

那就开始打鱼吧!

老人将船停下,眼神同他的伙计一样,密切注视着水面的动静。四围森冽,水光阴凉,静待了很久也不见有鱼弄出的一星半点儿水花。老人不禁恍然,每条河有每条河的禀性,正如蛇钻蛇洞、鼠钻鼠洞一样,这充河的水秋凉来得早,鱼都去了能被阳光温暖的河段。那就随鱼们去寻找阳光吧!好在太阳已经升起,不屈不挠的。

很快来到一处河湾,阳光盛大而浓密,在水面溅开像金光闪烁的万顷光芒,这无疑是鱼们最喜欢觅食的所在了。才这样想呢,伙计已腾空跃起,在不远处斜翅一仄,如闪电般入水。浓密而盛大的阳光开始摇晃,小船也跟着摆动。等到平静恢复,又才在这儿那儿时不时卷起漩涡。老人知道,那是鱼们被鹰惊回水底,伙计正在追捕。他要为伙计助力,也为吓阻鱼们的逃跑,忙拿桡片将船帮砸得咚咚响。伙计也就在这时跃出水面,却鹰嘴空空!接着又一次,再一次……都一无所获。连续的失败让伙计自觉无趣,悻悻然铩羽而不愿再下水了。老人忙安慰它说,伙计呀,没关系。你我再往前走,我就不信今天抓不到几多大鱼!

话虽这样说,心里却骤起悲凉。从前的充河,普通的鱼类可是多得不其数:鲶鱼、鲫鱼、方氏鲴、蒙古鳇、翘嘴鳇、草鱼、花鲢、胖头、青尾鳝、黄辣丁、鳙鱼……珍稀的有黄颡、大眼鳜、小口鲇、岩原鲤、中华倒刺鳃、大鳍鲙、长吻鲔、短嘴、江团、石板条、圆口鲷……而今珍稀类的鱼已然灭绝,就连普通类个大点的也很难找到了。充河上的打鱼人一年比一年减少,少到唯有老人独木支撑!原指望儿子承继父业,延续他与祖宗们在这条河上曾经有过的荣耀与辉煌,可到头来竟也落空。

儿子初中辍学。老人对他说,读不得书,别人家的孩子呢去养猪,你就跟我学打鱼吧!儿子就跟老人去打鱼了。他学打鱼远比读书聪明,撑船、放鹰、望水、观鱼,常常才经老人点拨,他便会了,有时甚至无师自通,举一反三。老人由此感叹,说打鱼人家的后代,天生就会打鱼!

到儿子可以独立捕鱼时,老人便不再去打鱼了。儿子整天辛苦,归来常多抱怨,他打到的鱼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小。有一天,儿子对老人说,他要带上鱼鹰去千里之外的什么鸟镇,帮一个搞旅游的商人,共同开发一个捕鱼项目。他们是网上认识的,对方开出的报酬十分可观。儿子走后,老人天天掐着指头,盼望他和他的伙计早早归来。结果盼来了电话,伙计病了,既不工作,也不吃不喝。老人吓了一跳,他赶紧动身去那个鸟镇。那是一处著名的旅游景点,古屋老街,都夹河而建了,蜿蜒的斗拱飞檐,高低错综。楼都吊脚,通河道,备舟楫,可行船。就这么个镇,每天被吸引来的游客人山人海。老人满镇寻找儿子,蓦地听到妇女儿童们一阵接一阵的欢呼,循声去往,却是他不认得的几个打鱼人,在为游客表演鱼鹰捕鱼。再仔细看,儿子也在其中。只是任他再怎么驱赶,伙计也不配合,它收羽翼下,缩颈桩头,病恹恹的,根本就不像鹰了,跟一只死鸟差不多!只有当老人快走近它时,它才一个激灵,鹰眼来望。

“伙计,伙计呀!”老人激动得边奔跑边喊。

伙计一翅飞落到老人肩头,像见到久别的亲人。儿子随后赶来。老人不和他说话,抱着伙计急往火车站走。

从鸟镇归来,儿子继续在充河打鱼。也许时来运转,那段时间他同伙计很晚回家,进门就数钱,大把的钱。老人问他咋弄的这么多,儿子说:“还用问,当然靠打鱼嘛!”老人暗想,是充河的鱼多起来了,还是人年轻到底不一样?按捺不住好奇,他在这天傍晚去了趟水东门。

在县城东门外,曾经的水码头,热闹非凡,而今却专门卖鱼和开饭铺了。尤以鱼庄居多,隔老远便能闻到红烧鱼、清蒸鱼、豆瓣鱼、糖醋鱼、干焖鱼、冷锅鱼、酸菜鱼、豆腐鱼、水煮鱼、醋熘鱼、炸鱼丸、煸鱼肚、炖翘壳等单一或混合的气味。鱼为饲料催长,再不会有过去纯自然的了。但老人却在水东门的西北角,看见了落款为周子鱼庄的巨幅广告:我有鱼鹰在手,尔来尽享野生!他当即有种预感,果然在周子鱼庄门前,就看见儿子和他的伙计了!儿子用鱼鹰摆造型,为商家做活广告,就有不少来聚餐的食客,纷纷用手机拍照、合影。伙计还像上次在鸟镇的不配合,他在儿子的肩头心不在焉,东张西望。老人把儿子叫到一旁,问他:“这就是你整的野生鱼?”不待儿子回答,又说:“似这等野生,我当初要肯答应,哪轮得到今天的你!”

儿子一愣。

老人仁慈厚道,他不想就这事同儿子在店家门前争吵,闹黄了鱼庄的生意,便低声喝令他回家,省了这丢人现眼。儿子不情愿地收拾鱼篓,就有鱼庄吧台上的人看见了,马上出来同他拉手说话,离去时好像还塞了啥东西。老人装作没看见,拢家后对儿子说:“在河的上、下游各拦一道暗网,趁夜色把用饲料喂养的鱼从池塘里捞出倒入,等过了三五日,河水将那些鱼打扮得有点像野生的了,再请来打鱼人和鱼鹰……”

儿子大惊失色,问老人如何知道的这底细。老人避而不答,只说:“即使再打不到鱼了,钱也要往干净处挣,我们家祖祖辈辈从不骗人哩!”

第二天,儿子就干脆不再打鱼了,像村里很多年轻人一样外出务工。他不时给老人电话,讲的都是他赚钱的好消息。最近一次来电,说他已在城里买房,耍了个女娃子,就要结婚。“劝你老别再打鱼了,早点到城里享清福,等着抱孙子吧。”看来儿子选择的路没错,到底比打鱼有出息多了!

现在的鱼已更难打了!政府加强了对环境的治理与保护,每条河都分段设立了河长,不再放任打鱼人驾鹰捕鱼。他不想为难政府,更不想为难那个女孩,他希望奇迹在顷刻间出现,不然昨晚就白梦见伙计它大娘了!他确实有很长时间没梦见过幺姑了,打鱼时也尽量避开她娘家吊脚楼前的那片水域,虽然那曾经是他和很多打鱼人的福地,他更在此收获了爱情。

那片幺姑的水域,于充河最为深阔明湛,从前的打鱼人都喜欢来这里耍鹰走船。鹰与船汇聚得最多时,他们就集体玩一种捕鱼的游戏,将一条条船首尾衔接,绕成弧形,然后所有的打鱼人边前行边筑桨而歌,霎时声震江天,已在弧形圈内的鱼惶惶不敢外逃。歌有曲无词,声腔原始荒凉,被一代代打鱼人口耳传诵。人都听不懂,鹰懂。随着弧形的船队向前推进合龙,它们早已异常亢奋地低飞在那片水域,用黑色的宽翅猛扇水面,阴影深透,达于河底,吓得鱼们只能任鹰驱赶,朝打鱼人为它们设计的方向逃窜。终于被推到汀前岸畔,水域空间变得更窄了,唯翔鹰密集,翅膀扇拍得也更加卖劲,逃窜的鱼就给赶得成堆成群,在这儿那儿弄出些风生水响,掀起波涛。逃无可逃时,它们就烦躁地高高跃起,坠落时砸出嗙嗙声。终于被推到岸上的滩涂农田,任鹰和打鱼人往船舱里搬取,直到每条船都装不下了。渔民们管这种方式叫围捕,跟猎户们的围猎没啥两样,不同之处一在陆地、一在江河,前者纵狗,后者使鹰。

比较而言,老人更留恋每年仲夏在这片水域举办的开渔节。仪式很短,接着进行捕鱼比赛,每家出一只鹰,结果看谁逮到的鱼最大,谁就是冠军了。这一天是老人和他们家族最风光的日子,从祖爷爷那辈开始,直到老人,冠军经几代人从未易手!得冠军的人被业内尊为鹈大,除了本土的渔业协会给予不菲的奖金外,他还被授权决定每年的禁渔与开渔期,以及不同季节各种鱼类的售价。至于制定业内行规,惩罚违规之人,就更不在话下了!鱼庄的老板都以能请到他为荣。若是打鱼人聚在一起吃酒吃茶,钱自不用他开支半文,还理所当然地被推来上八位首席坐起。老人深知这份尊荣的得来全在于他们家熬鹰有方,其鹰的颌与喉就要比其他渔民家的更能张大,因此能轻松衔拿被它们咬不住的大鱼。熬鹰的秘籍不外传。老人还没来得及告诉儿子呢,可惜他已别过此行,不需要了!

那年的赛事与往年不同,刚结束,对岸的那幢吊脚楼突然传出歌声,是一个女娃在唱,著名的川北民歌《洗菜薹》:

菜薹,白是白菜薹,幺姑下河洗菜薹。双脚跪在石板上,有块瓦片飞过来。落在奴家怀,湿了奴家鞋。你要菜薹拿把去,你要玩耍今晚来。后边有棵马桑树,抓到枝丫爬窗台。门礅儿底下有碗水,打湿了门墩儿门自开。锅头有盆温温水,踏脚板上有双左右鞋。帐竿头有根花帕子,揩干脚儿上床来。要睡就在那头睡,要图好耍这头来。

“哪家的女娃儿,咋唱得这么野性?”

“是唱给哪个听的嘛?”

“还有哪个,当然是唱给鹈大哇!那女娃刚才一定在偷看比赛,女人都好剽悍。”

目光便都投射到年轻时的老人身上了。

之后,老人又有几次去那片水域打鱼,有意或无意,盼的都是能再次听到那女孩的歌唱。女孩果然不负他所望,歌声总是在他耳边适时地响起,唱得他心跳加快,热血沸腾,真真假假,恨不得这就去试探一回……

现在太阳升高了,河谷再见不到阴影,水与阳光的交织泛起处处金绿,而在山的侧背与坡脚、林盘与沟壑、村庄与田园,有那光芒还一时照耀不到的地方,原来的茶褐色就更加墨绿苍翠了,再飘去些雾,生些变幻,怎么也像他和伙计它大娘当初的种种缠绕。

原来,他没能忍住内心的好奇与冲动,终于在一个月夜将船停在她家的吊脚楼下。循楼梯上去,果然有棵马桑树!总之歌里唱到的桩桩件件,在这里一样不缺,尤其锅里那盆温温水,可能夜夜都那么温热着,在坚持等候他的到来或永不到来!他没有去那头贪图好耍,而是感动地拥着幺姑,两个人都哭得一塌糊涂。

后来就娶了幺姑,生了儿子。再后来有一天幺姑死了,老人感念她生前的好,尤其帮他捕鱼的使力吃苦,便特意请来道士为她做超生的道场。其间放一首音乐,翻来覆去,才几遍就催得他昏昏欲眠。问道长这曲儿咋老是重复?道长说,上天不重复,就没有上天;人间不重复,就没有人间;世事不重复,就没有世事。见他迷惘的样子,便问他,教师年年教书,士兵天天出操,算不算重复?至于农民种田,你的下河打鱼,就更是重复了!他想想也对,便说,现在已很难打得到鱼了,尤其大点的鱼。道长笑笑,说打不到鱼,其实也就是打到鱼了。

多年过去,他对这句话仍似懂非懂。但他今天可不想打不到鱼其实也就是打到鱼了,为确保梦兆成真,他才破例来到幺姑的这片水域,寻求她的帮助。倘果能如愿以偿,他从明天起真的就不再打鱼了。“政府给低保哩,还管医保,这日子没得愁!我只需种够我吃的粮食,养几只会生蛋的母鸡,最好再养两只鹅。酒要天天喝起,每晚微醺!我才不会进城跟儿子生活呢,还带哪样孙娃?束缚了自由!喂,你呢?”他望了望一直在听他说话的伙计,“你要么留下,我顿顿给你弄鱼吃,要么松了你喉下的皮绳,放归。从此后,你爱吞吃多大的鱼我也管不了啦。”

伙计在木桩上兴奋地来回跳跃,似在为老人替它的设计兴奋不已。其实是船已驶进了那片幺姑的水域,激活了它有关那一场场精彩的比赛与围捕的记忆!吊脚楼早不复存在了,唯幺姑的歌声还像当年满河谷飘荡:“青是青菜薹,白是白菜薹……要图好耍这头来。”这头是哪头呢?而今当然只能是坟头了!老人自言自语地说:“幺姑,快了。你再等等我吧,我就要到你那头来了!”

不过,他很快就振作起来,冲鱼鹰叫嚷,又举桡片猛叩船帮,大吼一声“欧——哎——!”伙计精神振奋,羽毛紧收,它嗖的仄身入水,在那儿漩涡一皱。接着又一个漩涡。再漩涡连着漩涡,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时有时无,时快时慢。老人知道那是伙计在水底辛勤,他只需耐心等待。

果然,伙计很快叼上来一尾鱼,虽不足两斤重,但已经令老人很满意了。他先松了伙计喉结下的皮绳,用这尾鱼喂它早饭。那皮绳平时扣着的,防它打鱼时偷吃大鱼,更不担心它逃归自然,除非它不想活了!打鱼人就用这种方式牢牢地控制着鱼鹰,老人也不例外。伙计有好久没吃过这么像模像样点的鱼了,它感激地望望老人,将鱼三下五除二了,又呼地入水。

第二尾鱼比第一尾略大。老人将它摘下,放入已盛好水的鱼篓里。接着伙计又叼上来几条更大的,其中有一条已是他多年不见的长吻鲔!背黑腹白,纺锤形状,线条优美。老人正喜不自禁,忽听水面传来喧哗,一条被伙计撵得极其慌张了的鱼,突然出水多高,可就在它将落未落时,伙计已从它身下洞开的水窟窿中钻出,于空中将它拦腰衔住,敏捷得像一只山鹰抓住了腾空跃起的野兔。但山鹰是凭高击下,伙计可是自水下而空中啊!这就有点像狼抓住了一只空遁的野鸡或者别的飞禽。伙计已有多年不曾这样了,不是它不想,而是河里实在没有这般像模像样点的鱼!那条鱼少说有十多斤重,它在水中力量惊人,被衔到空中了还拼命挣扎,弄得伙计像一艘不堪重负的啥摇摇摆摆的飞行器。它落到船上时便连同鱼摔倒了。老人赶紧将它抱在怀里,再次松了它喉下的皮绳,选一条鱼喂它。伙计这次吞咽得很慢,它似乎已经累得没力气吃东西了。

“……你要菜薹拿把去,你要玩耍今晚来。后边有棵马桑树,抓到枝丫……”幺姑的歌声再度响起。

歌声中伙计又捉住了更多的鱼,弄得老人手忙足乱。就隐隐感觉到幺姑也就是伙计的它大娘,还像当年在船上那样帮他摘鱼,摘了轻轻往篓子里放。他说幺姑,你昨晚托的梦真灵,充河很久很久没有这么多的鱼了!这么多的鱼汇聚到这儿,莫非都是你从两头两尾赶过来的吧?幺姑不说话,她边摘鱼边唱歌:

“……锅头有盆温温水,踏脚板上有双左右鞋。帐竿头有根花帕子……”

鱼多得突然令老人害怕了,他莫名地感到恐慌。天也在这时骤起乌云,瞬间黯黑低垂得天与河不好区分。两只鱼篓快装满了。老人才要掉船归去,忽听岸上传来女孩的声音,说爷爷,赶紧回家吧,马上要涨大水了!老人愉快地回答,嗯啦,姑娘!女孩又说,爷爷,听你口气高兴得很!莫不是今天打到很多像模像样的鱼了?老人说,对头!姑娘,从明天起我就再不打鱼了,说话算数!姑娘说,谢谢爷爷!匆匆过去了。老人就隐隐觉得,这么好的女孩,他似乎应该为她做点什么。他不知道,姑娘昨晚带队巡河,逮住了一伙电打鱼的,她这是在县公安局协助处理完案件,要在雨前赶回镇上哩。

归途中果然暴雨倾盆。老人的船舱里长期备有蓑衣斗笠,这便急取来披戴。好在船快到水东门时雨已停歇,光阴移至午后。老人将船拴在他差不多拴了一辈子的那棵柳树上,整理鱼篓时他又看见了那尾长吻鲔,不觉心中热乎,忙折一柳枝将它系好,嘴里不住地念叨:这么珍贵的鱼就不卖了,给再多的钱也不卖!两鱼篓很沉。那根划船用的桡片,现在做了老人挑鱼的扁担,压得他弯腰、闪腿,气喘吁吁。不由就想起了道长那句话,打不到鱼也就是打到鱼了!那么打到了鱼呢?他后悔当时没问。

伙计当然是这次捕鱼最大的功臣。老人真想逢人便讲,尤其是对所有曾经的打鱼人讲,告诉他们几代人直要刺探的秘籍:熬鹰要用蛇的骨与刺蹭刮它的颌与喉,迫使它张大到极限。而你们才只肯用黄鳝的,嘻嘻。他从小就见父亲和爷爷熬鹰,将小鱼鹰和大蛇关在一个笼子里,蛇要吃鹰,迫使鹰去啄蛇,双方都面临生死存亡。被熬的小鱼鹰多被大蛇吞食,活下来的都是敏捷凶狠者,只是它们没料到在啄食尽蛇肉之后,熬鹰者还会拿剩余的蛇骨与尖刺去它们的颌与咽喉部蹭刮!可惜不会有打鱼人听了。明天,这充河上将不再有一舟、一桡、一鹰、一人,它们是一段历史的终结,不任人挽留。

坐在水东门往常卖鱼的地方,他期待着河长女孩的出现,这样他就好把那条用柳枝系好的长吻鲔送给她,感谢她从来只对自己口头提醒,而不是粗暴地采取强制行为。女孩没来。这让老人十分遗憾。只是他不知道,此时正有一支躲在暗处的画笔,在对他这个充河的最后一次打鱼人,做最后的也是永恒的描绘。画的过程被不断打扰,那是有去老人那儿买鱼的,最终才在他的两鱼篓里划拉划拉,空着手离去。

画成。老人与鹰依然保持着之前那种姿势!女孩有些奇怪,她走过去招呼老人,才发现老人和他的那只鱼鹰,已不知几时鼻息全无,俨然坐化!再看两只鱼篓,里面除了空空荡荡的水,一条鱼也没有!女孩就哭了,大声喊,爷爷!

第二年,女孩的那幅画在全国美展中获奖,她由此上调市文联,不再当镇上的文化干部和这段充河的河长了。画名“鹈淘”,颇多费解。故款识其右:“鹈”,左弟右鸟,吾邑谓以鹰捕鱼为生者!曰鹈人、鹈匠,于中最强者曰鹈大。“淘河”即鱼鹰别名,淘食于河,非鱼者何!或谓邑人俚称不可近书,殊不知早有古人诗证:群鱼空作淘河食,鹈人攘背下前汀。正此二者之谓也!

画中两鱼篓。老人踞石阶,桡片抱左胳肢窝,那只鱼鹰蹲在他肩头,恰人左鸟右,有点像个鹈字了!方正肃穆,共结凝重。人和鹰尽展苍劲倨傲,仿佛他们曾经共同创造过不少骄人的业绩,获得过太多的荣誉与辉煌!今日在水东门的鱼市体面收场,也算遂了心愿,不辱没祖宗和自己了!老人抱桡片的手粗糙如柴,脸上的皱纹,每道都是一条充河。雨后的夕阳将他们鎏铸成古铜色,雕塑一般。

伙计就那样蹲在老人肩头,仿佛生根了、铁打了、铜铸了,任怎样也掰扯不开。直到女孩想方设法联系到老人的儿子,他回来,才将老人和他的伙计一起火化了。

儿子带回家一个女娃,安葬老人时她忙前忙后,挺起个快要生产的大肚皮。

水下青衣

周六和星期天早晨,广场周围的居民,总要听到这等书声朗朗:“……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嗓音清脆稚嫩,像少男少女,亦童男童女。

诵读声来自文庙。踞广场中央,县城古景。动荡年代也不曾遭受破坏,棂星门、泮池、圣时门、弘道门、大中门至今保存完好。歇山式重檐建筑,墙泥朱红,螭陛丹墀,画栋雕梁,厅堂殿庑,规制直如王府一般。在早,仅供人参观和祭拜大诚至圣先师及其配祀四圣,后来不知始于何时,有人在里面办了个国学馆,利用学校放寒暑假和星期天,专为中小学生娃娃们开讲国学。这些年国学时兴,小县城也不例外,原因在据说国学已走出了国门,全世界都争着学呢,中国人自己不学,咋行!尤其很多家长,深恐子女从小要不读点国学,将来长大了就难以成器,于是纷纷把孩子送进国学馆,补国学这一课。刚开始,广场周围的住户很不接受,嫌那样的朗读声噪耳、扰民,但直到这天清晨,那琅琅读书声忽然消失,他们反而很不适应了,一个个走出家门,去广场中央的文庙打听究竟。

老人从湖上回来,意外地见到孙娃,他开心得不得了!将船系门前湖边那棵老柳时,手激动得发抖,声音变调,问:

“庆娃儿,这个星期你不上国学,咋回家来看爷爷了?”

被叫作庆娃儿的孩子说:“爷爷,从这个星期开始,国学馆不上课,放假!”

孩子随经商的父母在县城读书,快小升初了。以前每放星期,孩子的爸都要他回家陪伴老人,可自从有一天孩子上了文庙的国学馆听人讲国学,就不回来了。老人不懂国学是啥名堂,只晓得是国学误了他孙儿放星期也不能回家,心下十分落寞。这个星期孙儿能回来,他开心得不得了,因问,国学馆怎的放假?谁知孩子才这样回答,说:

“爷爷,文庙歪了,要垮!”

“噢,你说啥?”老人拴住了船,正要抬腿上岸,不由就脚步停住,脸望向孩子。

孩子双手卷成个喇叭筒儿,调皮地对着老人喊:

“爷爷,文庙快垮了,歪斜得厉害!”

“哦,”老人好像听清楚了,自言自语地,“是这样啊!那咋办呢?”

孩子伸手牵老人上岸,说:“他们正在四处寻找一个啥牮匠哩,能把歪了的房弄端正的!喂爷爷,你知道啥是牮匠吗?”

“牮匠?哦!”老人眉心一皱。

父亲领前行走。

他紧跟在后。背上插一面小红旗,旗上书一个大黑字:牮。红黑醒目。省了像其他林林总总的工匠,走村串户时要么荡鼓鸣磬,要么长声吆吼。背插红旗是牮匠独有的标识,有危房待牮的人家,远远见到那旗,就知来牮匠了,忙赶上前去,邀至家中。

主客坐定。主人对牮匠说,师傅先歇口气,我去给你烧碗开水。

牮匠不会歇着,等主人转身去了厨房,他就出门去“画牢”了。

所谓“画”,其实也就是绕危房一圈,再行焚香跪拜,祈求这方的土地和灶神,保佑在他刚“画”出的界面上危房暂且牢固,留待他牮房成功。“画”的过程,有牮匠拿出随身携带的墨斗圆规或三角尺,不时面对房屋倾斜的角度,眯眼定点,再吊个线什么的,道行深的就免了,常常一圈“画”完,胸有成竹。这边“画牢”完毕,那边主人已烧好开水,才是三个荷包蛋!便于那“喝”的桌上,双方议定了牮房的日期、工钱和该准备的一应事宜。

那时的川北乡下,民居多为茅庵草屋、版筑泥墙,要家境好的才用砖木石材,起个楼房。但无论是哪种房,倘若基础不牢,或因排水不畅,到时候都会出现不同程度的倾斜,危及身家性命。拆建耗费工时财力,除非万不得已,最简便节省的莫过于请牮匠,将房牮正了。牮匠供奉的祖师爷叫傅说,据传他是商朝的奴隶,这职业的古老,正如其他很多工匠,有根有底,源远流长。

他十三岁跟随父亲牮房,凭了勤快聪慧,眼观心摩,慢慢就要领掌握,直到有一天青出于蓝。牮房的奥妙在用木板木楔撑抵危墙,借助反推力将倾斜归正。父亲归正的手艺十分了得,他总能将反推力的轻与重、快与慢调节得恰到好处,每根撑木支点位置的选择、楔入地层的深浅,包夹墙面的每块木板的长宽、厚薄都像事前有过精心计算。其实算无可算,出神入化的功夫,正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了!只要他父亲答应牮的房,哪怕倾斜得像一颗歪瓜裂枣,也最终给匡扶得端正好!因此周遭百里的农户,如出现需牮的房,第一个想到要请的牮匠就是他父亲了。

早饭后,老人对孩子说,要带他去湖上。孩子不相信,以前他曾经多次要求过的,爷爷嫌他小,担心安全,一次也不答应。

“哄你是小狗!”老人边说边走向系在柳树下的小船,还不忘“汪汪”了两声。孩子难得回来一趟,下午又该到校,他决定把这个上午的每寸光阴,都过成金子的色彩。

庆娃乐得哇哇叫喊着跑过去,老人才解开拴船的绳,他已双脚一跳,跃船头上了。船摇晃。水滂滂。老人赶紧吩咐他坐好,又一番叮咛交代,方才摇起桨来。

舟摇摇。风飘飘。雾袅袅。

孩子第一次出湖,他上船后兴奋得不停地问这问那。

“爷爷,我曾听你讲过,这湖是后来修的水库?”

“嗯啦!后来才修的水库。”

“是哪一年呢?”

“老早了!早到你爸爸只才像你这么大。”

“哦,”孩子眨了眨眼睛,“可是爷爷,水库为啥要叫湖呢?”

“哎,水库大了,就是湖嘛!”

“这湖有多大?”

“大了,总有周遭百里、万千村落呗。”

“都淹了?”

“淹了。”

“那么爷爷,我们正船经的水下,是曾经的哪儿?”

“还能是哪儿!”老人看也不看,“我们曾经的院落,曾经的家呀!”

“后来水库要蓄水了,你们就搬迁走了?”

“可是没过多久,爷爷我又搬回来啦。”

“为啥?”

“还能为啥?不舍嘛!”

“不舍哪样?”

“唉,不舍的可多了!”

“都有哪些?”

“嗳嗳,一言难尽。”

孩子不再问了,他的问勾起了老人怀念乡土。

桨声欸乃,像一个前行的人,在对身后,发出叹息。

“牮”字旗飒飒迎风。飘荡的天光云影,隐约的田畴阡陌,层叠了篱落掩映,起伏了山峦错综……这旗简直就是插在他背上的一幅画布,出现在哪儿的乡村了,就把哪儿那乡村的景绘影旗上。画师是大自然,调料光和影。

最初,旗高过他的头顶,也遮没了后背,待到高不过也遮严不住,他已长成个英俊清朗小青年。足迹随同父亲,早遍及这片土地的旮旯角落,稔熟了绵亘其上的山川道路和大小村庄,直至孤僻一隅的单家冷院,还有那些道旁的山石草木、村头老树,树下老井、井台上的打水汉和洗衣妇、小院里奔跑嬉戏的孩子、躲在屋檐下静静观望的狗与猫。也许因为他小、年轻的缘故,许多猫与狗都和他特别亲,才远远见到他的影,就汪汪呜呜地叫着跑过来,绕着他双腿撒欢,舔他脚背上的尘土。久了,他也就叫得出它们的名字:黑豹、大黄、花儿、灰白……更结识了很多小伙伴,他在牮房给父亲打下手时,他们会在一旁用敬慕的目光望着他,其中总不乏几个梳羊角小辫的女孩,在对他指指点点,昵称他“小牮房”。

这一日,小牮房随父亲来到了一个叫梅沟的地方,他背后的牮字旗才皲皱出数枝梅影,梅林深处忽跑出一位小姑,将行路拦住。原来才是她家的房快要垮塌,终盼到有牮匠经过,赶忙邀请前去牮房。小姑声音甜润,像梅林里那时有一只正在歌唱的什么鸟,只是声音略显焦灼,似乎有哪样危险正在逼近。父子俩随她来到梅林深尽,她指给看待牮的茅屋,醉汉般向一旁倾斜,门与框的分离,看上去怎么也像极了牛郎织女。父亲牮房无数,深知如此危房断不能接手去牮,否则他牮匠的名声多半毁了!便如实告诉小姑,劝她最好是及早搬离,越快越好。

小姑听罢,急得哭了,她喃喃道:“这咋办嘛,要搬家也没个去处呵,何况我娘还瘫痪在床!”

父与子的心情呼啦沉重了。但父亲的态度依然坚决,任小姑再怎样哀求也不为所动。父子俩正要离去,忽听小姑急切叫了一声:

“小牮房哥哥!”

小牮房一震。但见小姑正眼泪汪汪地望着他呢,莫名地就心一疼,忙将目光投向父亲,说:“爹!”

父亲回头,奇怪地望着儿子。

小牮房慌张起来,他语无伦次道:“爹,可怜啦!给牮了吧,也不一定……要不你走,我留下……试试。”

父亲见儿子局促不安,再望一望小姑,也不知怎的,他突然就在这刹那间改变了念头……

这样,梅林深尽处的那间茅屋给勉强牮正了,父亲的心却为它时刻高悬。翌年夏天一场暴风雨后,他带着小牮房去回访,以前也要如此,果然如他所料,牮后的茅屋倒塌了,盖房顶的麦秸在暖风里散发出腐烂的甜丝丝的气味。向周边农户打听,才知倒塌的泥墙砸死了小姑的母亲,小姑投奔娘舅,再没有回来。

父亲牮匠的名声还真就这样给毁了!他从此告别了牮匠这一行。小牮房继承了父亲的事业。那以后每到一地,他都不忘打听小姑的下落。终杳无音讯,她俨然从人间蒸发了!

雾散尽。之前遮遮掩掩的湖光山色,被爷孙俩一条船欸乃得一览无余。近旁有一打鱼的舢板,在调和了阳光的水面走走停停,大约在寻找撒网的地方。舢板上的打鱼汉也看见老人了,他客气地打着招呼,说:

“老人家,又游湖啊?”

老人嘿嘿笑,说:“你个鬼佬,咋好叫又游湖?”

“是又游湖嘛!”被叫作鬼佬的打鱼汉也笑起来,嘴巴朝孩子一呶,“喂,他是你孙娃儿吗?”

“嗯啦!”老人快活地回应。好像有孙娃儿在他是多么的自豪!

鬼佬说:“我头次见你带他游湖哩,爷孙俩,耍开心!”说时已撒下网,溅起的水珠给阳光照耀得像玛瑙一样。

“祝你好运,多打到几条大鱼!”

“谢老人家吉言!”

欸乃声绕着鬼佬的舢板过去了。孩子突然问老人:

“爷爷,你会打鱼吗,我咋就没见你有一次打鱼?”

老人有些懒洋洋地,说:“打鱼哦,不会。”

“那么,钓鱼呢,我也从没见过你钓鱼?”

“不钓!”

老人这次的回答像在跟孩子赌气。不过,他马上在心里笑起来,想这算个啥事儿呢,孩子嘛,要不见啥问啥,他就不是孩子了!噢,自打一上船就是孩子不停地问,现在你倒不妨问问他,那个办在文庙里的啥国学馆都教了他些啥。

《百家姓》,庆娃说。

《三字经》,庆娃说。

《声律启蒙》,庆娃说。

“啥、啥启蒙?”老人似有些耳背,又像才第一次听说!

“声律!”庆娃大声回答。随即挺胸抬头,对爷爷字正腔圆地朗诵:“云对雨、雪对风,飞鸟对长空,来鸿对去雁……”

三汇镇的戏楼歪了。

百年老戏楼:梁粗柱直,宇阔台高,翘角倚天,飞檐拱卫。

一说不止百年。早在康熙招民填川的二三代们,那时多已家道殷实,度用宽余,想要娱耳目的人多了,便纷纷各逞金银,建起了这座戏楼。任其演世间百态、唱千古风流,大不了你方唱罢我登台,谁也想不到却突然有一天它楼歪了!

三汇镇三水交汇,商埠重镇,常住人口八九千,也是远近闻名的“戏窝子”,几乎凡有钱的人家都养得有戏班,吸引得各地伶人争相前来竞技献艺,尤其有那初出道的角儿,只要在三汇镇唱红了,就红了。眼下正有那么一位唱青衣的角儿,要借三汇镇的老戏楼隆重推出,演出日期已早为预告,这才戏楼倾斜,如何是好?镇上的头面人物们一番商量,最稳妥、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请牮匠,在规定的时间将楼牮正了。主意虽好,可来的牮匠们面对严重倾斜的老戏楼,再一问工期,大多转身就走。

只有一个人留下,他就是小牮房!

镇上的人物们见他下巴生青,心想这娃娃才出道几年?怎奈再无牮匠接招,时间紧迫,也只好权且拿他一试。但见小牮房绕着戏楼倾斜的反方向,一遭遭走,一遍遍看,口中念念有词,似在计算,又像在念哪样符咒。神色凝重。渐次轻松。最终他表示有把握在青衣演出的当天,将老戏楼牮正归位。问其所需,木板几何?回,一板不用。又问,撑木几根?答,不要一根。再问,既不用一板一木,所需者何?答,壮汉十几,各带水桶、锄头、铁锨……头面人物们面面相觑,他们所见过的牮匠牮房,就没有谁不用一板一木!

十几个壮汉很快来到。小牮房一一分派他们,某某在某根梁某根柱下挖坑,坑深多少多少;某某于某处墙某处壁外掘壕,又各长宽几何几何……完毕。再嘱其各挑水灌进,半壕、满坑,各有差别;且又分时辰先后,必须遵守。如此这般,调度得头面人物们眼花缭乱,多怀疑他在装神弄鬼。青衣七日后演出,既然他承诺演出当天将老戏楼牮正在朝阳升起,那就看吧!

先是七日之内,每临深夜,头面人物们和镇上的居民,总能隐约听见从老戏楼那边传来咕咕的、嚓嚓的或嘎嘎的不同声响,身下的床铺也会随了这种种声音的快慢高低,发出程度不一的摇晃与颤动。早晨去看了,倾斜着的老戏楼并不曾直起身子,它依然像一个醉汉般深沉地歪仄着。

终于等到了第七日。黎明前有过一阵闷雷般的轰轰隆隆,似乎要用这沉雄的大音将所有人的盼望已久变成现实,自然也将他们早早从梦中轰起,都纷纷前往老戏楼前一睹盛况。现在他们惊讶地看见,昨天还倾斜着的老戏楼,已将正未正,似直非直。正晨光初上,又见了小牮房远远走来,雄姿英发,扑闪着满街光影。到老戏楼前了,又见他往那根要两个人合抱的马桑木中柱前一站,然后甩开左臂,用力一撞!只听乒的一响,继之以丝竹般的咿呀之声,伴奏着那轮朝阳应声而起,照中柱金灿灿嘎崩一直!

万众腾欢。

正不误当晚演出。

小牮房居功至伟,看戏时他被邀和头面人物们坐主宾位置,散戏后还同他们陪几个主演吃夜宵。席间,镇长指着小牮房,讲了他如何牮老戏楼的惊天神奇。众人鼓掌,争相向小牮房敬酒。轮到饰青衣的主角时,小牮房惊呆了,她正是他这些年一直寻找无果的小姑!小姑也认出了他,还像当年,一声:

“小牮房哥哥!”

孩子忽然感觉到四周异常安静,欸乃声没有了,船停下的这片水域,在湖心,又大约不在湖心。老人架了桨,坐船头,俯身水面,耳朵竖起,似在聆听。显然已不再听他朗诵,而是在听另外一种似乎来自水底的声音,并为它深深地着迷。周围的那些山,挂山尖上的那些云,缭绕在山腰这儿那儿的雾,连同它们的倒影,看上去也都像背叛了孩子,在附和老人,像他一样转移聆听的对象了!孩子就有些委屈,噘着嘴道:

“爷爷,水下有声音吗?你没听我朗诵?”

老人没有回答,要不就是太投入了,压根儿没听到孙儿在问话!只那样全神贯注。孩子的难受瞬间被好奇心取代,他凑近老人,也像他俯下身子,竖起耳朵:

“爷爷,你在听啥子嘛?”

老人回过神来,一笑,说:“嗬嗬,听戏!”

“听戏?”孩子一脸茫然,再望望周围,“爷爷,这哪儿有人唱戏呀?”

“有!川剧《活捉王魁》。这戏还有个雅名儿《焚香记》。”

孩子认真听了,除了湖下似有若无的水流或是鱼游走的声音外,他可是什么也没有听到!可老人就听见了,说得十分肯定:

“你听,这是王魁在唱:更阑静,夜色衰,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

孩子就觉得真起了风,阴飕飕的,在船头嚯嚯旋转,一阵接一阵。他突然害怕起来,紧攥住爷爷的衣角。老人却满脸陶醉,自言自语道:

“噢,现在是青衣上场了,且听她唱!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夜间和露立苍苔。到晓来,辗转书斋外,纸儿,笔儿,砚儿件件般般都似郎君在。泪洒空斋,只落得,望穿秋水不见一书来……”

老人不会唱,他只会哼念着唱词,边哼念边手叩船舷,用作节拍,脸上的表情丰富极了。孩子听出来了,老人于这出戏的唱词儿烂熟于心,尤其对那个啥青衣唱的。

“庆娃,你也听见了吗?”

“听见了!爷爷。”

其实孩子什么也不曾听见,他这样说,只为让爷爷高兴。果然老人高兴得不得了,他给孩子讲起了戏里的故事:书生王魁病卧街头,幸得名妓焦桂英相助,两人在海神庙中结为夫妻。后来王魁高中状元,另娶宰相的女儿,焦桂英愤而去海龙王处告状,一头撞死在海神庙里。鬼魂飞跃千山万水,去到京城相府,活捉王魁……

这是他后来多次追着青衣看演出,慢慢才看懂了的剧情。已身为鬼魂的焦桂英最后一次做感情测试,但凡王魁还能记念一丝旧情,她都可以饶他不死!可惜王魁心肠太狠,焦桂英只能活捉了他同赴阴曹。这一出叫《情探》,全剧高潮,最为有名。

孩子说:“闹了半天,才是古人的爱情呵!喂爷爷,啥是名妓嘛?”

“嗬嗬,名妓哦——”

老人没告诉孩子,好像他也不明白啥是名妓一样。他一边笑着,一边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再看看阳光照在湖面上的位置,说声好,戏演完了!这就捉住双桨,将船掉头。

欸乃声又起。

从青衣嘴里得知,当年她投奔娘舅后,娘舅很快又将她介绍给了一个在城里搭戏班的远亲。她就此入梨园,工青衣,刻苦学戏。嗓门清亮,姿容冶丽,悟性极高,人都看好。果然三汇镇初出道就不同凡响,一炮走红。

《活捉王魁》在三汇镇连演了很多场。小牮房一场不落,越看越着迷,越着迷就越上瘾。只是没人安排他坐贵宾席了,散戏后更不可能陪同青衣她们一班演员吃夜宵,他牮老戏楼再有功,终归仍是个靠牮房维生的手艺人。

然而,那时的小牮房已忘了自己的本分,他不可救药地迷上青衣了!青衣的戏唱到哪里,他就跟随到哪里。不牮房就断了收入,饥肠辘辘时他便觍着脸去帮戏班搬箱、装台,好歹混碗饭吃。青衣对他也不反感,倒是戏班中人,尤其那个青衣娘舅的远亲,久了看出他原来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从此不准他再接近戏班,他要见青衣,就只能像从前在台下看她演出了。

仍是痴心不改。这日在台下正看得神魂颠倒,不想青衣已从台口下来,且舞且唱在他面前了。他万分激动,一个激灵,就听周围有人言道,好了,醒过来了!原来才是他看戏时晕倒,因为饥饿,属于“饿昏”。醒来已躺在一陌生人家里,青衣和她的戏班早不知去向。

这次“饿昏”让他突然清醒,明白追青衣看戏当不得饭吃,牮房才是他的本行。他想青衣,只能是遭鬼摸了脑壳!虽然他俩都是用“艺”在这片土地上谋取生存,但人家的艺叫个啥阳春白雪,他就一个牮房匠,手艺而已!

老戏楼让青衣大红大紫,小牮房也由此一“牮”成名,知名度已远超他爹老牮房!现在人们都不叫他小牮房了,奉号“神牮房”。哪儿有了待牮的房,着急的主家忙说:“快去请神牮房!”不着急的就慢悠道:“等神牮房来牮,给他留起!”如此承揽的活儿一多,他就更不会去想啥青衣了。

进入新社会。他娶妻生子,在新社会的土地上,依然牮旧社会的房。只是越到后来,特别到集体生产,他牮房的收入越要大打折扣。从前牮房在主家和牮匠双方,事先根据房屋面积和倾斜程度议定报酬,现在工匠的收入每天统一在一块二毛,七毛上交生产队,剩下五毛才归己。少是少了很多,但跟只会种地的农民比,也是满足。再后来包产到户,很快富足了的农民纷纷建造砖瓦楼房,牮匠这个自商朝奴隶傅说就传诸后世的行当,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少有人来请他去牮房了。

就没有人来请他去牮房了!

有一天这地区修了水库,淹没了广袤的土地和覆盖其上的村庄,连同它曾经有过的历史和故事,其中就有他牮过的房……

他曾经有过失落,惆怅时喝点儿闷酒。

孩子这个星期天又回到爷爷身边。

他的回来,表明文庙只还歪起,国学馆要找的牮匠要么没有找到,要么找到了,得有个“牮”的过程。

那个被爷爷唤做鬼佬的人,在湖上与爷孙俩再次相遇。他出湖专为打鱼,才不像老人时不时驾了船满湖闲逛,如今还要带上他放学回家的孙儿。最让他多年来直要纳闷的,老人总好在那片水域的横舟停桨、侧耳倾听,他都听见了什么?

自从第一次看见老人像在倾听,他就想要问的,最终没问,在他觉得老人的倾听很神秘,他无权也不应打扰。

再见到青衣,小牮房已人到中年。

一天夜里,他牮房回家途经三汇镇的老戏楼,猛想起前些日子听到的传言,城里一伙学生娃,来这楼“破”啥“旧”呢,真假如何,不妨去看个究竟了。恰那夜月色光华,正照得满楼明亮,果然就见了被毁损的雕梁画栋,尤其那众多镂刻精美的戏曲人物,更是被铲削得肢体残缺面目全非。曾经的宇阔台高、翘角飞檐,也已遭东拆西锯,脱臼掉榫,松动勾连。凭他丰富的牮房经验,老戏楼的坍塌已不可避免。当年它的倾斜在地理沉陷,而今却是人为破坏,可惜了!也是行路困乏,借倦坐奄然,不由想当年的牮这楼,想在此如何的邂逅青衣……

“小牮房哥哥!”

就听耳边传来青衣的那喜怯怯一声喊。他奇怪她今晚如何会出现在这里!就见青衣已挨他坐下,似嗔似怨地说,小牮房哥哥,你自那次场中晕倒,之后为何再也不来看我演戏?他低头咕噜,看戏看不饱肚皮。青衣说,这我知道的!只是你总该偶尔来看看。他闷声道,要不见你才好呐!青衣惊问,小牮房哥哥,你何出此言?这许多年,我对你可一直不曾忘记!他听了心中一暖,想不到自己在青衣心里还占有位置,而且一占很多年,亦如当年他对她的痴迷牵挂了!因说道,谢谢你还记得我,我一个农村的牮房匠……青衣急忙打断,牮房匠怎么了?我看你的灵魂,倒要比那些伪君子高尚!眼里便有泪光,被她脸上的月放大凄凉。他莫名的就心尖一痛,知道她一定遇到啥忧烦事了。正要问的,不想青衣已将双手搭在他肩头,说,小牮房哥哥,我冷,你抱抱我吧!我好冷好冷!他顿觉冷气袭来,阴寒彻骨,正急得不知是该抱还是该推开青衣时,就听有人在喊:

“戏楼上啥子人?”

睁眼。天光大白。才是几个起早经过戏楼下的老人,将他唤醒。一个老人说,这戏楼前晚才吊死个人,你昨晚在楼上睡,有没有撞到鬼哟?他惊得跳起来,问说话的老人,吊死的是什么人。老人说,青衣!最早在这座老戏楼一唱成名。再问原因,另一个老人抢答,才是城里的学生娃们破完了旧物破旧人,青衣首当其冲。她每天被胸挂破鞋拉出去到处游斗。她一生只为唱戏,不曾育得一男半女,本希望得到丈夫的理解和关爱,谁知她当小学语文教员的夫君,却在她最需要他时与她划清界限,并投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当她面双宿双飞。青衣双重受辱,一时想不开,就悄悄来到她当年出道的这座老戏楼,上吊自杀了。死前她一遍遍唱《活捉王魁》,将三汇镇的人们从梦中吵醒……

他强忍悲痛,问青衣死后的下落,得到的回答是镇上最近多了些好事者,他们认定青衣属于啥牛鬼蛇神,将她的尸体抛场外阴沟里了。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明白青衣昨夜对他说的冷,是怎么回事了!

他冒险收葬了青衣。

当晚仍宿老戏楼,期待着和青衣如昨夜的梦中相见。青衣还真飘然而至,含泪对他深施一礼,说,多谢小牮房哥哥!小姑无以报答,这就干脆与你唱上一段,痛骂世间所有那些个没良心的!

“我千里迢迢犯尘埃,会向瑶台,总算是明月入君怀。纵不能双凤齐飞,也愿化为红绶带,又何忍抛下名花不肯栽……”

早起离去。老戏楼在他身后轰隆隆坍塌!

戏演完了。看戏的散去。乱哄哄嘈杂。

水上听戏的他,就更要散了,沿水路回还,欸乃声不断。才遥望见门前那棵老柳,就见有一条船斜刺过去。柳树下已先有几个人,好像在等待,细如丁豆。这时就听孩子的声音传过来:

“爷——爷—!”

是庆娃!他昨天才到校,又回来,出啥事了?赶紧呼应:

“嗬嗬——庆娃——”摇桨得更快了。

渐渐近前,认得那几个人中有孙娃和他爸,也就是他不常回家的儿子,斜撑了船去的是鬼佬,另有个白发老者,他很快得知就是孙娃们那个啥国学馆的馆长,一个早已退休的小学语文教师,因文庙倾斜,四处打听一个当年曾轰动这片土地的“神牮房”……终侦知下落,才是他国学馆班上庆娃的爷爷!这就由庆娃父子领来,谁知老人已去了湖上。馆长一刻也不想等,忙雇了鬼佬的船,然未及出发,已被眼尖的孩子,先见了爷爷的归舟……

文庙周围的人,应该说是整个县城的人,都期盼着这个时刻的到来。准确讲,是那个黎明的到来!

现在,很多人都知道了,国学馆已访到当年的“神牮房”,他要用当年牮三汇镇老戏楼的方式牮文庙。果然不见用一板一木,依然只指挥人挖坑掘壕、挑水灌水……也期以时日。在等的过程,国学馆长对老人执礼甚恭,每日好酒好菜侍奉着。一日酒酣耳热,老人竟起唐突,他冷不丁问馆长,唱戏算不算得上国学?馆长一愣,问他此话怎讲。老人说,比如当年本地有一个正当红的青衣,她唱的《活捉王魁》,又名《焚香记》的?馆长已被酒精酡红的脸瞬间苍白,汗珠也跟着下来,他吞吞吐吐道,算、噢噢,不、不算!老人说,管它算还是不算,可她唱的那些个戏词儿啊,美,真美!

期待的时辰到了。由于媒体此前的大肆鼓吹和人们的相互传道,广场中央的文庙早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之前,传说中的“神牮房”已对文庙施行过水牮法,该升的已然升起,该降的也似乎沉降,最终升与降都还没到位的,只因要留给老人那被传颂得神乎其神的惊天一撞了!正如他当年的牮三汇镇老戏楼。

现在老人出现!他步履沉雄,一步步走向文庙前的棂星门,站定在一根梁柱下。然后目光缓缓望向他并不熟悉的泮池,又及圣时门、弘道门、大中门,再望向和这些建筑勾连紧密的歇山式重檐、螭陛丹墀、画栋雕梁,这就抬起胳臂——他还来不及想好要不要像当年那么用力,就听一片声音整齐叫嚷,拍着节奏:

“撞!撞,撞啊撞!”

老人像受到蛊惑,还真就撞了!但撞出的却非一声巨响,继之而起的也不是什么如榫归位的丝竹之声,而是老人的一声惨叫和众口惊呼。被他撞击的那根梁柱连同整座棂星门,像一个想站直结果却趔趄了一下的醉汉,訇然栽倒在老人的肩头上了!老人吐一口鲜血,直喷射到门楣上那个“星”字,再纷纷落下,红了泮池……

孩子捧着木匣,走在他爸前面。快拢家时,正见了去湖上打鱼的鬼佬。鬼佬对孩子说,你父子俩要早回来一步,老人也不会驾船去湖上了。

孩子看一眼捧在手里的木匣。

鬼佬又说,真的!要不,我带你们父子去湖上?

孩子再看一眼他身后的爸。爸点了点头。船很快到达那片水域。孩子看见爷爷曾带他倾听的地方,那条船依然横着,但船上却不见爷爷的影子。

菊石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