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染尘记

2021-12-30闵凡利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闵凡利

第一章

老和尚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站在庙门口向山下那蜿蜒的来路眺望了。那是条曲曲折折的路,被来来回回的山风吹得很瘦,被棉花一样的流岚填充得满满的。望着望着,老和尚眼里便出现水雾,那水雾弥漫了双眼,老和尚的眼前便幻化出山下热闹的小镇:小商叫喊的声音,人欢马嘶的喧嚣,红男绿女的身影——老和尚猛地打了个激灵,自己又走神了。他明白,这是自己定力不够的原因。老和尚想自己,已念了几十年的经,为什么定力还达不到呢?为什么一想就想起山下的村镇呢?那可是红尘啊!老和尚清楚自己是走出红尘的人,红尘和他是没有关系的,入了空门,就是关上了红尘的那扇门。老和尚便很痛地对着那条通向山下的路念了句:阿弥陀佛!

不知站了多久,老和尚感觉自己的脚已像树一样生根了。西天的太阳开始发黄,像一个熟透的香瓜在芬芳着整个天地,灿烂着他的眺望。可这些,老和尚却感觉不到,只觉得自小和尚走后,他的日子更空了,空得像这条通向山下的路,都是匆匆忙忙红尘的风。

老和尚叹了声,双手合十,诵了声佛号。然后把目光转向庙里的佛。那是尊如来佛祖的坐像。佛祖双目微阖,左手立于胸前,右手掌心向上,在托着世人那颗狂躁不安的心。老和尚想,狂躁的心是托不住的啊,我的佛祖,咱们这是做着无用的功德啊!想到这儿,抬头看了一眼沉思不语的佛祖,看到佛祖的微笑是那样的宽远和无邪。他猛地明白自己心胸的偏狭和自私。是啊,入了佛门,就是救人的人,是拉人出苦海的人,自己怎么还和红尘中的人一样,那么急功近利呢?罪过啊!

老和尚知道,自己该好好念经了,再不好好剔除自己心中的杂草,他也会和小和尚一样,也会被红尘淹没了啊……

第二天,老和尚早早起床,打扫完殿堂就开始早课了。诵的是《阿弥陀佛经》。他一遍一遍地念,当然,不是用嘴,是用心念。不知念了多少遍,老和尚觉得心里越来越空,空得就像那条通向红尘的山路,满是雾岚。这时,老和尚觉得眼前一暗,虽然他闭着眼,可他的心却是开着的,听那急促的喘息声,他清楚是谁回来了——是小和尚——他的清空啊!

老和尚心里马上觉得满了。这满是快乐的满,是思念的满,是心跳的满。

老和尚眼也没睁问:回了?

清空是个眉清目秀的青年。清空给佛祖磕了个头,起身后双手合十:师父,我回了。

老和尚睁开双眼,他想看看清空到底瘦了没有,首先映入老和尚眼里的是清空的那双手——老和尚明白小和尚为什么这么久不回的原因了。老和尚的眼马上又闭上,念了声:阿弥陀佛——

听师父这么高诵佛号,清空心里有些虚,忙放下双手,想把自己的手用衲衣的袖子藏起来。手是藏起来了,但神情却藏不起来。那种慌张,那种内疚,那种心亏,老和尚不用睁眼也能读出。老和尚知道,自己这么大年纪都好走神,别说他这么大的孩子了。老和尚又念了声:阿弥陀佛!

清空说:师父——

老和尚说:这半年多,过得还好吗?

清空点了点头。

老和尚知道自己该说一些话了,不然清空会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的,问:益源盛的生意还好吗?一顿,又问:掌柜的身体还好吗?

清空心里一惊,接着脸红了:生意很旺的,掌柜的身体也很好。我来时,掌柜的让我给您捎个话,庙里的佛事需要银两的,尽管说。老和尚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师父,我的事,你,你都知道了?知道了,你一来到就告诉我了。我,我可是什么话都没说啊!

老和尚笑了:你嘴没说,可你的手却说了。

清空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因为印染布匹的原因,早已蓝成青手。小和尚不好意思笑了笑,笑着笑着脸就红了,红得好羞……

看到小和尚的红脸,老和尚猛地感觉,清空现在的模样是几十年前的自己。是的,那时他的年龄虽然比清空大些,可脸也这么红过,手也被红尘的染料染过。只是后来,他意识到,红尘不是他的家,不是他安心放心的地方,就又把心收回来,皈依给了空门,当时想,自己的心太苦了,太孤了,红尘放不下。他那样的心红尘哪能放下呢。放下了也是苦,也是疼,有时,与其几个人疼、几个人念,不如一个人来承受。他那时对师父说,您放心走吧,师父,我不会让这个庙空的!我愿一生侍奉着佛祖!师父的泪流下来:孩子,那就苦你了!他不知师父为什么说这句话,为什么流泪,他只觉师父的泪流得好动情。那天没过多久师父就圆寂了,于是他成了庙里的住持。在举行接任住持仪式那天,他虽是闭着眼诵经,可他还是发现了一双泪眼,那泪流得好汹。汹得他的心好痛,也就在哪时候,他明白师父为何眼里流泪了,为何说他苦了。

还让清空重复自己吗?老和尚知道,重复了还是苦。作为一个出家人,连自己都没超脱出来,怎么去超度凡人呢?想到这儿,他感觉自己的心就像一扇门,开了一道光——

第二章

老和尚知道该说一下红尘的话题了。

这日晚上,做完晚课,他问清空:学会打靛了吗?

“靛”是染布的主要染料,俗称“土靛”,是从一种叫蓼蓝的植物中提取的,蓼蓝也叫“蓝棵”。提取的过程叫打靛。

清空点了点头:我下山的时候正是打靛的季节。是阴历的七月初吧,我到益源盛化缘。掌柜的说你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吧?我点头说是。掌柜的说,那你慈悲一下我吧。现在正是收靛的时节,收不下来靛,我的生意就没法干。你在我这里忙一季子吧,帮我打靛,走时我会多给你侍奉钱的!

老和尚说:你的心地善,你连想也不会想,就答应了,是吗?

嗯。

你做得对。作为我,也会这样。以前,我也给他们染坊打过靛!

真的?

为师何时打过诳语呢?

师父,打靛可不是一个好差事啊!

老和尚叹了声:红尘中哪样活不都流汗流血的?可在红尘中,只要干,只要流汗,就会有收获,有快乐。

清空眼前浮现出他第一次跟着掌柜打靛的情景:天上骄阳似火,掌柜的和他一起从地里把蓝棵背到荆河边上。那儿摆放着一片大砂缸。他们把成捆的蓝棵根朝上、头朝下栽进大缸。接着把石灰膏倒入缸里,与蓝棵一起沤。那缸好大啊,一般要二十多桶水才能灌满。好在缸都摆放在荆河边,提水也方便。掌柜的虽鬓角染霜了,可干起活来,丝毫不比他弱,因为,掌柜的是一副大脚板。

老和尚像想起什么似的问:荆河的水,还清吧?

清空说:非常非常清,里面有好多好多的鱼。我们常去捉的。

听小和尚说到捉鱼,老和尚念了句:阿弥陀佛,罪过啊罪过。

看师父一本正经的样子,清空扑哧笑了:师父,我们是和鱼儿玩的,我们用八卦笼,捉了就放,我们不杀生的。

老和尚问:我们?我们是谁?

清空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低声说:我和掌柜的女儿。

葱儿?是不是葱儿?

清空眉头一皱:师父,你,你怎么也知道她的名字?

老和尚被清空问得心里一乱,乱是在心里乱的,脸上一点动静也没有显示出:以前化缘的时候,我常从那里路过,见到过那个孩子的。说完这些话,老和尚觉得心好慌,像偷人家的东西被抓住似的。老和尚说:那个时候葱儿很可爱,现在不小了吧,该是大姑娘了吧?

是的,和我同岁呢。清空说,葱儿可调皮了,可她心善,我们捉鱼不为什么,只为好玩,我们捉了放,放了捉。有一条鱼,连着被我们捉到过三次呢。

老和尚说:真的?那这条鱼可是邪门了。

清空想起秋初那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他和葱儿一起在荆河里捉鱼。水不深,刚没过膝盖。荆河的水很清,流得很缓慢,很抒情,妙龄少女似的。他和葱儿把裤子卷到膝盖上,他呢,两手拿着用树杈制成的端网。葱儿呢,用八卦笼。他俩忙得热火朝天。忙得一个河里生机勃勃。

这时,前面的桥上过来一队迎亲的,敲锣打鼓,很热闹。新娘坐在轿子里。新郎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大红花,满面红光。两人用目光把新娘新郎送出好远好远,才回过头来。葱儿一脸羡慕。接着问他愿不愿意留下来不回山上。他说不行的。葱儿从八卦笼里掏出条红色鲤鱼,从头上拔下发簪在鱼的腮盖上画了个桃子,说:咱们赌一赌,好不好?他问赌什么?

葱儿说:如果咱们今天能把它捉到三次,你就不许回庙了。

他想天下哪有这么憨的鱼,连着被捉三次,就说好啊——

想到这儿,清空有点激动了:师父,你想知道我们谁输了吗?

老和尚诵了声阿弥陀佛:先不慌说是你还是她输,你再说一下你是怎么打灰和起靛的。

打灰和起靛是做染坊必须要掌握的。打好灰起好靛就能决定蓝靛的成色。清空说:沤蓝棵,夏天很快的,最多两昼夜,秋天天冷了,时间要长一些,得三四个昼夜。师父你也知道,蓝棵这物件,叶子肥厚,好沤。特别鱼眼形状的,六七月间割下的,出靛最多。

老和尚点了点头:嗯,你是个有心人。

听师父这样夸自己,小和尚有些小得意:大热天,沤蓝棵用不了多长时间,叶子就烂了,颜色就泡下来了,把那些沤不烂的枝叶捞出。师父,你知道这个过程叫烧灰。之后往大缸里加一些石灰膏,用靛耙击拍水面,使水靛分开。师父,这一过程你一定知道是打靛,可打靛时有很多的道道,你清楚吗?

老和尚笑了说:你呀,还考师父呢。含靛量大的可打一百耙左右,益源盛的那个缸,可出土靛八斤左右,含靛量少的也可出四五斤。若打灰时间过长,超过二百余耙,就出靛少,可靛的质量好。和咱做豆腐一样,压包压的时间长,压得重,豆腐相应出得少,虽少,但那是豆腐干。打完灰要等一袋烟的空,让它沉淀沉淀,然后将上面的清水和杂质倒掉;倒的时候,找块大纱布,下面铺些草木灰,将沉淀物倒在布上,水下渗被草木灰吸收,布面上便成膏状土靛,等干了,用刀切下便可使用,这叫“起靛”,对不?

清空拍起了手:对极了,师父!您是个行家啊!

老和尚笑了,神采中有了些得意,接着说:做靛和看靛都是需要眼光的,一块地一看蓝棵长得怎么样,就能知道能出多少靛。我以前看得很准的。有的人家专门靠种蓝棵赚钱的。他们一般都是自己打靛,然后把靛卖给染坊。染坊每年要收外面的靛的。看靛最少不了的就是蒲扇。取一点靛粉放到蒲扇一条格上,用手指抹开看土靛的光泽,确定蓝靛的深浅程度就能知道靛里含石灰的多少。颜色深的含得少,发白就含得多。

清空听得两眼都直了,说:看靛和收靛都是掌柜的,我的眼嫩,看不透的。掌柜的一到夏天,一把蒲扇不离手的。

是啊,老和尚看着眼前的佛器说:干哪一行,哪行都有道道,我们不是木鱼不离手吗?

师父,您说得对极了。我当时以为,染布谁不会啊,弄点靛往染缸里一放,搅拌搅拌,把要染的布匹放进去不就成了?

老和尚听了轻轻一笑:照你这么说,世上的一切就都简单了,其实,不是这样的啊!

那是深秋的一个日子,深得风里都有了刀子的味道。他当时正在染缸旁。当时只他一人在。掌柜的来了,告诉他:放靛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不仅要将蓝靛放到先前染布或摆布用过剩余的浅蓝色水中,还要利用还原剂的作用,使蓝靛溶解于碱性水中,成为黄色隐色体,只有这样,才能被布吸收。

可染缸里还不能少的一样东西是土碱。他不知道是怎样提取的。就问。

掌柜的告诉他:土碱也叫柴碱,是从柴草灰中提取而来,就是将草木灰加水,放在细密的布袋中加水淋,挤压,把挤出的水放在铁锅中加热熬,水挥发后锅底结成糊状的半固半流质那东西就是土碱。

老和尚说:将蓝靛、石灰膏、土碱按一定的比例放入染缸,搅匀。放置一天一夜后颜色由黑变黄,成为“屎黄”色,搅动时会泛起的蓝色泡沫,这叫靛花。有靛花了,才能将布匹下缸。

清空说:掌柜的对我说,染料的配比是盛二十桶水的大缸加十斤土靛,二斤石灰块溶于水的糊状的石灰膏,再加十斤左右的土碱;若靛质量较差,则需近二十斤左右的靛,石灰膏要相应地减少。

掌柜的把这个也告诉给你了?

是啊。掌柜的还说,以后她不想问掌柜的事了,她太累了。唯一的愿望就是想一个人陪着佛祖念经。

听清空这么说,老和尚长诵了一句佛号:阿弥陀佛啊!

看着窗外那轮瘦瘦的月儿,老和尚的心一阵颤抖,怎么会是这样啊?你呀,你这是在折磨我。你到底是为什么啊?

看着清空那张无邪的脸,老和尚说:睡吧,今天不说了,明天要早起做早课呢!

清空睡着了,望着清空那熟睡的笑容,老和尚知道,清空的心,已经彻底留在红尘了。

第三章

老和尚知道自己心动了,就想自己的过去,如在眼前似的,说走就走了,明明看着抓住了,可手里什么也没有。就想自己那时候,比清空大十多岁吧。他去山下的镇子化缘。临走前,师父告诉他:我们是一些被红尘丢弃的人,化缘,是为了让红尘的知道,我们还在惦着他们。师父说着,眼里流出无限苍茫。那苍茫看似空,而实际上却是不尽的思念和心痛。

也就从哪个时候起,他知道,红尘是牵挂,是永远的心痛。只是,他还没有遇到她。

遇到她,这是定数,冥冥中早就安排好的。该来的一定要来,师父常对他说,来了,你躲也躲不了。看到她的那一刻,他一下子被击中了。他的心动了,动得很厉害,意想不到的慌。那时她在帮母亲收拾刚染好的布匹,他对着她们念了声阿弥陀佛。她看到他时扑哧笑了。她母亲却说,别敲你的木鱼了,快放下,没看到暴雨快来了吗?快来帮我们收拾布!

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南面的天空上乌云如邙牛,气势汹汹。出家人慈悲为怀,师父常告诫他:每日做一善事,胜念千遍阿弥陀佛。他忙放下手中的木鱼和肩上的褡裢,帮着她们母女把晾晒的布匹取下码好,然后再往屋里运送。晾晒的地方离屋子有段路,他来回地跑,好在跑惯了,腿遛出来了,况且他跑的都是石路。石路磕磕碰碰的,哪有这路光滑平坦呢。他真的越跑越想跑。从晾晒的地方到染坊都是沙土路,虽也有石头,但都被沙土盖了,看不到了,可脚能感觉得到。沙土路好走不假,可累脚,原因柔气重。路面下是石头的,脚走在上面就感觉硬朗,有骨头,男人似的,心里有底。脚板就敢随随便便地放,走得就特爽气。

一个下午,他就在这沙土铺就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跑,身上的汗哗哗地流,就像他前面那少女一样含羞的荆河。要在山上,他早就把僧衣脱了,可在这儿,他不能脱,也不好意思脱。面前有两位女施主呢!他只好忍着,忍着热,忍着汗。

汗是水,该流就流了,它是忍不住的,一流就把热出卖了,虽然他不说,但他的衲衣却告诉了掌柜。掌柜的说:你看你热的,歇一下吧!

他抬头看看天,乌云越来越低,像一盘磨。他摇摇头,又加快了脚步——

当把最后一叠染好的布收拾进屋时,雨点噼里啪啦落下了,石子一样,砸得地上出现一个一个坑。当时他的腿已经软了。酥软了。看着屋外的雨,他长长喘了口气。掌柜的和女儿忙跑进屋子。望着那激情澎湃的雨,他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做母亲的一边拍打身上的雨水(雨水湿到衣服里去了,怎么拍得掉呢),一边说:今天多亏师父,要靠我们娘俩,有一半要被雨淋呢!

他说:不足挂齿,施主是我们出家人的衣食父母,干点活出点力是应该的,不该言谢的!

母亲点了点头:你这师父,话说得倒挺中听的!哎,山上最近忙吗?

他当时念了句佛号:普度众生,帮他们出苦海,什么时间都没清闲的时候啊!

母亲说:哎呀,我还刚没夸你几句,你就给我说玄话。这样了,我这儿最近正要人,我和当家的说一声,你就先留在这里吧!帮着染坊干点活,活少了你再回山。对了,你们庙上需要多少香火钱,到时我自会送去,不需要你在东西南北地化缘了。现在的人都那么势利,缘,有那么好化的吗?有化缘的空,不如自己挣呢!

他说:你说的也有道理,我也知道,我化到的钱物不多,虽然少,但那都是红尘中人的一颗善心,说起来,那是人世间的一颗颗善种啊。我化他们的缘,就是把从他们那儿收来的善种种到佛祖的泥土里。到秋天,这些善种自会结出善果的啊!

母亲说,这是白胡子老和尚教给你的吧?

他摇了摇头说:不,是佛祖说的!

母亲说,就这样说定了,好吗?

他说:让我想想,好吗?——

雨渐渐小了,他见到了女孩的父亲,也就是当家的。当家的五十多岁了,很健壮,打着个黄油布的雨伞,肋下夹着两把雨伞匆匆往这边来。看见了她们母女忙问:没被雨淋着吧?

她母亲说:亏你还想得起给我们娘俩送伞!

当家的看了看屋里,又看了看外面晾晒的布架,他见布架上空空的,就问:晾晒的布没淋吧?

他老婆说:我们娘俩哪有这么快的手和脚,多亏了这个小师父,不然,非得让雨给淋了不行!

当家的就给他施礼:多谢你了,小师父!今天不走了,我给你杀我养的鸡!

他听了当家的话,忙念句阿弥陀佛!

她母亲说:你看你,忘了师父是和尚了?

当家的哈哈一笑:哎,我还真忘了你是和尚呢!——

第四章

小和尚清空其实没睡着,和师父谈了这么久的话,勾起了师父的回忆。本来想趁机给师父说出心里的那句话的,可师父不给他机会。师父让他睡,他就不好再说了,只好睡了。师父的话,怎能不听呢。

清空就想来时对葱儿说过的话:你放心,我回去给师父说,我就说,染坊离不开我。

葱儿的娘说:你给老和尚实话实说,就说你想还俗!

清空说,那样有些不好吧?那样不就太伤师父的心了?

伤心?他还怕伤心?葱儿的娘笑了两声,猛地意识到自己失态,又说:不会的,他应该为你高兴!

葱儿只是给他点了头说:我等着你!

清空知道自己不能像掌柜说的那样去给师父说,那样说师父一定会伤心死的。自己本是个弃婴,在一个大雪天被师父捡回来的。师父一把屎一把尿把自己拉扯大。待自己像亲爹,不能伤他的心。说起来,人的心很嫩的,不经伤,伤了,会疼,会结疤的。

可他太喜欢葱儿了,从看到她的那一眼,他的心就活在她身上了,他不知自己怎么了。所以当掌柜的也就是葱儿的母亲一说留他,他虽想了一些事,但还是决定留下来。他想,难道,这就是师父所说的缘,所说的因果?

葱儿是个温柔娴熟而又勤劳善良的姑娘。清空感觉自己的活着就为找到她、和她在一起一样。至于师父、佛祖,虽然他也在想,但这些都在其次了。他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自己怎么变得这么陌生了、无情了?难道是我向佛的心不够真、不够虔诚吗?

也就是在刚去的那些天里,他每天都要比往常多念一百遍阿弥陀佛。念了,心里会空一些,可一看到葱儿。听到银铃一样的声音时,心就满了,就慌了,就乱了。他知道经文白念了,他的心已整个儿活在葱儿的身上了。

可自己是个和尚,和尚是不能有儿女私情的!这个话怎么给师父说呢?就说我喜欢上一个女子,那个女子也喜欢我,这是犯戒律的啊!

他就想刚到染坊的时候,掌柜的问:你是静心寺的小师父?

他点了点头。

掌柜的又问:了空老和尚还好吧?

了空和尚是他的师父。掌柜的怎么知道师父?他没问,只是点了点头:师父很好!

掌柜的又问:也老了吧?!

他点了点头:是,有些老了。

掌柜的叹了口气:哎,人哪能不老呢?不老那不是人了。

他问:那是什么?

掌柜的说:是什么?是你们天天对着念阿弥陀佛的泥胎啊!

他摇了摇头:那不是泥胎,那是佛祖!

掌柜笑了声,很不屑:对了,小师父,忘了问你叫什么了?

他说:师父给我起的,我叫清空。

掌柜的说:以后就叫你清空了,你以后也别叫我掌柜的了,你就叫我雪妈妈吧!

清空说:这——?!

雪大妈说:怎么,不愿意叫?

清空说:我是说,我是个出家人,你们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都是菩萨啊!

刚去时,雪大妈让他跟着染坊的一个伙计赶着牛车到下面村寨的集市上收布。伙计是个哑巴,四十多岁了。他们收的一般都是自家织的土布,也就是把棉花用纺车纺出棉线,再用织机织成的白粗布。那次,他们收的布多,带去的布印子很快用完了。布印子是标示各家布匹的凭证,用长、宽各约三厘米的竹牌刻成,一面左右并排竖刻两个相同的数码编号,相反的一面在中间刻或烙一个、两个、三个不等的同心圆符号,就像麻将的一饼、二饼。圆心正好位于竹牌左右二分之一的平分处。从圆心处一劈为二,分为两块,每块上端各钻一小孔系上线,收布时将其中一块交与送布人,作取布凭证,另一块拴在布头边角上,作为顾客所属的记号,以及所染花色的记号。布印子随白布一同入缸染成蓝色。待顾客来取时,蓝、白两个布印子数码、同心圆对在一起互相吻合,便是顾客所属的蓝布。

回来后,清空就给雪大妈说,布印子不够了。雪大妈看了他们收的布,脸上荡着笑,说:把屋后放着的那些竹竿锯了,多做一点,留着,以后好用!

说起来布印子好做,只要有把手锯,有个刻刀和一个小斧子就得了,先把竹子锯成骨牌一样大小,再在上面刻饼或点或圆或角等对称的图形,然后一分为二,串上绳子就行了。刚开始他干得并不是多快,后来熟手了,刻得随手了,就快了。哑巴见了,一个劲地对他举大拇指,意思是夸他好聪明——

了空老和尚真的没睡着,去山下化这次缘,他想清空的凡心不会这么快就打开的,没想到啊,他遇到了葱儿。遇到葱儿他的心就开了,原来单色的生活多彩起来。这是清空的福,还是劫?老和尚拿不准了。

听清空的话,肯定是喜欢上葱儿了。这么灵秀的女孩谁不喜欢啊?不喜欢哪就是心里有问题了。想想自己当年,不是一样喜欢上她了吗?当时他强迫自己不要去喜欢。自己是空门的人,尘世的东西都不是属于他的。属于他的那个女人已经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个女人叫风儿,他很爱她。他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把她娶进家门。那一年,他十八。进门第二年,风儿怀孕了。他满心欢喜地做起当父亲的梦。可天有不测风云,风儿难产,当时他攥着风儿的手,想拉住风儿。可最后没拉住。风儿还是走了,一走走了娘俩。他就不能原谅自己。风儿的离去是自己的罪孽啊!如若不让风儿怀孕,风儿肯定是不会怀孕的,不怀孕就不会难产,不难产就不会走的。想想昨天,风儿的笑声和柔语还在耳边回荡,可今天,她却永永远远地走了。他只觉两手无限的空。那个时间他把自己关到屋里,躺在床上,两眼盯着屋顶,盯了三个月,做出一个决定:出家。

那一年,他二十一岁。

二十一是一个活跃的年龄,也是一个激荡的年龄。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很多的苗儿在不停地长啊长,他就不停地掐啊掐。他不能让这些苗长出来。不长出来,他还是他,一长出来,他就不是他了。每天的早课和晚课他都要比师父多念,只有这样,才会感觉心里好受些。

老和尚就看了看不远处的清空,现在的清空和那时的自己在年龄上虽然有些差别,可却都是青春年龄,他清楚,同是年轻,却有着不一样的人生况味!

第五章

第二天,清空小和尚早早起了。先去打扫了寺院。扫着扫着,清空的眼光不由自主望向山下的镇子,眼前幻化出葱儿的模样。是啊,自己怎么就喜欢上她了呢?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一会不见她,心里就失落,就难受。咋会这样呢?

清空想,不论怎么样,不能不好意思给师父说了。有这么好的女孩子我要是不爱,我念佛不是白念了吗?

老和尚起来时,发现清空不在榻上,就明白,一定在庙门口,眺望着去镇子的路。想想自己那个时候,也是和小和尚一样的。后来,他就在掌柜的那儿住下了。

他知道了掌柜的女儿叫雪儿。

不知为什么,他感觉雪儿特别亲,说不出来的亲,后来他才明白,雪儿很像一个人。像在前几年前离开他的风儿。眉眼像,声音也像。他的心一下子激活了,就像死火猛地燃烧了,他知道不可避免的事情要发生了。他不停地念经。可越念雪儿越在他的心中,大树一样盘下了根,无法撼动了。

当然掌柜的很高兴。掌柜的要去给老和尚说,把他入赘,做个上门女婿。他敞开了自己的一切,他要掌柜的考虑。

本来他是不想上山的,想直接留下,可他考虑很久,还是决定上山了。他想问问师父,问问佛祖,这么做,佛祖会同意吗?

当他回到寺里,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在这段时间里,他跟掌柜的学会了下缸染布。

这是染坊的绝活,一般人是不传的。可掌柜的却传给他。那天,和往常一样,他和掌柜的一起染镇上送来的一批土布。以前下靛掌柜的都是避着他和其他人,但这次不,掌柜的专门喊上他。

掌柜的先将土靛倒入箩中,在缸水中反复淘,使细靛漏下去,然后再搅拌了,掌柜的说,这个时候不能下缸,要先抽“靛脚子”。就是将染缸中剩余的老染液——也就是沉在缸底的沉淀物用抽水葫芦抽掉。抽水葫芦是由中空的葫芦瓢做成,葫芦底部有一方形细孔,顶部有一竹管连接至葫芦腹内。使用时先用手捂住竹管上口,将葫芦按入缸底,将竹管上口松开,靛脚子被吸入葫芦,灌满后再捂住上口,将葫芦提出缸外。

这时最要紧的就是看缸,观察染缸中染料颜色的深浅。配好比例的缸水放置一天一夜后,用碗舀起缸水看是否已泛黄。掌柜的说,若缸水呈香油黄,染出的蓝颜色深;若呈姜黄则染出的蓝色浅。如水面有一层油状物,手指点时如同波纹一样往四周晕,且缸水变黄,即可下布开染;手指点时水面没变化,如一潭死水不往外晕,缸水不黄,说明缸水含石灰量大,不能染色。

他问:那怎办?

掌柜的边说边示范,把下过酸水的白布下到缸水中浸泡,带出缸内的石灰,并告诉他如缸水仍不变黄,就用白布多带几遍,直到缸水变黄,泛出蓝花,这样才可下布……

他来到寺里的时候,白胡子师父一眼就看出他的手被土靛染蓝了。白胡子师父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其余的什么就不说了。他本来想对师父说,他想回到山下的染房里去。可这句话他没有出口。不是不想说,而是不好说。他是因为风儿的死才皈依佛门的,怎么下了一回山,就又想还俗了?

这句话就在他的心里冲啊撞啊的,折磨得他每次扫地的时候都要很久地看着通向镇上的路。

小和尚清空把眼望得很痛,本来是想见了师父就把他想说的那句话说出来的,可不好出口。清空也知道,葱儿也一定会和他一样眺望着通向上山的路。但每次眺望,葱儿除了失望外就是伤心了。

师父,我太喜欢葱儿了。师父,你能原谅我吗?望着通向山下的路,清空偷偷问自己。

早课时,老和尚诵完了一段经文,抬起头来突然问清空:在益源盛,你学会捶布了吗?

捶布是染布前要对土布进行处理的一道工序。土织白布中含有糨糊(染布前浆线、刷线用的稀糨糊),要先在清水缸中将其浸泡。缸水也可以是浸泡过白布发酵的含少量酸质糨糊的酸水,浸泡后取出叠成长形,取一米长左右、一面平一面半圆的硬木料做成的棒槌,排着砸,使布均匀受力。然后将布放入酸缸水中浸泡,使白布中的糨糊充分浸泡稀释并脱净,取出后再放在石板上用棒槌捶打,这个过程就叫捶布。

清空:师父,捶布是染坊最累的活,不光要力气,还特讲究技巧,要排得紧,拍得平,力要匀,心要平。

老和尚问:心为什么要平呢?

清空说:平是放平心态,要心平气和,如果要是看到那么一大下子布,心一急躁,布就捶得不均匀了,染出的布颜色也就深浅不一了。

老和尚点点头:世上的事其实很简单,看着很深奥,其实很简单。有时看着简单的事,做起来又很复杂。这就是红尘的生活啊!

清空说,师父,都说染布简单,就说染布所用的靛吧,里面就有很多的讲究。在染布之前,还有许多要做的事儿,别的不说,就说土布吧。捶布是一方面,捶完布,还要对布进行处理……

他刚在染坊住下不久,那是夏日里一个灿烂的日子。他和掌柜的、葱儿一起,把捶好的布卷起斜倚着,水控到半干,将布扯开,左手握住一端,右手一截一截往左手上送,并顺势抖落,一遍抖落完毕,再将布折成方卷,在凳子上用力摔,头尾反复颠倒转换摔打,最后再抖落一遍,折叠起来等着下缸染。这些活,葱儿干起来吃力。下缸前要将折叠起的白布放在担缸板上,找出布头,用一根木棍斜插担缸板上的白布入缸。木棍下缸时一插一尺,速度要快,中间不能停顿,特别是染缸中“色大”(即颜色浓)时,一次快速下完后,用手在染缸中找出先下去的布头翻转倒过来,再快速由头至尾依折叠顺序在染缸中顺着走一遍,为的是使布染色均匀充分。这是个技术活,要的是手快,他做得最好。

老和尚点了点头:想不到这些窍门你都掌握了,嗯,不错!

听师父这么夸自己,清空有意想给师父卖弄,便说:师父,我再给你说说摆布吧?

老和尚说:好啊!

清空说:布刚从染缸中出来时不是蓝色,而是黄色,抖落时由黄变绿,从摆缸中摆出时就是蓝色。摆布要两三遍,在第一个摆缸中摆叫“浑摆”,在第二口缸中摆叫“清摆”,如果两遍摆不干净,可最后放在酸缸水中再摆一遍,在酸缸中摆不光是摆杂质,目的是为固色。这几遍的摆布就是将布上的浮色和杂质涮洗下来,使布的颜色均匀、清亮。“浑摆”的摆缸中的水因摆的遍数多,时间长了水的颜色变蓝,又可做染缸用。当布摆净后再将布折叠成细长方形,下端立在木板上,上端倚靠在木棍上,把水控出,然后晾晒,晒干后布折叠起来就好了。

老和尚问:还有一道工序——踹布,你会吗?

那是活梢子,都是他们干,我很少干的。

你认为这个活不重要是吗?其实不是啊。老和尚说,踹布是将蓝布滚压,布染得好坏,有没有光泽,鲜亮不鲜亮,关键就在踹布。

清空噢了一声,恍然大悟。

老和尚说,红尘的事和空门的事不一样。空门的事是要了,要悟;红尘的是事是要干,要爱。只有爱了,才会干得上心;只有上心,才会干得更好,才会更爱。可空门,是需要你自己忘掉的。要把自己忘成一缕风,一丝烟。

清空说,师父说得对,阿弥陀佛。

老和尚长叹一声说,我至今还没把自己忘成一缕风一丝烟啊。说到这儿,老和尚想起很久以前,白胡子师父给他说的话——

那时候,他问白胡子师父,他问,怎样才能让自己成为一缕风呢?

白胡子师父说,说难很难,说简单其实很简单。

他当时不明白,白胡子师父说,也难怪你不明白,我在胡子没白之前也没明白,胡子白了后我就全明白了。其实活着啊就是一缕风在穿行,一丝云在飘荡,所谓的情啊爱啊什么的都是你这缕风在穿行时遇到的摩擦,这就是佛家所说的因啊。

他摇了摇头说,师父,我还不明白。白胡子和尚叹了声说,孩子,这个世界本来什么也没有,正因为有风才有情,有情才有爱,有爱才有的这个尘世……

第六章

这话咋给师父说呢?天快明了,东方已露出鱼肚白。今天说什么也得给师父说!清空想,昨天那个气氛很好的,本要给师父和盘托出的,师父没让他说,转过话题又说一些印染的事。说土布进了染缸后,染一遍是一遍的成色。第一遍染出的白布是浅蓝色,称“玉白蓝”;晾干后再浸一遍,蓝色就深一层。浸染的次数愈多,染出的蓝色愈重。咱们鲁南人称一遍为“玉白”,两个(遍)玉白为“毛蓝”,两个毛蓝为“深蓝”,两个深蓝为“缸青”。缸青色最重,染的遍数也多,布的色泽深沉透明、干净清亮,而且布的表面有光泽,穿在身上不光能遮风挡雨,还不怕烟火什么的,最主要的是染成缸青的布能把土布的寿命延长好多年。

了空老和尚已经起床了,佛堂里传来清脆的木鱼声。听着这声音,清空莫名其妙地烦起来。他不知自己怎么了。以前只要听到木鱼声,他就会感觉到静,心就会像个乱蹦乱跳的小马驹马上回到马槽,静静地吃自己的草,想自己的疼。可如今,再怎么敲木鱼,他却感觉心像已开的花朵,只有绽放,只有弥漫才是他的全部。

他不明白这是怎么了,咋会是这样呢?他就找根源,找来找去,他明白,这是遇到葱儿的缘故。

是因为葱儿啊!

想到葱儿,清空知道,葱儿是他的一切,为了葱儿,他愿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甚至生命。现在他深深明白了,葱儿就是他的佛,是他的菩萨。

他就想和葱儿在一起的日子。想葱儿的一笑一颦,葱儿的笑太美了,花儿一样的俊俏、美丽。

他不明白师父为什么一个劲给他说染布的事。师父是有意卖弄?看师父的神情,他摇摇头。可,师父为什么要给自己说这些呢?

染布这个活路其实不难的,只要上心学,是很好掌握的,可以说,让他在益源盛待上一年,他什么活路都学得好好的,包括印布。说起来红尘的活路比念经打坐、参话头这些多彩多了,有意思多了。念经打坐多单调,多枯燥啊!一想起自己要一辈子这样过下去,清空的脑子就有些发蒙。这,何时是头啊?!

清空就看了一下伸出的手,他清楚,自己不光手被红尘的靛染蓝了,而心,也已经被染红了。看着手,清空不由笑了,他抬眼看了看佛祖和师父,忙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

老和尚虽闭着眼诵经,但他知道,此时的清空,身子坐在他跟前,可心早就去了山下的益源盛,和葱儿在一块了!

这就是人的关口,躲是躲不了的,就好像从山下的镇子来这静心寺,一步一步的台阶是必须要走的;要进这个佛堂参佛,山门是必须要经过的一样,是没办法的事。

老和尚就想起以前白胡子老和尚那么苦苦渡自己的事。白胡子师父总以为佛祖法力无边,佛祖是万能的,当时他说:孩子,人生下来就得要忍受痛苦和孤独,忍受失去和死亡,谁也绕不开的。怎样能绕开这些呢?红尘的人有红尘做法,就是娶妻生子。娶妻,是为了在女人身上找到交欢来忘却压在身上的凄凉,其实她们虽然感受到了肉欲的快乐,但却是留不住的。最后还是归为空和无。只是,他们自认为用快乐创造出的孩子是他们的幸福,是他们日子的奔头,可他们哪里知道,他们是在走向一种轮回。生的轮回,死的轮回,失去和忧伤的轮回。孤独和伤痛一丁点儿没少,反而比以前更多了。红尘的人啊,白胡子师父那一次发出了一声感叹,哎,沉醉其中却不知啊。

他那是来到佛门的第十年,作为一个远离红尘十个春秋的他,自认为经过这十年的修行,又有过那一次撕心裂肺的痛,什么都是看得开的。于是他走下了山门。

山门其实是很好走的,只要把脚抬起,路就走出了。可他见到了雪儿。他已如死水的心起了波澜。雪儿太像风儿了。特别是身上的气味,简直和风儿一模一样。他知道,那叫体香,是一个人身上的汗味和气味的混合。也就是世人常说的人味。那是霜打白菜的味道,清凉凉的,内里还混着薄荷的味道,幽兰的雅致。哎,真的太像了。

他喜欢上了雪儿。雪儿那时也就是二十多岁,他却是三十多了。可益源盛的老掌柜却说这门婚事正般配。老掌柜的说,他为雪儿挑了很久,一直没挑到这么般配的,天意啊!

他刚开始也觉得这件事是不可能的,一个和尚怎会成为一个丈夫呢?可他忘了,他是男人。是男人就会是丈夫,就会是父亲,别说他才念了十年的经,就是再念十年、二十年,他还是更改不了,除非他拒绝。后来老掌柜的到山上来了。老掌柜的和白胡子师父关起门来说了一上午,最后白胡子师父把老掌柜的送出来。当然,在掌柜的走后,白胡子师父把他叫到内室,白胡子师父问了他一句:对为师,不许打诳语,你真的喜欢雪儿?

他念了声阿弥陀佛,点了点头。

白胡子师父什么都明白了。白胡子师父对着佛祖念了一句佛号。然后问了些印染的事,凡是师父问到的,他对答如流。老和尚自言自语:佛祖啊,这是天意,还是定数?

他当时跟着师父诵了一句:阿弥陀佛。

老和尚说,人是要渡的,就让他们自渡吧!

他不明白师父说的是什么意思,但师父这么说,他就这么听,他只觉得自己好混沌。

师父说,一切皆有定数。既然你尘缘未了,你就再重归红尘吧。

听师父给他说完这句话,他就颤着声音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

他第二天早起,把水缸里的水挑满,又把院落打扫干净。师父早就起来了,在佛堂里做早课。当把一切收拾停妥,他脱下僧衣,叠好放到师父跟前。他对着师父磕了三个头。

他说,师父,我,我走了?!……

老和尚眼也没睁,说,到佛堂给佛祖磕三个头吧!

他走出寺门,又回首看了一下,泪在不知不觉中流了出来。他不由自主地跪下了。对着寺门又磕了三个头。他发现身边站了人,不用看他也知道,是雪儿。原来,雪儿和她父亲在天没明的时候就到寺门口等他了……

当然他又成了俗人。没多久,他和雪儿成了亲。后来雪儿怀了他的孩子。那是个男孩,没过多久,那个男孩有天花夭折了。他很痛苦。雪儿也很痛苦。可生老病死,人生无常,这是没办法的事。好在益源盛的生意忙,忙得他暂时忘掉了。后来他又成了益源盛的少掌柜。又过了好多年,他们又有了葱儿——

老和尚想,既然绕不过去,那就不要绕了,就自己去渡吧!他才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清空的时候,没想到,庙门里进来了一个人。

是个女人。听着她的脚步声,老和尚的心一颤!

是她。是她来了。

老和尚忙闭上眼,叫了声:阿弥陀佛!

她说:把我都忘净了吗?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

对着佛祖,她跪下了,她恭敬地磕了一个头,说:不要我说,你也知道我为什么来。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

她说:我清楚清空是什么孩子。他和你当初一样,没有师父的话,是不敢走出山门的!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该来的终于要来,躲是躲不过的。

她问:你同意清空返俗了?

老和尚说:阿弥陀佛!

她说:从你重返空门后,我记得我是第三次来这儿。第一次是白胡子老和尚圆寂,你决定重归空门,我抱着葱儿来找你,我在寺门前跪了三天三夜,要你回心转意,回去和我过日子。你没回;第二次来正赶上你受戒当住持的仪式;还有就是这一次。这一次,是为了葱儿。我曾发过誓,一辈子不再见你的,可老天却偏偏每次让我来找你。哎,也许我前几辈子欠你的?她说完笑了。当然笑得很苦。

老和尚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声音有些颤。老和尚颤着念:阿弥陀佛!

我知道,一个人活着要有个念想。佛祖是你的念想。所以你念念不忘你的山门。她把脸转向老和尚:你知道我的念想是什么吗?在我没在山门跪那三天三夜之前,我的念想是你。之后,就是葱儿了。

老和尚颤颤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

她接着说:葱儿是我的念想。我这么挣命拼苦就是为了让葱儿过得幸福快乐。葱儿是你的闺女。当然,从带着葱儿看过你的第二天,我就对葱儿说,你爹死了。永远死了!

老和尚的眼湿润了,有水雾飘出来。

她问老和尚:你知道葱儿的念想是什么吗?

老和尚闭上了眼。老和尚有什么不知道呢?老和尚清清楚楚。虽然清楚,老和尚还是想听这话从她口里说出来。

她说:葱儿的念想是清空啊!——

第七章

清空到了佛堂。看到老和尚在闭着眼诵经。清空也双手合十,跪下了。

老和尚诵:阿弥陀佛。然后敲了一下木鱼。清空心里一震。

老和尚说:染坊里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活计就是印花,而印花最重要的离不开印版。没有版,是出不了精美图案的。

清空不知师父为什么说这些。老和尚说,印版是印布最主要的工具。一个染坊一般都有几十种,大一点的有几百个版样。版样除一部分祖传之外,大部分是自己制作。

清空嗷了声,给师父说,版我会做。掌柜的已经教我了。

老和尚用眼瞟了一下清空,没说制版,说起了印花。

印布最难的是印花。老和尚说:起先是针缝防染,就是将织物按设计好的花样折叠用线缝结起来,染后将线拆去,就是白色花纹。将土布多次折,钉紧后就染出白色斑点,斑点可以连成花纹,也可成花瓣。折四次,再勒紧两条短线,可染出形似带触须的蛾子,这就是蛾子花。善州早年的针缝染花只有蝴蝶、梅花、雪花等几种,后来也刻版印花了,刷浆防染品种就多达几百种,如印被面的麒麟送子、鲤鱼穿莲、龙凤呈祥、松竹梅兰、龙凤牡丹、喜鹊闹梅、金丝葫芦、鲤鱼跃龙门、狮子滚绣球,以及花卉类的蝴蝶菊、四季菊、长寿菊、对菊、并蒂花等;印门帘的有鲤鱼跃龙门、狮子滚绣球、蜡梅等;印衣服花布有金砖铺地、七点梅、蝴蝶兰、梅花菊等;还有印包袱的,印兜肚的,印桌围、墙围、幕围等,图案呢有万寿盘长、如意花纹、水波纹、花草纹,以及白地蓝花、蓝地白花相间的版样,如松竹梅等。

清空想起他和葱儿在白布上印蓝马蹄花的情景:

她们先把白布铺在案上,放好版,把豆面、石灰、土靛和好的糨糊样的颜料用抹子刮,然后晾,干了之后再用刀刮去就成了;葱儿对印花最喜欢,一般印花的活都是她干。葱儿干起活,脸上汗腾腾的,像在云雾里。看着近,又是那么的远;看着远在雾里,又触手可摸。那样子真是美极了……

看清空沉迷的神情,老和尚摇摇头说:哎!你的心不再佛堂,已到红尘了。

清空的心一惊,忙把跑远的心拉回来。脸一红,叫了声:师父。

老和尚问:你听了吗?

清空说,我听了。师父。你说的是如何印布,还有——说到这儿,清空皱起眉头说,还有印版的品种什么的。

老和尚说,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做任何事不能三心二意啊!

清空故意问,印布之前还要对布匹进行什么处理吗?

老和尚说,怎能不处理呢?要把白布卷成捆,放在酸缸中浸泡约两三个时辰,将布上的糨糊浸泡下来,再用棒槌捶匀,控水至半干;上架晾晒。干后扯下再磕布折起,卷成捆,放到桌面上用漏版刮印浆剂防染图案。

师父所说的这些清空都见过,掌柜的做这些时没瞒过她。掌柜的已把他当成了自家人。有一样,他一直不明白:防染浆剂的调制非常重要吧?

老和尚点点头:非常重要。

清空问:你会调制吗?

老和尚说:防染浆剂大都用新黄豆粉和细石灰粉,有时还要加鸡蛋,冬季豆面量大,石灰量小,夏季豆面少,石灰多;豆面、石灰粉加水调成糊状要不稀不稠,稀了晕版,稠了易糊版。

清空嗯了声说我知道了。

老和尚说:这些,都是益源盛的秘密,掌柜的一般不轻易告诉给外人。

清空想问师父为什么告诉他。可转念一想,师父告诉他有告诉他的原因,就没去问,只是响亮地诵了声:阿弥陀佛!

说到这儿,老和尚长长出了一口气。

清空说,师父,你是个印染的大行家啊!

老和尚哎了一声:干哪一行,只要心专,都会成行家!你干了,你会更精!

清空问:真的?

老和尚说真的。

清空脸上荡起了笑。看他那神情,仿佛回到了益源盛。

老和尚在心里叹了声,清空是自己的翻版啊。他现在是光想着怎么走出这个山门,岂不知,人活着是为了更好地进入空门啊!也许有一天,他会明白的。当然,那得要很久了。

了空老和尚想起他临出山门时,白胡子老和尚给他说的话。白胡子老和尚看着他好一会儿,长叹一声:人活着,可不能为了自己啊。自己要超度,众生更需要超度。最后,老和尚告诉他一句话,你什么都可以忘,但这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你是众生的佛!

是啊,我们虽然是个和尚,但是,我们是他们在红尘中的支撑和指引,没了我们的阿弥陀佛,他们脸上的皱纹会更粗更深的!孩子啊,每个人最后都要走向空门。什么叫空门,那是死亡啊。白胡子老和尚说完这句话眼里就流出黏黏的泪,看着师傅的泪光,了空的心一颤,扑腾给师父跪下了。他说,师父,你放心,我会永远记着。我永远记得你给我说的这一句话。一辈子都不忘……

正因他记得,所以后来他又回到佛祖的身边。想想,感觉自己转了一个圈,又回到起点,只是,额上有了皱纹,心有了沧桑,情和爱都归了空……

第八章

那是他和雪儿有了葱儿之后,那时,他成了益源盛当家的。刚开始重回山下时,他感到新鲜,虽时时想念着山上的白胡子师父。他常常隔一段时间去山上一趟,给老和尚捎去盐巴之类的生活用品。每次去,老和尚都要问他给他说的那句话忘了没?他都告诉白胡子师父,没有。他说:我是众生的佛!

一年后,他们有了孩子。是男孩。他还是每天周而复始干自己的印染活计。那个时候,他感觉到了生活的美好,渐渐地忘掉白胡子师父告诉他的那句话。他好像又回到十多年前的那个岁月,他和那个叫风儿女孩的美好。孩子的长相随雪儿,俊俏可爱。他很喜欢。孩子咿呀学语了,他的生活充满了乐趣,那是天伦之乐。他感觉,人活着,这就是目的。孩子两三岁的时候,他带着孩子到了山上。

白胡子师父看到孩子,喜得两眼合成了一条缝。师父很喜欢这个孩子,给他念了长寿经。孩子在他身上调皮什么的,他也不烦,他把孩子当成自己的亲孙子。那一天,白胡子师父的功课也没怎么做,只是一味地和孩子玩。下午,他要回了,回红尘的家。白胡子师父拉着孩子的手,有些恋恋不舍。再不舍,可庙不是他的家,虽然以前是。

他得归红尘了。

白胡子师父把他们送到山门口,又往下送。他不让。师父不愿意。想送,就往山下走。白胡子师父问他们何时再来?他不知师父怎么了,以前来时从没这样问过。他说,再过段时间,家里接了一个大活,要给一个员外家印染一大批布。忙完这批活也得一个多月。

白胡子师父目送着他们爷俩走上归家的路。老和尚把眼都望弯了呢,最后迈着沉重的步子归寺了。不用回头,他也知道,白胡子师父心里空了呢!这个空对师父来说,是满啊!

这批活紧赶慢忙,终于可以告一段落了,当他用马车送给那家员外时,那家员外看了一个劲说好,不光给足印染费用,又额外给了一些赏银。拿着那些赏银,他给孩子买了一身新衣服,给雪儿买了一块丝绸,是苏杭的货,从山上回到红尘,他还没有给雪儿买过东西呢!

他赶着车子回家,还没到半路,就遇到店里找他的伙计。伙计急急慌慌的,告诉他,家里出事了,出大事了!他问什么事?伙计没告诉他,只说,到家你就知道了……

当他赶到家里时,看到呆了般的雪儿。孩子躺在雪儿的怀里。已是奄奄一息。雪儿傻傻的。大概是泪哭干了。他问怎么回事,他前几天出去送布时孩子不是还好好的吗?这是怎么了?孩子到底是怎么了?

雪儿说宝宝睡觉了,宝宝睡觉了。娘抱着你睡……

他用手摸了一下孩子,孩子看是他,小眼皮眨了一下,就又闭上了。他问伙计,为什么不去找先生看?

伙计说,找了,先生也给看了。找的是山下一个曾干过太医的老先生给看的。老先生说,孩子得的病是天花,不好看的。他开了几服药,也给孩子吃了,不管用啊!

一说是孩子得了天花病,他的心一沉,是啊,这是个不治之症。以前他的两个弟弟都是得这个病夭折了。当时他父亲可是找了很多先生来看,最后还是没有留住那两个弟弟的命。

他的心比冰还寒。看着那绵软得像面条一样的孩子,他怎么也不相信,这个就是他走之前活蹦乱跳的孩子,那个向他招手给他调皮的孩儿啊。看着孩子,泪在不知不觉中流出来。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想起了那个叫风儿的女人。那个因为难产而永远离开他的女人。他的心开始颤抖起来。他现在才发现,生命就是那样的薄,薄得似张纸;生命是那样的脆,像汁水饱满的黄瓜。他觉得自己的心好空,空得他好怕,他叫了一声雪儿,好像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可雪儿痴傻傻的,她没有听见他的叫声,只是紧紧地抱着孩子。他心中一阵惊慌,恐惧袭上了他的心头。他不由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了空老和尚知道,清空的心不在寺里,已留在红尘了。哎,有些事就是这样,当经过了才知道,不经过你能知道什么呢?什么也不会知道啊。老和尚想,应该让清空知道人是活在什么当中的,人是靠着什么活着的。知道了,他也就会明白一些东西的。当然,这些东西现在对他没有用,但只要活着,不管你在红尘还是在空门,这些东西都会跟着人一辈子,它会让自己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该如何好好善待自己。

老和尚问清空:你知道什么是空吗?

清空不解师父为什么给他说这些。摇了摇头。

老和尚说,空就是气。

是气?

老和尚点了点头。老和尚用嘴向小和尚吹了一口气:感觉到了吗?

小和尚说:感觉到了,是风。

老和尚说是气。老和尚说:你把它抓给我看看?

小和尚说:气给你抓了你也看不见啊。抓到手里也是空啊!

是啊,你用着它的时候就是命,不用的时候就是空。你吐纳一次。你吸进去和吐出来不都是气吗?

小和尚说是啊。人不吸气怎么能活呢?除了死人不吸气!

老和尚说你说得对。气吸入肚子你才会饱满,才会有力量。

小和尚有些不耐烦,师父,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啊?

老和尚看着清空,叹了声。少年不知愁滋味啊!他不由想起很久很久的自己……

那是孩子去世一个月以后的事了。当他迈着蹒跚的步子踏上山门,他看到了师父。师父正在静静地看着他。他知道,师父在等他。等着他带着孩子来看他。

他想哭,泪不争气地跑出来,湿了脸。

看到他脸上的痛。老和尚什么都明白了。经了这么多年的风雨,老和尚还有什么不知道呢。老和尚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转过身,转身的瞬间,他看到师父老了。是真的老了。师父走进禅堂,脚步迈得很凌乱,像秋天被疾风吹跑的树叶。

木鱼接着敲响了。声音有些乱。他听出来了。师父的心在痛呢,师父在哭呢!

木鱼声乱了好久,之后平静下来,当他抬眼去看师父时,他看到有两粒饱满如枣的泪珠熟在了师父干瘪的眼眶里。

他就随着师父念起了经,念的是《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当念到一千遍的时候,他发现,天已黑了。月亮爬上了天空,皎洁,像个玉缺。

师父长叹一声。他也长叹一声。之后复归沉寂。只有松涛声,来来去去的风声在呢喃,在诉说,在追逐,在打闹……

老和尚知道,该给他说些什么了。说什么呢?老和尚想到了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老和尚说到了空……

清空看着师父。不用看师父也明白,清空为什么这么看。他知道清空的心在急什么,也知道山下有两双眼睛在望着山上的他。他清楚,清空要归红尘了,他必须要告诉他这些。告诉了他,他就会活得不手忙脚乱,不惊慌失措。活在红尘中的每一个人,哪一个不惊慌失措呢?想想当年的自己,老和尚的心一哆嗦。老和尚自言自语,又像自问:人活一口气。气是什么?

清空也问:是什么?

老和尚说,气就是命。

清空问:命?命不是血肉之躯吗?

老和尚摇了摇头。老和尚说,气是你活着的力。生长发育、生老病死都与气有关。

清空嗷了一声。

老和尚知道,不管清空爱听不爱听,他都要把这个好好讲给他。讲给他,他会更好知道自己,知道怎样去爱护自己和保护别人。老和尚说,说起来,气包括两层意思:一是说构成人血肉之躯和维持人活着的一些东西,比如咱们吃到肚子里的谷物粮食,吃到肚子里在体内所化成之气,我们叫“水谷之气”;转化到人自身变成了吐纳喘呼之气。

清空问:另一个呢?

老和尚说:那是人身体内各器官活动的动力。也就是粮食谷物滋养内脏后各组织所形成的活动。包括内脏之气和经络之气。内脏之气当然包括心气、肝气、胃气等。

白胡子老和尚一说空的事,了空就暂时忘了失去孩子留给他的疼。他长出一口气,问白胡子师父:气到底从哪里来的呢?

白胡子老和尚想了想说:要说来源,我想大致可分为先天之气和后天之气。

什么是先天之气?

先天之气,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它是由先天的精气所化生,由父母的经血、恩爱混沌氤氲而来。先天之气藏于肾中,它可以说是生命的起源。道家把宇宙混沌之气称为元。所以中医先生把这种起源物质比拟为元气。

什么是后天之气?

后天之气是在胎儿出生后,逐渐形成健全的。它是由肺的呼吸之气与食物在体内所化之气汇聚结合于胸中的。大夫称为“宗气”。宗气又因在脉外和脉内,叫法也不同。在脉外运行的叫“卫气”;在脉内运行的叫“营气”。

了空和尚点了点头,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白胡子老和尚心想,你现在只知我给你说的这一点,没给你说的还有很多。作为一个和尚,为什么要打坐念佛,实际上是在为了活着的这口气。

白胡子老和尚说:后天之气,实为维持生命的源泉。气的生成与分布,主要与人体的肺、脾、肾有关。其中,脾、肺对气的生成更有密切关系。气的名目虽多,也不外乎元气、宗气、营气、卫气四种。

了空问,师父,这四气在身体中怎样发挥作用?

白胡子老和尚说:想知道吗?还是听我细说这四气吧。

了空此时心里疼得空落落的,就点了点头。老和尚就说开了——

第九章

清空看着师父,师父的眼闭着,没有看他。但他知道,师父的眼虽闭着,可心却在看着他。他只好耐心听师父说。

了空老和尚说:元气,禀受于先天,由先天之精所化生,藏之于肾,可又要靠后天之精气的不停滋养,才能不断地发挥作用。周身脏腑组织器官得到元气的激发和推动,方能发挥各自的功能,维持其自身的正常运转。五脏六腑之气的产生也要植根于元气的资助。元气越充沛,脏腑的功能就越旺盛,身体就健康少病;反之,如先天禀赋不足,或久病损伤元气,则脏腑气衰,体弱多病。

清空恍然大悟:怪不得说不能伤元气。元气有这么大的作用!那宗气呢?

了空老和尚说:宗气是从鼻中吸入的清气和经由脾胃消化吸收得来的水谷之精气结合而成。宗气形成于肺而积于胸中。既能帮着理管吐纳之气,又能贯穿通顺心血管的运行,使气血在周身循行。所以说,人体气血的运行、肌温的恒定及肢体的活动,大多与宗气有关。气血巡行正常,身体强健,这就说明宗气充足;反之,则说明宗气缺乏。

那营气呢?

营气是由水谷之气所化生,行于脉,为血液的组成部分。作用就是以血脉为轨,昼夜不息地运行于上下表里,五脏六腑、四肢百骸皆以此为营养。营养充足与否,直接关系着心血管系统及机体各部分的供血如何。要是营养不足,在血液上表现为循行缓慢、躯体麻木、心跳不安、面色苍白、脉跳不力等,所以说,后天的营气和后宗气一样,是人的生命持续必须依赖的不可缺少之气。

清空问:卫气呢?

了空老和尚说:卫气运行于经脉之外,外而皮肤肌肉,内而五脏六腑,遍及周身。它主要是护肌卫表,抗御外邪的入侵,控制汗孔的开合,调节体温,温煦脏腑,润泽皮毛等。有的人自汗,常伤风感冒,这就是卫气不固。

清空说,这个看不见的气,里面还有这么多的道道?

了空老和尚说,世上万物,看似简单,如要深究,内里都有很多玄机和奥妙——

白胡子老和尚看也没看他,只管说:先天之元气和后天之宗气、营气、卫气,总括为一个人的“真气”或“正气”,正气的盛衰,关系着内脏功能的活动和抗病能力的强弱。如正气旺盛,肌体内脏组织功能正常,就具有一定的抗病能力。反之正气不足,则内脏活动的能力受累,抗病能力弱,则易发生气病。其实,人很多的病都是从气上得。

他不解,不解师父为什么这么说。师父越说他越不明白。

老和尚说,这就是人们常说的气病。

他问:气病?

白胡子老和尚说,是啊。气病分三种。一曰气虚,二曰气滞,三曰气逆。

他问:那气虚是咋回事?有什么症状啊?

白胡子老和尚说:气虚多是脏腑虚损、重病久病损耗元气所致。气虚的症状一般是头晕耳鸣、倦怠乏力、面色苍白、心悸气短、动则汗出、语声低微等,如果气虚不调摄血液,可使血不循经,以致发生崩漏、便血等慢性出血病症。

他又问,那什么是气滞?

白胡子老和尚说,气滞指体内的气行运不畅,就是身体某一部位产生阻碍或疼痛的症状。气滞久可引起血瘀,形成气滞血瘀,这样局部的疼痛会加剧,甚至结成肿块。

那气逆呢?

白胡子老和尚说:气逆是指气上逆而不顺的病理。肺胃之气以降为顺,肺气逆表现为咳嗽、喘促;胃气逆表现为呕吐、呃逆等。

他想起他那个因天花而死在雪儿怀中的孩子,那个揪他心挖他肺的孩子。他的泪止不住流出来,就像寺后的那眼泉。

他问师父,我的宝儿呢?他是遭受的什么气呢?

白胡子老和尚说:他啊,遭受的是毒气。这个毒气大人因真气充盈,能抵御得住,而宝儿由于正气嫩弱,抵挡不住,致使毒气归心。说到这儿,白胡子老和尚长叹一声,说:人有时候就这么无能,明明看着有条命在往坡下滑,想拉,就是拉不住!说完,老和尚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说,师父,我该怎么办呢?我该怎么办呢?!

白胡子老和尚说:还记得你当时归红尘时为师给你说的那句话吗?

他说记得。你说,我是众生的佛!

老和尚说:这个众生也包括你自己啊!

他问:师父,你是说?……

老和尚说:回吧。她们需要你去渡。

他说,师父,我想陪着佛祖……

老和尚说:你现在的样子,佛祖是不愿让你陪的。

他问:师父,为什么?

老和尚说:因为你没渡她们啊!……

清空偷看了一眼师父。师父的眼里有一些湿。他知道那是泪。

师父怎会哭呢?师父一般是不流泪的啊!?……

了空老和尚看了一眼清空,说:到了红尘,你什么都可忘记,但有一句话,你要永远记住……

清空问:是什么?

了空老和尚说:你就是佛。你是众生的佛。

清空问:我是佛?我是众生的佛?

了空老和尚点点头。

清空有些不解。

老和尚说:孩子,你要渡他们啊!

清空问:怎么渡?给他们念经?

老和尚摇摇头。老和尚说,给他们你的爱。你的爱就是他们的佛啊!

清空说:师父,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了空老和尚说:你说明白的时候其实你还真没明白。你说的明白其实你是瞎子摸象。你明白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点。红尘啊,他比寺院大,但也比寺院小。有时候,悟佛其实就是悟的自己。

清空说:我知道了,师父。我会让他们过好日子的。

了空老和尚说:要让她们快乐!你能做到的!

清空:你放心,我能!……

了空老和尚就笑了:那可就苦你了。说着,眼里的泪滚了出来……

师父,只要能和葱儿在一起,我不苦!清空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师父,还记得我给你说的我和葱儿在荆河捉鱼的事吗?

了空老和尚点了点头。

清空说:那是一条红鲤鱼。我们第一次捉住它时,葱儿用发簪在鱼鳃上画了一个桃形记号。我就和葱儿打赌,我说,如果这条鱼要被我们连着捉住三次,我就不回山门了。说起来邪门了,那条鱼连着被我们捉到三次。师父,难道,这,就是缘?

了空老和尚点了点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接着说:世上万物,皆有定数啊!

清空接着说:师父,你放心,我会让她们快乐的!我会让她们过好日子的!

听清空这么说,了空老和尚就清楚他的心里已像飞出笼子的鸟。哎,自己的那个时候,何尝不是如此啊!……

白胡子老和尚对了空说,你回吧。他们需要你渡。

他无语。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山门外那茫茫的红尘。红尘渺渺,雾岚蔼蔼。当他闭上眼,他看到孩子那张活泼的笑脸,雪儿那肝肠寸断的痛苦……他不敢闭眼了,他使劲地甩头,想把她们甩开,可她们却像树一样,扎根在他脑海里了。他睁开眼。白胡子师父说,眼闭得再久,终须要睁开的。因为人终须要走路的。

师父的这句话让他心里透进了一束光。那光很亮,一下子把他的内心照亮了。他知道,那是智光。

回吧,回吧。这里不是他的家。他的家在山下的染坊。在有着雪儿的地方。在有着痛和疼的地方。白胡子老和尚看着他,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他转过身,把目光转向来时的路。路很长,曲曲折折,通向雾岚的深处。他知道,那儿有家。当他抬起腿,他感觉,真的很沉重。

老和尚叫住了他。老和尚定定地看着他,之后说:一个人心里没有念想他是活不下去的。即使能活下去,也是不快乐的。佛是我们的念想,而孩子是她们的念想。那念想就是佛啊!

他哇地哭了:师父,你放心,我会给她们塑一个佛的!我会让她们过得快乐的……

师父什么也没说,只是双手合十,对着他的背影:阿弥陀佛……

第十章

当他听完白胡子老和尚给他讲了气的事,他心里透进一丝光。从气里,他悟到了空。是啊,说到底,活着就是一口气的事,这一口气,喘着就是活着,不喘了,就空了。这个喘就是一吸一吐。活着就这么简单,就是一呼一吸。顺畅了,就是快乐,不顺畅,就是痛苦。这么一想,他感觉所有的疼和痛都不像以前那么疼了。白胡子师父说的话他却牢牢记着:孩子是她们的念想,是她们的佛啊!

那个时候,他才明白,其实,红尘里的人本身也在空门中,只不过,他的佛好寻找、好塑造,因为,后人是他们的佛。

他也进入了红尘,他就得按红尘中的规矩去做。那个孩子走了。他知道,那个孩子不是属于他和雪儿的。如是,孩子怎么会走了呢?他们是没有缘的。有,也就是这几年在一起。留下的,只是心里的疼了。

没有走完的路,还得走,没有过完的日子,还得安安静静地过。也许这就是活着。活着其实很简单,不停地走路,不停地流汗,不停地收获,当然,在收获中,要付出汗水、泪水,还有血水。有时候,这些东西都付出了,也许什么都收不到。只是收获痛苦或者回忆。

他又回到雪儿的身边。他就用自己爱的舌慢慢舔着雪儿心里的伤口。伤口再大、再深,只要有爱护着、舔着,也是会结疤的,但这需要过程和时间。时间有的是,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直到孩子走后的第八年,雪儿心里的伤总算好了。那一天,雪儿对他说,咱们再要个孩子吧!

他当时就给雪儿点了头。当然,点头的时候他的眼里流出稠稠的泪。他知道这几年来自己所承受的痛,如今终于开花了。他的雪儿终于从痛苦中走出来了……

清空看了看师父。他发现老和尚已经闭上了眼,可唇在动。他知道,那是在念经。念心经。

了空老和尚虽闭着眼,可心眼却是睁着的。当清空扑腾跪下时,他的心一激灵。是啊,多年以前他离开白胡子老和尚时的情景浮现在眼前。

难道,这就是轮回?

他的心哆嗦起来。他感觉到了清空的慌。他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自己也是这样慌的啊。他只有把眼紧闭,用心在大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啊……

清空走出寺门时,又回首看了看。庙很老了,老得门都斑驳得像一幅抽象画。望着门,他的泪止不住地又要向外涌。他知道这样不好,这样的日子,这样的时候,他该高兴才是。他忍住要夺眶而出的泪,默默地转过身子,向山下走去。

转过一个弯,又转过一个弯,他猛地发现前面的路上站着一个人。痴痴地,以眺望的姿势在期盼着心爱的人出现。那个人看到他,忙跑了上来,他看清了,是他的葱儿……是他的葱儿啊……

葱儿张着双手跑过来,他看到葱儿的眼里闪着泪花,泪花开得那么美。很远,他就能闻到芳香,他知道,那是思念的味道,是思念的香……

那段时间他为雪儿高兴。能从这么厚的阴影里走出,这得需要勇气和决心。雪儿没过多久又怀上了。从怀上的那刻起,他发现,笑容爬上了雪儿的脸颊……

在雪儿孕育期间,他们两人来了一趟寺里。白胡子师父很老了,老得白胡子都黄了。师父那次给还没出世的孩子念了平安经。看到他们两人现在的样子,老和尚很高兴,高兴他们已从痛苦中走出。老和尚知道,痛苦是条河,走出就能到达快乐的岸。走不出只好永远在河里挣扎。挣扎是一件痛苦的事,它需要体力和精力,需要时间和时机。说到底,需要悟。红尘中的人,需要的是和肚子的温饱打交道,谁还有时间有工夫去想这些呢?他们想不到悟不到,就需要我们这些方外之人替他们想、替他们悟。

几个月后,雪儿生下了葱儿。看着雪儿抱着葱儿时的幸福,他脸上也开满了笑容,但他的心却一阵一阵地发紧,他感觉雪儿好可怜,他也好可怜。他在心里不止一次地问自己:难道,这就是活着?这就是活着的全部?

如果这个要是全部,那活着就太单薄了、太可怜了。他把他的想法说给了白胡子师父时,老和尚什么也没说,只是念了句,阿弥陀佛。

他说,师父,以前我见不到雪儿的时候,心里好恐慌;和雪儿在一块了,没有孩子我心里好恐慌。等有了孩子,我想,心里不再恐慌了。可是心里还是恐慌。师父,我这是怎么了?

老和尚说:红尘中的人都是这样,哪一个不是活在恐慌中呢?因为想要快乐,等快乐到来的时候,又怕丢了,所以恐慌。这是欲的缘故啊。

他问:师父,怎样才能不恐慌,心不空呢?

师父说:如果没欲了,你就会不恐慌了。

白胡子师父的话让他心里一亮。他感觉自己的心门被师父的这一句话推开了……他知道自己以后的路在哪儿了……

看着雪儿的幸福,他真的不愿意打搅。只想,等孩子大大吧。他想让岁月来填充内心的恐慌。

可岁月是张纸,是需要人写的,写自己的足迹。失去孩子的时候,让雪儿快乐是他的愿望。现在有了葱儿,雪儿快乐了,他却茫然了?他感觉到了日子的乏味和空白。随着葱儿的逐渐长大,他对日子越来越感到乏味。怎么会这样呢?他就想找到答案。

只好拼命地干活。一天到晚地忙,忙印染,忙接活。忙着的时候他不觉得,可一停下来,那恐慌伸着无数只手,铺天盖地向他袭来,他感觉自己被恐慌抓得心里滴血——

没办法了,他试着白胡子师父交给他的法子:默念阿弥陀佛,默念心经。不知怎么回事,当他念过之后,感觉心里好受多了。他清楚,他恐慌的原因在哪里了,因他的心,还在山上的佛堂里……

有一天,来个客户告诉他,白胡子和尚病了。他不相信,他前几天才刚从山上回来,师父怎会病呢?客户告诉他,他早晨去庙里上香呢,见佛堂没人,去方丈室去看,老和尚原来是病了。老和尚都起不了床了呢,看样子病得不轻。印染的客户说完这些,然后很伤心地说,以后,这个庙要是没了,我们连个上香的地方都没了。哎——

他不由想起夜里的一个梦,梦中他见到师父。师父在向他招手,笑着给他招手。那样子像是唤他。醒了的时候,梦很清楚地浮现在眼前。他感觉这梦做得稀奇古怪,前几天才从庙上回来,送他的时候,师父好好的,不像是有病的样子啊。做完梦他就纳闷,师父招手是什么意思呢,现在,他明白了,师父招手是唤他!

他丢下染坊里的活,匆匆赶到庙上。师父坐在佛堂里,双目紧闭,就像一尊雕像。他到了跟前,扑通跪倒:师父!师父!

白胡子老和尚使劲撕开黏稠的眼睑,看了眼了空,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他说:我可把你等来了——

了空的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师父,你这是怎么了?我这就带你去山下找大夫!

白胡子老和尚摇了摇头:本来该走的,没见到你,我就咬住了一口气,等你。我想见你一面再走——

了空说:师父?

老和尚说:我有一件事放心不下。我走了,我不想这个庙空了——这个庙若空了,香火就会断了,人心就会慌,一慌就要躁,一躁人心就会干,一干就会芜。我不想让人心荒芜啊!

了空说:我知道!

老和尚说:人心里生有杂草,我们念经,我们拜佛,其实,我们所做的一切,就是剔除人们心中的杂草,让人心不荒芜啊!

了空点点头:我知道了!我知道了,师父!

老和尚说:你要记住,你是众生的佛,你要渡他们!

了空说:你放心,这个寺的香火不会断的!

老和尚笑了,笑得很艰难。

了空好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说:师父,你放心走吧,我,我不会让这个庙空的!

老和尚叹了声:哎,那可苦了你了!

了空摇了摇头。当然,摇头的时候,有泪水从眼里汩汩流出,汹涌了脸……

老和尚双手合十,还是和先前一样,双腿盘坐,双目微阖。了空感觉师父好久不说话,用手试了下鼻息,一点气息也没了。了空知道,师父圆寂了。

他给师父做了超度,然后把师父葬在庙后的坡上。当他跪在坟前,眼里幻化出师父的笑容。师父的笑很亲切,也很慈悲,他想到了佛……

他不能让这个庙空了,不能让香火在他手上熄灭。有他在,佛就在,希望和善良就在!师父的话时时刻刻在他脑中回想:你是众人的佛,你要渡他们!……

怎么渡他们,就是让他们善良,给他们希望和快乐啊!当他悟到这些的时候,他猛地感觉自己的智门彻底打开,佛光像阳光一样照耀在他的心田……

望着山下缓缓升起的炊烟,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重新穿起袈裟!

雪儿抱着葱儿来了寺里,雪儿让他回家,生意离不开他,家里离不开他,葱儿离不开他,她雪儿也离不开他。

他没有答应,只说:这儿是空门,你们回吧!

雪儿不走,跪着求他,求他和她们一块回家。

他告诉雪儿:我要是跟着你回家,众香客的心就没有家了。

雪儿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快点和我一起回家吧!

他说不行的,我已经答应师父了。我答应师父,我不能让这座庙空了。我要让这个庙里的香火不灭。说过了,就不能变!

雪儿就抱着葱儿在庙门口跪着。雪儿跪了三天三夜。佛堂里的木鱼声就响了三天三夜……可他一直没再出佛门……

后来,雪儿看了一眼怀里的葱儿,葱儿一个劲地哭,哭得雪儿的心都碎了。雪儿紧咬着嘴唇,嘴角流出了两条血河……后来,她站起身,抱着孩子,蹒跚着脚步,向山下的红尘走去。站在山门远望着她们离去的他,眼里的泪再也止不住,大河一样泛滥了他——

不久,他任了这座名叫静心寺的住持。在举行任住持的仪式上,天空特别晴朗。蓝得像刚用土靛染出的布。一丝白云也没有。看着天,他想起他染出的布。那天来寺里上香的人特多。当然,他看到了雪儿,雪儿怀里抱着葱儿。当他刚要穿上袈裟时,雪儿大叫了一声:不要……

雪儿哭着说:不要,不要啊……

他把目光转向了雪儿。面对着雪儿的泪脸,头重重地低下了。佛堂里顿时静了下来,只有木鱼声在回荡……

好久,他抬起头,看了看雪儿,又转过身看了看佛祖。佛祖一如既往地笑着,那么宽容,那么仁慈。他猛然感觉今天佛祖的笑和平时不一样,对他,内里有了一些可怜的成分。

他双手合十,诵了声:阿弥陀佛。当然,诵的时候,他的眼紧紧地闭上了……

袈裟披在了他颤抖的肩上,这个时候,他听到了雪儿越来越远的声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一辈子……

一串如念珠一样的泪珠随着阿弥陀佛的诵念声落下来,打湿了他脚下的地……

了空老和尚知道,通往山下那丝绦一样的山路上,一定走着欢天喜地的清空和葱儿。想想自己,当初的重返空门,到底是为什么?

抬头看了看佛祖,佛祖还是那么亘古不变地笑着,那么宽容,那么仁慈。看着佛祖,看着这座风雨飘摇的静心寺,他清楚,他是为了佛祖啊……这些,佛祖知道吗?

还让清空重复自己吗?他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念了这大半辈子,他本以为,心里不再恐慌,可他失败了。只要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心就会慌的。不慌的就是佛祖了。佛祖是什么,是坐在神坛里的泥胎啊,是有了人笑容的泥胎啊!

他想起一个公案:说的是有两个人,一个是一心想挣钱的屠夫,一个是一心想成佛的和尚。他们是邻居。两人有一个约定,就是每天不论谁先起床,早起的一定要喊起另一个。两人一起用功,好尽快奔向自己的目标。于是,早起的屠夫就喊和尚;早起来的和尚就喊屠夫。只要和尚的木鱼声响起,那屠夫院里也必定响起猪的号叫声;同样,只要屠夫院里的猪叫声起,和尚的阿弥陀佛声也势必念出——若干年后,和尚和屠夫都去世了。屠夫去了极乐世界,和尚却去了不得超生的地狱。和尚不解,就去问佛祖;佛祖说,这样安排你们俩是非常合理的啊!和尚本以为这样安排他和屠夫的归处佛祖不知道的呢,可听佛祖说,佛祖是知情的。和尚就问,佛祖啊,这到底为什么啊?佛祖说,我愚笨的人啊,这么浅显的道理你怎么还不明白啊?为什么让屠夫去极乐世界,那就是因为屠夫天天早喊起你去念经,他喊你是在做有功德的事;你天天喊他起来,是喊他早起杀生,你是在做失德的事啊!

是啊,人世上的事就是这样,你自以为做对了,其实,你是做错了呀!就像自己的当年,为了不让这个庙的香火断灭,为了让世人的心不荒芜,重新披上了袈裟。这么多年过去了,世人的心难道不荒芜了吗?

想到这儿,他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那笑,有尴尬,也是讥讽。他知道,他这么多年做的,真是无用的功德啊!

是啊,真该好好念经啊。他想。谁也不为,就为自己最痛的过去……

没过多久,庙里供奉的佛像换了,正殿里换成了两个观世音菩萨。很多来上香的都说:肯定了,一个是文殊,一个是普贤。其实他听了在内心都摇头,因为只有他知道,这两个菩萨一个是风儿,一个是雪儿啊!

长相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