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云端上的书声

2021-11-11陈果

四川文学 2021年10期

□ 文/陈果

去二坪

巫师说:所有的影子都不相同

说完他就咬住了烧红的铧口

——彝族诗人吉狄马加《影子》节录

1985年9月,李桂林从汉源县马托乡初级中学毕业。那个时候,在汉源农村,中学生比煤油票还要紧缺,有不少就业机会可供写得一手好字的李桂林挑选。李桂林毫不犹豫回了马托乡万里村。村小正好要招一名代民师,他想试试。

哪怕前边有个“代”字,毕竟是当老师!在李桂林看来,天底下最好的职业也就是老师了——门一关就你一个人说了算,谁也不能有意见。当然是个玩笑,但玩笑里边,老实龙门阵的成分也是有的。因此,如愿以偿成为“代课民师”那天,李桂林心里那个高兴,跟某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一个明眸皓齿的姑娘同他“正大光明”私奔还有一比。

李桂林是个死要面子的人,不论什么事都想做到最好,好到别人都做不到的程度。教书更是如此,工资高低先不去说,教学成绩绝不能拉稀摆带——学生分数就是老师面子,何况他也不是不知道,面子和里子通常都裹在一起。他又不傻。

那时候李桂林就晓得弯道超车的道理了,虽然话不是这么说。嫌按部就班来得慢,他死磨硬缠让校长多给自己安排几堂课。课上完,逮着空当,他挖空心思同老资格的同事套近乎,要么争取上课时允他旁听,要么让人家抖搂两句“经验之谈”。

代民师拿的是死工资,李桂林如此认真,不会是走火入魔了吧?提心吊胆捱到期末,校长眼都直了——李桂林教的学生拿了全学区第一。这可不是“撞天昏”(方言,碰运气之意),接下来的连续4年,李桂林所教的班,成绩在全学区不是第一也是第二。校长看出道道来了,李桂林想当老师,这个“老师”不是“民师”,前面还没有“代”字。

校长看破也说破,李桂林没有觉得难为情。人往高处走,不丢人。

8月里的一天,李桂林到乡上办事。已经走出乡政府大门,他又折了回来。那些天他有点闹肚子,水火不留情,得把“问题”解决好。李桂林从厕所出来,目光落在了一对彝族打扮的母女身上。他进去时她们就在这儿,差不多10分钟过去了,她们依然站在这儿。要说她们也想“解决问题”,乡政府厕所虽然简陋却也宽敞,用不着“轮蹲”;要说她们在等人,旱厕味道大得能把人抬出三里地,就不知道换个地方?

你们……有什么事吗?李桂林爱管闲事的毛病说犯就犯。

看了看他,母女俩对视一下,一脸茫然。李桂林很快反应过来,把同样问题重复了一次。这一次,他打起彝语。

没什么事。小姑娘答话,脸上泛起红云。

不便多问,李桂林拔腿要走。

我们就是想上茅房。中年妇女的话拍打着他的后背。

接下来的交谈给了李桂林极大震撼:由于不识字,尽管厕所墙壁上“男”和“女”斗大,母女俩还是担心走错了地方。

你没读过书吗?李桂林忍不住问。看样子,姑娘已十四五岁。

读书?姑娘看了李桂林一眼,目光躲到一边。

这才知道,母女俩是从甘洛县乌史大桥乡二坪村来马托赶集的。二坪请不来更留不住老师,村小已停办多年。二坪人很少出村,除了山高路险,另一个原因是他们同山下世界隔着一道语言的深涧。都是睁起眼睛的瞎子,长了舌头的哑巴,哪个不怕——这是姑娘母亲原话。

30年后,李桂林对我说,时至今日,每当想起姑娘母亲那天讲起的那件事,心里仍然说不出的难过。

告别母女俩,李桂林去了乌史大桥乡。前不久,乌史大桥乡派了人来,说李老师你书教得那么好,你在马托工资43元,要是肯到二坪,我们给你60元。别说多给17元,就是再多17元也提不起李桂林的兴趣。李桂林在马托是“代民师”,要是去了二坪,身份就成了“代课老师”。代民师寒暑假工资照发,代课老师假期里却不说这头。“代民师”和“代课老师”更大不同是,如果有指标,前者有资格参加转正考试,后者则只有看热闹的份。换言之,若说“代民师”已经矮人一头,当了“代课老师”,又要矮出半个肩膀。所以,对方开的条件,李桂林一点没往心里去。与母女俩的邂逅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想知道大凉山的版图上有一个怎样的二坪,也想知道一个地方何以落后闭塞到如此地步。

李桂林对二坪这个地名其实并不陌生。每天推开家门,横在眼帘的便是一道深切峡谷。谷底,大渡河像粉笔勾出的一条白线,抬起头来,对面山势陡峻,峥嵘崔嵬,云遮雾罩之间,人户星星点点。那里是二坪村,凉山州的二坪村,大人一次次讲,李桂林一次次想,如果架一座桥,走上30分钟也就成了“凉山好汉”。长大后才知道此凉山非彼梁山,才知道就算桥真的可以修这么长,世界上也不可能有桥墩能长到1000多米高。

李桂林不请自来,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兴冲冲迎了上去。李桂林知道找对了“庙门”:眼前站着的阿木铁哈是乌史大桥乡党委书记,兼任甘洛县苏雄区教育组组长。

阿木铁哈的热情换来的是李桂林的牢骚:二坪老百姓连茅房都认不到,连钱都不认得,你这领导怎么当的?!

阿木铁哈也不急也不火,叫他有事慢慢说。李桂林便把刚才如何碰到母女俩,以及女孩母亲讲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讲完又是一个疑问句:啥年代了,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话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阿木铁哈把李桂林请进办公室,递上一杯茶的同时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二坪这本有多难,李老师你有所不知。

水汽袅袅,像阿木铁哈的话语不疾不徐。甘洛县在凉山州最北端,大桥乡(当地人称乌史大桥乡为大桥乡)在甘洛县最北端,二坪村又在大桥乡最北端。这里算得甘洛县最边远、最艰苦、最落后、最贫困的村子了,不通水、不通电、不通路、不通邮,全村百余户人家,差不多算得上与世隔绝。悬崖峭壁上的木梯是村民进山出山唯一的路,上不沾天下不挨地,空着手走都能吓死个人。日子自然没法好得起来,全村清一色茅草房,洋芋、酸菜汤和玉米馍馍,是饭碗里年复一年的“老三样”。二坪村老年人都是“睁光瞎”,直到1968年,县教育局花了2000块钱,修建了总面积不超过120平方米的2间教室、1间寝室。日子苦成黄连,如何留得住外地来的老师?学校建好后,先后来过3个公办教师,却一个个削尖脑壳往外跑,学校不得已关了门,从1979年一直关到如今。

阿木铁哈讲到这里,李桂林心中好奇变成了愤愤不平:这些老师——还是公办——咋就狠得下那个心!

阿木铁哈两手一摊: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脚杆长在人家身上,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就不能想办法了?!李桂林难以理解也无法苟同。

阿木铁哈苦着个脸:脑壳皮差不多都抠破了。

李桂林鼻孔里“哼”一声,说的比唱的好听!

阿木铁哈就有些激动了:李老师,你可不能这样说。我还派人找过你呢,不也照样请不动吗?不过今天你既然亲自找上门来,二坪娃娃就有书读了,我代表大桥乡党委政府欢迎你、感谢你!

李桂林原本只想上一课就抬脚走人,没想到阿木铁哈会拿自己的棍子戳自己的眼睛,更想不到他会挽个圈套让自己往里钻。李桂林忙不迭交了底:可以教书的大有人在,随便找一个不就行了?要不是我在马托那边教着书的,答应你也等不到今天!

说得轻巧,抬根灯草!阿木铁哈也是急了,二坪几百人全是彝族,根本听不懂汉话。会打彝语会说汉话,又会识字教书的,随便找一个,哪有那么简单!

可我一个雅安人到你们凉山代课,这是八鞭子也打不到一起的事!李桂林有意把话说得很硬。

一座山分不开一个天,一条河隔不断一家人。你我都是彝族,如果有条件为同胞做一点事,同样都是活着,活得不是更有意义吗?阿木铁哈的声音上像是压着一个秤砣。

阿木铁哈的话让李桂林陷入了沉默。沉思良久后,他说:我想想办法,帮你找一个老师。

李桂林以为阿木铁哈听到这话脸会笑烂,怎料他眼皮也没往上抬一抬。知道阿木铁哈担心自己是空口说白话,李桂林打下“保票”:如果我找不来人,到时候上山的就是李桂林!

李桂林不是那种“说过风吹过的人”。承诺为二坪村找代课老师前,他在心里算了笔账。马托村彝汉杂居,会彝语的中学生少说有10多个,如果把范围扩大到小学生,100号人只多不少。在上百人里找一个代课老师,李桂林相信,这比“抬根灯草”轻松多了。

李桂林后来才知道,这根“灯草”竟重于泰山,这句承诺是作茧自缚。

一连几天,李桂林早出晚归,把村里符合条件的人访了个遍。先是找识字的彝人,可他们的问题如出一辙:你咋不去?难道你不是彝族?要我去那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不如直接叫我出家当和尚!无奈之下,只要识字的他都去找,可人家的话一个比一个说得难听。也有那么两个多说了两句,隐隐透露出那个意思,可一听说每月只有100元,就又都三缄其口。李桂林不得已把视线放到村外,又把双腿挪到了外乡。闭门羹吃了一碗又一碗,李桂林仍不甘心,发动亲戚朋友四处发布“寻人启事”,可折腾来折腾去,终是一无所获。

暑热正在退去,暑假就要结束,坐在自家小院核桃树下,李桂林却像坐在了一个火盆子上。眼看就要开学,亲口应下的事八字还没一撇,他心里有一只猫在不停伸爪子抓挠。

太阳就要落山时,一个身影出现在小院门口。来人阿木什打,受阿木铁哈指派来找李桂林要人。

“新郎”娶亲来了,“新娘”还不知在哪儿。李桂林知道,这顶“大花轿”,只有自己乘了。

听说李桂林要随阿木什打去二坪,刚刚还忙着为客人递烟上茶的李洪云脸色一下垮了下来。他把李桂林叫到屋外,一句话亮明态度:不行,说上天去也不行。

但我已经答应人家了,总不能说话不算数。李桂林本想再说一句,你以为我愿意啊,当初没管住嘴巴,这会儿也后悔得要死。但这次他管住了嘴巴。

就说我不同意!李洪云想了想说。

我也不是三岁娃娃,拿你当挡箭牌,不合适。一边这么说,李桂林一边想,人再怎么窘迫,还是要给面子一个搁处。

豆芽长到天还是下饭菜,你活到100岁还是老子的儿!父亲声音往高处抬得很快。

争下去不仅于事无补,闹不好还会父子反目。李桂林沉吟半晌,依了父亲:就按你的意思吧。不过以后要是有人说我们李家信用不好,这口黑锅你得自己背着。

李桂林使的是缓兵之计。第二天,黑咕隆咚中,他和阿木什打偷偷摸摸出了门。

陆建芬两天前去了娘家,李桂林知道,无论如何,必须给老婆打声招呼。从万里村到贾托村,先要翻过一道梁,再要越过一道沟,一走就是两个小时。越是靠近贾托村,李桂林越感到呼吸急促——从小到大,这是他第一次以逃跑的方式离家出走。

李桂林一大早出现在眼前,陆建芬知道有大事发生。果然,听说他要去二坪当代课老师,陆建芬急得泪潸潸、头涔涔。

只是去看看,不行我就回来。李桂林不敢多说,他怕说多了两条腿不听使唤。

离开贾托时,李桂林没有回头。没有回头,李桂林仍看得清楚,陆建芬木讷讷站着,两行泪流成了河。

从贾托走到乌斯河已是日上三竿。从乌斯河走到雪区,又是一个半小时。早就等在这里的几个二坪村民等来了支书和老师,却没有等来老师的行李和开学必需的书,眼睛里空得有如经过了一场浩劫。

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他们和李桂林想到了一处。

一座颤颤巍巍的铁索桥横在大渡河上,不宽的桥面上稀稀拉拉铺着木板。透过木板缝隙,不想看也看得清楚,大渡河以一泻千里之势奔涌向前,像一万匹烈马在奋蹄疾驰。浪头抛得很高,比浪头更高的是河水发出的吼声。壮着胆子走到桥中央,李桂林双腿变得虚软起来——桥面上缺了两块木板,空出来的地方像血盆大口。

过了这座桥,接下来的路再怎么也要好走些。李桂林当时是这样以为。他哪里知道,这还只是毛毛雨,称得上暴风骤雨的考验还在后面。

桥的尽头是山路起点。山是真陡,路是真窄,石子遍地的路面是真滑。力气用在了对付比老家难走三倍不止的路上,从路上经过的时间于是成了一个模糊地带。走不出几步,李桂林就会停下来抹一把汗,趁机看一下潜伏在进入视线以外的村子是不是露出头来。终于,看不见的前方传来几声鸡鸣、几声狗叫。李桂林兴奋极了,他问走在前面的铁拉阿木,这是要到了?

答话的却是阿木什打:快了快了。

李桂林心里踏实下来。要是再走不到,他是真不想走下去了。

终于走进一个村庄。李桂林检阅着眼前这个不知道在自己想象里出现过多少次的村子,觉得很像,又似乎不像。至于像在哪里,不像又在哪里,却又说不清道不明。走着走着,村子已被抛到身后,领路的阿木什打却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李桂林急了:这是要往哪里走,这是怎么回事?

刚刚经过的是田坪村,二坪村就在前面,真的不远了。烈日暴晒下,阿木什打的脸红得发亮。

路越来越窄,山越爬越陡。走了大概又一个从桥头到田坪的距离,阿木什打转过身,冲李桂林笑笑:就在上面。

前面已没了路,只有一道断崖伫立眼前。紧挨断崖搭着一架木梯,几乎与地面垂直。木梯骨架是两根碗口粗的圆木,圆木上每隔二三十厘米有用刀砍出的凹槽,凹槽里用铁丝绑着木棍,作为梯步。

黄鹤之飞尚不得,猿猱欲度愁攀缘。这哪是上山,简直就是上天!李桂林倒吸一口冷气,双脚像焊牢在了地上,想挪也挪不动,想提也提不起。悔意在他的心里翻滚起来,要是听了父亲的话,或者自己不好奇找到大桥乡上,今天就不会吃这个苦受这个罪。

虽然后悔,李桂林心里仍是明白,除了上山已无路可走——就是在梯子上丢了命,也不能在众人前丢了脸!

前边两个人开路壮胆,后边两个人压阵看护。牙关一咬,李桂林上了木梯。梯子一下哆嗦起来,伴着“吱吱呀呀”的响声。

又一副木梯横在前方。木梯以上,隔着一块呈70度匍匐的巨石,是一架同样笔陡却比之前高出两倍的天梯。

铁青着脸,李桂林冲阿木什打说:我不去了。

阿木什打没有看他,而是朝随行村民使个眼色:给我捆上!

还在雪区李桂林就看到铁拉阿木肩上搭着一圈麻绳,却万万没想到他们会来这么一手。不敢乱动又不甘就范,李桂林又急又气地冲阿木什打嚷了起来:还有没有王法!

接下来又爬过四道木梯,走过几段险道。刚刚感到路好走些,一道天梯无处生根的陡壁挡住去路。贴着陡壁,一根金刚藤软软垂落下来。不用说也知道,越过这段悬崖,只有靠两手抓住藤条往上拉,双脚踩着石头往下蹬。

过了这道坎,真的就不远了。见李桂林气呼呼杵在原地,也不迈步,也不说话,阿木什打赔笑说道。心里是虚的,阿木什打说出来的话也是虚的。

过去?飞过去?!李桂林话里有不解,有怨气。

天梯都上得来,这里就过得去。阿木什打胸口往上挺了挺。

万万没想到李桂林会来这么一句:到此为止吧,咱们各走各的!

这么说的意思就是不上山了,要往回走了。阿木什打沉吟半晌,变了语气:李老师,你老师都当得下来,总不能说变卦就变卦了吧?

李桂林盯着自己的脚尖:我是说过上山,但没说上山教书。

可你现在还在半路上就要往回走!阿木什打似乎是下定了决心,非把李桂林拉上山去不可。

谁叫你们一而再再而三骗人。要说我不仁,也先是你们不义!嘴上说着话,李桂林心里响起另一个声音,坚决不吃那一套。

但是……你看看都啥时候了,回得去吗?何况这个路,你保证自己能下得去?阿木什打眉头皱得比鼻子高。

那是我的事,不用你操心!石头就够硬了,没有李桂林嘴硬。

再这样下去,天上太阳就没有耐心陪他们了。看看垂头丧气的李桂林,看看灰不溜秋的几个村民,看看天,看看身后的路和前方陡壁,阿木什打掐灭手中烟头,直直盯着李桂林:你以为我们二坪人那么没志气?现在我就明明白白告诉你,今天咋样把你接上来,明天就咋样把你送回去!

李桂林没有再多说什么,他在心里发誓: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过了今晚,不下山去我就不叫李桂林,改叫林桂李!

夜幕合拢前,李桂林终于远远地看见了二坪——这个他在童年里就听说过,如今却让人如蹈水火的村庄。

第二次出嫁

眼前这硬骨头,流汗的人

如一枚天生的胎记

一颗牢牢的铆钉

钉入她的青春到死亡

伴随不可知的一生

——彝族诗人鲁娟《爱情》节录

热脸贴上冷屁股。李桂林用这句俚语表述初到二坪那一夜的情形。他曾经觉得这样的比方不雅,甚至粗俗。可是要准确描述当时的场面和自己的心情,他又觉得非用这样的比方不可——相对于二坪人的“热脸”而言,自己当时确实就是一个“冷屁股”,僵冷、麻木、没有一丝热气。

村口黑压压站着一群人。没有整齐划一的口号,没有激动人心的掌声,只有一张张或兴奋、或羞怯、或紧张的脸,只有一双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滴溜溜在自己身上打转。李桂林很难判断人群是不是因他聚拢,他唯一相信的是,过了今晚,他将从哪儿来回哪里去,同眼前这绝大多数的人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但李桂林还是没管住自己的眼睛。他的目光从一张张脸上经过,反射回来忧伤。他想让目光停下来,不要一路走下去,因为每往前一步,他心里的忧伤都在往厚里堆积。然而他并没有说服自己的眼睛,并放弃了徒劳无功的努力。这是怎样凄凉的一个场景啊!男女老少近百号人,没一个身上衣着完整,更谈不上得体、洁净。老人们披着破旧毡子,或是脏得难辨其色的羊皮,毡子和羊皮并不能遮住每一个需要遮盖的地方。中年妇女们虽说多数能勉强遮羞,但披挂在身的不是尼龙口袋做的褂子,就是补丁重补丁、三寸不同色的破衣烂衫;男人们多数赤裸上身,裤子漏洞百出;孩子们大的背小的,男孩女孩,一个个半光着身子……

深山里的“坪”和高山上的“海”一样,大多小家碧玉。恰恰因为迷你,反而叫得大气,表达的是珍视,寄予的是一种朴素而宽广的理想。几乎呈垂直抬升的大山,从海拔600米的雪区到2800米的山顶,只在海拔900米、1800米、2200米处有不大于30度的缓坡,被勉为其难当了平地,第一台叫田坪,上面两台分别叫二坪、三坪。田坪不大,但水源尚好,仿若沙漠里的绿洲。三坪风硬,冬天里寒冷异常,已经几十年无人居住。二坪并不是浑然一体,3个自然村是三块从山上凸出的岩体,从三坪俯瞰,像三个张得很开的脚丫。村里住着百来户人家,1组30来户,2组20来户,3组户数大约是1组2组相加。在田坪和田坪以下、大山以外的人们语境里,三坪是这座山的最高处。按理三坪往上600米才是山顶,但那里已是野兽出没的森林,不是人类实际控制的领地,被他们自动忽略掉了。三坪的人全部搬走后,人们再说高山顶上时,脑子里现出的便是二坪的影像:以木架为基础,编上篱笆,盖一层茅草,一个个碉堡般的窝棚便是一户户人家。山风凄厉,从屋盖掠过,从茅屋穿过,听来如泣如诉、如怨如怒。不时有茅草被风卷起,在空中打着旋儿,似乎要夺路狂奔,似乎又无路可逃。

一根茅草在李桂林脸上终止了逃奔。也许是被细而坚硬的茅草刺疼了吧,李桂林牙齿咬着嘴唇。阿木什打见状,像是对李桂林说,也像自言自语:二坪人吃了没文化的亏,这个亏,还不知要吃到哪年哪月!

李桂林想搭句腔的,忍了忍,嘴巴终是没有张开。

晚饭安排在木呷举打家,除了接应李桂林上山的人,几个村组干部也都在场。火苗从火塘里蹿起很高,火塘边,一坛香味扑鼻的秆酒、几钵黄灿灿的坨坨肉,还有一大盆土豆炖鸡,无不传递着一个强烈信号:今夜,二坪人是以彝家最高礼节欢迎李桂林。

李老师,你先来一折折!阿木什打扶着插在酒坛里的秸秆,向李桂林发出邀请。

我今天儿头晕,喝不得酒,你们尽兴!李桂林这么说全因内疚。过了今夜他就走,话已说开了,人家仍如此热情,他脸上烧得慌。除此之外,李桂林也想让自己保持清醒:上攻伐谋,他们这是在打感情牌,博取自己的同情心。

见李桂林坐着不动,阿木什打关切地问:李老师是路上受惊了吧?其实现在的路已经比原来好走多了,原来天梯那一段,我们全是抓着野葡萄藤上下。直到1983年,乡上条件好了一些,才组织修建了这7道天梯。

你是不知道,没修天梯之前好些人一辈子没出过村!比起当年,现在的路好走多了!木呷举打接话。

李桂林这时候该说一句话,咳嗽一声也算。大约屋子里的人都这样认为,包括李桂林。可他没有。

话又说回来,这路连我们自己走都觉得恼火,李老师头一回上来就顺顺利利,已经很了不起。李老师喝上一折折,算是压压惊。阿木什打的热情好像与生俱来。

李桂林终于说话了:受惊说不上,受骗倒是真的!

李桂林有意把话说得很难听。他怕自己一旦进入某种情绪里面,再跳出来就难了。他在心里告诫自己,长痛不如短痛,倒不如把脸撕破,免得明天离开时藕断丝连,大家都难堪。

阿木书记是怕你一个人下不了山才坚持带你上来,不要好心当成驴肝肺!一直默默吸着旱烟的什打阿麻忽地站起身,愤愤然瞪了李桂林一眼。

不要张起嘴巴乱说话!阿木什打对着什打阿麻吼了一声,把目光盯在自己脚尖上。

沉默,和寂寞的酒香一起,包围了整间屋子。唯有火苗不知疲倦地舔着舌头,释放着最初的温情。

过了不知多久,阿木什打重新打开话匣子:村里曾经来过几个老师,这个李老师你也晓得。因为条件差,待遇低,他们一个个人在心不在,一个娃娃也没教毕业过。将心比心,人家要走,我没话说。但他们有的人临走之前,居然连宁愿讨口要饭也不愿在二坪教书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这还像是老师说的话吗?!二坪虽然穷,但我们穷得有志气!

阿木什打将一只鸡腿塞到李桂林手中,在屋里环视一圈,接着说道:今天接李老师上山的人,明天负责把李老师送到雪区。话毕,他用夜色一样深邃的目光盯着李桂林,就凭李老师能来这一趟,我们二坪人也要说声感谢。从现在起,我们只吃东西,不说别的。

到了这个份上,再不说点什么就太不像话了。可李桂林还没想好该怎么说,除了主人家和阿木什打、铁拉阿木,刚才坐了半屋子的人已纷纷起身离开……

当晚,李桂林被安排住木呷举打家。借着煤油灯发出的微光,他拿眼睛找了找床。然而,屋子里只有一个木柜,几个坛坛罐罐。他相信这是光线不好的原因,他也相信,即使屋里点了两百瓦的电灯,也不可能有更大发现。也是这时,木呷举打走过去,从柜子里抱出几件东西,在重新关合的柜面上整理出一个铺位。一张山羊皮垫底,一床破洞连破洞的棉被铺在上面,枕套里装的显然是荞壳——从枕头在木呷举打手上塌方似的变形中就能看得出来。指着刚铺好的铺位,木呷举打对李桂林说:老师早点歇着吧,明天还要赶路。

你们一家子睡哪里?李桂林惴惴不安地问。话出口他就觉得这话问得实在愚蠢。木呷举打起身铺床时,他的老婆孩子已经从不知什么地方拉出两张竹席铺在地上。此刻,他们已裹着羊皮和牛毛毡席地而睡。

木呷举打看看老婆孩子,又看看李桂林:我们平常都睡火塘边,习惯了。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是那种不好意思的笑。穷是让人自责,让人脸上泛红的病。

劳累一天,要在平时,不等脑袋挨着枕头,李桂林就会将呼噜打得山响。可是那一夜,李桂林翻来覆去,辗转难眠。

李老师还没睡着?是木呷举打在问。

李桂林“嗯”了一声,心想,没有四点也有三点了吧。

是不是睡不习惯?木呷举打心里的不安听得出来:二坪条件艰苦,只能委曲你将就一下。说来你也许不信,就你床上这些东西,还是东拼西凑来的——羊皮是阿木书记家的,铺盖是所拉阿麻家的,枕头是什打阿麻家的。这些就是村里的好东西了——一开始,大家以为你来了就不会走……

木呷举打这一段话令李桂林百感交集。他自己也不清楚,让泪花在眼眶里涌动的,究竟是同情、是感动,还是别的什么。

李桂林没吭声,木呷举打的谈兴却似乎因此受到纵容。他的讲述和妻儿起伏不定的鼾声混合在一起,同从白天的燥热中沉静下来的夜气混合在一起。话题沉重,信息密集,任其一种似乎都令夜色变得浓重,这浓重像一块不断发育的石头压在李桂林胸口,让他有跌向窒息边缘的难受。

其实,木呷举打只讲了一件事。来来往往,反反复复,讲的都只是这一个话题——恢复二坪小学,让村子里放牛放羊的娃娃,不再扁担粗的“1”都认不到一个,这是二坪人巴心巴肝想的事情。时至今日,李桂林几乎还能一字不差重复木呷举打说过的这一段话:只要学校重新开课,娃娃们就可以读书;读了书,就会说汉话,就会数钱、算账;等他们会说汉话会数钱会算账,就可以下山找“副业”了;只要能找“副业”,盐巴钱就有了,大米饭就有了,村里的女子,就不牵了线地往外嫁,村里就没有那么多光棍汉了……

临到天亮,李桂林才在木呷举打梦呓般的讲述中迷迷糊糊入睡。在梦里,他变成了一个学生,独自一人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一遍遍朗读着“春天来了”的课文。

清晨,阳光普照下的二坪俨然一个童话世界。一座座茅草屋就像一座座神秘城堡,而那些活跃在枝头的喜鹊、松鼠、百灵和叫不出名字的小生命,似乎才是这座寨子货真价实的主人。此情此景让李桂林心生感慨:二坪,多么需要这活泼的舞蹈、嘹亮的歌声!

信步走到3组,他又有新的发现。

二坪村其实是一个石头阵。一个个重达几吨、几十吨、上百吨的石头,或短或长,或方或圆,或躺或站,随意散布在路两侧、茅屋旁、地中间,以致你不知道是房屋分布在石头中,还是石头分布在村落里。走着走着,仿佛就进入了一个石头迷宫。路边,一块从中间裂开的巨石磁铁般吸住了李桂林的视线。这是一块接近正方形的石头,石头中间位置有一道“V”形裂口。一棵核桃树从石缝间探出身子,3米多高的躯体,挥舞着生命的热情。在小路另侧,一棵高矮相当的核桃树正以直刺苍穹之势,在一块巨石顶部迎风起舞!

生命竟可以如此顽强,如此执着,如此石破天惊,如此顶天立地!李桂林内心一阵震颤,一个熟悉的句子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人,只要有一种信念,有所追求,什么艰苦都能忍受,什么环境也都能适应。他清楚地记得,上中学时,丁玲这段话,曾经是他的座右铭。那个时候,为了不迟一分钟、不落一节课,李桂林常常起早贪黑、忍饥挨饿。冬天里,走在放学路上天就黑了;有时候,稍稍起迟了一些,来不及吃饭就要赶去上学。后来在马托代课,就是因了这句座右铭,就是凭着不给退缩找理由的意志,他才让学生成绩一次次放了“火箭”。记忆苏醒,李桂林心间涌起深深的自责:李桂林呀李桂林,你真的是长人不长心!以前能做到的事情,现在咋就不能做到了?两棵不通人情的树在如此恶劣的条件下都能活得如此精神,你有什么资格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正是这时候,阿木什打找了过来:李老师,管它吃好吃歹,去我家填填肚子,一会儿下山才有力气。

要不,你先带我去学校看看?李桂林看着阿木什打,目光没有躲闪。

去学校?!阿木什打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去学校。李桂林以重复表示肯定。

说是学校,其实只是一片断壁残垣。几间低矮的土坯房,屋顶残缺不全,墙面坑坑洼洼,墙根处大洞连着小洞,洞口的土堆说得清楚,这里已经被老鼠实际控制。不大的操场上杂草丛生、碎石遍地,牛和羊摆下的摊子随处可见。要不是阿木什打说得清清楚楚,谁又敢相信一所学校可以荒废成这般模样?

李桂林从教室前走到操场上,从操场上走到教室前。教室没上锁,李桂林抬手一推,“吱呀”一声,门开了。黑板是几块木板拼成,四个边没一个齐整。没有讲台,老师的讲桌和学生桌凳一样,造型笨拙,色泽陈旧,斜斜歪歪。他在讲桌边停了停,抬脚走向教室后排,每一步都走得很慢。透过窗格,阿木什打发现,当李桂林从覆着厚厚尘埃的桌凳旁经过,他的眼神里有一种和别人打量这些物什时不一样的东西。阿木什打说不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东西,但他感觉得到,李老师好像对这些桌凳很熟悉,而且交情很深。

学校停办后,慢慢就荒成了这样。迎着缓步走出教室的李桂林,阿木什打说,有一次下了大雨,泥石流把挡墙差点毁掉,真要哪天山洪又来,学校恐怕就成废墟了。真要冲个一干二净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真要冲得一干二净了,拿什么地方给娃娃上课?李桂林脱口而出。

光有犁耙没有牛,犁耙还不是一个摆设!阿木什打说得有气无力。

假如又有牛了呢?李桂林不紧不慢说了一句。

阿木什打苦笑一下,没有吱声。

来都来了,我不走了!李桂林盯着阿木什打,声音抬高八度。

说句实在的,李老师,你脑壳里头想的什么我心里有数。虽然李桂林看起来一脸认真,阿木什打仍然相信,这不过是一个玩笑,只不过李桂林开得比较认真。

李桂林盯着阿木什打,斩钉截铁说:书记,请你记住了,从今天开始,我李桂林就是二坪村的人!

李桂林还是下山去了。临出发,他冲阿木什打甩下一句话:给我三天时间,把家里的事情安排安排。三天后如果你在二坪村没看见李桂林,唯一的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没了这个人。

回到家天已擦黑,父亲给他满上一杯酒,再给自己满上。早晓得你屁股没坐热就要往回走,父亲酒杯一端,得意地抬起头来。

你咋晓得的呢?李桂林的酒杯停在空中。

就凭我是你老汉儿。那地方鬼都留不住,何况你娃娃……

李桂林印象中,父亲很少这样自信。万里村地势虽不及二坪陡峻,有的是嶙峋危岩。自小在高山大岭间长大的娃娃都有一股桀骜不驯的野劲,到了七八岁,上山打草、爬树捉鸟的本事也都长了出来。李桂林却自小性情安静,和同龄人比读书比考试他不会吃亏,可要比“野”比“蛮”比“胆大”,他还真要“谦虚”得多。有那么一次,因为同学当众用很难听的话对着他说出个“胆小鬼”的意思,父亲还找对方家长交涉过几句。

回来收拾一下,办好交接,我就正式上山了。李桂林拿酒杯和父亲轻轻碰了一下。

你再说一遍呢?!李洪云端着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母亲常联珍这时也从厨房走了出来,妻子陆建芬跟在她身后,手里抱着刚满一岁的儿子李威。

过几天我就上二坪去了。李桂林盯着手中酒杯说。

娃娃,你不是喝多了吧?常联珍担心地看了儿子一眼,又冲李洪云嚷道:少喝两口猫尿不行吗,你看这都说酒话了。

这不是酒话。我已打定主意,到二坪教书。李桂林放下酒杯,定定地看着母亲,尽量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就在母亲数落父亲的时候,他想明白了,这一关迟早要过,不如有话放在桌面上,自己干的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用不着躲躲藏藏、偷偷摸摸。

娃娃,你吃得了那个苦吗?母亲拿衣角一遍遍揩着手,就像手上有什么东西揩不下来。

其实,二坪和万里地形差不多,李桂林咧嘴一笑,说那里有多悬多险,一大半是吹牛不打草稿。你们想想,真要有那么夸张,我还上得去,我还下得来?再说,我最多在那里干上一两年,眨个眼的事!

没吃过猪肉,老子总还见过猪跑。不要说一两年,你在那里撑上三个星期,老子都说你是梁山好汉。李洪云说完,把杯中酒一口闷掉,头也不回进了房间。

父亲的话在很大程度上表明了态度,也安抚了母亲,母亲本来还想说点什么,却又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只好叹口气,转身出了堂屋。

只剩下陆建芬这一关了。李桂林用带了问询也带了不安的目光看她,怎料她的目光里也是问询也是不安:娃娃这么小,你真的狠得下这个心?!

李桂林埋下头:我……

陆建芬拉住他的手:啥都别说了。纵然一百个不愿意,我还是不能不伸手拉你。总不能让人说我们人是一家人、心是两条心,让你在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1990年9月7日,向万里村小提交辞职申请的第二天,从二坪村回到万里村的第三天,李桂林扛着铺盖卷又一次去了二坪。他只用一句话就说服了试图挽留他的村小领导:万里已经有一所学校,而二坪至今没有一个老师。

把一片废墟变成学校需要多长时间?李桂林给出的答案是23天。10月1日是国庆节,也是时隔10年,二坪小学迎来的第一个开学日。

李桂林在讲台上一站,就算全校教职员工都来了。他是校长,也是班主任,还是语文、数学、音乐、图画、历史、地理、体育7个科目的老师。

教室里坐着大大小小高高矮矮34个学生。最大的木牛劳以14岁,最小的阿木支也已超过9岁。

没有举行仪式,也没顾得上问候来看热闹的老乡,李桂林选择了直接开课。他知道二坪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

上课,起立!李桂林发出口令。

然而,除了面面相觑,孩子们没有任何反应。

李桂林这才记起,二坪村的娃娃根本就听不懂汉语。以前上课,对个别一道题讲了三五遍还出错的学生,情急之下,李桂林难免会冒出句“对牛弹琴”。然而这一刻,自己的话被学生当了耳边风,李桂林不仅不生气、不失落,内心反倒涌起一股暖流来了。他对自己说,这不正是你来这里的价值所在吗?大街上的一盏灯只是一盏灯,背街小巷里的一盏灯却代表着所有光亮、整个世界,这是更有价值的付出,也是更有意义的存在!李桂林的眼眸渐渐变得明亮,变得通透,变得暖意融融、山高水长。

大歇打——

大歇打——

起——立——

起——立——

高山之巅,白云生处,在一个以国家名义为之庆贺的节日里,在一曲以“起立”为序曲的旋律中,一所只有一名老师的“双语学校”,迎来了站在秋天门槛上的明媚春天。

都说万事开头难,事实上,还没等到开学,难题就一道接着一道。教室是一回事,课桌是又一回事——单是破旧倒也罢了,可哪怕是把缺胳膊短腿儿的桌凳加在一起,也不过20来套。23天时间,到哪里去找那么多桌子板凳?围着操场走了两圈,李桂林一筹莫展。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李桂林找到阿木什打,这个地方没法上课,希望村上想办法提供一间现成教室,同时把桌凳配齐。阿木什打实话实说,除了原来的学校,二坪村就没有一间公房,没有一间空出来的屋。

李桂林心里紧了一下又松了一下: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既然如此,我趁机开溜也就有了借口。李桂林心里的风筝还没飞起来,阿木什打一把攥住了线头。他目光炯炯地盯住李桂林:办法倒有一个,就看你是不是诚心想留下来。

李桂林红着脸,却也强装镇定:这……还用得着问……吗?

那就好办!阿木什打眉头舒展,虽然现成的教室没有,像样的桌凳也没有,不过我们有一样随时拿得出来、从来消耗不完的东西——力气。有人有力气,就没有干不成的事。

只是……等你们把教室修好,桌凳配齐,只怕是船都过了三滩。李桂林两手一摊。

又不是怀胎生娃娃,要不了那么久!我向你保证,到了月底,百分之百把学校像模像样交给你。要是怕我空口说白话,你立个字据,我按拇指印!阿木什打认真起来样子十分可爱。

别看你说得斩钉截铁,其实你心里头也没底!李桂林也不怕惹火支书。

我心头没底,还是你心头有鬼?!阿木什打意味深长地盯着李桂林。

李桂林脸又红了。

从整修学校被提上日程到修缮工作全面启动只隔了一天。筑墙用的墙板和夯锤在操场集合,修葺屋顶的茅草和修补桌凳的木料堆成小山。村里壮劳力几乎都出动了,起土的起土,背运的背运,夯筑的夯筑。手艺人更没一个闲着,石匠采石,篾匠伐竹,木匠们则变戏法般让残缺不全的桌凳生出胳膊长出腿儿。全村人都动起来了,就连送饭到工地的老人孩子,也趁等着收拾碗筷的工夫递几块石头,抱几捆茅草。人们认真、投入、兴奋的样子,足以让一个不明就里的人以为,这是一个神秘的族群在以一种独特的方式欢度节日。

李桂林当然也没闲着。拿惯了教鞭的他陡然和石头泥巴打起交道,腰硬得像根木杆,手不争气地起了泡。怕人笑话,李桂林拿竹签一挑,泡就成了茧。不到十天,李桂林脸上像刷了一层黑漆,而焕然一新的二坪小学,也以低调的别致矗立在高山之巅。

学校有了,老师有了,学生花名册还是白纸一张。阿木什打继续带人清理操场,李桂林则抽出身来,一家一户摸底调查,招兵买马。不出三天,招生花名册上,聚起34个娃。

见到李桂林和跟在身后的两匹骡子,乌史大桥乡中心小学校长阿木克都着实吃了一惊,而他的一席话,则让李桂林结结实实吓了一跳。校长吃惊的是李桂林居然真的领书来了。阿木铁哈曾经给他说过,这学期,有个叫李桂林的汉源人要到二坪代课。阿木克都当时就想,要不是阿木铁哈在开玩笑,就是那个姓李的汉源人在开玩笑。公办教师都留不住,一个年轻后生,又是代课老师,还是外地人,疯了才去二坪。所以,新学期订购教材时,中心校压根就没把二坪小学计划在内。

没有教材,岂不是要读天书?李桂林冲阿木克都嚷了起来:二坪到底是不是你的“防区”?如果是,你这是丢了阵地!

见他动了气,阿木克都赔起笑脸:就算千错万错,也是木已成舟。不这样已经这样了,这学期你自己想想办法,下学期我保证一本不少给你。

除了打劫,还有啥办法?!李桂林急得气都喘不匀净了。

阿木克都眼睛像划着的火柴头发出亮光:打劫!对,就这么干!

也不知究竟是自己发着高烧还是对方吃错了药,这话听得李桂林一时竟有些糊涂。就算占着天大的理,不管打什么劫,打谁的劫,都是干不得的事。阿木克都却给了“打劫”不一样的注释:你之前不是在汉源教书吗?你可以去原来的学生中找找,他们用过的书或许还在。

书是二手的先不说,学生们手上的书是不是还在,这是一个未知数。然而,纵然有千般不甘万般为难,李桂林仍是清楚,人间有多少路走着走着就断了,人到绝境,能有一座独木桥,能有一线生机,已经不失为一种幸运。至少,它让你凌空高蹈的念想,不至于在眨眼间一落千丈。

想到这里,李桂林托人上山告诉阿木什打,因为没书,没法按时开学,不过李桂林说话算数,10月1号,就是天上下刀子,二坪也要响起读书声!

回家要经过4个村6个组。一路走一路问一路解释,李桂林就想知道,“打劫”旧书的办法到底行不行得通。验证的结果让人喜忧参半,喜的是不管认识不认识,不管大人孩子,只要他讲明来意,只要书还在,人家都会大大方方给他。让他忧心忡忡的则是山区人户分散,看起来近在眼前的一户人家,往往要爬坡上坎走半天才能走到跟前。跑了路流了汗就能寻到书倒也还好,只是刚入学的娃娃哪里懂得心疼书,试刚考完就从收荒匠那里换了钱换了冰棍。折腾一天下来,李桂林只找到5本《语文》、6本《数学》,而且其中4本已破旧不堪,有2本甚至没了封面。

李桂林还在路上,天已黑成锅底。等他到了家,陆建芬看着灰头土脸的丈夫,既心疼又心酸。边刷锅煮面,陆建芬边对他说:你又不欠二坪什么,为啥非要自讨苦吃?既然连课本都没有,不如将就有机可乘,一走了之!

走?学校都修好了,学生都报名了,往哪里走?李桂林说话的同时,没有停下手上动作。手上那本语文书,书角都成卷心菜了,他一遍遍用手指将翻卷着的书角往外梳理。

第二天麻麻亮,斜挎一个背篼,揣着几个土豆,李桂林再次踏上寻书之旅。万里村、贾托村、大堡村、苏古村……马不停蹄,李桂林把邻近村寨走了个遍。“广撒网,多敛鱼”之间毕竟是逗号而非等号,回家数数,课本还有一半缺口。横下心,李桂林又把目光投向红花乡。那里远是远点,毕竟也有远的好处——收荒匠去得少,捉到“漏网之鱼”的概率就高。

二坪小学开学了!

a,o,e,i,u……读书声在教室里响起来了,从胆怯到不是那么胆怯,从不整齐到有那么一点整齐。读书声在教室里回荡一圈,从屋顶茅草的缝隙间,从没有玻璃的窗格里飘出教室,被金灿灿的阳光照亮,被喜鹊、斑鸠、画眉的啼鸣托举,同清澈明净的风结了伴,飞过村庄,飞越峡谷,然后折返,进入自己的耳朵和心间。听着这有如天籁的诵读,李桂林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一切有如梦境,而这比梦境还容易让人生起不真实感的现实又如眼前晃动的一张张小脸那样活灵活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