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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贺诗歌形象的陌生化特征

2021-12-29

吕梁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李贺陌生化色彩

赵 晖

(吕梁学院离石师范分校 小教部,山西 离石 033000)

李贺,字长吉,生于衰微沉沦的中唐,是与李白齐名的浪漫派诗人,存诗240余首。“其诗尤长乐府,熔铸词采,驰骋想象,运用神话传说,创造出恢奇诡谲,璀璨多彩的鲜明形象,艺术上有显著特色”[1]641。李贺为人偏狭且耽于幻想,作品词彩华美,情思飞动,因好写神鬼玄幻而得“鬼仙”“鬼才”之名。他以“天若有情天亦老”[2]227“雄鸡一声天下白”[2]66“男儿何不带吴钩”[2]261等名句为人所熟识。本文以李贺诗歌形象为依托,从审美意象、色彩表现、修辞方式三方面探讨其诗歌形象的陌生化特征及形成的原由。

一、“陌生化”理论

俄国形式主义者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一文中提出“陌生化”理论。作为一种艺术的手法,“陌生化”是对事物的“反常化”,是复杂化形式的手法,它通过增加感受的难度和延长其关注的时间,使人们“对事物的感觉如同你所见的视象那样,而不是如同你所认知的那样”[3]6。“陌生化”有意拉开文本与读者的距离,通过审美时间的延长,唤醒敏锐的感知力,获得耳目一新的体验。什克洛夫斯基认为“凡是有形象的地方,几乎都存在反常化的手法”[3]8,“形象”作为实现陌生化效应的重要方式,其目的是造成一种对客体的特殊感受,将其与人的审美感受连接起来,使主体在欣赏过程中感到新颖和别致。

二、李贺诗歌形象的“陌生化”特征

(一)“非主流”的意象

李贺诗歌以“象”构境,以“境”显情,他发展了韩孟派以畸为美的创作理念,对意象进行了陌生化处理,创设了一个“非主流”化的意象群。其一是对奇诡险怪,主要是鬼蜮的描写。古往今来,诗歌意象多取材于自然景物或生活场景,诗人通过艺术加工使其呈现浪漫或写实风貌,其中虽也有对怪诞之物的描写,但大都是数笔带过,浅尝辄止,李贺却是例外。杜牧在《李长吉歌诗叙》中曾评价其诗歌“鲸吸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4]3牛鬼蛇神,虚妄至极,甚至无从可考,李贺却津津乐道,以想象之力打开了一扇通往异域的大门。在其现存诗歌中,与鬼神相关的作品不足1/3,但每篇都令人印象深刻。《苏小小墓》中爱而不得的鬼魂苏小小,“幽兰露,如啼眼”[2]336,坟头幽兰青松,西风吹雨,所期良人未至,只有点点磷火在幽暗中闪烁。整首诗幽奇光怪,若于夜间吟诵,真感女鬼立于身侧,冷风袭来。李贺并不惧怕鬼,甚至对其充满同情及怜悯,故而反复写鬼与人同,亦有情感。诗人还刻意营造凄厉氛围,“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2]186,枯林之中,幽火闪现,鬼魅的桀桀笑声在旷野飘荡,百年树精的巢穴化为灰烬。“海神山鬼来座中,纸钱窸窣鸣旋风……呼星召鬼歆杯盘,山魅食时人森寒。”[2]187纸钱打转四处飞扬,山中精怪尽情享用祭品,发出啧啧之声,画面惊恐。读者如临其境,瑟瑟发抖。同有“熊虺食人魂,雪霜断人骨”[2]324“强枭噬母心,奔厉索人魄”[2]87等描写,给人凄厉之感。诗人力避流俗,以鬼唱、魂灵、精怪、死亡引领全篇,构成其美学的主要元素,引导读者跳出以日常意象为载体的审美舒适圈,以刺激感官获得惊奇感来实现其创作宗旨。

其二是传统意象的审美异化。作为韩孟诗派的一分子,李贺也崇奇尚险,但其书写较韩孟刻意求奇的斧凿更显松弛及自然。他“不屑作经人道过语”,以独特视角攫取意象,达到不求奇而自奇的效果。这不仅表现为对“非主流”物象的刻画,还有对传统意象的改造,即通过语词搭配的惊异化使物象变得“面目全非”,进而获得新奇的感受。对此可以理解为,在特定语言环境下,意象经由本不相关词语的修饰后产生一种新的审美。李贺性情偏执,对文字的追求亦是如此。诗人以“古”“瘦”“老”“死”“剪”“啼”“寒”等冷僻词修饰物象,使其呈现出与本体义看似相矛盾的审美效果,引出陌生视角的解读。《兰香神女庙三月中作》有“‘古’春年年在,闲绿摇暖云”[2]271,春日登临,诗人见树木葱茏,景色宜人,欲描春之生机,却着一“古”字,乍看费解,细想却精妙。“古”有悠久绵长意,“春”的如期而至,年年如是,亘古未变。同样“白昼千峰‘老’翠华”[2]267可作同解。林木青翠,怎可言“老”?可百年树木,每每春日展露新枝,“老”不就是其漫长生命体征的概括么。诗人将不常见词联用,以反差和对立,造成一种审美的张力,产生绵邈的韵味。《梦天》中“‘老’兔寒蟾泣天色”[2]376,月宫中福寿绵长的仙兔竟被指为“老兔”。大约人事变迁,沧海桑田,而于仙家只不过弹指间。诗人立足人世,想今时之兔已历经太古,故以“老”称,言语戏谑却道破天机,引发思索。另“‘鬼’雨洒空草”[2]173,“雨”似是有生命的,本体死去,魂魄却飘洒在空野上,何等惊怖离奇。诗人的有意组合,呈现出新视角的解读。还有“‘阴’火”“‘怨’月、“‘古’水”“‘老’景”“‘寒’狐”“‘鬼’灯”等拼合随处可见,在看似不协调的表象下,却回归到事物的初始面貌。诗人从鬼怪际遇及不寻常意象中融入自己的感伤意绪,以陌生的组合,使读者对原意象的解读变得艰涩,在经历“不解——探索——豁然”的过程中,感知变得敏锐而深刻,审美层次感也愈加丰富。

(二)“冷如秋霜,颜如桃李”的色彩

李贺善于调色,唐人张碧言,“春拆红翠,霹开蛰户,其奇峭者不可攻也”[5]69。近人罗根泽也有“冷如秋霜,艳如桃李”的评价,可谓落到实处。在李贺的潜意识里,自然山水不一定要用清淡水墨去描绘,浓墨重彩亦有生趣,而黯然心绪也可附着鲜明色彩。日本学者荒井健在《李贺的诗——特别关于色彩》中对李贺诗的颜色字进行了统计,约占总字数的 3.3%。其中“白”“黄”“红”“青”“黑”“绿”等出现频率较高,形成“冷、艳”风格,沈亚之谓之“怨郁凄艳”。如“红”有“落红”“冷红”“愁红”“老红”“衰红”“幽红”“堕红”等。“红”色经过“冷”处理,其亮度和热烈一下子被削弱,变得冷寂萧瑟。诗人移情入景,将主观心绪投射在色彩变化上,而多数时候他是忧郁的、感伤的,故而才有“芳径老红醉”[2]240“愁红独自垂”[2]374等描写。艳丽花朵,却愁绪缠绕,老气横秋,不正是诗人有感命途不济、沮丧低垂、顾影自怜的写照么?写“绿”,有“颓绿”,“凝绿”“寒绿”“静绿”“细绿”等。“绿”是生命的本色,在诗人的潜意识里,想以“绿”寄寓生机与蓬勃,可被疾病缠绕的躯体注定无法安享这种希冀,“绿”的希望便化作绝望,时刻提醒着诗人早夭的命数。诗人内心的挣扎、忧愤,都喷洒在这“绿”上。可以看到,色彩本身的象征义消解了、削弱了,成为诗人“笔补造化”的工具。而站在陌生化的视角,色彩原始义被颠覆的同时,也引发着读者去探究其背后的深意,审美时间被拉长。可以说,李贺笔下的色彩已成为其饱蘸生命情感的利笔,饰女性以“金”“霞”“锦”等亮色,艳丽华美,暗含对女性的爱慕之情以及求而不得的怅惘;写鬼物以“青、白、绿”等色修饰,为显露其凄冷的心境;写贵胄不离“金”“银”“玉”,这与诗人“皇室后裔”的想象有关,每类色彩背后都有一个悲情的“自我”。

陆游曾以“百家锦衲,五色眩耀,光夺眼目,使人不敢熟视”[4]18,来评价李贺诗歌的设色,这有别于盛唐的清爽和谐,带有更多的个性特点。“以我观物,物皆着我之色彩”,在李贺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生活在一个世运衰微的年代,仕途偃蹇、痼疾缠身、忧郁多思,触发着长吉更敏锐的知觉及体验,一切有名或无名都被着色渲染,给人最鲜明的视觉撞击。读其诗,如莫奈油画展开,满目斑斓,扑面而来,感觉十分奇特。如《残丝曲》,“垂杨叶老莺哺儿,残丝欲断黄蜂归。绿鬓年少金钗客,缥粉壶中沉琥珀。花台欲暮春辞去,落花起作回风舞。榆荚相催不知数,沈郎青钱夹城路。”[2]3春日晴好,踏青出游,绿柳、粉花、黄莺、青榆围绕,绿发少年、金钗女子行走其间,配以淡青色的壶与琥珀色的酒,色彩绚烂且情意绵绵。多种色彩聚合在同一画面,读者的眼球似乎刚捕捉到一种色彩,又快速被另一种色彩拉扯而去,纷至沓来,在跳跃中,获得感官的刺激,而诗人惜春的愁情也掩映在这轻快斑斓的表象之下。又《昌谷诗》中对故乡近郊景色的描绘,依次出现“细青”“颓绿”“粉节”“生翠”“老红”“黄葛”“紫蒲”“平白”“青字”“碧锦”“舞彩”“平碧”“阴悴”“绿藓”“丹渍”等。这些色彩不仅密集,而且冷暖色交替,令人目不暇接,甚至有些“杂乱无章”,可这也未必不是诗人优长。单一色彩的表现已经让审美疲劳,而层见叠出的色彩,无疑会刺激视觉,复苏感官。这令人窒息的色彩涡流摇曳心旌,唤起恍惚迷离的情思。另外诗人对战争的描写,亦是以奇色取胜。在《雁门太守行》中黑云、甲光、金鳞、燕脂、夜紫、红旗、玉龙构成了激烈的战场。黑云是暗,甲光是明,在一明一暗两种色彩的碰撞下,一场严峻的战事拉开了序幕。接着诗人并未言刀光剑影,未提厮杀激烈,却以“塞上燕脂凝夜紫”[2]15轻描淡写地收束战事,实则血腥暗涌。“燕脂”即胭脂,深红色,指战士的血。战况惨烈,死伤无数,故而鲜血遍染,渗入土层,凝固为胭脂色的泥土。诗人以色衬景,给人直接的视觉震撼,可谓妙绝千古。

(三)曲喻、代词等修辞手法的运用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论及李贺,指出其诗歌最大特色在于修辞,而谋篇布局只落第二义。这也是其诗意隐约曲折、含而不露的原由。好诗是意在言外的,其妙处在于含蓄隽永,构建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而李贺陌生美的营造全在修辞。通过艺术加工,“将本来熟悉的对象变得陌生起来,使读者在欣赏过程中感受到艺术的新颖别致,经过一定的审美过程完成审美感受活动。”[6]168修辞意在以“隔”实现审美效应,如镜中之相、水中之月,其遮掩朦胧处自留给读者去发现。李贺修辞繁复精妙,主要有比喻和代词。比喻并不算新奇,但钱钟书却提出“曲喻”说,“夫二物相似,故以此喻彼:然彼此相似,只在一端,非为全体。……长吉乃往往以一端相似,推而及之于初不相似之他端。”[7]51曲喻与双关相似,它是指本、喻体仅有部分特征相似,其余引申义全由读者自己领会,可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注重主观性的发挥。如《天上谣》中,“天河夜转漂回星,银浦流云学水声”[2]99。云与水的相似处在于“流动”,故而云气翻腾,可水有声,云却无声。李贺却偏说云可作“水声”,可谓奇特,他引导读者去想象。闭眼间,若身置云海,听着流云声,身体随其飘动。此处也可作“通感”解,形成对“流云”的立体感知,有声有色,即“颜色似乎会有温度,声音似乎会有形象,冷暖似乎会有重量,气味似乎会有锋芒。”[8]186《秦王饮酒》中“羲和敲日玻璃声”[2]151,“玻璃”质硬冷且有棱,而日仅在“明”的特质上与玻璃通,诗人说日可以敲,其声脆如玻璃,便将太阳器物化、冷化,与其原来的特质产生冲突对抗,这种“不和谐”产生的语言张力,打开了新的审美视角。同有“荒沟古水光如刀”[2]277,“水”与“刀”的契合点在“明亮”。可水是液态,而刀为固体,水被“刀”化后,便具有“液体”与“硬物”两种截然不同的特性。诗人以巨大反差极写当时穷愁潦倒,小弟被迫远走谋生的沉重心境,就如荒沟中的水,“凝滞”却“锋利”,其背后的深意值得寻味。

李贺还好用代词,避熟求生,所谓“生”就是陌生。诗人在描述事物时,“不用事物的名称指称事物,而是像描述第一次看到的事物那样去加以描述,同时他在描述事物时所使用的名称,不是该事物中已通用的那部分名称,而是像称呼其他事物中相应部分那样来称呼。”[3]7诗人不直接说,而是从侧面说,故呈现出来更像加密的电文,读者需破解其密钥,而解读的过程,便是审美再加工的过程。李贺常用特征类似的物体或色彩去替换本体。“腰围白玉冷”[2]144,“白玉”是装饰腰带的玉带钩,特指腰带;古代腰带是身份的象征,最能体现阶层属性,平民自然是用不起玉钩的,此诗名为《贵公子夜阑曲》,“白玉”一词不仅抓住了玉石的属性,温润的质感及触觉,同时又彰显着主人的身份地位,进一步带入君子如玉的美好品行,可谓一语双关。《月漉漉篇》中“秋白鲜红死”[2]338,诗人以“秋白”示水清,“鲜红”指莲花,与后句“水香莲子齐”相呼应。“鲜红”直接点出夏日荷花之绚烂,其代入感比直写“荷花”的视觉冲击更为强烈,故而鲜红褪去时又分外动人。又“塞上燕脂凝夜紫”以“燕脂”指鲜血,将士血浸疆场,也染红了整片天空,极度渲染交战场面的惨烈;另“琉璃钟,琥珀浓”[2]344中以名贵“琉璃”代酒杯,以半透明色“琥珀”指酒,物象特征跃然纸上。还有“寒绿幽风生短丝”[2]23以“寒绿”写冬草;“瓶中弄长翠”[2]326用“长翠”指清水;“笛管新篁拔玉青”[2]254以“玉青”指新笋;“斫取青光写楚辞”[2]253以“青光”指竹皮等,遣词精妙,更容易让人把握物象本体特征,形成鲜明感知。诗人设置悬念,埋下伏笔,以置换本名,化实为虚的方式表现事物,在增加理解晦涩感的同时,也以一种“不说破”的含蓄传递出言外的美感。程千帆“然彼此之间,名或初非从同,义或初不相类,徒以所关密迩,涉想易臻耳。”[9]231亦是同理,通过“拐弯抹角的话语”使读者感受新视角带来的愉悦。

三、李贺诗歌形象“陌生化”的成因

(一)仕宦偃蹇、命途不济的个人身世

中唐是唐代的分水岭,历经安史之乱,社会动荡,内忧外患。在唐诗史上,中唐也是相对萧寂的时期,虽不乏名家,但已然没有了盛唐的华彩与气象,而趋于晚唐“留得残荷听雨声”,诗人就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李贺是李渊叔父郑王之后,他屡以“唐诸王孙李长吉”标榜自己,可与郑王相隔两百年的时光,到长吉这辈时,早已世远名微,宗亲疏淡。其父官微禄薄,在李贺幼时便已过世,留下母亲独自抚育三个子女,生活极为窘困。李贺才华卓异,年少时便以一首《高轩过》受到韩愈赏识,名动京师,加之身披宗室荣光。“诸王孙”的记忆已支撑起他贵胄生活的全部想象。诗人幻想着青云直上,位极人臣以庇佑家族,并实现其“噪礼乐,摩声调”的理想,可现实是残酷的。在李贺一生中,有过三次大的变动,第一次是参加进士考试,“阖扇未开逢猰犬”[2]60。有好事者嫉恨李贺才华,以其“父名晋肃,子不得举进士”为由,散播言论,致使长吉多次参加科考被拒,彻底中断举进士之路。之后虽有韩愈《讳辩》为其力争,仍未释众议,这对恃才傲物的诗人打击极大,其言“园中莫种树,种树四时愁”[2]49,困守南山,出仕无门,不得展颜,愁情一年更比一年。之后的作品,与落第前所作风格有异,少有“提携玉龙为君死”[2]15的豪情或“白骑少年今日归”[2]19的闲趣,而多了些“梦泣生白头”[2]117的忧愤,初显其沉郁诗风。第二次是在元和六年,李贺重返长安,经人举荐,做了“掌君臣版位”的九品小官,再度唤醒了诗人“蛇作龙”的宏愿。可3年时光,他终日面对琐碎刻板的事务,不得自由,加之性格孤僻,不擅交际,面对人情淡漠,官场冰冷,诗人屡屡受挫,空有经纶之志却无法施展,只能在绝望中蹉跎岁月。“长安有男儿,二十心已朽”[2]209“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2]64,不到20的少年郎,春风得意的年纪却心成槁木,只作痛饮浇愁,着实可悲。功名不成,身体劳损,心中悲戚,只得回乡休养。第3次是北上潞州再寻出路。在此之前诗人有过短暂的南游经历,结果不尽如人意。后经多地辗转抵达潞州,并在张彻举荐下做了幕僚,又是三年,可惜求仕无门,滞留他乡,满腹牢骚,“旅歌屡弹铗, 归问时裂帛”[2]323。后遇藩镇势力猖獗,诗人无奈拖着病体回到昌谷,不久便病卒。纵观李贺短暂一生,落拓不遇、蹭蹬失意、流言蜚语,都未能阻止其停下的脚步。他怀着一腔热血,投身于对功名的炽烈追求中,可每次均以失败收场,这些并不美好的记忆都成为其创作的来源。王思任在《昌谷诗解序》说李贺“既孤愤不遇,而所作为呕心之语”。他在诗歌幻想的天地里找到情感的寄宿,其诗凄哀婉转、直指内心,是其跌宕人生所致。

(二)容貌丑陋、情感依赖造成的心理压抑

李贺自幼聪颖,7岁能诗,有“神童”之誉,并且才华一直延展到青年时期。不幸的是,他有些“表里不一”,因其形体纤瘦,双眉粗大且相连,手如鹰爪,而被戏称为“张爪郎”。陈允吉认为,“这样一付瘦弱而近乎怪丑的外在形象,表现在颇以风流逸荡自命的李贺身上,实足以成为他的心病”[10],这也在无意间影响着诗人的审美。其诗中多次描写外貌,都有诗人的影子,如“长眉凝绿几千年”[2]341“曲里长眉少见人”[2]41“巨鼻宜山褐,庞眉入苦吟”[2]246等,可见,李贺对自己的外貌不甚满意。作为一个成年人,他也有各种缤纷的意念,欲追逐声色之美却受拘于形体丑陋,这种无法克服的缺陷让他很是痛苦。李商隐在《李贺小传》中记载,李贺常携小童外出,骑着瘦驴,背一破布袋,寻诗觅句,一时灵感闪现,便记下投入袋中,或者随意丢弃,过度沉迷于创作,使其全然忘我而处于一种游离状态,也丧失了与现实生活接触的能力。此外,李贺性情孤僻,交际圈狭窄,一个重要原因来自家庭,尤其是母亲的影响。陈允吉认为,李贺“父亲故去后母爱顿时放大,再加上长吉体质单薄,母亲郑氏对他的关怀和呵护要多与他的姐姐和弟弟。敏感的李贺怡然享受着他在家中的优越感,这对诗人性格的取向决然产生了重大的影响”[11]2。所以,这也养成了李贺对母亲极强的依赖心态。母亲在生活及情感上无微不至的照料使诗人缺乏生活自理能力、社交能力。待其成长后,脱离了母亲的庇佑,他便有些不知所措,面对新的环境以及世道人心,不知如何处理,更无法适应,内心变得焦虑不安。在远离家乡,担任奉礼郎的3年间,交通窘绌闭塞,音书断绝,孤僻的诗人无法融入社交,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但长期的隔绝,让其精神变得压抑,唯有借助幻想与梦境才能缓解,梦中昌谷的美景、母亲的笑容,都让他倍感亲切。回归现实后依旧是疾病的侵蚀及到处碰壁的难堪。他依靠祭祀打发寂寞焦虑的时间,在烟火缭绕的祷告中,那一具具鬼神塑像竟变得鲜活起来,在与它们“对话”的过程中,诗人感到莫名的轻松,将那份对母亲的依赖感转向了鬼灵。王世贞言“李长吉师心,故而作怪”,是因为诗人找到两者的通融点,鬼灵即是李贺幻想中的另一个自己,外貌丑陋却有血有肉,亦有不被世所容的痛楚和绝望。从形貌似鬼到与鬼作伴,这是诗人在孤独边缘挣扎下与自我达成的和解,却又是一个极度漫长且压抑的过程。

(三)身体疾病、时间焦虑导致的病态审美

李贺的忧愤不仅源于理想破灭、报国无门,还有身体的孱弱多病,磨损着健康。“日夕著书罢,惊霜落素丝”[2]48,正值青春,却发丝如雪,沉疴难愈。拖着病骨,死神形影相随,李贺想有所作为,也是力不从心,加之妻子的过早离世,将其短暂一生中仅有的欢乐也带走了。他曾在《后园凿井歌》中以“一日作千年”[2]21的慨叹回应对亡妻的感情,流露出对时光局促、去日苦多的无力感。精神与身体的双重打击,使诗人过多感受到死亡将至带来的胁迫与焦虑感。他开始习惯用一双“死亡之眼”俯瞰世界,这也形成了李贺诗歌的独特审美,即用病态心理观察世界,“每当看到阴冷可怕事物的时候,就兴致勃勃,才情爆发。”[12]67一切与死相关联的意象都成为他的审美对象,“老”“病”“死”是诗中挥之不去的阴影,潜藏他对死的焦虑。诗人试图以虚构的鬼魅世界作为心灵的安放之所,得到的却是鬼魂同活人一样在为瑟缩生命游走呼号,生前同死后一样孤苦,不被关怀。被病体驱使的诗人,注定无法拥有正常人的审美及意趣,“由于长期被失败和死亡的阴影笼罩,加之自身所具备的超凡想象和极度敏感,他的心境逐渐远离现实与生命,最终导向了对死亡和鬼魅的幻想”。[13]但鬼界并未让诗人的消极情绪得到彻底舒缓,反而愈发焦虑。而他费尽心思构建的仙山美景、仙人乐趣,看似尽善尽美,却也隐匿着死亡的魔影,“几回天上葬神仙,漏声相将无断绝。”[2]98诗人别出心杼,以“神之死”寓意世间的终极幻灭,浸润着感伤的意绪以及永恒的孤寂感,这是诗人在病态审美下情绪的一次宣泄。鬼有痛苦却不能复死,神有死劫却不可复生,而人存活于世又备受煎熬,“光阴之速,年命之短,世变无涯,人生有尽,每感怆低徊,长言永叹。”[7]58在生命忧患意识的辐射下,他的诗歌总弥漫着消极和颓靡的情绪,对生命无常的感伤、对功名的绝望,对命运不公的忧愤等。这些都刺激着读者“失望”的情感,令人窒息而痛苦。而超现实的表现手法,又在颓废中融入了神奇的美感,最终呈现出一种哀伤的病态美。最后当李贺挣脱不了命运的枷锁,也了悟光漠时空中个体生命被吞噬的悲凉后,便以“桃花乱落如红雨”[2]344的绚烂为短暂生命赋上一曲挽歌。诗人以红雨落的死亡之美展现自己“向死而生”的意志。这也正契合了他虽受病痛折磨却不改其志一路求索的姿态,无疑成为其幽暗人生的一抹亮色。

“天上玉楼终恍惚,人间遗事已成尘。”27年尘世梦,李贺终究是做完了。生如风中残烛,直至生命的最后一刻诗人仍沉溺于白日梦的幻想,在人世无人过问的厄运似乎在象征圆满的“白玉楼”的召唤中得到了满足,其悲凉可见。而他以生命泣血所作的诗歌虽无法助其走出心中永恒的沉郁,却以不溺于流俗的姿态成为唐诗苑中的一朵“奇葩”,它犹如一株开在黄泉路上的曼珠沙华,以奇情幻彩之貌,引领后人不辍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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