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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贾府的衰亡与贾敬、贾珍的关系

2021-12-29李文胜

吕梁学院学报 2021年4期
关键词:族长贾府红楼梦

李文胜

(山西师范大学 戏剧学院,山西 太原 030036)

《红楼梦》是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也是最受争议、最伟大、最复杂的一部小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那样严肃而沉痛地提出许多许多社会问题——宗法问题、奴隶问题、专制问题、官僚问题、司法问题、官僚地主问题、农民问题、宗教问题、恋爱问题、婚姻问题、妻妾问题……一言以蔽之,封建社会下的种种问题。”[1]2

《红楼梦》演绎一个“情“字,“青梗者,情根也。”[2]181“秦钟,以情终也。秦业,情孽也”[2]241“情”是贾府败亡的根本原因,情意味着淫荡,淫荡意味着败家,而以贾赦、贾珍、贾琏、贾蓉、贾瑞等为代表的子孙不务正业、淫荡好色、衣冠禽兽的作风,背离了礼教的精神。正如冷子兴所说“谁知道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贾府的儿孙一代不如一代是一个时代的现象,《红楼梦》就是通过这一特殊的现象揭示了封建制度后期礼坏乐崩的事实。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礼坏乐崩的事实是由社会进步造成的,是制度瓦解的征兆。然而“儿孙一代不如一代”在小说中起到穿针引线的作用,是小说的一条暗线,这条暗线上的关键人物是贾敬和贾珍。

一、贾府的衰亡始于贾敬

贾府衰落的罪魁祸首是宁国府的贾敬和贾珍。而曹雪芹将贾府的衰亡主要压在了贾珍一个人身上,贾敬在书中笔墨不多。“对这个人物,作者基本上没有展开正面描写。有限的一些信息,多是通过他人之口交代出来的”[3]。贾敬只是在小说中起到了穿针引线的作用,并非书中的核心人物,但是在小说叙事中起到核心作用,好比一台机器的电源开关一样,虽然不是机器的核心运行部件,但是没有开关的启动,机器就无法运转。贾敬是贾府走向败亡的开启者。

贾敬沉迷于炼丹,追求长生不老。进士出身曾是贾府的荣耀,由于某种原因贾敬堕落了,以一种“隐”的方式修身,遁世避世。由于缺乏责任心和家族使命感,逃避现实,过于沉湎于个人的精神追求中,导致最善教育的贾府,诗书礼乐之族的衰亡。贾敬的不善教育,导致贾珍、贾蓉等贾府未来的接班人礼乐教化的缺失。礼乐教化的缺失是导致贾府败亡的根本原因。这个责任必须由贾敬来承担,礼乐教化的荒芜导致贾府接班人的断层,这是贾府败落的根本原因,贾敬难逃其咎。

《论语·先进》言,“礼之所兴,众之所治也;礼之所废,众之所乱也。”《荀子·礼论》云,“天从之者治,不从者乱;从之者安,不从者危;从之者存,不从者亡。”一个偌大的贾府,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皇亲国戚之族,礼是必不可少的,贾敬应该懂得礼乐文化对一个家族兴衰的重要意义。礼文化是一个家族的灵魂与核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体,是华夏文明的标志,是家族管理的基础和统治民众的手段,制度之礼、仪式之礼、等级之礼、宗法之礼,都渗透着礼治和礼教精神。

身为进士出身的贾敬经过了四书五经等的熏陶,对于如何维护家族兴盛是清清楚楚的。《礼记·曲礼上》言,“夫礼者,所以定亲疏、决嫌疑、别同异、明是非也。”《礼记·乐记》又云,“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礼是古代宗法等级的象征,礼的重要功能就是维持家族的正常伦理秩序,宗法等级是由血缘关系的亲疏形成的等级,这是中国古代最普遍的一种等级。贾敬是大宗法下的嫡长子。血缘关系下的宗法制度赋予贾敬振兴家族的重任,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教育问题,教育子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教育子孙修身慎行,以礼克己。

贾府的败亡是贾敬在管理和教育上出了问题。“敬老悟元,以致珍、蓉辈无以管束,肆无忌惮。故此判归此公,自是正论。”[4]56贾敬的失职导致贾府多米若骨牌效应,贾珍淫乱,王熙凤擅权,在宗庙不能致亲,忠顺失和。贾敬已非孝子,对不起艰难创业的祖先,面对祖业不能坚守,过早地把嫡长子之位和世袭之职传给贾珍。贾珍并没有这个能力担此重任,荒淫无度,和儿媳秦可卿有乱伦之嫌,而贾敬缺乏对贾珍的监管,贾敬是家族的罪人。第六十六回柳湘莲就尤三姐询问宝玉,“宝玉说:‘他是珍大嫂子的继母带来的两位小姨。我在那里和他们混了一个月,怎么不知?真真是一对尤物,他又姓尤。’湘莲听了,跌足到道:‘这事不好,断乎做不得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贾宝玉之所以走上了叛逆的道路,根本原因是耳濡目染看透了贾珍等人禽兽衣冠的作风,对礼乐文明失去了信心,导致儒家信仰的崩溃。

《礼记·曲礼上》言,“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今人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夫唯禽兽无礼,故父子聚麀。是故圣人作,为礼以教人,使人以有礼,知自别于禽兽。”人和禽兽的区别就在于人有礼,有礼才有秩序。贾珍和儿媳、两个小姨子乱伦,有聚麀之孽,不伦不类,这是非常违礼的事,且贾珍是族长,带头违礼。贾珍的荒淫乱伦导致秦可卿和尤三姐的死亡。贾敬对此应负有直接的责任。“贾敬上不能报国,下不能齐家,惟苟免于是非场而已。”[2]238

贾敬的名字别有一番含义,敬是礼敬的意思,含有孝敬的意思。《孝经·感应》云,“宗庙致敬,不忘亲也。修身慎行,恐辱先也。宗庙致敬,鬼神著矣。孝悌之至,通于神明,光于四海,无所不通。”《礼记·经解》云,以奉宗庙则敬,以入朝廷则贵贱有位,以处室家则父子亲、兄弟和,以处乡里则长幼有序。《礼记·祭统》中描写祭祀之道,“身致其诚信,诚信之谓尽,尽其敬而敬焉,尽其礼而不过失焉。进退必敬,如亲听命,则惑使之也。”子孙对祖先要要礼敬,心怀诚意,诚信守敬。只有这样家族才能兴旺。

《红楼梦》人物名字含义深刻,颇带讽刺意味,对解读小说主题起到了一定的帮助作用。“詹光者沾光也,单聘人者善骗人也,卜世仁者不是人也,吴良者无良也,贾化者假话也,湖州者胡诌也,卜顾修者不顾羞也。”[2]192贾敬名字的含义其实就是假敬的意思,是曹雪芹设置的一个不守礼法、对祖宗不敬的不孝之子,使得贾府走向了灭亡的道路。敬是礼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仁的主要内涵。《论语》中的“仁”字出现了109次,可见孔子对仁的重视。儒家认为仁是人的本质,《礼记·中庸》云,“仁者,人也。”贾敬是一个不仁不义的逆子,对祖先假敬,对家族不仁,贾府的灭亡是必然的。千里长堤,溃于蚁穴。书中警世、醒世的意味是很浓厚的,礼乐不行、人伦秩序被践踏是导致贾府败落的根本原因。

《红楼梦》的主题是歌颂情的伟大,书中大量引用《牡丹亭》《西厢记》,穿插在文本叙事结构中,对刻画宝黛爱情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与情相对的是礼。理学在明清时期走向了极端,先秦时期的礼乐文明在明清时期已经非常专制,成为维护伦理道德等级秩序的准则,对时人身心造成了极大的危害。这也是曹雪芹安排贾敬作为失职者的原因。贾珍尚奢华,作者大有深意,“荣、宁世家,未有不尊家训者,虽贾珍当奢,岂明逆父哉?故写敬老不管,然后恣意,方见笔笔周到。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4]121可见安排贾敬炼丹服药、隐遁世外,贾珍奢华都是为小说主题服务的,为了安排对黛玉“情情”,宝玉“情不情”的歌颂。

众多学者将贾府的衰败归结于封建制度的必然灭亡。“作为中国古典小说的现实主义高峰的杰作,《红楼梦》突出地刻画了封建社会的黑暗和残酷,有力地暴露了统治阶级的丑恶和虚伪,热烈地鼓舞了叛逆者的反抗以及对于合理的、幸福的生活的追求。”[3]4“他却通过对封建社会基石的阶级——贵族地主阶级的描写,把隐藏在物质装饰和道德礼法背后的腐朽本质,他们的丑恶生活以及意志形态,从里到外揭了一个透,而且客观上证明了这个阶级不配有好的命运。……探索人的青春生命的真正价值,我以为这可能是《红楼梦》作者的本意。”[5]2曹雪芹究竟在《红楼梦》中向我们传达出怎样的世界观,这是一个非常复杂的问题,作者多层内涵的笔法,使得小说主题扑朔迷离,含蓄隐晦。《红楼梦》反封建的主题思想是确定无疑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6]27曹雪芹用意十分明显,贾家必须败亡,矛头直接指向贾敬与贾珍。“封建的科举制度、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等级制度,以及与此相适应的社会统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学、社会道德观念等等都进行了深刻的批判并且提出了朦胧的带有出不去民主主义性质的理想和主张。”[7]

《红楼梦》主题是多重的,不乏对封建制度的批判,通过宝玉之口对封建理学进行了否定,对所谓的愚忠的不满以及对平等思想、民主思想的歌颂,但是《红楼梦》更多的是警世的意味。作为意识形态,《红楼梦》为社会提供了一种认识世界的方式,一套评判社会行为的价值观念和道德体系。这种体系是含蓄朦胧的。“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罪首宁。宿孽总因情”(第五回)。风情月貌、荒淫无度、好色颓堕皆因情,情是败家的根本原因。警幻仙姑司人间之风情月债,掌尘世之女怨男痴。警幻仙姑推崇的是“好色不淫”“情而不淫”,人生有欲,人生有情,情色控制在合理范围内,才算是“分”,超过这个“分”就是淫。小说通过警幻仙姑的口表达出对人七情六欲的肯定,对存天理灭人欲的程朱理学的否定,这就是曹雪芹光辉思想的体现,是《红楼梦》伟大之处。这与晚明进步思想是分不开的,因此也就有了《红楼梦》,这是一个时代的必然现象。

《礼记·乐记》云,“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恶形焉。好恶无节于内,知诱于外,不能反躬,天理灭矣。夫物至感人无穷,而人之好恶无节,则是物至而人化物也。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佚作乱之事。是故,强者胁弱,众者暴寡,知者诈愚,勇者苦怯,疾病不养,老友孤独不得其所,此大乱之道也。”人的私欲是膨胀的,如果不克制自己的私欲,就会违背礼教,做了欲的奴隶,欺世盗名、淫乱诈伪。警幻仙姑授予宝玉意淫,绝非皮肤的滥淫,是一段人性之痴情、泛爱的人文关怀,发自内心之至情。按宝玉一生心性,“只不过‘体贴’二字”[4]5,私欲膨胀是贾府败落的根本。

贾瑞死于情,临死前镜中与凤姐云雨一番,呼应了小说的主题宿孽总因情。《红楼梦》“言情之书谶满架,红楼独得其正,盖出乎节义也。”[2]235《红楼梦》之言情不单纯是言情,绝非是皮肤之滥淫,是合乎先秦儒家礼仪范围内的男女之情。将家国的兴衰融合到“情”中,一部《红楼梦》就是一部家国衰亡的情史。探春道“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说着不觉流下泪来”(第七十四回)。探春的话充满了警世的意味,“作者以小喻大,于探春一身寓此书千古兴亡无限感慨在内。”[2]203探春是贾珍辈男孙所不能比的,偌大的家族就出了一个探春,是贾府的悲哀。

因偷情抄检大观园,因情生文,因文生情,晴雯和司琪这样美丽的少女被情扼杀了,令人悲叹。香菱遇冯渊,本为喜事,不巧被薛潘夺去,一切因缘皆空,“真是逢著宿世冤孽也”[2]89书中用幻笔将警幻仙姑的警世之言通过秦可卿之口托付于王熙凤,可惜王熙凤不悟。千红一窟、万艳同杯根源即在此。《红楼梦》的主旨也在此。

书中表现情的宿孽笔法多种多样,或托于故事叙事之中,或点于姓名之内,或寓言于人物形象的塑造之中,或通过虚实相生的笔法有所寄托。题而不破,体现了作者高超的艺术手法。

二、贾府的衰亡败于贾珍

贾珍是《红楼梦》中的宁国府嫡长孙,是一个不务正业、乱伦的人物形象。贾府官运亨通,诗书礼乐之家,钟鸣鼎食之族,地位显赫,祖宗有功于国,官位世袭,受尽了皇恩浩荡。可惜贾珍不能体会祖宗创业之艰,不能守住祖业,有愧于家、有愧于国。但在宗法等级制度森严的封建社会,贾珍在宗族中的权威性并没有受到挑战,仍是家族重大事务的真正决策者,这就是封建礼法的不合理之处。贾珍不是小说的主要人物,撼动不了贾宝玉的地位。作为宝玉的陪衬,贾珍被曹雪芹塑造成一个反面人物形象,用以服务于小说的内在主题。但是贾珍确是“儿孙一代不如一代”的罪魁祸首。不读诗书的纨绔作风预示着贾府必然走向衰落。

贾府的衰败除了贾敬是肇始者之外,贾珍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贾珍是贾敬的嫡长子,是宁国府的长孙,享有祭祀祖先的权利。宗法制是以男性血缘关系为纽带、以维护皇权或贵族世袭的一种宗族制度。嫡长子在家族的地位是很高的,享有礼教赋予的很多特权。

礼乐文化对于维持一个家族的和谐与繁荣意义重大。我国的宗法制度形成于西周时期,与分封制相伴的宗法制是以嫡庶、大宗、小宗来区分等级贵贱。嫡贵于庶,大宗高于小宗,这是自西周到晚清一直存在的等级制度。贾珍在贾母等长辈面前恭谦有礼,背地里荒淫无度、奢侈浮华。从姓名学角度来看,“珍与殄相似,贾珍自取灭亡,有类乎殄”[2]239。殄,是灭绝的意思。暴殄天物,就是任意糟蹋东西的意思。贾珍名字的含义即在此,这与小说中的贾珍性格是一致的。秦可卿的丧礼贾珍超规格举办,以致于贾政劝说,“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贾珍的名字是名副其实的,由此可见作者省世的用意。

贾珍除了嫡长子的身份以外,还有一个重要的身份那就是族长。贾珍这一纨绔子弟被委以如此重任,对于一个家族乃至国家的兴衰有着重要的意义。封建伦理赋予族长极大的权利,负责族内事物,续修家谱,维护家族风气,是族内重要的管理者,是族群伦理秩序的维护者和监督者。“贾珍亦无德无才”[2]150,不能担此重任。贾珍固然因为贾敬的失教导致颓堕,但是作为一个成年人,不能觉醒,置家族利益不顾,陷入情中不能自拔。曹雪芹选择贾珍当族长,暗示贾府的衰亡是必然结果。

设置贾珍当族长是曹雪芹对封建礼教的否定。《大清律例》犯两条第七条不孝和第十条内乱。[7]204“十恶之条,一曰内乱,犯此者在家必丧,在国必亡。贾珍席祖父余业,恣其下流,即可比房婑媠,列屋柔靡,亦何不可,而乃为不鲜不殄之求,作大蛇小蛇之弄,西府中无完人矣。借非狮子介石之坚,其能免乎!然吾闻之方山子,贤者生平的狮子力居多,贾珍胡不幸焉!”[2]141族长担负着家族兴旺的重任,家国同构下的贾府,家的毁灭就意味着国的灭亡,族长的选择一是按照大宗法由嫡长子继承。“大宗嫡长,平素家居,族内诸事,例得主之”(1)朱批谕旨·李卫奏折,雍正六年七月十八日折。。另一种办法是选举德高望重的人担任族长,一般是长者。“这时的宗子与西周已大不相同,西周宗子具有对政治、经济的继承权,清代的宗子只职掌祭祀。宗子不一定是族长和房长,族长、房长才掌一族一房的实权。”[8]按照清代律法和习俗,贾珍虽为嫡长子,但是完全可以不出任族长一职,不得不说曹雪芹另有深意。

“立族长,推择宗仲齿德并隆者一人为之,主祀事,统宗人,宗中无巨细,咸听命焉。”[8]至于贾珍怎么成为贾府的族长,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曹雪芹有意为之,不然贾府如何败亡?族群和谐是通过礼仪规范来调节的,修身实现完美人格和精神境界,不足以服众,贾珍不修其道,不讲礼仪、不重德、不维礼、不修身、不重义,贾府的衰之是必然的。

《礼记·经解》云,“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侯相尊敬也;祭丧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婚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夫礼,禁乱之所由生,犹坊止水之所自来也。”礼教作为协调社会人际关系的手段,是自觉维护社会秩序、安于本分的手段,家国同构下立身的根本。德治是族长治理、管理族群的重要手段。礼乐教化是维护族群和谐的必由之路。《论语·泰伯》云,“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儒家极为重视的礼教在贾珍身上被践踏,贾府的失序是必然现象。乐的精神是和谐,礼的精神是秩序。只有礼乐才能提高道德境界,提升人格魅力,才能修身养性。这是礼乐的教化功能。

贾珍的族长资格是曹雪芹按照大宗法强加的。“自唐以后大宗小宗废,而氏族不明”[9]4。在清代嫡长子任族长的现象不普遍,族长推举制倒是常用的方法。一般会选年长者,德高望重者,年长意味着看重的是族长的位置的重要性,要有丰富的管理经验。二要有德,要以德服人,这是族长必备的品行,只有这样才能服众。贾珍按照大宗法继承族长职位,没有德、没有才,年轻无管理经验。礼是古代宗法等级的象征,贾珍处处践踏礼法,身为族长何以服人,没有了公平,没有了正义,没有了德治、礼治、法治的运用,贾府的灭亡是必然结局。

江苏海安虎墩崔氏族谱其中族约十六条:立族长,立族正、族副,宣圣谕,敦族义,创祠宇,置祭田,守坟墓,立宗会,叙伦理,正闺门,端蒙养,劝职业,尚节俭,谨储积;族戒八条:戒逸游,戒嗜酒,戒私贩,戒赌博,戒斗狠,戒健讼,戒释道,戒宿娼[9]288-294。从以上条例可以看出,对族长要求无论是道德修养还是管理才能都是很苛刻的,族长也不是随便就能担任的。在《红楼梦》中贾府的族长是没有经过公举而获得的,伦理的天平在曹雪芹手里倾向于情,情是礼的破坏者,情是伦理秩序的践踏者。礼与情的斗争在任命族长的选择中显示出来。族长要以身作则,对于以上族谱中规定的条约,贾珍处处践踏,不能戒酒、赌博成性、奢侈过渡、放纵欲望,是一个不合格的族长。曹雪芹花大量的笔墨写贾珍的败行,写得隐晦含蓄,处处是暗写,使人不觉得贾珍归于龌蹉。“贾珍色中之灵鬼,”[2]7的形象隐含在文本中,看到的只是一个符号,不是一个事件。

小说中写了几件贾珍履行族长责任的事情。一是书中第五十三回中,黑山村的乌进孝年底给宁府送来田赋,贾珍盘点东西,将特产分配给族人,坚持了公平原则。贾芹来领年货,贾珍以族长的身份训斥了贾芹。“贾珍冷笑道:‘你还支吾我,你在家庙干的事,打谅我不知道呢。你到了那里自然是爷了,没人敢违拗你,你手里又有了钱,离着我们又远,你就为王称霸起来,夜夜招聚匪赌钱,养老婆小子。这会子花的这个形象,你还敢来领东西,领一顿驮水棍去才罢。等过了年,我和你二叔说,换你回来。’贾芹红了脸,不敢答应。”贾珍还是有族长的威严的,这是秉公办事的仅有一次。

作为族长有监督族人恶性的义务,处以必要的惩罚也是族长的权利。族长的根本义务是维护伦理纲常,维护等级秩序,只有家治理好了,国才兴盛,家国同构。贾珍惩罚贾芹的方式就是不给他分配财物,对贾芹是一个很好的教育。可是贾珍并不能坚持下去,情欲战胜了理性,经常利用族长特权寻私。第十六回元春省亲建造省亲别墅是在贾珍主持下操办的,派宁府正派玄孙贾蔷,跟随贾珍过活。他为了私心派贾蔷去苏州采买女孩,置办乐器。这是贾珍族长失职的表现,私欲横流于贾府。族长带头徇私,客观上壮了王熙凤等人徇私的胆量。

贾府败亡的另一个关键人物是王熙凤,她明里一把火,暗里一把刀,罪孽深重,加速了贾府的灭亡。王熙凤设相思局害死贾瑞,弄权铁槛寺害死张金哥和守备之子,害死尤二姐,害死张华,挪用公款,放高利贷,赚黑心钱,最后导致贾府财政亏空,锦衣卫查抄宁国府时致祸,羞愧难治,一病不起。这些事看起来都是王熙凤利用管家的身份取得的,与贾珍无关,实则并非如此。贾珍是族长,族长的职责就是监督族人,给予严惩。王熙凤的所作所为在封建时代是严重违礼的。王熙凤犯了七出中的四条:无子、多言、妒忌、恶疾。作为族长的贾珍必须集合族众公开审判王熙凤,将其出族。这也是判词中“一从,二令,三人木”,贾琏休了王熙凤的根本原因,也客观上印证了王熙凤应有结局的合理性(2)对于王熙凤结局红学专家有不同的看法,笔者的观点就是王熙凤被贾琏休了,这是曹雪芹的本意。。

万历时期范氏《林塘宗规》第二十三条:“今后但有弟子不遵圣谕经犯过恶,即系忤逆祖宗,非我族类,除奸盗听族长房长率子弟以家法从事外,余犯与众黜之,生不得齿于宗闾,殁不得袱于家庙,其有自悔愤改行迁善者,众仍收录,以开自新之门。”[8]281

维护伦理秩序、惩恶扬善是族长义不容辞的义务,是封建伦理赋予族长的责任。对犯错之族人严惩不贷,根本目的还是让其改过自新,始终以教育为主。王熙凤罪孽深重,作为族长的贾珍没有对其及时惩罚,没有起到劝诫维礼的作用。贾珍本身乱伦,徇私助长了王熙凤的胆量。第五十三回,贾蓉又笑向贾珍道:“果真那府里穷了。前儿我听见凤姑娘和鸳鸯悄悄商议,要偷出老太太的东西出去当银子呢”。贾珍笑道:“那又是你凤姑娘的鬼,那里就穷到如此,他必定是见去路太多了,实在赔的狠了,不知又要省那一项的钱,先设此法使人知道,说穷到如此了。我心里却有一个算盘,还不至于如此田地。”贾珍对于王熙凤放高利贷的行为是一清二楚,只不过碍于面子,没有说破。贾珍己不正,何以正人。贾珍本身私欲极强,贪污霸占无所不作,在小说中选择了沉默不作为,这是严重渎职,导致了贾府的迅速衰落,可以说贾府亡于贾珍。

贾珍所作所为处处违礼,与族长身份不符,体现了对维护宗法制度伦理规范的礼的否定。《礼记·经解》云,“礼之于正国也,犹衡之于轻重也,绳墨之于曲直也,规矩之于方圆也。”礼是实现家族规范的总和,一个家族不讲礼,就意味着失去了绳墨,宗庙不敬,长幼失序,就会陷入混乱之中。贾珍在其位不谋其政,徒有族长的虚名,做了族长不该做的事。《论语·子路》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荀子·王制》云,“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指礼对不同人不同地位的规定。名分规定了个体在社会结构中的地位和角色,是中国古代独具特色的社会管理方式。名的稳定与否直接关系到社会的稳定,名分意味着一定的权利和义务,是秩序的体现。贾珍名不对分,享受者族长的权利,没有尽到族长的义务,名不正言不顺,导致贾府混乱无序,颠倒了社会伦理秩序。

“宗族制对孝最为重视,认为不孝是大逆不道,要严加惩处,这在族谱中常有反映。”[8]139贾珍为贾敬守丧期间不能安分守己,“贾蓉且嘻嘻的望着他二姨娘说:‘二姨娘,你又来了,我们父亲正想你呢。’”贾珍无论是从为人子还是作为族长都没有起到榜样的作用,尽情私欲,违背了礼教思想,带头破坏纲纪。

《孝子·丧亲》云,“子曰:孝子之丧亲也,哭不偯,礼无容,言不文,服美不安,闻乐乐,食旨不甘,此哀戚之情也。”儒家认为父母死,子服斩衰守丧三年,是为人子尽孝的义务,是礼法所规定的秩序,服丧其间不得娱乐,不穿华丽衣服,尽显凄哀状。贾珍为父守丧期间和小姨子偷情,违背礼法,此行为必亡家国。服丧期间为贾琏偷取尤二姐,因不得游玩,闷闷不乐,贾珍心思根本不在守丧上,贾敬的死对贾珍来说无痛苦可言,礼法反而拘束了他的自由。贾珍以习射为由,来较射,结果是一群斗鸡走狗之徒,“于是天天轮流坐庄吃饭,宰猪割羊,屠鹅戮鸭,好似临潼斗宝一般。”

“贾赦、贾政听见这般,不知那里,反说这才是正理,文既误矣,武事应当习,况在武荫之属。梁初遂也命贾环、贾琮、宝玉、贾兰等四人于饭后过来,跟着贾珍射一回,方许回去”。可见,贾赦与贾政的昏庸无能。贾珍不过是打发时光,是内心私欲的外露。周代有乡射礼,习射时处处要合礼,是古人修身的一种礼仪。《仪礼·乡射礼》云,“司射东面而立于三耦之北,搢三而挟一个,揖进。当阶北面揖。及阶揖。升堂揖、豫则钩楹内,堂则由楹外。当左物北面揖。及物揖。左足履物,不方足,还,视侯中,俯正足,不去旌,诱射,将乘矢。执弓,不挟,右执弦,南面揖。揖如升射,降出于其位南,适堂西,改取一个挟之,遂适阶西,取扑搢之以反位。”《礼记·射义》云,“故射者,进退周还必中礼。内志正,歪体直,然后持弓矢审固。持弓矢审固,然后可以言中。”贾珍习射根本就不符合礼法的要求,随心所欲,无视族长的担当。

贾珍在同辈及晚辈男子中起着表率作用,直接影响到贾府接班人的内心修养。在贾母眼里贾珍是宝玉、贾环、贾兰、贾蔷等贾府后辈的榜样,因此处处以榜样示范的标准要求贾珍。宝玉挨打后,宝钗误以为薛潘导致,栽赃到薛潘头上,薛潘生气地说:“那一回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两下子,过后老太太不知怎么知道了,说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骂一顿。”。第五十四回,贾珍给贾母敬酒,因榻矮,贾珍带头跪在贾母面前,贾环等兄弟都跪了。贾珍在贾府年轻一代男子心中是标杆,因此贾珍的示范效应不可忽视。而贾珍并没有起到表率作用,反而起到反面作用,这对贾府的未来是极为不利的。

尊祖敬宗,发扬族群孝睦精神是族长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贾珍好色,培养出贾府一批男子好色。贾珍辜负了祖宗,忘记了祖宗创业的艰难,坐享官运,吃空了贾府,就是贾府的蛀虫,辜负了贾氏宗祠衍圣公的题联“肝脑涂地,兆姓赖保育之恩;功名贯天,百代仰蒸尝之盛”以及“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荣宁二公出生入死,卫国立功勋,才有了贾府荣享皇恩浩荡。贾敬无功于国,念其是宁公嫡长孙,追赐五品之职。贾府每年可以享受春秋两次祭祖,可以领到赏银。贾珍带头挥霍祖产,败坏祖风,不修身、不学礼、不正名、不守分,处处违礼,满足私欲。皆因一个“情”字,这是败家的根本,因此贾府的没落是必然的。

贾珍最令人遗憾的是不觉悟。《红楼梦》主题是多元的,既有反封建伦理的思想,又有维护礼教的一面,起到警世的作用,通过故事,加深对世事的讥讽,寓意极深。令人感慨歔欷,悲则一悲到底,流露出封建礼教失序的惋惜,发人深省。“全书归美君亲,存心忠孝,而讽劝归警之处亦多”[2]42,“寓褒贬于惩劝”[2]9,“假风月,寓雷霆,其有裨世道人心,良非鲜浅。”[2]62“《红楼梦》虽小说,而善恶报施,劝惩垂戒,通其说者,与神圣同功”[2]33,“观者不至无益,人心世道有小补焉。”[2]34贾府宗祠在中秋节,贾府祖宗在墙角下长叹一声,表示贾府衰败不可避免。贾珍并没有因此而觉醒。因为贾珍的不觉悟,导致贾府错过了挽救命运的最佳时期。总体来说《红楼梦》的警世作用,劝惩垂戒,有补于世道人心的礼教功能是通过贾敬和贾珍的颓堕完成的,有深度,令人感慨歔欷。另一方面也说明《红楼梦》主题并不是一味的反封建,字里行间流露出对礼坏乐崩的惋惜。

“古者纪言之事一也,书于国者为史书,于家者为谱,史者事也。纪一国之政以示后之为人君,为人臣者也。谱者,布也,一家之纪纲,将以示后之为人子孙者也,国无史,则治理政迹举茫然无可征矣。家无谱则家法举涣然无改矣”[9]9封建时代的大族讲伦理秩序,讲究家谱是家族维礼的重要手段,是惩恶扬善的法治保障,好比一国之史书,国必有史,家必有谱。家谱权威的维护者就是族长,维护家族的纲纪,维护族权,加强宗族组织,示范子孙后代,贾珍作为族长对贾府的兴衰负有直接的责任。

贾府的礼乐亡了,家就亡了。封建时代,家国一体,家是缩小的国,国是放大的家,家亡了,国破即将到来。读完《红楼梦》,为贾府败亡感到惋惜,为贾府子孙不争气感到叹息。礼乐文化经历了几千年的锤炼,支撑了封建大厦几千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了清代,封建秩序的根基已经动摇,是礼坏乐崩血缘宗法松弛的反映。阶级矛盾日益激化,封建土地关系松懈,是时代的世风在文学上反映。贾敬、贾珍就是这些礼坏乐崩时代的见证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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