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否定主义美学视域下《荒原狼》的意蕴阐释

2021-12-29于锦江

关键词:否定性赫尔曼哈拉

于锦江

(黑龙江大学文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00)

20 世纪以来,西方现代派文学创作思潮兴起,以《荒原狼》为代表的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相继问世。这些作品大量使用了象征手法,包含了意蕴复杂的思想内涵。面对新兴的文学思潮和文学作品,传统的带有现实主义倾向的社会历史批评难以揭示其美学机制与艺术价值。于是,借助何种理论和方法对《荒原狼》进行考察并分析其揭示的现代困境,如何评价这类作品的语言、手法所达到的艺术高度,诸如此类的问题便摆在了文学批评家的面前。本文主要借鉴当代学者吴炫的否定主义美学理论,对赫尔曼·黑塞的《荒原狼》这部小说的文本书写、人物形象进行分析,并尝试阐释其美学意蕴。

一、《荒原狼》的“否定性”文本书写

包括《荒原狼》在内的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被很多学者尤其是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视为一种蕴含着否定性力量的文本,因此否定性可以作为评述这类文学文本艺术特质的切入口。吴炫的否定主义美学理论把决定艺术美的关键界定为“是否在整体上体现出对现实的本体性否定态度”[1]155,其核心概念便是“本体性否定”。这种“本体性否定”与传统美学的“否定”有较大差异。如果以否定主义美学为视角观照《荒原狼》,就会发现该文本在形式结构与思想内容两个层面,都体现了“本体性否定”指涉的独特否定性。

从文本形式看,《荒原狼》是一部具有实验性质的小说,这种实验性可以放在对传统文学形式的否定层面去理解。正如吴炫所说,一部真正优秀的杰作“应该体现出对所有艺术的本体性否定(即建立一个以独特的对世界理解为支撑的形式世界,以区别于所有的艺术)”[2],而《荒原狼》具备了否定既有文学形式的属性。《荒原狼》文本结构分为两个部分,分别是《出版者的序》和《哈利·哈拉的手记》,后者还包含了一篇名为《论荒原狼》的带有小册子性质的文本。《出版者的序》中,“我”这个“编者”站在了近乎局外人的立场对小说的主人公进行观察并做出评价。通过“我”的观察和讲述,读者对具有“荒原狼”特性的哈利·哈拉有了一个初步认识,即得知了他的外貌、生活方式和心理状态。同时,这一部分也告诉读者,主人公精神问题的症结在于他身处时代夹缝之中,因主体精神没有归宿而感到痛苦茫然。第二部分是小说叙述文本的主体,以哈利·哈拉为第一人称叙述者讲述其生活经历,点出了“荒原狼”的身份,并与其后的《论荒原狼》相关联。《论荒原狼》这部分文本完全由议论组成,虽然没有描述具体的情节与场景,但是预示着主人公对全新的人格特质追求的方向所在,并将读者带进小说的核心情节——魔剧院发生的故事。这部分情节是对前一部分《论荒原狼》议论内容的场景化和情节化展现,二者之间存在着类似于现实与预言书的关系。如此一来,整个作品成为了相互照应、任何一环都不可或缺的完满整体。因此,整部小说看似各部分文本彼此割裂,实则相互联系,因为一些叙事“碎片”将每个部分串联起来,并将它们纳入文本整体。

这种巧妙设置的叙事策略体现了一种独特形式的“否定”,甚至超越了此前的西方文学叙事形式。《荒原狼》继承了西方浪漫主义独白小说的文本特征,但其多元化的叙述文本又是对独白小说文本形式的否定。赫尔曼·黑塞在继承传统叙事方法的同时进行了特殊的形式创造,以多主体叙事的方式从多个角度和侧面展示故事情节,因此他对传统方法的继承不是纯粹的肯定性的继承。然而,赫尔曼·黑塞的这种否定并非将传统置之不顾,他的文本形式建构也没有在“浪漫传统”和“刻意求新”中二选一,而是走了一条新的路径——文本借助多元视角形成各部分之间具有互文关系的统一体,这就是否定主义美学所说的形式上的本体性否定。从本体性否定的角度看,《荒原狼》文本形式的“否定性”避开了“肯定性”与“绝对否定”,既不同于黑格尔哲学意义上的走向合题(肯定)的辩证法思维(否定之否定为肯定),也不同于以阿多诺为代表的非理性主义的绝对否定观念(否定之否定还是否定)。这种独持的“否定”,乃是赫尔曼·黑塞基于自身的审美体验的独创,是关乎小说语言表达的独特文本形式。

读者可以看出,赫尔曼·黑塞的否定性绝不是一种抽象的形式,《荒原狼》的内容与形式也不是彼此割裂的关系——它既重形式又重内容,又使两者相辅相成[3]。从内容上看,《荒原狼》的否定性书写主要表现为对旧有世界观的反思。否定主义美学之所以是否定性的美学,根本原因在于它认为美的创造和诞生是建立在文艺作品对原有世界进行否定的基础之上的。《荒原狼》中,工业资本主义在社会关系层面日益扩张,已经开始侵蚀人的精神领域。作为现代资本社会生产环节中的孤独个体,人们拥有完满的精神世界的想法已成为一种奢望,最终被异化成了精神荒原上的动物。在故事的开端,哈利·哈拉以大段独白控诉这个让他无比痛苦的社会,描述了社会种种罪恶给他造成的痛苦。无家可归的他只能借助酒精来麻痹自己,甚至一度走到了自杀的边缘。对造成苦难之罪恶的批判,是《荒原狼》的第一层否定。

《荒原狼》并没有完全否定一切,否则造成的结果也许是另一种苦难——历史虚无主义。作家要在第一层否定的基础上实现第二层否定。赫尔曼·黑塞以音乐艺术为隐喻,以小见大地进入第二层否定。在《荒原狼》中,音乐俨然代表了一个时代的生活方式,哈利·哈拉在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与爵士音乐之间摇摆。莫扎特的古典音乐之所以受到哈利·哈拉的钟爱,是因为它代表的是古典文化,具有前工业时代文明、宁静、和谐等特点,以及整体性的美感。哈利·哈拉作为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无比眷恋那个人类精神还可以“回家”的前工业时代。但是,古典音乐让位于爵士音乐等现代音乐,表明那一个时代已经是明日黄花。音乐的形式变化是现代工业社会的缩影:收音机是工业制品的代表,爵士乐是新时代的体现。爵士乐隐喻的生活方式是属于小市民的,咖啡馆、舞会等都是他们狂欢的场所。哈利·哈拉对这些工业制品心怀恐惧,对收音机播放的音乐深恶痛绝。但是,当情人引诱他去听爵士乐学跳舞时,他欲拒还迎,仿佛从中获得了某种乐趣。哈利·哈拉思想上的这种摇摆映射了作者对个体价值与工具理性关系的体认:如果古典美学代表人的价值的伸张,那么工业文明下的工具理性则是对个体价值的压榨。人类文明的进程固然离不开工具理性,但是思想的摇摆和迷茫意味着持续的怀疑——既怀疑对象也怀疑自身,这是作者想要揭示的第二层否定。

二、《荒原狼》核心人物的美学内涵

通过对现存世界的丑陋现象和传统小说文本形式的创造性否定,《荒原狼》走了一条“本体性否定”道路。吴炫认为,艺术创作在对传统否定观的双重“穿越”后,要给出一种“创造性的质变”[4]。所谓“质变”,意味着文学作品能基于个体性打开新的艺术世界。艺术世界是由具体生存的人所书写的,是关于人的世界,因此讨论文学作品浸润的个体性创造,绕不开作家有关人的思想观念。《荒原狼》中,哈利·哈拉是行动主体,是位于叙述轴心上的人物,这一核心人物形象的美学内涵是作者对人的认识和理解。

分析主人公哈利·哈拉这一人物形象的美学内涵,要从“荒原狼”与哈拉之间的关系入手。所谓“荒原狼”,隐喻着一个人身上既具有人的特征又具有狼的特性。对主人公而言,人的特征意味着善意与文明,以及和谐而有序的生活状态,而狼的特性则不断激发他无法控制的野性、对现有秩序的破坏欲和对现有生存处境的否定。集人性与狼性于一身而造成的强烈对立感与撕裂感,使得主人公在痛苦与不幸中挣扎不已。这种把人的精神世界分割为对立的二重性自我的做法,既不同于西方古典时代文学中的人物类型化塑造方式,也不同于浮士德式的“‘两个灵魂’的人格分裂问题”的二重性人物模式[5]。《荒原狼》以插入文本《论荒原狼》批评了主人公对自己的人格所做的二元化切分,哈利·哈拉“努力地想将人分为人与狼,本能和精神两个部分,以便容易理解自己的命运,不过这个二分法太过于粗略……单纯化”[6]92。哈利·哈拉对自我人格复杂性的认识,在小说中表现为一个不断深化的过程。由此,赫尔曼·黑塞完成了对西方近代以来文学人物形象塑造的双重否定,笔下诞生了全新的人物类型。在赫尔曼·黑塞看来,人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使得人性表现为多元状态,不能简单地按照某种二重性加以归置,这也许是他在《荒原狼》中将人格的种种可能性比喻为一个个小棋子的原因。赫尔曼·黑塞没有因为人格的多元性而走向虚无主义,他尝试在人性的多样化中寻求人的自我实现之路。哈利·哈拉在魔剧院中经过深刻体悟,终于把握了人性的复杂性并试图追求“不朽”的生存状态。小说结尾用“总有一天”来预言这一生存状态的到来,虽然没有明确给出读者所期待的“完美结果”,但是这个结尾包含了深远的意蕴,没有“完美结果”反而成了极具艺术性和无限可能性的结果。哈利·哈拉的体悟使他进入了一直行走在“悟道”途中的状态,并因此成为美学意义上的“存在的潜在”,即由于自我否定而永远处于“未完成”状态。“未完成”隐喻了个体在审美活动中体验到的自我在孕育中又无法确认自我的状态,这种状态在个体生命体验中不断地向外拓展,表现为一个渐进的受重要他者影响的过程。

哈利·哈拉对人的认识的深化,与荷蜜娜有密切关系。荷蜜娜是《荒原狼》最重要的女性人物,她出现在主人公试图自杀的那个夜晚,为处于精神困境中的主人公与现实生活和解提供了机会。小说将荷蜜娜设定为“领路人”角色,是她将哈利·哈拉引导到了自我认知与自我救赎的路上,一些学者将这一人物与《神曲》中的贝阿特丽丝相联系[7]。需要注意的是,作者设置荷蜜娜这一人物,不仅仅是为了让处于“异化”状态的作为现代人代表的哈利·哈拉意识到自我所处的可悲处境,如果仅此而已《荒原狼》就难以充分展现作者的创造性。赫尔曼·黑塞的这一人物设定之所以具有创新意义,在于该人物与哈利·哈拉构建了新的关系,这种关系折射了“否定”人格带来的创新。荷蜜娜引导主人公所走的道路不单是对异化的否定,而是对作为荒原狼的哈利·哈拉的自我否定,以及对现代以来的社会与文化的反思。

这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最终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而是在双重否定中完成了自我的统一。这一过程的最后结果是在小说的另一个人物帕布罗的引导下完成的。与帕布罗在魔剧院的相遇是哈利·哈拉的最终历练,他在帕布罗的“催化”下领悟到了“人”的内在奥秘。在魔剧院这个小说核心情节发生之处,赫尔曼·黑塞设置了一个又一个寓言式场景:没有秩序的汽车狩猎游戏,象征着混乱的资本主义社会;与棋手对弈的棋局,是作者自我探索的映射;人物对旧爱的追忆,则充满了感官的刺激。小说叙述层次依然清晰,但是内容魔幻离奇。哈利·哈拉在魔剧院里的一切活动都充满荒诞性和象征色彩,使幻想与现实纠缠在一起。人物行动、场景设置指向的多样性(模糊性、不确定性),与人物设置蕴含的艺术美遥相呼应。帕布罗现身后,哈拉出于对他的嫉妒,在幻境中刺死了情人荷蜜娜。这一情节具有寓言性:《神曲》中的贝阿特丽丝的离开,为但丁迎来属于他的“飞升”提供了契机;《荒原狼》荷蜜娜的退场,则意味着代表艺术永恒价值的莫扎特上场,为哈利·哈拉指引了一条成为所谓“不朽者”的道路。否定他者、自我乃至世界的“结果”依然包裹在重重象征即一种模糊的美学状态中,但模糊不是在道路选择上的犹疑,而是对个体生命无限可能性的开拓,就如吴炫化用鲁迅之语所言,个体是要在没有路的地方走出新路[8]。作为一个思考并追寻个体生命生存之路的艺术形象,哈利·哈拉用自己的追寻表征了文本否定性和人格的创造性,并诠释了“哪里有美在,哪里便就有个体生命的光泽”[9]131的美学意蕴。

三、《荒原狼》“否定—创造—救赎”的美学机制

《荒原狼》探究了人性的多样性特质,并试图给出关于现代人格的新方向,于是理性与艺术两条路径在现代社会对“个体精神的自我救赎”的探求中相汇了。孤独的个体与世界的关系自古希腊悲剧诞生以来就是西方文学表现的重要主题,《荒原狼》所描述的现代人的生态表明,现代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体的生存状况变得更加严峻。在这样的话语情境中,文学要想达到对个体的完满塑造,必须赋予个体以崭新的意义。《荒原狼》的否定性与创造性能指明现代人自我救赎的科学方向吗?

《荒原狼》无论展现社会问题还是进行文化思辨,落脚点都在人的存在处境上。哈利·哈拉在自我精神分裂中挣扎的过程,也是他寻求存在的意义和希望的过程。面对资本主义工业文明以来个体生存的种种困境,哈利·哈拉在他人一次又一次的引领下,试图找到与自我、与外部世界的和解之路。这说明即便现实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现代人也没有在悲观绝望中结束人生,精神拯救的意识没有为苦难的现实所掩埋。《荒原狼》以独特的叙事策略,从两个方面为打开希望之门提供了启示。

首先是对单一决定论(宿命论)和二元对立思维(非此即彼)的改变。人的生活方式是复杂而多样的,单纯的某一类生活未必能给人带来绝对的幸福。现代文明已然到来,历史无法逆行,所谓希腊式的完美精神状态,只能是对黄金时代人类生存状态怀有的梦想或回忆。现代人如果一味眷恋历史,思维就会陷入非此即彼的二元对立怪圈,进而产生近乎“荒原狼”一样的心理危机。赫尔曼·黑塞尝试在反思的基础上思考如何达到所谓“不朽者”的境界,也就是如何真正达到心灵的和谐状态。否定主义美学的方法论与这种对人生存状态的思考方式极为相似。该美学理论主张以“多元”代替“二元”、以创造重构本体,走了一条先消解再建构的逻辑进路,这与《荒原狼》展现的自我认知与自我建构过程何其相似!哈利·哈拉的“不朽者”探索之路恰恰是先自我否定再获得新主体性。通过塑造哈利·哈拉这一艺术形象,赫尔曼·黑塞保持着对自身价值观念的持续“怀疑”,完成了对其不自觉守护的思想进行审美批判[9]326。从这个意义上说,本体性否定也完成了对美学层面的生存论意义的诠释。

其次,要想在传统的辨证思维中求得突破,就要以生存美学为视角创造性地理解人与世界。《荒原狼》以个体经验中“美”的诞生达到对现实“穿越”的目的,为站在生存美学的立场审视人与世界提供了一条可能之路。哈利·哈拉在魔剧院经历了多重人生体验,小说每描绘一个场景就意味着他与自我的相遇,当然也意味着他对当下自我的否定。作者通过大量独白式的语言,用近乎抒情诗文体来表现哈利·哈拉内心的种种变化,反映这一人物不断探求自我精神的历程,并提出了一条对抗令人绝望的社会的自我拯救之路,那就是学会幽默、学会笑,因此在小说的结尾处描写了主人公在笑声中对生活充满了希望[10]。无事不可付之一笑,笑的姿态对人来说意味着对悲壮的消解。但是,笑不是玩世不恭或随波逐流,而是一种生存的姿态。既然生命方式不止一种,人生之路不止一条,那么就没有什么能以命运的名义主宰人,人要敢于直面并质疑命运。在《荒原狼》中,赫尔曼·黑塞借莫扎特之口提醒主人公要从“收音机音乐”中“学会笑闹”[6]298。赫尔曼·黑塞的表述是“持续怀疑”精神的延续,因为文学作品终究不是对某种思想的评价或是对社会问题的讨论,而是创造性的审美,对美的求索要求作者“悬置任何现成的思想,让自己的思想处在孕育状态”[9]320。个体的生存意义被置于审美性的文本中,必将导致不断自我孕育的主题,因为审美意蕴的生成具有无限性,审美主体对个体命运的思考也将不断持续。哈利·哈拉大段自我感慨式的独白,使语言艺术与他的思想冒险合二为一,彰显了他思之所向的绵延性与模糊性,造成了多个象征符号与多样化内涵的呼应,哈利·哈拉新的人格世界就这样在“创造着”的过程中生成了。

由此可见,无论是对“其他艺术世界”,还是对“既定现实世界”的否定,目的都是追求新的否定意义上“美”的完成。这种美既是艺术的也是理性的,以一种独有的特质紧扣在“拯救人”这一核心命题上。因此,哈利·哈拉的精神拯救之路,就是“否定—创造”之路,也是美的诞生之路。赫尔曼·黑塞向读者表明,现代生活中人对自我的反思与创新之路一直在向前延伸,文学对人精神世界的探索仍未山穷水尽。

猜你喜欢

否定性赫尔曼哈拉
你怎么知道是我
是谁对书不敬
审丑文化在青年中流行:论丑的否定性原则再创造
人格结构理论视阈下《白鲸》中人物关系重构
夜间
黑格尔哲学之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意义
草原光辉:哈拉和林与元上都
哈拉办公室
爱管闲事的强盗
栅栏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