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伾山摩崖文化与文学价值探析
2021-12-29刘雪沛
刘雪沛
(贵州大学 文学与传媒学院,贵州 贵阳550000)
大伾山位于浚县古城东南方,孤峰凌云而气象峥嵘,寺庙洞阁庄严静谧。现存石刻460余处,其中摩崖石刻占数近半,笔者统计已有229方(按内容相连的一处为一方而论)。
就时间而言,唐宋时期所存摩崖较少,唐代7方,宋代8 方,主要以造像题记为主。宋代以后,大伾山摩崖文化发展迅速,元朝已有27 方,但多为记游性质的题记,仅有少量诗刻,诗句通俗简明。明朝摩崖51方,清朝摩崖90方,诗刻为主,榜书其次。就摩崖的作者群体构成而言较为复杂:一为因公因私而途经大伾山的宦客游子,其中不乏才华斐然者所留下的文学作品与书法作品;二为生活在本地的文人和归乡人士,作品中洋溢着其对古城古山的文化自豪感和对名山大川的热情赞颂;三为求子祈福和修葺佛像、寺庙、道观之人所留下的摩崖,大多为题记性质。书法类型多样,有楷书、隶书、行书、草书、行楷、行草等,最为珍贵的是王铎“鹭涛虎岫”八分书一方,为摩崖书法中少见。大伾山摩崖为书法与美学之实录,同样也蕴含独特的文化与文学价值。
一、大伾山摩崖的主要内容
(一)自然景观的描写,对大伾山水的赞叹
大伾山以太行山为屏,紧临古黄河,从古至今,无数文人墨客来此登山揽胜,洪经纶、杨巨源、王阳明、王铎、卢象升、程淓等都曾留书于崖壁之上。写大伾之山势,多突出一个“峻”字,如“大伾崒嵂古名山,金削芙蓉霄汉间。”[1]16“云雾晓凌撑旭日,星辰夜半倚玄穹。”[1]373摩崖榜书“仞高壁立”[1]347正面描写山势陡峭巍峨,“邀云”[1]253一方则有“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2]410与“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诗境相结合之韵味。登山小道狭窄幽静,登山石阶对游人来说是“高登危石迎仙近,旋步层崟涉趣宽。”[1]415面对此山路还需“奋步危岩一振衣”[1]404。大伾山被赞为“河朔盛景”,卫河自南而北流经大伾,水势之缓急四季分明,写水势之迅疾有“湍”“潆湍”“流激”“飞浪”,写水势之和缓有“清”“清浅”“逶迤”“潺缓”“流泉”。山中景象幽美静谧,“山深台殿明孤月,夜静笙箫落半空。”[1]19“树底平分青琐闼,云间幻出玉芙蓉。”[1]22“槛静窗幽喧鸟语,情深梦浅过花溪。”[1]393
(二)人文景观的描写,历史的追思与缅怀
大伾山人文景观的记述,主要有三类。一为佛教寺庙相关记述。佛教在浚县古城传入的确切年代已失考,但可确定的是唐代大伾山已有多处较大的寺院。游人过客或佛教信徒来此祈福参禅,留下了大量的题名、诗刻和榜书,其中唐朝摩崖共7 方,均为造像题记,内容或为亡灵祈求早从化往,或为生人祈福求子。唐以后记载内容与造像修庙相关的摩崖同样所存繁多。除此之外,为人所瞩目的还有素有“八丈佛爷七丈楼”之称的大石佛而留下的摩崖,如题记“登大伾,谒弥勒像,纵观河山之胜。”[1]92诗刻“黎阳大佛古今传,石作形表以固坚。”[1]100榜书“浮丘胜迹”[1]84。二为道观仙祠相关记述。关于道教在大伾山的传播情况,据《重修碧霞元君行宫记》[1]176碑刻载,明嘉靖年间李实正式在浚县传道设教,至清代逐渐昌盛,清康熙八年刘德新任知县时最为兴盛。有关道教的摩崖,以清代康熙年间浚县知县刘德新所存最多,规模足以形成系列石刻。云游者风磨道人所作《伾岩草茅罨记》在赞扬大伾山为仙家景色的同时反问“落落岩穴,生平豪狂,未曾厌贪富贵、慕功名。心血有数,世故无穷,何日回头歇?”[1]243发人深省。玄玄子所作《创建鹤舞亭碑记》中对正邪的讨论充满道教哲理,语言幽默风趣,不乏对现实生活的关照。三为历史景观相关记述。《尚书·禹贡》“东过洛汭,至于大伾”[3]189中的大伾山为夏禹疏导洪流之关键,虽因历史久远,加之河流变迁改道,《禹贡》中“大伾”现今所处具体位置难以考证,但据史载唐以后社会普遍认为现今浚县大伾山即《禹贡》所载之山。此外,大伾山属古卫国的范围,子贡墓位于大伾山东南,东汉刘秀在此祭告天地,诸多战事亦在此发生,如曹操与袁绍黎阳之战、杨玄感黎阳起兵、宋金黎阳之战,这些都赋予了大伾山浓厚的历史文化内涵,从而引发文人墨客感怀咏叹:“人间今古不足论,却□神禹疏凿年。”[1]15“立马登临天地窄,不知神禹建奇功。”[1]23“河流湮没空沙迹,卫代豪华只寝园。”[1]107
(三)社会与个人事件的记录
大伾山摩崖中对社会事件的记录,以修建和翻修寺庙道观为主,如《重修天宁寺碑文》《补塑佛像题记》《金饰佛像题记》《观音岩重金圣像记》《重修张真人祠小记》等,这些碑文先言佛像观音等因岁月侵蚀而暗淡无光,善客目睹遂捐资输财,以表虔诚,后记捐助者姓名、捐助年月或功成年月。《观音寺刻石》与《观音岩刻石》两方石刻内容上除时间、人名不同之外其余内容基本相同。由此可见当时的摩崖题记已成为潮流并形成了相对固定的格式,甚至对于当地来讲已是产业化发展。所载社会事件除与寺庙道观相关外,还有军事相关记录。《大伾山铭并序》一方,虽文字漫漶,部分难以辨认,但清金石学家王昶《金石萃编》对其有全文收录,可供参考。石刻记述唐贞元元年对淮西、迟速大举用兵,战争结束后凯旋屯兵于大伾休整一事,将领效仿窦宪勒石燕然之举,于大伾山太平兴国寺阴阳洞北崖崖壁铭刻功绩,此方摩崖为唐代军事战争之实录。
大伾山摩崖个人事件的记录,以记游和祈福为主。官员之南北往来、升迁贬谪、回京述职多经过于此,公事之余前来游览,如“大梁曹坦夷中行部怀、卫,自内黄渡大河经此。”[1]5“敕魏博、成德、幽州等道黜陟使、谏议大夫洪经纶题”[1]89“河北路转运使颍川陈知存性父,按部黎阳,登大伾,谒弥勒像,纵观河山之胜。”[1]92也有慕名而来专程登山礼佛之人和送客路过黎阳登山之人,常以题记、诗歌等形式留于崖壁之上以记将来。
二、大伾山摩崖的史学价值
“先秦时期的石刻已经是帝王们的一项重要宣传工具,成为重要的历史文献。”[4]136之后石刻不仅为官方所使用,同样也受到大众的青睐,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首先,为区域文化交流与官员往来流通之实录。大伾山所存摩崖自元代始已出现记刻籍贯、所来地与所去处的现象。元代摩崖共27方,其中6方有地名出现,均为河北。明清时期摩崖内容中开始大范围出现外省地名,除河北、浙江、湖北、江苏、山西这些地区之外,其他地区如云南、四川、广东、贵州、江西、辽宁等也均有出现。如摩崖中有明代嘉靖时期贵州普安籍人士与河南商丘籍人士的交游记录,其与当地人同游大伾后留下系列诗刻十二首,可见当时两省不仅存在官员之流通,士人之间的交游也是深入民间。与“清初山水画六大家”相提并论的清代早期江西广信籍书画家程淓也曾客居浚县,留榜书“佛国”“何日闲”“邀云”三方,绝句二首,以抒豪情。
其次,儒释道文化发展与融合的见证。大伾山东崖大石佛为后赵时期雕凿,唐朝大伾山已有寺院林立之盛景。元朝佛教虽稍有衰落,大伾山摩崖中却也留下不少礼佛建堂的相关记录。至明朝,大伾山已不再是佛教一枝独秀。有关明代大伾山道教发展的相关记载虽在县志中难寻详情,但其传入的大致情形却可从摩崖中窥知一二。明朝嘉靖年间的摩崖诗刻中,有“仙访丹房药,诗逢白社莲”[1]33一句,明朝万历年间的摩崖有青云子这一道教人物的相关记载,可见明代在大伾山地区佛教虽仍为主流,但道教却已有一定的影响力。至清代,道教开始与佛教平分秋色,道教相关摩崖笔者统计有31 方,在清朝与宗教文化相关的摩崖中占数过半。道教相关词汇频繁出现,不少石刻上存在佛道思想并论的现象,这些石刻对研究宗教文化在民间的传承与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与此同时,儒家文化一直是大伾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从而形成儒、释、道三教文化融合发展的景象。如清朝康熙年间一方摩崖记载仙菴道院为时任儒学督导的王刚振所兴建,摩崖《真武垂询》囊括了儒、释、道三家的思想理念,以期劝诫世人。
再次,对《尚书·禹贡》中大伾山具体地望的历代观点记录。上文已言《禹贡》中记载的大伾山为大禹治理黄河的关键所在,其地望有东汉郑玄的武陟说、三国张楫的成皋说和晋人臣瓒的黎阳即今浚县大伾山说。细究大伾山摩崖内容,自宋代始,有“俯大河,怀禹功”[1]91的题记,元朝有“遂挥巨笔壮书洪崖。以表大禹之功也”[1]362的记录,明清时期有关于歌颂大禹之神功奇功尤其是赞扬禹导九河功绩的摩崖共10 方,至此,社会普遍认为《禹贡》所载“大伾山”为浚县境内的大伾山。这些摩崖均为《尚书·禹贡》在历朝历代流传情况的具体史料。
三、大伾山摩崖的文学内涵
就现今石刻研究而言,大多还是局限于金石学的范围,对石刻的文学研究则关注较少。摩崖作为石刻中的一类,其中不少是由眼前所见之景象与作者之情思相互碰撞而产生,故也应关注其文学内涵。
其一,摩崖体裁多样,其中以诗歌类摩崖数量最多,内容丰富。大伾山摩崖体裁以诗为主,铭、词、赋、题记、谚语等为辅,诗刻尤为精品。大伾山诗刻中以怀古题材最具特色。处大禹治水之所在,古卫国淇门为孔子讲学圣地,举目四望,子贡墓静立,黄河故道犹在,心绪为历史之厚重感所激发而于崖壁之上叙写怀抱。与怀古相关的诗刻内容多为旧日景色的遥想和历史事件的追述,将昨日之景与今日之景对比,如“禾黍芃芃埋故国,牛羊点点过前村。”[1]107“黄河旧迹多芜没,绿野嘉禾正勃兴。”[1]365“问径禹甸湍流激,陇覆贤封草树深。”[1]411以抒今是而昨非之情,或感叹自身之寥落,“千年巨像一朝人,铁笔留名同永显。”[1]9“河山感昔千年事,忆别重嗟鬓欲催。”[1]381除怀古之外,还叙目极千里之景,“新霜散彩,目华腾耀,野空林净”[1]8,发悠然闲适之情,“人生适意须行乐,尘世茫茫可奈何?”[1]27抒鹏程万里之志,“回首长安天咫尺,何妨更上最高看。”[1]22
其二,表现手法的运用。其中运用最广泛的为情景相生。客观景物不仅对诗人主观情感有所引发,而且登临之人的心境有时也会凌驾于客观景物之上,如“山头大佛眼如珠,未见黄河水清浅”[1]15为对社会黑暗政治的影射与讽刺。大伾山摩崖中用典也较为频繁。大伾山佛教道教文化昌盛,故多出现与之有关的典故,另有“铛煮黄粱才入梦,津移白马不飞湍。”[1]248“恰似邯郸人在梦,晓风吹送一声钟。”[1]279“火枣交梨能赐否?年来梦已寤邯郸”[1]311用“黄粱梦”之典,诗刻“他日倘如传韵事,残棋数着月留痕。”[1]312榜书“烂柯坪”[1]387用“烂柯”一意,叙山中光影岁月变换之感,抒人生短暂稍纵即逝之情。此外还有化用前人诗句的现象,如“东皋舒啸”[1]241化用陶渊明诗句“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5]159“晓风初月”[1]409化用柳词“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6]24
其三,思想情感上跨时空呼应。观崖壁前人留笔,思想情感随之呼应,心绪激荡之际难免挥翰以抒己才。有因受前世大儒诗篇启发而作,如王守仁诗《登大伾山》,历来为后世文人观览品评,也因之产生附和诗作,如萧惟豫《游仙洞诗》(为用王阳明韵)、胡绍芬《再和王文成公原韵》、佚名《登大伾山和王阳明韵》等,这些和韵的诗作不仅韵律相承,而且在内容上也颇为相似,均描摹山水之景且情调高昂。也有和漫漶不清的摩崖遗迹而作,如“镌石留题继陈迹,欲令千载播佳名。”[1]16“满壁旧多刻就字,倚柯新看写来经。”[1]170“翠壁苍崖多古字,刮苔细看自成篇。”[1]385等。和诗方式多种多样,原韵、和韵、次韵、联句,这些诗刻既是跨时间的精神上的共鸣和才华上的较量,也是对大伾文化和中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
虽然已有学者对大伾山摩崖进行汇集并整理成书,但是与之相关的研究仍较薄弱。故希望拙作能起抛砖引玉之效,引起专家学者对中原地区地方石刻文献之重视,进一步发掘地方石刻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化价值。